何梓湄
摘要:《促织》是《聊斋志异》中的名篇,蒲松龄对“骏马易虫”的改写使《促织》中的家庭伦理关系结构趋于完整,并凸显了人伦关系内部的焦虑和冲突。《促织》中成名的妻子和儿子是传统“三纲”伦理关系中的从属者,从社会学、心理学视角对俩人在各自伦理位置上的生存焦虑进行分析,力图展现他们真实的生存焦虑和生存困境。通过对社会权力关系底层(女性和孩子)内在冲突和人性异化的分析,深化对小说悲剧性的认识。
关键词:蒲松龄;《促织》;伦理;生存困境
【引 言】
《促织》是《聊斋志异》中的名篇,不少学者围绕《促织》展开了相关研究。现有研究可分为以下几类:一是对《促织》版本的考辩;二是对其主题进行研究,如揭示官场腐败;三是对其叙事结构的研究;四是结合语文教学实践(《促织》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中)进行诸如字词辨析、版本优劣比较等研究。除了以上几个方面,还有对《促织》中涉及的巫术、宗教、促织文化等进行的研究。总的来说,围绕《促织》展开的研究成果丰富,共同反映出这一短篇小说的丰富内涵。
一般认为,《促织》是对吕毖《明朝小史》中“骏马易虫”故事的改写[1]。在这则故事中,妻子不小心放走了促织,因过度惊惧而自杀,丈夫回来后“伤其妻,且畏法”,一并自杀。对比之下,蒲松龄的改写最突出之处不仅在于增加儿子这一人物,而且通过“魂化促织”的奇异叙事来完成对黑暗现实的讽刺。同时,由此一来,《促织》中的伦理关系结构也完整了。传统儒家伦理文化的架构规定了君臣、父子、夫妇三对基本伦理关系,通过关系双方对具体规定的遵循来协调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最终建立理想稳定的社会秩序。《促织》讲述的故事恰好涉及这三对人伦关系。但对于伦理本身的强调容易遮蔽在伦理之间和伦理内部产生的个体焦虑和个体间的冲突,实际上《促织》中对二者都有体现。如异史氏所言:“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面对昏君酷吏造成的苦难,成名一家三口虽作为命运共同体,但对于苦难的感知和反应各有不同。小说一开场,一家之主成名已然被命运压垮,最终却翻身过上“裘马过世家”的富贵生活,在这个过程中,可以说他的妻子和儿子在各自的伦理位置发挥了重要作用,本文正是着眼于这两个角色,在字里行间感受二者在各自伦理位置上的焦虑与行动。
【一、成妻的救赎——伦理背后的隐秘焦虑】
《聊斋志异》中有丰富的女性形象,在《促织》中也有一名不起眼的女性,一名边缘人物,即成名的妻子。小说中对成名妻子的描写共有三处,这仅仅三处描写,却能够让读者管窥那个时代传统妇女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焦虑。
第一处描写只有一句话。当成名因无计可施几乎“忧闷欲死”之时,成妻道:“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2]这句话也是成妻的第一次出场,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一“声”似乎伴随着一种包含镇定的焦急,甚至还有些许嫌弃的态度。在此处,读者首先要思考的是,在一篇短小精悍、用字讲究经济原则的小说中,这样处理妻子的出场的作用是什么?结合这句话的内容和下文有关妻子的情节,可以看出这里能够凸显一个为丈夫出谋划策、帮助丈夫脱离事业困境的妻子形象,换句话说,这里的成妻显然是一位符合传统伦理观念的贤内助。其次,成妻提供的解决方法是让丈夫出门搜捕促织。这里一方面可以推测出成名很可能因为濒临绝望而没想到或丧失了行动动机,更重要的一点是这里体现了走出家门是那时仅男性拥有的“特权”,传统家庭妇女被迫成为“内助”。作为妻子,她只能督促成名行使这一“特权”,而自己只能在家里干着急。仅这一句话已经浮现出传统妇女对丈夫的救赎作用和生存焦虑。
第二处描写相较第一处丰富了不少。此时的丈夫已因杖刑卧床,身心交瘁无法出门。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村里刚好来了一位驼背巫,成妻抓住一线希望闻聲而去,得画一张,使成名得以按画索“虫”。这一处,首先呼应了上文分析的贤内助形象和逐渐浮现的生存焦虑——在成名“惟思自尽”时再次帮助丈夫寻得解决办法,成妻也将希望寄于这张画上。其次,这里的“贤内助”变成“贤外助”,而且此处成妻出门似乎异于常态又合乎常态。前文提到,在现实中走出家门是男性的“特权”,在《聊斋志异》中,大多数人类女性的活动范围也是局限在家庭空间中,这符合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伦理界限,因此这里的成妻出门是个值得关注的异常现象。合乎常态体现在当读者跟随成妻来到驼背巫的密室时,只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3]。可见在当时女性是被允许进入巫师密室这样的场所的,它折射出女性作为社会边缘群体的灰色生存状态和生活细况。胡新生在《中国古代巫术》中说道:“巫术总是着眼于对当前具体问题的解决,总是直接谋取眼前的利益,总是追求一种立竿见影的效果。”[4]这句话有助于解释红女白婆集聚于巫师处的原因。人类女性群体没有花妖狐鬼的奇异能力用于解决问题,而她们每天又要面对复杂艰辛的家庭劳动和人际关系,特别是要保障其他家庭成员和自身的生存,作为“食物链”底层甚至往往要为了家庭成员牺牲自己。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想牺牲自己呢?因此,如果说科举取士是男性的毕生寄托,那么巫术对女性来说则是希望所在,这些女性想通过巫术让鬼神关照自己的现实境遇。
成妻问巫的动机也是如此。诚然,成妻问巫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成名找到促织,这也是异史氏要展现的作为女性能出入巫室的作用。但如果站在成妻的角度分析,她出门求巫、救赎丈夫背后的生存焦虑有着复杂的层次——不仅要救赎丈夫和家庭,她同样需要救赎自我,本文在此所要突出的焦虑内容是后者。成名若死了,她的命运将何去何从?无论是立足小说的时间(明代)还是作家创作的时间(清代),无论是选择守寡还是再嫁,成妻的生存境况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笔者所能想到的最理想状态也只能是一名身居低位、身无分文寸铁的守节寡妇平安又艰辛地将儿子拉扯大,这境地已经够凄苦,但现实往往更糟(如母子被强行买卖、经历战乱、遭受虐待等)。所以,一想到丈夫可能会死掉,失去依靠,成妻不能不感到恐慌。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在古代社会,丈夫的死将意味着妻子生理、安全、社会需求基础的坍塌。因此,她怎么也得让自己的丈夫振作起来,她为丈夫出谋划策不仅仅是为了丈夫,更是为她自己。实际上,文本内部也涉及民间妇女和孩子的命运。在结尾异史氏说道:“天子偶用一物……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5]可见,在官吏强压之下,贴妇卖儿是常见的社会惨象。这是不是异史氏的一种暗示呢?暗示如果没有“魂化促织”的桥段,妻子的命运也有可能走到这一步?有学者也证实了在古代社会,男性在面临生存风险的时候,女性会被用作避险资产。[6]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说道,用对位法阅读一部作品,“等于在意识到作品所叙述的都市历史的同时,也意识到被统治话语压制的并与统治话语共谋的其他历史”[7]。在《促织》中,异史氏将成妻置于文本中心之外,他所要凸显的只是她作为一名家庭妇女的救赎功能而已,但在阅读的时候读者可以站在成妻的角度,站在一个不管是在现实还是文本中都处于从属地位的女性的角度来进行阅读,看到她那没有被异史氏说明的、救赎伦理背后的隐秘焦虑。
现在再看第一处描写中成妻说的“死何裨益”。站在成名的角度看,大半生科举屡试不顺,里胥还要从中作梗使得薄产累尽,在破产之际又逢征收促织的任务,而性格迂讷老实的他只能闷声承受命运的苦难,成名此时就是个麻木失魂的“活死人”。也就是说,在心理层面,成名其实已经死了,生已无望的他很可能认为死去是一种解脱。但站在成妻的角度看,“死何裨益”是一种“死了有什么用”的世俗功利主义倾向,是一种“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坚强,还是一种“你死了,我怎么办”的无助和恐慌。但此时妻子的恐慌还是埋藏于心不露于外的。
【二、“业根,死期至矣!”——生存焦虑的爆发】
第三处描写是从母亲的角色来刻画成妻形象的,形式同样也是一句话。此前成名根据巫师给的画成功找到符合要求的促织,举家欢喜不已,现在转眼间却被儿子弄死了。当成妻听到这个消息时,脸吓得血色全无,大骂儿子:“业根,死期至矣!”[8]翻译成大白话是:“祸种,你的死期到了!”这句话蕴含着压垮孩子生命的千钧之力,结合后文,可以说是母亲直接导致儿子的自杀。诚然,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妥,但这里强调这句话的杀伤程度之深并不是想要大加谴责这位母亲,而是想说明这一充满杀伤力的骂声实则是一位家庭妇女在生存焦虑达到峰值时的惊恐爆发。因为这一坏消息极大地刺激了她——如今一家人已是穷途末路——出门能搜捕到达标的促织可能性极低,求助巫师已经是最后的办法,银两也所剩无几,这个寄托着她生存和存在价值的家庭即将遭受“灭顶之灾”。在她看来,内心的担忧即将变为现实,而让一家人的命运跌至谷底的罪人是自己的儿子——家庭权力关系中的低位者,且位于成妻之下,于是母亲从被压迫者变成一名压迫者,家庭悲剧扩至下一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从这紧接着的一句话来看,成妻并没有打孩子,而是把惩罚孩子的权力保留给丈夫,这至少说明她不算是个“悍妇”,想想那些动不动就对孩子狠下毒手的母亲,她甚至算得上“良母”。总之,这一骂声虽然直接指向孩子犯的错,但实际上却是在发泄她那不被他人所看见的痛苦和压力。她没有与父权宗法社会抗衡的力量,所以只能在家庭中对权力下位者发泄。
《促织》中对成妻的着墨不多,所突出的也只是其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伦理身份和救赎功用。读者无法直接知道她的外貌、性格和经历,但从这三处描写出发,结合生活的经验和知识体系,也能够一定程度地还原这名普通女性的生活和命运,感知她性情和力量的浮现,感知她作为人的复杂性和真实性,感知她隐秘的生存焦虑,以及看到这份生存焦虑如何驱使妇人采取行动,又是如何被家庭伦理遮蔽。
【三、魂化促织——成子的赎罪或献祭】
魂化促织,体现了儿子对父亲的情深。成子变虫,但不减对父亲的喜爱和依恋。小促织喜欢引起成名的注意,和他互动,甚至跳到成名的袖口上,试问如果是普通的虫子又怎么敢跳到要抓它的人类身上?在和蟹壳青对战获胜的时候,小促织翘然矜鸣。化身促织不仅为父解忧还能替父争光,小促织感到多么自豪。这里体现的成子对父亲的情感再正常不过,但读者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因为这是对生命的物化和异化。如果说成名妻子的生存焦虑完全被传统伦理遮蔽,那么成名儿子的生存焦虑在小说中的表现则非常突出,在成子身上凸显了人性的异化。
魂化促织,一方面是赎罪。成名儿子的生存焦虑在他弄死了促织后才开始显现。闯祸后,成子先是哭着找母亲求安慰,没想到求来的却是母亲的厉声责骂。对于父母围绕促织展开的一连串喜怒哀乐他都看在眼里,成名肯定曾对他千叮万嘱,不要动盆子和盆子里的促织,于是他犯下的错让他对自己的境况充满危机感,惊慌失措之际他选择跳井结束自己的生命,幸运的是他未因此丧命,并在奄奄一息中做了个梦。在以孩童视角书写的文学作品中,我们能够发现孩童总以一种稚嫩又令人心碎的方式试图消解现实的苦难。成子亦是如此,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渴望弥补自己过失,帮助父亲解决问题的焦急心情就凸显在他的梦中。弗洛伊德认为梦代表着一种愿望的达成[9],在小说最后,从成子说梦见自己化身为一只善斗的促织可知,他不惜通过把自己变成一只虫子,让渡自己作为人的权利来达成向父亲的赎罪,通过交换自己来让父母过上富裕的生活。这无异于父母吃着孩子的人血馒头续命,而孩子却对此毫无怨言,甚至为自己变成虫后有一番作为而感到自豪。《小说课》中写道,孩子为了帮助父亲让自己变成一只促织是这篇冰冷的小说中最暖和的地方[10],然而这种魂化促织、子遂父愿的书写恰恰是小说中最悲惨之所在,儿子的赎罪焦虑竟要通过物化自己才能消除。
魂化促织的另一面是献祭。当儿子没闯祸的时候,他是一家人的“命根”,当他闯祸了,放走了不是命根却胜似一家人的命根(促织)时,成子就成了“业根”。也就是说,儿子和促织对于这家人都有着“命根”的意义,那么,当成名知道好不容易得来的促织被儿子弄死的消息,当他气急败坏“怒索儿”的时候,当他知道儿子还活着后便“不复以儿为念”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是否曾有这样的念头——如果二者合二为一,如果那闯祸的儿子就是我急需的促织,那该多好啊!从字面上讲的含义看,读者无法知道成名的內心是否有这种想法,但当人经历着像成名那样的毁灭性苦难时(如战乱中的易子而食、抛妻弃子),这份可能性就不能说没有。如果从这个角度看,那么成子魂化促织一下子就有了献祭感,望子成龙在这里变成望子成“虫”,子成虫使一家人翻身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这里还有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当成名听到儿子醒来说自己变成一只促织,生动地讲述自己如何轻捷善斗时,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里小说选择了留白,没有说出大人对小孩的回应,转而写成名的财产数量,这样的处理也给人留下了遐想空间。
但无论是赎罪还是献祭,魂化促织都意味着家庭伦理的坍塌,人伦亲情的异化。即使成名一家最后飞黄腾达,成子恢复健康,这样的结局也不会使读者产生任何圆满感。
【结 语】
综上所述,《促织》不仅是一篇批判昏君酷吏的讽刺小说,更重要的是它还是一出人伦惨剧,成妻和成子都在自己的伦理位置上为这个家庭作出了巨
参考文献:
[1]杨曙瑄,谭秀柯.促织文化与《促织》——《聊斋志异·促织》创作赏析[J].蒲松龄研究,2016(4).
[2][3][5][8]蒲松龄.聊斋志异[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188,188,189,188.
[4]胡新生.中国古代巫术[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79.
[6]陈志武,何石军,林展.清代妻妾价格研究——传统社会里女性如何被用作避险资产?[J].经济学(季刊),2019,18(01).大的牺牲,现实中也一定还有无数像成名这样的家庭面对着难以忍受的强权统治,造成家庭内部伦理的崩塌。
[7]爱德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北京:三联书店,2003:51.
[9]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北京:台海出版社,2018:88.
[10]毕飞宇.小说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9.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