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

2024-04-24 13:41陶然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2期

陶然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心经》

岑逸第一次见到王思谦是在小区旁边的饭店。那店不大不小,菜品不坏不好,大厅稍嫌简陋,包间倒有格调。王思谦为了不让岑逸奔波,特意选在她家附近请客,还挑了三个一看就素质不错的陪客。岑逸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她推门进去的一刹那,也不知为什么,凭直觉就认出了四个陌生人里谁是那位主动加她微信、主动约饭表示崇拜的王思谦:中等个子,宽额广颐,眼睛里有种内敛莹润,是一看就能让人放下戒备,憨憨厚厚、干干净净的小伙子。岑逸先有三分平平的亲切和淡淡的好感。

岑逸给对方的印象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她一推开房门,带着点似有似无的懒散,衣着随便地立在那里,就令王思谦有心仪、心折之感。那是种艺术家的气质,长期浸淫于绘画世界里“熏”出来的独特味道,落拓,然而藏着锋芒。她不是所谓“精致女人”,却正是王思谦想象中的样子。

初次见面,话说深了说浅了都不好,王思谦于社会上的那一套,比如及时给空杯子续水续酒,用公筷为主客夹菜,都做得周到细致,但以口齿来说,就属于不很会讲话,不谙熟社交的那一类型。他大约知道自己的缺陷,因之请的三个朋友皆是老练从容之辈。有他们在,饭局就不会冷场。

那天吃了什么,说了什么,两人事后都记不太清,但这首度会面无疑颇为愉快。

王思谦随后去内蒙古出差一周,时不时会把沿途他对风景的速写拍给岑逸看。有才气的人多半好为人师。一个低姿态,一个高心性,正是一拍即合,岑逸俨然以前辈身份为王思谦指点——她比“小思谦”大了十岁,专业起步更是早得多,在当地美术界素有声望,也就指点得自然而然。王思谦凡有不足,她往往直言批评。偏王思谦是天生来的好脾气,又服气岑逸的艺术素养和脱俗眼光。那一个星期,人虽两地,友情反倒上了一层。

等王思谦说要回来,岑逸便提议为他接风。王思谦简直受宠若惊。岑逸微信里说:“你请过我,我回请一下理所应当。”王思谦很高兴,他感觉得到,虽属礼尚往来,一般人还是入不了岑逸的法眼,就算请岑逸十次,只怕岑老师未必肯去一次,更不用说回请。他大着胆子申请:“我把我对象带上好吧?”岑逸看着手机笑了。这年头把女朋友叫对象的年轻人不多了,王思谦称呼上的复古,颇能拉近两人年龄上的差距。

岑逸选的饭店名叫“陕北人家”,四角挑着红灯笼,黄土高原的味道满得要溢出来。王思谦没想到岑逸会选在这么个地方。岑逸笑道:“很意外?”王思谦不好意思承认,又不好意思撒谎否认,就模棱两可地笑说:“岑老师总是出人意表。”岑逸笑道:“他家烧菜味道好,环境嘛就将就一下。真正的雅士是不会在脸上贴个‘雅的标签自我陶醉的。大雅大俗,随心而行。”

王思谦点头受教,把女朋友顾佳介绍给岑逸。岑逸笑着问好。她以茶代酒敬他们,顾佳温柔笑问:“岑老师平时喝点酒吗?”岑逸还未答话,王思谦笑道:“上次吃饭才听说,岑老师滴酒不沾。”三人各喝了口茶,王思谦续道:“我以前以为世界上的人分为酒量大、酒量小两种,认识了岑老师才发现还有完全不喝的第三种。”顾佳嗔笑道:“你自己酒量也就那样,还成天哄着人喝。”王思谦微笑着说:“喝的是个氛围,你不懂。”

看得出他们感情甚笃,而当着岑逸的面一递一句地抢白说笑,也透出他们没把岑逸当外人。尤其王思谦,相比上次在餐桌上的诚惶诚恐,这回堪称相当放松。

这以后,王思谦隔三岔五就请岑逸小聚,有时是单独,有时是多人,少数时候和顾佳。又有时他不按牌理出牌,中午十一点多突然把车开到岑逸家楼下接她去吃一家据说味道好得出奇的小面馆;或者晚上八点钟,并不太适合拜访时送各种好吃好用的小东西来,有贵有贱,花样不一,在门口交接完毕,便乖乖下楼。自他从内蒙古回来,统共送过牛乳片、羊乳片、开胃糖、护手霜、上好的画纸画框等一大堆礼物。岑逸是相信她和王思谦一见如故的,后者常常兴头头的就忽视了男女有别。但年长十岁的她阅历也深些,社会上的关目她只是不屑参与却不是不懂。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她猜着王思谦是有什么事求她帮忙。

果然有一天,王思谦发微信来说作为一个民间绘画爱好者,他希望能得到体制内的认可,想加入市美术家协会。有了这个身份,对外的简历上也好看一点。他说得既直率又腼腆,倒叫岑逸不便推辞。

岑逸是省美协的理事、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发展个新会员不过举手之劳,她很轻易地帮王思谦解决了。王思谦的欣喜程度出乎她的意料:一套颜料,一次登门致谢——以前赠送礼物从没好意思进门,大约觉得友谊还没到那一步——一次景区游玩,外带请她到家里吃晚饭。

他来岑逸家是选在饭后,意在不给对方添麻烦。岑逸确实很少开伙,要么在外面吃,要么在家热小馒头、泡方便面之类。王思谦早知岑逸的生活状态,他便和顾佳商量着送了岑逸一个煮蛋器,可以每天煮两个白水蛋吃。他还告诉岑逸,在所有吃鸡蛋的方法中,煮鸡蛋是最健康、最滋补的。岑逸生性懒与人共,朋友不多,除了一个无话不谈的魏晓旭,并无别人关怀,结果就是日常大部分时间做她的独行侠。如今忽然冒出个王思谦,细心体贴,又懂感恩,又性情投契,岑逸不由得感到溫暖。

她的房子是租的两室一厅,王思谦参观完毕,问她为什么不贷款买一套:“你们画院是全额拨款事业单位,你的画又有市场,不见得付不起首付?”他是边抽烟边说,他是越来越不见外了。只是他抽烟的神态落在岑逸眼里,分明长姐看幼弟,只觉对方稚气装成熟,煞是可爱,便把一个钢质茶托充当烟灰缸,推了过去:“不是没考虑过,不过总觉得这里不是久居之地。将来也许去省里发展也说不定。凭我目前的口碑,异地找个饭碗,想也不难。”她话里的骄傲是不加掩饰的,王思谦却觉这样的岑老师才有偶像光芒。他笑道:“说得是,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吃得开。不像我,企业里当个小中层,对绘画有爱好没天分,想做做小生意又不会搭人脉,哪方面都是一事无成。”

岑逸不惯烟味,把阳台门敞开来通风,把平时不大开的金色海蜇状吊灯打开,照得一室生辉。她笑了笑说:“搭人脉也要技巧,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王思谦忙掐灭烟头,正襟危坐,洗耳恭听。他这一举动使岑逸的虚荣心得了满足,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和人打交道,一开始固然要客气,可不能过于谦卑。分寸拿着些,亲切中含有矜持,人家才尊重你。否则有一等轻薄人,看你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他并不感激你,反而看不起你,双方不平等,这人脉如何搭法?”

一席话说得王思谦豁然开朗。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四处结交,往往碰壁;上来热络的朋友到头来却渐渐淡了,离他而去。自己撑不起来,别人怎会看得上你?他正在这里思绪纷纷,岑逸又点拨他说:“还有,你要就专心干工作,要就发奋苦练画技,自身强大了,会产生一种吸附力,用不着倒贴着别人,自然有一批优秀的人聚到你身边来。”

这可以说是倾心吐胆了。王思谦心道:煮蛋器换来这样的经验,我是赚大了。他心悦诚服地起身道别说:“岑老师洞明世事,很多事是不高兴去做,要不然以你的透彻,肯定做得风生水起。”岑逸笑而不答,把他送到电梯口,摁了按钮。

“煮蛋器,谢谢啦!”

岑逸说这句话时流露出的孩子气,叫王思谦困惑:这个人的性格,还有多少侧面是我没看出来的?

周末傍晚,王思谦开车接岑逸去他家吃饭。岑逸在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上等着,时而看看柔红的晚霞,心情平静而愉悦。

车来了,王思谦摇下窗玻璃,四目对视,各自一笑。而今他们熟了,岑逸不再像初时那么注重“仙风道骨”的形象——多少有点表演的成分;王思谦也不再那样拘谨慎重,虽是“岑老师”“岑老师”地叫着,相处的情形已同多年好友无异。

车开了一程,王思谦见岑逸老朝外面出神,问她在看什么。岑逸说:“今天的晚霞特别美。”王思谦朝外瞅了一眼:“景物虽美,也要有能发现美的眼睛。”岑逸笑道:“小思谦,跟我也开始玩套路了。”王思谦叫屈道:“哪有套路?发自肺腑。”

二人笑了一回,岑逸望着车窗外说:“明天准是个大晴天。”王思谦问她何以知之。岑逸说:“小学课本上有,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会儿火烧云那么绮丽,像流血似的,明天不是个好天气么?”

流血与好天,本是矛盾的,可说的和听的都未在意。王思谦笑道:“恐怕是你小学学过,我就没读过这一篇。”岑逸佯怒道:“你是暗示我老了?”王思谦笑嘻嘻地说:“才大我十岁,哪里老了?风华正茂。”

说着话,到了王家。菜已经摆在桌子上了。王思谦的母亲曹桂芬还在厨房里张罗着。顾佳笑迎。王思谦把岑逸推到上座。

曹桂芬把最后一盆蔬菜汤在顾佳的帮助下端了上来,四人边聊边吃。王思谦得意地渲染着与岑逸的友情,曹桂芬一径儿附和着,叫岑逸想家常菜吃了只管来,又含蓄地拜托她为儿子多搭门路。老太太是精明的,话说得不卑不亢,不失主人尊严,不失长辈慈祥。以一个过早失去丈夫的女人而在商场上成功经营一方水土,不是没有原因的。岑逸的闺蜜魏晓旭在个性上也是这一路,她曾概括魏晓旭“八面玲珑,不失本心,世故而不圆滑”,曹桂芬在某种程度上也当得起这句考语。

顾佳笑道:“阿姨太能干,思谦太惜福生,才弄得事事都是阿姨替他操心。”王思谦讪讪地笑道:“什么呀,不是不努力,是没那本事。岑老师头一回上门,你们就贬我。”

听他话中重点,贬低他不要紧,不能在岑逸面前贬低他。岑逸一笑。

饭后王、岑二人出门散步,顾佳贤惠地留下帮准婆婆洗碗。那地方起初还有路灯,有行人,过后越走越荒,越走越黑,岑逸的脚步便迟疑起来。

王思谦觉得了,问她:“你怕黑吗?”岑逸不甘心然而不作伪:“嗯。黑暗让我窒息。”王思谦笑道:“想不到岑老师也有怕的东西。”岑逸笑笑说:“凡夫俗子,谁没有软肋?”王思谦笑道:“今晚之前,你在我心目中就没有弱点。”见岑逸脚步更慢,他就提议返回。岑逸有些羞惭,好在黑漆漆的,对方看不见。王思谦和岑逸胳膊挨着胳膊,他看了看岑逸,随口笑道:“就算前头有什么鬼怪,我也会替你挡着,让你先走的。”

岑逸一怔,她敏感地发觉,至少在此时此刻,这个小她十岁的小迷弟,是以“有危险我来挡”的大男人自居,把她列为弱势的保护对象的。

夏虫唧唧,清气飘拂,远处灯火依稀,海外仙山似的,魅丽,但可望而不可即。岑逸竟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心绪来。

王思谦结识岑逸以后,朋友的数量没有显著增加,质量却大有提高。岑逸精挑细选了几个人品、专业都较出色的友人推荐给王思谦,其中当然少不了魏晓旭。

那是入秋时节,白天炎炎,晚上八九点钟已经颇为凉爽。岑逸做东请了王思谦、魏晓旭小聚。王思谦见魏晓旭明艳活泼,落落大方,人才出众,忙跟她要了微信。魏晓旭不好黄他的面子,其实还是间接顾到岑逸的面子,可对于第一面就急吼吼加微信要电话,稍微有点不自在,半开玩笑地说:“王老师交朋友很有点喜新厌旧。”王思谦不解:“怎么说?”魏晓旭笑道:“我如果没猜错,岑逸每为你介绍一个得力朋友,你都是见面就要微信,然后约饭约酒,有可能的话,还要约到你家里去。”她一语道破了王思谦的“三部曲”,说得他面红耳赤。

魏晓旭的话正打进了岑逸的心坎儿。她对王思谦那种与不熟悉的人过于热络,恨不能一夜之间熟悉起来为我所用的做派向来有所保留,有時甚至后悔不该把他们介绍给王思谦。魏晓旭这一快人快语,把她想说而不便说的倒了个淋漓尽致。但是看到王思谦窘得僵在那里,话也接不下去,又不禁心软,当下打圆场笑道:“你晓旭姐和你开玩笑呢。你也快三十岁的人了,明年都结婚了,脸皮还这么薄。”王思谦也就就坡下驴,打个岔混过去了。

他们是在一家粤菜馆子喝的粥,点了荤素五个菜。周边人不多,环境也清雅,头上半高不高处是一排五个做成粗蜡烛状的白灯,灯架随风极微细地晃动,灯影也随之幅度极小地摇曳。王思谦此前没来过,直夸有情调,说:“岑老师选的地方就是与众不同。”魏晓旭甩甩染成褐金色的半卷长发笑道:“这是我跟岑逸姐儿俩的据点之一,没事就来光顾,估计服务员都认得我们。”王思谦笑了,转头问岑逸,刚才说粥店是据点之一,那“之二”在哪里?

岑逸买了单,三人出门向右再向右,小街一家咖啡厅赫然在目,名叫“如果”。王思谦想这名字倒挺有意味。

女老板在门口站着,不知是送人走还是等什么人。看得出來她和魏晓旭颇熟,开门将三人迎进,记下要点什么咖啡,自去调制。

王思谦凝目看去,一、二楼的风格迥然不同。一楼更个性化,半截啤酒瓶子,二分之一细的管子在墙上镶出诡奇美丽的纹饰,妙在不违和,该是请专人设计过的。二楼更温馨,干净的台布,小台灯,小吊灯,半架旧书,足可乱真的藤蔓,件件那么可心。王思谦以为特立独行的岑逸准会选在一楼,魏晓旭却深知岑逸必定会走上二楼。

三人选了角落里的位子坐下,随意扯些闲话。王思谦拿了本讲宋代宫体画的大书来翻,听岑逸对魏晓旭说:“你说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往角落里钻?”魏晓旭说:“清静吧?谁喜欢喝个咖啡还被人四面包围八方关注呢?”岑逸笑笑说:“也可能是缺乏安全感,靠墙坐着,有所依靠。”王思谦抬头说:“岑老师也会缺乏安全感?”岑逸笑着说:“我能怕黑,就不能缺安全感了?当我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超人。”王思谦笑道:“我就从来没觉得不安全。”魏晓旭笑道:“证明岑逸比你想象中脆弱,你比表面上坚强以及……”王思谦替她补齐:“没心没肺。”魏晓旭笑着想:只怕是兼而有之。

那一晚,王思谦全程殷勤地为岑、魏二人端茶倒水。魏晓旭一问,原来他是公司总务处副主任,她便笑说他是“职业塑造性格的典型”。不过也有不同,她看得出,王思谦对她是社交礼仪,是指望她对他有好印象,以后能在具体的事上帮他的忙。他对岑逸则有三分照顾的感觉,感情成分大于现实功利。听说他小岑逸十岁呢,可是在做这些生活琐事的时候,他俨然是照拂维护的角色。两性之间,不管年龄如何,男人仿佛天生是要强一些的。

喝完了咖啡,魏晓旭说散步回家,她就住附近,五分钟的路。王思谦客气了一下,就同她道别,开车送岑逸回去。到了楼下,岑逸解开安全带,想说“谢谢”又嫌疏远,末了只说了句:“到家发个消息来。”王思谦应了。

他一踏进家门换了鞋,没顾上和曹桂芬说话,先站在门口给岑逸报平安。

“到家了。”

“好,早点休息。”

“你也是。”

淡淡的,可是一下子把两人的关系拉得那样近。

曹桂芬只当儿子在和顾佳互动,在旁笑道:“春节一过就结婚了,要不要这么黏糊啊?”王思谦收起手机说:“我是给岑老师报个平安。”曹桂芬稍稍顿了一下才说:“哦。”

打从这天以后,凡是王思谦送岑逸回家,或消息或电话,到家一定要联系一下。岑逸也时不时为王思谦修正一下画作,通过个人渠道为他购买质量最好的画框,帮他调整申报表,申报本市美术界新秀。投桃报李,岑逸、魏晓旭参加文联组织的复旦大学培训班——魏晓旭是搞舞蹈的,也入选了——从上海回来,王思谦、顾佳就专程开车到火车站接站,妥妥地将二人各送各家。

魏晓旭在后排悄声笑道:“他是不是朋友少?这么黏着你。”岑逸说:“这叫重视,不叫黏着。”魏晓旭说:“得了,没见他重视旁的劳苦大众?跟姐姐我抢闺蜜,胆子不小。”岑逸微笑道:“他说他朋友很多,我想是我们相识时间短,还有新鲜感吧。”魏晓旭纠正说:“他不是朋友很多,只是熟人很多。像你这么待他的,十个里找不出半个来。”岑逸想了想说:“不过他对我也很好,要说占便宜,那是互相占。”魏晓旭笑道:“你有这么一个小朋友也不错,关键他女朋友天天加班,就算结了婚,你还是能把小家伙支使来支使去,随叫随到。”岑逸“嘘”了一声说:“人家在前面坐着呐!”

他们所在的城市,春秋二季极短,于画家来说,秋天原是写生的黄金季节,这是岑逸深以为憾的。一眨眼工夫,秋高气爽就过去了,几场风一刮,寒意渐盛。岑逸的个人画展即将开展,接连忙了几日。临展前的晚上,王思谦挨不住了,约她出来足疗。岑逸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按理说,明天要忙整整一天,作为主人,她一刻不能松懈,晚间应该在家养精蓄锐。好在足疗本身就能解乏,何况几天不见,似隔三秋,对于王思谦的邀请,她越来越没有抵抗力。

王思谦开了车接她,探身为她扣安全带。有一瞬间,两人脸挨得很近,呼吸可闻。岑逸忙说:“我自己来。”王思谦倒已经扣好了,坐回去笑说:“干吗跟我客气?三四天没见,像生疏了。”岑逸笑道:“鬼扯!”他们这才发现,三四天这个间隔对他们来说,竟仿佛很长。这段日子,平均两天一聚,微信更是天天不落,有时有事,有时玩笑,有时没话找话。比如前天初雪,王思谦便发消息来。

“办公室的人看到下雪也稀奇,叽叽呱呱的,不知道激动什么东西。”

“人家激动关你什么事?脑补我嫌弃你的眼神。”

“不要啊,你是我姐姐,你嫌弃我,比别人嫌弃威力大一万倍。”

类似的对话常是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岑逸没事就拿出来重温。

二人进了包间,王思谦熟门熟路,安排好一切。他到邻间换了按摩的衣服回来,敲了敲门。岑逸道:“进来吧。”他一见素来文艺的她穿上这边的衣服,就哈哈大笑。岑逸嗔道:“傻笑什么?”他一笑就习惯性地把头往人身上蹭,笑得浑身颤抖。岑逸不由得——第一次——摸了摸他头说:“跟个小狗似的。”王思谦止了笑说:“从小就这样,被我妈说了多少次,现在跟她、跟顾佳、跟你三个人还是,改不掉。”言下之意,并无第四人享受这“待遇”,岑逸刻意把视线盯着包间的电视屏幕,一时不知是喜是愁。

次日的画展大获成功,上了报纸和电视。王思谦兴奋地转发到朋友圈,有意无意提及岑逸和他关系之铁。岑逸为了满足他的虚荣,跟评喊“小思谦”,在他们共同的熟人面前配合上演了一出友情秀。因为年龄悬殊,且两人都不是俊男靓女,又都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地往来,众人都默认他俩是没定名分的师徒,也没人朝歪路上想。曹桂芬也打电话来祝贺岑逸,叮嘱她“有场面上的活动带带我们思谦”。岑逸尊称她“阿姨”,请她放心。可是社会固然是人情社会,实力却依旧要靠自身修得。王思谦于绘画一道天分平平,中规中矩,要拉他扶他,从何着手?

她琢磨来琢磨去,想到一个立竿见影的下策,就是把自己那些不太满意的画作署上王思谦的名字推荐参展、参赛、入选画册。她固然不满意,但以她的水准,其实还是相当不俗。王思谦一下子连续“创作”了几幅作品,且质量整齐,颇引起业内一些人的关注。发的发,展的展,还得了一个二等奖,王思谦在“美协”的地位初步树立了起来。岑逸还私下对王思谦说,明年协会改选,争取让他当理事,以后有采风就方便出去玩了。

这晚寒风呼啸,如群鬼夜哭,岑逸隔着玻璃听了,仍觉惊心。雪下得很大,大概不到十点就会结冰。她正听音乐,手机响了,一接,是王思谦。

“尊敬的岑老师,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就想现在到你家玩玩。”

岑逸愣了:“在下雪呐!而且,十点了。”

王思谦说:“一会儿就走。”

岑逸想他或许有什么急事,只得应了,赶紧烧了热茶,找出靠垫。不一会儿,王思谦到了,甫一进门,就带进一阵室外的寒气。岑逸让他脱了外衣,到开着空调的画室里来,责备他说:“什么事赶得这样?不能缓一缓?”王思谦微笑着说:“真没什么事。”雪夜访友,唯因思念,岑逸没来由地鼻子发酸。她控制了一下情绪才说:“手里提着什么?”王思谦才想起来说:“小东西。”

他放下袋子,打开,一件件取出:打火机,记事本,记事贴,手套……

岑逸望着他说:“如果是为了我帮你的忙,实在不必。我们之间,不用多礼。”王思谦把东西一一放到他认为顺手的地方,说:“如果为感谢你,礼物不是这个级别。带这一堆鸡零狗碎,正好证明不见外。”岑逸心中温暖,却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便笑着说:“是你利用总务处副主任职权,从公司采购里刮下来的吧?”

王思谦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他仍是坐到飘窗上,倚着大靠垫,脱了鞋双腿长长地伸出去,时而用左脚的大拇指给右脚搔搔痒。岑逸仍是坐到电脑这边,选了谭咏麟的歌作谈话的背景音乐。

雪下得越发密了,连成了飘拂的帘幕,风声却小了,万家灯火衬着雪片,有种奇异的既温馨又寒冷的杂糅感。王思谦侧头看了会儿,到客厅搬了把椅子进来,到岑逸身旁坐下,一起安安静静地听歌。岑逸有点不安,过了片刻说:“干吗不坐你的老位子?”王思谦说:“大雪天豪猪还喜欢扎堆呢,何况是人。”岑逸失笑:“豪猪靠得近了会互相刺得遍体鳞伤。”王思谦自信地说:“我们不会。”岑逸摸摸他的头,怜爱的,又似乎同情他的过于乐观。王思谦笑道:“你这‘摸头杀跟谁学的?”岑逸笑而不言。王思谦却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头蹭到岑逸腰上笑个不止。

十点多了,岑逸催王思谦回去,再不走只怕路滑难行。王思谦才同她告别。

他走了,岑逸一直等他的微信报平安,往常十几分钟,这次有半个多小时。手机一响,她立刻接了。王思谦说:“到家了,马路结冰,还有两车追尾的。尊敬的岑老师,我是冒着生命危险去看你的。”他的话带着明亮的愉快的调子。岑逸却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回应:“是的,我知道!”

这天王思谦把他和顾佳的电子结婚请柬发了过来,倒是新鲜别致。岑逸见那请柬上有一行空着,请收柬人留下祝福,她便打了一行字:“愿你们把每一天都过成定情的那一天。”

大年初五,岑逸发现王思谦这几天天天给一个绘画界的朋友点赞留评,那女画家还是岑逸介绍给他认识的。王思谦对于新朋友如此卖力联络,岑逸心里不是滋味,她想了想,发语音说:“友情上这么多情,爱情上想必不会专一。我替顾佳担心。”王思谦连发了几个问号来,岑逸索性挑明了。王思谦先笑她小心眼,发觉她真生气了,又忙信誓旦旦地说:“泛泛之交,怎么能跟你比?”见岑逸不依不饶,又说:“以后不给她点赞了,不信看我表现!”岑逸胸口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婚礼的前一天下午,岑逸如约打车到了王家,作为友谊界的唯一代表,单等着吃晚上的“暖房酒”。王思谦拿她穿惯了的拖鞋给她换,一路陪着上二楼到他和曹桂芬共用的书房。小房间开了暖气,倒比岑家的大画室显得暖和。王思谦让岑逸看他练笔的新作,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有位高手随时指导,近期他画兴高涨,筹备婚礼之余还顺带着画了好几幅画。岑逸踱过去细看,有一张花卉色彩浓厚,蓬勃芳菲,哪怕只是一束花也像漫山遍野。岑逸指着评价:“浓得化不开,可以绚烂,不要堆叠,看久了眼睛消化不良。”王思謙经她提醒,果然看出了毛病所在。他自己原也不满意,只是找不到症结所在。

另一幅风景基色是淡绿、淡黄,辽远,静逸,素雅。王思谦小心翼翼地请教:“这幅怎样?”岑逸点了点头说:“还罢了,只是把远方画得太单一,没了纵深,多一重层次感更好。”王思谦诚心称是,又指一幅人物肖像。岑逸一看笑了。王思谦战战兢兢地问:“不好?”岑逸微笑道:“不是,画得不错,明亮纯洁,像八十年代初的国产电影。”王思谦抓抓头皮笑道:“我哪看过那个年代的老电影啊。”岑逸笑道:“代沟出来了。”

王思谦问岑逸有没有大作欣赏学习。岑逸从手机图库里调出许多照片,说是画好了拍的,准备下次到省里答谢恩师时请他批评指正。王思谦笑道:“世界上还有人能当你的师傅?你肯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岑逸正色道:“差得远,艺海无涯,而且什么青出于蓝的话,提都不该提。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王思谦钦佩地看着她说:“现在像岑老师这么知道感恩的真没几个。”岑逸笑道:“谁对我好,我一定加倍对谁好。”

她话里的暗示仿佛是白费了。王思谦懵懂、驯顺,活像一只无辜的白鹿。那股子后知后觉,真让她喜也不是,恼也不是。

王思谦看岑逸手机里的照片,一套“五虎上将系列”,形神毕肖,气势慷慨,虎虎生威;另一套“文人小品系列”,描摹士大夫生活情趣,或品茗,或逗鸟,或观棋,或赏花,或醉卧,或垂钓,简净清素,而不枯涩;高古朴拙,而又飘逸。王思谦看一张,赞一张,翻完了,由衷感叹:“我一辈子画不出这样的画来!”

岑逸笑道:“练练书法,对画有好处。苏东坡、赵孟頫、董其昌,都是以书入画,强调笔法。”王思谦插嘴:“米芾怎么样?”岑逸欣喜:“承先启后的大书家,创了‘米氏云烟的大画家!你能注意到他,旨趣和眼光有进步啊!”她一说到毕生最感兴趣的领域,顿时神采飞扬。王思谦受了她的感染,也不禁心神振荡。两人互相看着,足有一分多钟。岑逸笑道:“想到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了!”王思谦笑着说:“伯牙可不会老摸子期的头。”把岑逸也逗笑了。

王思谦倒了水端给她道:“岑老师,帮我排练排练明天的求婚仪式呗?”岑逸奇道:“怎么排练?”王思谦双手一摊:“你站那儿不动扮演顾佳就好,我说我的,争取不忘词,一遍过。”岑逸心道:多几遍也无妨。当下应了。

王思谦从手机里调出音乐,单膝下跪,向着岑逸郑重地深情地说:“顾佳,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一只蝴蝶发卡。古人说女子十五岁及笄可以出嫁,我希望你的头发能为我盘起。我会永远爱你,嫁给我吧!”

岑逸在抒情的歌声中瞧着他,带着一丝难言的微笑。王思谦眼巴巴地盯着她,她笑着接过发卡,几秒钟后,轻轻搁在一边。王思谦站起来问:“可以吗?”岑逸说:“可以。”王思谦松了口气:“可以就好。”岑逸轻叹:“当然可以。”

六点钟,二人下楼,与亲戚们一起喝“暖房酒”。饭后要走了,岑逸忽道:“我真糊涂,差点把结婚礼物忘了。”伸手进包去取。王思谦按住她手兴冲冲地说:“别忙,我猜一下!你的画?”岑逸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先生,过过脑子,得是多袖珍的画才塞得进我这包?”王思谦放开她手说:“算了算了,揭晓谜底吧。”

岑逸抽出两条情侣真丝围巾,一条是牡丹、茶花、紫藤图案,一条上杜鹃、水仙、迎春图案,并没有打翻了调色盘,却满眼淋漓的生机。院门斜上方灯光一照,光华流动,美不胜收。王思谦叹道:“太漂亮了!咦,这……这个图案……”岑逸得意一笑:“这回你猜对了,图是我画的,然后再请苏杭师傅加班加点特别定做,印到围巾上去。”王思谦抚摸着两条围巾说:“都舍不得围了。”岑逸欣慰地说:“你喜欢就好。”王思谦抬头看着她说:“岑老师,以后咱们做一家人吧?当一辈子姐弟,老了还在一块晒太阳。”岑逸心中一酸笑道:“好呀!”

婚礼当晚,岑逸和魏晓旭坐在一张桌上。魏晓旭看在岑逸一再叮咛的份儿上,为王思谦联系婚纱,联系音响,联系灯光,还帮着杀价,请来喝杯喜酒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王思谦、顾佳、曹桂芬与顾佳父母一行五人笑吟吟挨桌敬酒。岑逸满以为王思谦至少会给她一个有别于他人的温存眼神,谁知王思谦只顾着敷衍别人,视线根本不曾和她对上。岑逸面色微变。曹桂芬见了,单独同她碰了碰杯。

互赠礼物环节,王思谦照昨天排练好的单膝下跪,朝顾佳说道:“顾佳,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一只蝴蝶发卡。古人说女子十五岁及笄可以出嫁,我希望你的头发能为我盘起。我会永远爱你,嫁给我吧!”顾佳含羞说:“我愿意。”岑逸随众鼓掌微笑,但没有起哄喝彩。

酒过三巡,岑逸推说头痛,叫魏晓旭送她提前走。二人在变幻的灯光中找到王思谦告辞。王思谦笑着抱歉:“今天人多,没招待好。”那是胸有成竹的抱歉,是觉得招待得无可挑剔的人自信的反语。岑逸懒洋洋地挥挥手跟魏晓旭出门,激光灯绿线纵横,把她切成一块块的。王思谦直到这时才想起了什么,向岑逸远远地比着手势,问她怎么回家。岑逸指指魏晓旭,王思谦放了心,应付其他客人去了。岑逸回头望望,水晶宫般的大堂里,顶上、侧墙、隔断的屏风,到处是放大了多少倍的游鱼、水草、水母,种种灯光造成深海潜水才能看到的奇观,可是不与她相干。

回去的路上细雨迷蒙,整个世界湿漉漉的。路灯在路面上反射着柔弱的光,一点点,又是一汪汪。魏晓旭握着方向盘说:“要不是我开了车,我俩不得滴滴打车呀?这孩子平时挺细心的,关键时刻尽掉链子。”所谓“尽掉链子”,当然包括王思谦敬酒时对岑逸的疏忽。岑逸只是不语。

次日一早,她发了一条朋友圈:“昨晚的一场宴会,明白了许多事情。细节里的真相,才最意味深长。”没有指名道姓,没有配图,可一刻钟后王思谦的电话来了,问朋友圈什么意思?是生气了吗?岑逸简答:“没有。”王思谦问是不是为了敬酒的事?岑逸笑了笑不言语。王思谦赔笑:“岑老师今天很高深。”又解释双方父母请了不少人,他难免照顾不过来:“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做事不经大脑的!”岑逸嗓子眼儿里笑了一声说:“再说吧。”

电话挂了,余怒犹在。她明白她发脾气不只是为了一杯酒。她半躺到床上闭目静思。微信提示音响,王思谦留言:“我好后悔啊,能补救吗?”岑逸回說:“如何补救?再办一次婚礼?”王思谦回:“除了这个,怎么都行!”岑逸秒回:“不用费事,这一页我翻不过去!”王思谦急了,耍起了无赖:“必须翻过去,不然把书撕了!”岑逸哭笑不得。

第二天,王思谦又来温言软语。岑逸想到他毕竟还在新婚期间,闹得太僵破坏他心情于心不忍,才缓下口风说下不为例。王思谦欢天喜地,一连发了七八个表情包。岑逸又策划着帮他认识她在省里的老师。魏晓旭看岑逸这么快和王思谦言归于好,笑话她:“也不知谁说的,要给点教训给人家瞧瞧?四十八小时都绷不住。”说得岑逸讪讪的。

岂料万事开头难,闹矛盾开了头,也会一发不可收。王思谦对任何经过岑逸认识的朋友热情一点,不管是真谈得来还是纯粹利用一下资源,岑逸全都不能接受。几个回合一较劲,王思谦答应不主动联络,不主动点赞,被动回应也尽可能保持距离不带感情色彩。

这个范围开始仅限于他们共同的朋友,后来扩张到王思谦几乎所有朋友;开始仅限于同性,后来波及异性;开始是含沙射影的调侃,后来成了凌厉直白的质问。岑逸一边步步紧逼,一边感到自己的不可理喻,她知道她是拿这些措施来宣泄内心的失意。她那蛮暴的热情一经点燃就扶摇直上,在心灵的天空绽开大朵大朵的罂粟花。

她的烦躁、纠结与对王思谦日渐明显的控制欲,魏晓旭感觉到了。她开玩笑似的旁敲侧击:“你俩就算好也犯不着小情人似的天天吵架吧?一个别扭一个哄,一个不理一个赔话,不知道的还当你们姐弟恋呢。”

她的话没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效果,岑逸喝起酒来了,而且是跟一瓶瓶啤酒杠上。那颓废的状态让魏晓旭忧在心头。

王思谦、顾佳去海南蜜月旅行的日子近了,问岑逸要什么礼物。岑逸说无所谓。王思谦说最怕你无所谓,回头又同我计较。我又没你们女人心细敏感,一不小心又得罪了你。岑逸笑笑说这次是真的无所谓,只要感情在,外在的一切虚文可以豁免。她下意识地总把“友情”说成“感情”,王思谦也总跟着她说。

两人用手机语音了一会儿,约好明天去“如果”喝咖啡。王思谦笑道:“我是吃大蒜的,你和顾佳却都小资情调,不是咖啡就是电影。要我说还是吃饭实惠,电影两个人大几十块钱,两个小时就没了。”岑逸取笑他“亏你还是广义上的文化人”。

岑逸说起王思谦微信里有一个她最讨厌的画家,是“美协”的副秘书长,两人有过恩怨。王思谦以前听岑逸讲过,这时见她旧话重提,顿生不祥之感。他这阵已是惊弓之鸟,便顾左右而言他:“说那些不相干的人干吗?聊聊明天在‘如果吃什么啊?这家除了咖啡,有些小点心也可以,顾佳对那个起司蛋糕念念不忘。那女老板别看四十多了,还风韵犹存呢……”

岑逸打断他的絮絮叨叨,说:“你曾经说过永远站我这边,我的敌人就是你的敌人,我们同仇敌忾,还算数吗?”

王思谦强笑道:“算数啊。”

岑逸“嗯”了声,说:“那你把他拉黑吧。”

“为什么要拉黑?人家会知道的。”

“你很在意他知道?”

“不是在意,是这个行为太幼稚了,不礼貌。”

“你批评我?”

“不是!哎呀,我的意思是,我不跟他来往,不跟他啰唆就行了,又不是小孩子,干吗要弄拉黑这一套?”

“你是什么性格我还不清楚?凡是有一定能量的,你都乐于结交,哪怕这个人是我的敌人。”

这话至少前半句是成立的,电话那头王思谦脸上一阵发烫:“岑老师,我可能平时是你说的那种人,喜新厌旧有一点,目的性强有一点。但是你相信我,我有我的原则,和你不对付的人,哪怕是省美术家协会主席我也不理他!”

他情急之下爆了句粗,岑逸几乎要被他软化,可一转念又被一种极深的不安全感和患得患失攥住了。顾佳合法地拥有了大半个王思谦,她不能不牢牢抓住剩余的小半個,同谁分享也不行!

她坚持要王思谦拉黑“敌人”,王思谦苦口婆心但抵死不从。岑逸冷笑道:“你不是说过你认识黑社会,谁对不起我你就找人帮我出气?”王思谦说:“对呀,拉黑不行,打是照打!”岑逸全然不信:“哦,那现在机会来了,你可以证明一下对我们感情的忠诚了。”王思谦说:“行啊,我说的是货真价实的黑社会,不是小鱼小虾。上回有人欠我钱没得还,我就找人打了他一顿。但是……后果谁来负?”

岑逸哈哈笑道:“有趣,你所谓的帮我出头,所谓的要保护我,是没动手前先分清法律责任哪方承担是吧?”不等王思谦辩解,她口气一变:“早点休息吧。”王思谦惶惑地说了晚安。他给岑逸发消息试探,发现他被岑逸拉黑了——他不拉黑别人,岑逸就拉黑他。

他抓着手机傻在那里,一向三分钟入睡的他平生头一回失眠。

自此以后,王思谦的号码一天总要出现三四次。岑逸没奈何,把他的手机号也拉进了黑名单。那手机偏不凑趣,拦截了号码还发消息提醒,每当“叮”的一声信息提示音,岑逸心里就打一个突。

电话打不通,于是发消息。王思谦的隔空喊话不时飘然而至。有时说:“你在干吗?”有时说:“还生气吗?”有时说:“我学了一道菜,晚上来我家指导一下?”都是家常的,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口气。岑逸想,手机制造商真该推出午门斩首,明明拉黑了,号码看得见,信息看得见,只不过从正常阅读挪到了“拦截报告”。

两三天后,王思谦想到还有QQ是漏网之鱼。岑逸一开QQ,循例必是王思谦的头像在闪动,解释着他的做人原则,恳请岑逸多予体谅。岑逸把他QQ删了,但没拉黑——或许是她的潜意识。这是他俩最后一丝联系,若断了也就真断了。王思谦当然不会允许,删了又加,加了再删,删了继续锲而不舍地加。两次下来,纵然岑逸盛怒,也不好再删除好友了。QQ就成了他们的桥梁。岑逸把为王思谦修改的画论、申报材料,统统打了个包从QQ邮箱里发了过去,“以后我的电脑里不便再存你的东西,现在发给你存档,祝王老师一切顺利”。王思谦饶是脾气好,见了这态度,也不禁怒发冲冠,恨骂:“顺利个屁!让不让人活了!!”顾佳是个明爽性子,闻言直笑,曹桂芬却直皱眉头。

然而王思谦不罢休,今天留言:“出来吃晚饭?”明天提议:“来我家吧?甚为想念。”后天又说:“我和顾佳都很想见你,当面赔个不是。”岑逸心中交战,脸上却不动声色。

一晃过了一周,她和魏晓旭约在“如果”闲聊。魏晓旭正说着话,接到了王思谦的电话。王思谦为了套交情,给她上了“表姐”的尊号,大发牢骚,直吐了二十分钟的苦水。手机挂了,岑逸明知故问:“谁呀?”魏晓旭用牙签戳了块苹果边嚼边说:“你们家小情人。”岑逸说:“滚!”魏晓旭在桌子底下轻踢了岑逸一下,说:“你也是够了,跟小孩子较的什么劲?你仇人就要他拉黑?”岑逸哼了一声,说:“一致对外都做不到,谈什么朋友?”她做出不介意的样子,闲闲地拿小银勺在银杯里搅着,问:“他说什么?”魏晓旭笑道:“他说时间长了会有隔阂,要我劝你搭理他。他说要么不加,加了又拉黑太幼稚了。”岑逸失望地嘀咕一句:“还是那一套。”

QQ提示音响,她解锁手机看了一眼。王思谦留言:“我明天就去海南了,你真要我背负沉重的心事走吗?”岑逸迟疑了一下,回复:“各安天命,各走各路,旅途平安。”王思谦迅速回道:“我不信命!我在你家楼下。”岑逸愕然:“我不在家。”

王思谦:“我抽根烟等你。”

“我没那么快,你回去休息。”

“你在哪?”

“喝茶。”

“‘如果?”

“跟你无关。”

“我去找你。”

“你来我就走。”

“见个面啊!”

“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那我在你家楼下守一夜,你忍心就别回家!”

“我实在不明白,你不拉黑别人,却又坚持见我!”

“你是我姐,我永远是你弟弟,以后只要你不同意的人我都不会加微信,我向你发誓!我保证啊!”

岑逸被攻陷了:“那么这样,你屏蔽我敌人的朋友圈,也不让他看你的朋友圈。只要他以任何方式联系你,你就拉黑他。如果他龟缩不出,就在微信上留他一条狗命。”

王思谦说:“好!”

岑逸把聊天记录给魏晓旭看,魏晓旭笑骂:“不知道说你俩什么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是注定的孽缘。你就往死里虐他吧。我看你对别人也没这么苛刻。”

女老板上了一盘水果沙拉,仗着两人是熟客,笑着接了句:“特殊对待是因为特殊重视。”也就是说,她在半远不远的柜台上影影绰绰听去了一部分。不过口气轻松调侃。岑逸脸红了,魏晓旭笑说总结得好。

片刻后,电话响了——岑逸两分钟前刚把王思谦手机号移出了黑名单。她再没心思逗留,匆匆买了单就朝外小跑。魏晓旭怕他们才和好见面尴尬,也跟了出去。

“如果”走到尽头,地势一落,是一串台阶。魏晓旭陪岑逸下去,在幽幽月光下走到王思谦面前。马路边有一块花木扶疏,王思谦的车就停在缺口边上。路灯坏了,月色突显出来,甚是凄清。岑、王二人各带着一丝歉然又喜悦的微笑互望。岑逸矜持些,还是王思谦先开口说:“不好意思打扰你和表姐喝咖啡。其实我等等没关系,还有半支烟呢,要不你们再去聊会儿?”

他这纸糊的客套专用来掩盖内心的激动,半支烟在手指尖微微颤动。岑逸瞧了,心中一阵温柔的牵痛。魏晓旭笑道:“我们聊一晚上了,换你们叙叙别来之情。我回去把沙拉吃完,不能暴殄天物。”

她转身上了台阶,前后不过十秒,一回头,忽见王思谦左手一拉,把岑逸拉进怀里,紧紧、紧紧地拥住了她。岑逸一愣,反手環抱住王思谦。二人头挨着头,四条手臂交缠,缠绵相拥,像是一百年没有过这么亲近了,又像是一百年才盼到一次这样的亲近。

魏晓旭傻了,她没想到他们的感情深到这等地步。她跟男朋友冷战六十天也不算一回事,他们短短六天就互相渴慕到这个程度。她往前走了几步,隐在阴影里。这一瞬间,世界是他们的,容不得任何第三人存在。月光洒在他俩身上,镀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光,把他们塑成了一个整体。明月为证,有了彼此,他们才成为一个圆满。他们忘情了,可是一生有这么一次忘情,足够老来回忆个十年八年。

起初的震惊过去,魏晓旭只余感动。同时也想到虽然那一块地面较为黯淡,难保没有过往行人。可是他们热切地拥抱着,坚定的,理直气壮的,也是绝对排他的,就算有人路过,也会被自动挤出那个只属于二人的气场吧?

王思谦松开手,笑望岑逸,双眼亮晶晶的。岑逸报以一笑,是生平首次扮演被动角色的三分挣扎,三分腼腆,三分甘甜,另有一分仿佛不真实的置身于电影中的空茫。

魏晓旭悄然去了。岑逸则随王思谦走向他的车。王思谦含着点责备说:“做事这么决绝。”岑逸笑了笑说:“谁叫你固执不听话?”王思谦让岑逸上了车笑道:“我想好了,以后全听你的。那就算出了什么纰漏,也只能怪你,不能怪我。”

车启动了,王思谦的右手和岑逸的左手自然而然牵在一起,过了会儿,又相互握住,再过一刻,变成十指交叉。岑逸假作平静问:“有没有想我?”王思谦看她一眼说:“你说呢?”岑逸眼眶一热,忙定了定神:“以后别吵架了。”王思谦笑道:“打死不准有下次。”

车到楼下,王思谦说:“姐啊,我俩都是性情中人,要珍惜。”岑逸应了,笑道:“从没碰到过你这样执着不放手的人。”王思谦说:“一般人我不会,是真朋友才会。”岑逸伸臂与他轻轻搂了一下,上楼去了。在一楼与二楼的交界处,在气窗里,她看着他的车渐行渐远。

第二天,王思谦和顾佳到海南度蜜月。头一天,王思谦认床睡不好,当地夜里四点给岑逸发消息说:“睡又睡不着,起来又怕把你弟妹弄醒。”岑逸叫他去下洗手间,喝点水,上床养神。王思谦说:“旅游前后要十几天,还有点想念,等回来了我们一块到周边玩玩。有好景色还能涂两笔。”岑逸断章取义,只盯着“还有点想念”五字看来看去看不够。

可后面几天,情形就有些改变。王思谦每两天更新一次朋友圈,碧海银沙,处处风景处处人,却再没主动给岑逸发过消息。岑逸发给他,他也是只言片语。出门在外,夫妻俩唯有彼此,感情更浓稠是在意料中的。但王思谦的弯子转得这么急,岑逸仍觉抵触。

祸不单行,王思谦又给两个岑逸介绍给他的市美术界大人物点了赞,其中一个荒腔走板地录了首歌,王思谦还跟评:“真好,单曲循环!”这一来就违背了他和岑逸的“约定”。岑逸原本就郁郁的,被这导火索一激,当时就截图问他:“说好了不给他们点赞,为什么不守信用?出门前说一切听我的,为什么一转身就忘了?”王思谦只说“手滑”。岑逸再追问,他也生气回敬:“你怎么咄咄逼人?”

再过几天,王思谦故态复萌,又给一位专门出版画册的出版商点了赞。岑逸耐了耐性子,尽量平和地提醒他遵守诺言。王思谦回道:“唉,岑老师,多小的事啊,不知道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我是跟你学到了很多东西,但你也不能样样都干涉啊!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才直言相告。”言外之意,从前的妥协退让要予以修正,那些不平等的条约要就此废除。岑逸气得一言不回,两人互不点赞,势成胶着。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王思谦回来,他却不像往常立刻要见面。岑逸打破冰封提出给他和顾佳接风。王思谦说身心俱疲,单位还积了点事,一拖拖了三四天。岑逸有一天发语音给他,说:“我觉得我们不像半个月前那么要好了。”王思谦回道:“瞎说八道,关系只会越来越好!”

他们总算见面了,先在那家粥做得很好的粤菜馆子,又到“如果”喝咖啡。顾佳临时有事,来了又走了,魏晓旭全程陪着。那一天的气氛,有小别复聚的愉快,也有似和谐又似芥蒂的微妙。若不是魏晓旭谈笑风生,妙语如珠,差一些儿就要冷场。中途魏晓旭去洗手间。岑逸趁机笑道:“小思谦去过天涯海角了,不把旧友放心上了,回来也不急着见见。”王思谦笑道:“什么呀!君子之交淡如水。”岑逸停了停笑道:“行,你说的啊。”王思谦嗅到了话里的危险气息,不仅感情上接受不了岑逸的生疏,而且若没有岑逸相助,他在绘画界刚刚展开的前途也会就此断送,便忙告饶。

他原想开车送岑逸回去的路上说说蜜月见闻,再在相对平等的基础上把友情巩固巩固,不料岑逸、魏晓旭口径一致,说在影城买了午夜场的电影票,不用他送。王思谦怔了。和岑逸出来吃饭,自己不送她回家还是绝无仅有的,这个头他不愿开:“什么好电影啊?不算我一份?”魏晓旭笑道:“她在画院,一个月才去一趟单位。我有我的舞蹈工作室,时间自由支配。你行吗?拉你陪个午夜场,明天你不成熊猫眼才怪。”这解释浑然天成,王思谦只得把在海南买的礼物分赠二人,悻悻地去了。

魏晓旭看看岑逸说:“没跟他独处后悔了吧?”岑逸摇了摇头说:“没。”魏晓旭叹道:“我是为你好,你们不能再这样了,否则受伤的是你自个儿。”岑逸与魏晓旭在街上缓步而行,车声灯影不时掠过人行道上的她们,有种令人不安的眩晕。

魏晓旭又说:“你们俩已经主客颠倒,不是他贴着你,而是你的情绪被他牵动。照这么下去,你不把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我输你一万块。况且小思谦不分轻重,什么话都同顾佳和他妈妈说,你们前面闹的那几出,里头的门道,恐怕他家两个女人早就有数了——至少他妈妈有数。”岑逸吃了一惊:“会吗?”魏晓旭好气又好笑:“怎么不会?你掩耳盗铃,人家旁观者清啊。比如我,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机智的我早就看穿了一切好吗?那晚你们俩惊天一抱把我吓得肝儿颤!”岑逸低头看着脚下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情不自禁。”魏晓旭笑道:“只有他情不自禁?你脸上那满满的幸福和享受呢?想不到咱们孤高傲世的岑老师好这一口,喜欢温和体贴的‘小奶狗。”岑逸苦笑道:“鬼扯!”

到路边长椅坐下,魏晓旭胳膊肘碰碰岑逸说:“假如你跟他在一块儿能快乐,我会鼓励你。可他的确不是合适的对象。”岑逸脱口问道:“为什么?”魏晓旭同情地瞧着她说:“岑老师,你也有今天?你的犀利、敏锐上哪儿去啦?一趟蜜月他就变了,感情基础能有多牢?虽然这阵子又频频约你,我可以百分百地确定:他爱顾佳,爱他的家,爱功名利禄,唯独不爱你。你要的,和他能给的,注定错位。”岑逸不服气地说:“那天晚上呢?你明明看到了!他的表现怎么解释?!”

魏晓旭冷静分析:“他是一时失控,不代表长久永恒。而且他的失控,可能跟你的还不是一个性质,也许他就是不想失去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姐姐似的朋友,否则……”岑逸追问:“否则?”魏晓旭续道:“否则都那么冲动了,他为什么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街上不方便为什么车上也没有?他干吗不亲你?”岑逸愣了。魏晓旭掠了掠头发又说:“还有,他为什么以后再没做类似的事儿了?据你自己总结的,连一点暗示也没有,一点暧昧也没有,一点模糊的回应也没有了?”岑逸仍不语。魏晓旭轻拍了拍她的肩说:“岑姐啊,你们这方面的缘分可能就到那晚为止,想开些,也算够了……”

岑逸陡然愤激地说:“不够!我不喜欢他现在发的表情:握手、抱拳,我要他以前发的玫瑰、拥抱!我不喜欢他事事拧着来,我喜欢他听我的,顺我的,见我生气就紧张、焦虑、哄我!”魏晓旭插了一句:“因为只有在他哄你的时候,你们的状态最接近恋人。这就是你忍不住一天到晚和他闹别扭的原因。”这一语直钻到岑逸心底,她拿手挡住了脸,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多少天的郁积一泻千里,她抽泣得双肩抖动。

魏晓旭将她的头搂过来说:“你对着我哭,行人只会觉得你不会管控情绪。假如是王思谦坐在这里,你对着他哭,人家会怎么想?你连哭都哭不痛快。”

岑逸哭了好一会儿,带着剧烈的抽噎,抬头问道:“我怎么办?只能疏远他吗?”魏晓旭把纸巾给她擦泪:“渐渐淡化,用几个月的时间软着陆。先是十天不见,小聚一次;然后半个月别见,小聚一次;再一个月不见……”岑逸擦泪说:“他肯定会找我。”魏晓旭气道:“你不会找理由推呀?在画画,生病了,出差了,回老家了,想一个人独处……还有,你们即使难得见一次,也只能白天见,不能晚上,晚上人不理智;只能几个人一起聚,可别单独,单独容易出事。刚才你控制得很好,没让他送你回家,以后再接再厉,明白吧?”岑逸向椅背上一靠,仰望着星空说:“太难了!”魏晓旭冷冷地说:“你要真想走出阴影,就按咱们的计划进行。你在这里难受,他回家可是美人在怀,还有比这个难的?他再生了孩子呢?你禁得起长期这么耗着?”岑逸点点头,忽又问她:“万一他……”魏晓旭打断他说:“没有万一。就算你甘心当小三,王思谦也得跟你两情相悦。你比我了解他,他会?他肯?他乐意?”岑逸深深吸了口气说:“好,这段日子我就靠你了。我动摇你就打我。”魏晓旭起身笑笑说:“打你我是下不了手,不过可以二十四小时开着电话随时做你的知心妹妹。”

她笑了,魏晓旭也笑了。

岑逸依计而行,王思谦偏不配合。他回到熟悉的环境,放眼望去,仍是那一拨不远不近的同事,不亲不疏的亲戚,不咸不淡的朋友。出门带来的暂时的心理超然很快为现实所蚕食,他承认他还是那个事业上规行矩步,绘画上乏善可陈,人际上缺乏亮点的“小王”。他能信赖、依恋的除了母亲、顾佳,仍然只有一个岑逸。母亲和老婆,朝夕相处,难免疲劳,岑逸则既是自己人又不缺新鲜感。从小到大,他接触到的亲人、情人、爱人、友人都是较为温和,不大在意小节,凡事随便的。岑逸的极强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敏感、锋利、脆弱、热烈无不成为一种让人上瘾的刺激。只要岑逸不过度侵蚀他的个人空间,给他最起码的自由,他就乐于接受岑逸。岑逸于他,是像一个吃惯了清淡粤菜的人突然尝到重口味的川菜,辣得满头冒汗,却又舍不得丢开。

但曹桂芬乃至顾佳的态度变了,亦时常给他一些规劝。他隐隐约约明白两个女人在怕些什么,又不愿面对和深想。他隔一两天就和岑逸联系,问好、问安,说些有的没的,讨论画作,感慨世事,感叹自身的老大无成,恭维岑逸的出类拔萃……他感到岑逸的態度也在变。比如他们的聊天基本是他发起,岑逸不再主动。他邀请岑逸回家吃饭,或自告奋勇要去岑逸家玩,岑逸也一一推辞。他们隔十几天才见一面,每次魏晓旭必定在场。当着面说说笑笑的,好像并没有了不得的变化,吃完了玩完了要送岑逸回家,又从来得不到岑逸的响应。问岑逸是不是得罪了她,岑逸矢口否认,亲切端凝。他困惑了,不知如何是好,病急乱投医,他甚至拐弯抹角去套问了一次“如果”咖啡厅的老板娘。

他的惶惑,岑逸感觉到了,心里很觉欣慰。魏晓旭提醒她说千万别动绮思,“你疏远他不是欲擒故纵,是要慢慢淡忘”。她嘴上称是,看王思谦为她纠结,不免暗暗满足。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晚上接到顾佳电话,问王思谦这一阵有没有找过她。岑逸奇怪,反问出了什么事,说和王思谦最近联系得很少。顾佳大概感到她不像撒谎,忧心忡忡地说王思谦近来总是回来得很晚,行踪神秘,手机密码还换了。她和曹桂芬都觉得不对劲。

撇开王思谦的因素,岑逸对顾佳印象颇好,一个和气、单纯、宜室宜家的女人。顾佳对岑逸这个人本身也没有恶感,从前有一个阶段,她和王思谦与岑逸过从甚密,结婚时那两条围巾更令她十分感动。因此一知道此事与岑逸无关,她就近乎本能地把真相都说给这个曾经敬重的艺术家大姐听。她们心中同时浮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岑逸安慰了一番,说有空探探王思谦的口风。顾佳明知这口风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探,还是真诚地向岑逸道谢。

挂了电话,岑逸对着手机出神。

次日她给王思谦打了个电话,约在小区附近吃饭。王思谦久已不见岑逸主动邀请,一召即至。人还是那个人,可是他们之间,已然隔了层峦叠嶂,万水千山。岑逸笑道:“这地点有意义吧?”王思谦笑道:“一转眼我们认识一年了,这就是一年前我第一次请你吃饭的地方。今晚好好贺一下!”他跑去找服务员,百般协商,要了当初他请岑逸时的包厢,点了一桌子菜,要了一瓶红酒。

岑逸笑道:“我不喝酒。”王思谦强行替她斟满:“今天不一样,来一点!”二人碰杯。王思谦开心地说:“为我们的一周年!”岑逸笑道:“好,为我们的一周年!”她少少喝了一口。王思谦喝彩。岑逸在灯光下打量那酒:红得浓厚深邃,稍有些透紫,颇有“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神韵。

吃过饭,二人散步消食。趁着朦胧月色,也或是借着一点酒精作用,岑逸把左膀搭在王思谦肩上。王思谦走了几步,轻推开岑逸低声笑着嘟哝了句:“不习惯。”这是身体上的拒绝,表明那一晚的拥抱是特例,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温柔。岑逸克制住伤感,继续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提到他将要当爸爸了,又探一探他近来在忙些什么。

她万没想到王思谦禁不起她一试探,吞吞吐吐地就全招了。此刻王思谦和她说起那些风流韵事,那等于说王思谦经过自我调整,已将岑逸划入了他“正常”的朋友行列。加上岑逸这一段也在有意疏远着他,更给他一种错觉,仿佛岑逸对他也没了当初的微妙。他一贯后知后觉,大而化之,完全意识不到他是在对岑逸进行爱的凌迟。

岑逸咬着下唇,微笑着听他说道:“漂亮,家世也好,就是好使小性子,没事爱泼醋,还敏感。哎,除了不会画画以外,她倒蛮像你的。”岑逸笑道:“正版出现,盗版淘汰。”王思谦笑道:“瞎说八道。两回事。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我老婆。”岑逸“哦”了一声,沉思半晌说:“纸包不住火,将来有你头痛的一天。”王思谦皱了皱眉说:“我们只是暂时互相喜欢,我还是要对家里人负责,这辈子不能负了顾佳。”

岑逸妒忌的靶子在顾佳和外遇之间徒劳、仓皇地变换,心乱如麻中蓦然问道:“那我呢?”

王思谦一愣:“你?”岑逸索性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对,我。”王思谦强笑着说:“你什么?”岑逸说:“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会怨恨我吗?”王思谦说:“不会。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好受一点?”岑逸笑道:“不,更难受,证明你壓根儿没把我放在心上。”

王思谦脸色慢慢变了。宁静幽雅的小区在他眼中也显得怔忡不宁。他不清楚他的惶惧是为了岑逸挑破窗户纸,还是为了岑逸真的可能要走。前者令他芒刺在背,后者让他六神无主。岑逸倒生出三分怜悯:他终究小她十岁啊,终究是长不大的情感顽童。换位思考,作为普通意义上的朋友,他终究是关心、牵挂、在意过她的。想到这里,岑逸伸手摸了摸王思谦的头。

毛月亮挂在天上,黯淡的潮湿的黄,明天多半要下雨。她在昏暗的光线下,在一种百感交集的心境里,柔声说出抚慰的话,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深情与眷恋。她决定放弃疏远他的计划,痛苦就痛苦,他快乐就好。她再不限制他了,再不向他提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了,她要给他引荐所有得力的画坛人物:评论家,教授,画家。她要把自己最好的画全署上“王思谦”三字。她要引导他摆脱那个情人,回归家庭,欢欢喜喜地守着孕妇,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她将用实际行动打消曹桂芬和顾佳的疑虑,孩子如果有天分,她甚至可以从小培养他做个画家……

她像是脱胎换骨,又像是焕然一新。她蓦然悟到了爱的真谛。她那样充满生机和激情,又带着某种割舍的疼痛和放手的悲壮。她深深,深深地望着王思谦。她刚想开口,王思谦浮起了满脸生硬的笑容:“别这样看我……像女朋友一样。”

岑逸遍身一颤,恍如从云端直坠人间。

王思谦退了一步,勉强笑道:“这么依依不舍的,好像感情要迸发出来似的。”

岑逸如堕冰窟,有口难言。

王思谦越发手足无措,咳了两声,边走向小区门外边笑说:“那就这么说,下次再约。”

他的行动说明绝不会再有下次。他不仅排斥、嫌弃,亦且害怕、畏缩。是啊,他们相差半代人之多,她又没有出众的美貌,又一向半师半友。她对他有情,在他那里就跟乱伦差不多吧!他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是拍在她脸上的耳刮子。幸而岑逸及时反应过来了。她是曾经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岑老师,她自有她的傲骨和尊严。她迅速回到了应有的状态,挥了挥手。

王思谦脚下走得愈快。岑逸像与他比赛,也是回身就走,疾步如飞,只不过方向刚好相反。她再没回头看上一眼。

上楼,进门,在画室看看王思谦坐过的椅子,她把它搬到外面去省得睹物思人。她把王思谦送的所有礼物,用塑料袋封了丢到门口。她洗漱上床,手机里调出收藏的一首老歌,新近每晚都听的邝美云的《雪花》。

“多风的夜晚,微微叹息的星光,暗示我这段爱情的寒凉。沉默的绽放,跟着风飘飘荡荡,这一路行来寂寞又沧桑……”

她爬起来找了纸笔简单地在歌声中素描。

“然而请别为我悲伤,心中有你就温暖,你是我情愿追随的方向。明知道注定要孤单,我还是乐于承担,爱上你无法负荷的重量……”

那么多往事涌上心头,她的笔险些跟不上脑海的澎湃。

“我正向你坠落,冰冷但是温柔,带着微笑融化在你的胸口。我正向你坠落,告别所有的梦,流泪但是不回头。”

她设了循环播放,一遍遍地,听也听不够。

“我今生冷的时候多,感谢你将我拥有,虽然是承受不起的烈火。但愿在许多年以后,终于你会了解我,一朵雪花能融化的快乐。”

王思谦从未尝试将她拥有,更没有给她任何“烈火”。这雪花倒像比她还幸运些似的。她痴迷地听着,嘴角噙着凛冽的笑意,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后来她趴在那些画上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嘴上起了泡。她冒雨下楼丢掉王思谦那些零零碎碎却被她珍藏至今没舍得用的礼物;又夹着伞打车到单位郑重辞职,说要回老家陪伴父母。事业单位没那么轻易说走就走,但辞职报告她是硬递上去了。批不批,谁在乎?

办完这些事,她在画院旁边馄饨摊上胡乱点了碗小馄饨,老板问要不要加个蛋,她方才想起家里还有王思谦送的煮蛋器。她眼前顿时模糊一片,馄饨也没心思再吃,到火车站买了车票,回去收拾东西,画完素描,对着煮蛋器看了又看,终于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好了,准备工作全结束了,雨也差不多停了。她在阳台上远眺,树叶刚被冲刷过,绿得鲜艳,嫩得残忍。天空没有彩虹,是雨后的淡青,青得泛几分瓷光。她语音魏晓旭在“如果”正式告别。魏晓旭大吃一惊,待要怪她逃避,又怕更伤了她的心。她来到咖啡厅,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语调平淡,萧索萎靡。魏晓旭切齿道:“难道跟别人出轨比跟你高尚些?他还跟你显摆!”

魏晓旭知道岑逸是心哀若死,实在待不下去了。地理上的距离能不能带来心理上的隔离她没把握,但她没有挽留,只约好明天开车接她去火车站。岑逸不由想到一年来王思谦车接车送,车里车外,那许多故事,还像昨天。

老板娘额外送了杯“薰衣草”,说是宁神静气的。岑逸谢了她,想铭心刻骨尚不如萍水相逢。

她发了一个视频给桌对面的魏晓旭,魏晓旭点开一看,是电影《前任3》的片段,猜着是岑逸之前哪一天在电脑上录的。视频却只有两三分钟,女主角质问男主角说:“你说你和她没事,我问你,你们牵手了吗?”

男主角默然。

女主角:“拥抱了吗?”

男主角默认。

女主角:“这还叫没事吗?”

魏晓旭把手机还给岑逸。岑逸笑道:“你看,电影里都说了,牵过手,拥抱过,就不能算没事,怎么发生在我身上就能一笔勾销的呢?”她问了又问,問得魏晓旭泪水涟涟。

尾声

王思谦来到“如果”附近那一串垂降的台阶下,那个未曾忘怀之处。魏晓旭穿着褐色风衣,冷冷地立在那里。

王思谦不敢看她的目光,嗫嚅地说:“……在哪里?”魏晓旭从包里取出一叠素描来说:“在她遗体旁的床头柜里找到的。”王思谦听到“遗体”二字,虽早闻噩耗,还是打了个寒噤。他问:“有……遗书吗?”魏晓旭冷然道:“有,不过没一个字跟你有关。”王思谦失望之情,现于颜色:“那她说了什么?”魏晓旭把素描递给他道:“她说对不起我,她不是故意改变主意。可是既要离开,何不走得远一点?”她说到这一句,忍不住哽咽,又恨自己在始作俑者面前示弱,强忍住了说:“她托我退掉租的房子,联系她的家人,处理她的财产,总之和你没半毛钱干系!”

她后面的话王思谦没怎么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全然被素描的内容吸引了:

他在岑逸家泡方便面,

在自己家笑得把头蹭在岑逸腰上。

他们在寺庙烧香祈福,

在美食一条街上吃小摊。

他们在郊外河边同一张纸上共画,

大雪夜岑逸在窗口目送他开车回家。

他单膝下跪向岑逸模拟求婚,

他推开岑逸架在他肩上的手臂……

每一件小事,每一个细节,难为岑逸记得那么清晰。他看得眼泪一滴滴打湿稿纸。不细想,不知道,一年光景,他们共同拥有的回忆有那样多。

他翻到最后一张,抬起头来,脸上犹带泪痕,说话带着堵塞的鼻音:“这张不对呀,为什么当时街上人来人往,画里只画着她跟我?”那一张画着他们唯一的一次拥抱,画中人神情陶醉,意态痴痴。

魏晓旭说:“因为她觉得那一刻,天地之间就只你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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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昏暗的光线下,在一种百感交集的心境里,柔声说出抚慰的话,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深情与眷恋。她决定放弃疏远他的计划,痛苦就痛苦,他快乐就好。她再不限制他了,再不向他提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