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经济学会就业促进专业委员会课题组
提 要:青年就业难是当前最亟待解决的经济社会难题之一。基于相关部门公布的数据测算,当前我国有劳动能力但没进入劳动力市场并且不在校的躺平群体约2000万,约占16-24岁城镇青年人口总数的19%,不仅高于OECD国家的平均水平(13%),也高于以盛产不上学、不工作、不培训的尼特族(NEET,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而闻名的韩国(17%)。据智联招聘调查显示,2023年高校毕业生中暂无任何打算的占18.9%,较2022年上升了3个百分点,过去三年上升幅度高达200%。客观来讲,青年就业难并非中国独有的现象,而是世界范围内普遍存在的问题。为此,联合国2015年特地将实现青年充分就业、显著降低青年人尼特族比例作为2030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的重要内容,各国政府出台并实施了种种政策措施。围绕青年就业难潜在的负面影响、产生的主要原因、各国的应对经验以及我国的应对选择,劳动经济学会就业促进专业委员会联合西南财经大学等机构,组织专家进行了广泛、深入而系统的研讨。现将有关研究发现和政策建议报告如下,供参考。
关键词:青年就业率;负面影响;主要成因;应对经验;政策建议
由于文化、制度、经济和政治背景不同,各国对青年的界定存在细微差别。多数国家遵循国际劳工组织的定义,将15-24岁劳动人口定义为青年劳动力。我国则将青年定义为16-24岁年龄人口,与受教育阶段基本衔接。青年阶段是一个人走向社会的开端,走出校门后如不能很快找到合适的工作,不仅会影响青年个体的发展,还会对社会发展带来隐患;不只带来经济方面的压力,还会引发许多新的社会矛盾。对于国家和社会而言,必须高度重视青年就业问题,努力为青年创造充足的高质量就业岗位,否则未来将不得不为此支付高额的账单。
(一)对青年个体的影响
1.造成“疤痕效应”。青年个体虽然通常不会长期处于失业、慢就业或者低质量就业状态,但是短期的就业困难往往会造成长期的负面影响。青年人走出校门后如不能很快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将难以建立和维系有价值的社会关系,也不利于个人的技能培养和职业发展,从而影响其人力资本积累与提升,降低其未来预期工资收入,增加其未来陷入失业、低质量就业或者躺平状态的可能性。这一现象被称为“疤痕效应”效应,国际上大量文献基于各国数据对此给予了证明。在英国,Gregg and Tominey等人发现,刚进入职场就失业的人到42岁时工资水平较其他人低13%-21%。在加拿大,Oreopoulos等人发现,走出校门后失业的概率上升2个百分点将导致未来10年累计收入下降10个百分点。在美国,Kahn发现,在经济不景气期参加工作的人(毕业即失业的概率更大)较之经济景气期参加工作的人平均收入低20%左右。除此之外,Gregg基于跨国数据研究显示,走出校门即面临失业的青年未来再次遭遇失业的概率明显更高。
2.影响心理健康。处于非就业状态的时间过长会导致青年人与社会脱节和隔离,难以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从而影响个人的社交能力和社会适应能力。一方面,让青年人感觉无助和绝望,产生自卑、焦虑、抑郁等负面情绪,甚至怀疑自己的能力和价值,对工作感到迷茫,质疑工作的意义。2013年,世界卫生组织将失业青年列入精神疾病易感人群之一。OECD在2022年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中指出,韩国青年中不工作、不上学、不培训的“尼特族”近年来越来越多,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越来越多的青年人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对向上流动以及努力和勤奋的回报越来越悲观,看不到通过奋斗实现理想生活的希望。另一方面,让青年人感到孤独,没有归属感,容易沉迷于网络虚拟世界。在网络世界中,孤独的青年似乎找到了相互支持的对象、“志同道合”的朋友,实际上却很容易陷入网络“信息茧房”。其结果是,青年人的信息视野窄化了,青年人的认知和价值观固化了。一旦丧失了批判性思维和多元化思考的能力,青年人的思想就可能变得越来越极端。
(二)在经济领域的影响
1.影响消费需求增长。过去十年,中国消费人群结构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新一代消费者成为消费的主力。据有关机构研究显示①,2021年,18-35岁消费者消费2.6万亿美元,占消费总额的比重超过一半达到52%,而2011年、2016年该比重分别为33%和44%。这意味着,我国扩大消费首先要扩大青年消费。而消费与收入成正比,收入越高,消费才会越高。另一方面,青年人少有资产性收入,其可支配收入与其就业状况密切相关。由此可见,就业越充分,就业质量越高,青年群体可支配收入越高,有助于扩大消费需求,刺激经济增长;相反,青年失业率越高,低质量就业规模越大,失去基本收入的青年群体规模越大,青年群体可支配收入就越低,青年群体消费必然会下降,对市场造成不利影响。与此同时,消费的增加直接带动了企业的销售增长,从而增加了企业的利润,企业可以雇佣更多的青年员工,为青年就业创造更多机会。换句话讲,青年就业、消费和经济增长存在良性互动关系,青年就业难势必会对消费和经济增长造成不利影响。
2.影响经济发展潜力。青年人通常具有较高的创新意识和创业精神,在技术、科学、文化等领域具有较强的创新能力。如果青年群体能够实现高质量充分就业,能够在自己喜欢和擅长的岗位工作,将有助于激发创新和创业活力,推动产业升级和经济发展。相反,如果青年人走出校门后不能及时找到与自身技能相匹配的工作,(1)将导致机能退化,无论是失业、躺平还是从事与自身技能不匹配的工作,都会因为得不到锻炼和提高导致技能退化;(2)会造成人才流失,一些青年人会因为国内高质量就业机会有限而选择出国工作;(3)造成专业不对口,因为本专业对口高质量就业机会有限而选择转行。西南财经大学中国家庭金融调查与研究中心调查结果显示,我国STEM学科毕业生中最终从事工程技术工作的比重不到40%,其原因主要在于找不到理想而又对口的工作。显然,以上三种情形无论哪种出现,都会影响到整个经济的创新力、劳动生产率,从而对经济发展潜力造成不利影响。值得提及的是,虽然多数实证研究支持上述结论,但也有少数实证研究认为青年就业难对劳动生产率影响并不显著。这意味着,青年就业与经济发展之间存在着非常复杂的关系,相互之间的影响还受到其他经济社会因素的干扰。
3.影响财政状况。一般来说,如果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也就不会有税收和社保缴费;工作质量越低收入越低,从而缴纳的税收和社保也就越低。因此,随着处于非就业状态或者低质量就业状态的青年群体规模增加,全社会的税收和社保收入就会减少。另一方面,如果缺乏稳定的收入来源,或者收入不足以满足基本生活需求,青年人就得依赖社會救济和政府补贴。因此,处于非就业状态或者低质量就业状态青年群体规模越大,社会福利负担和政府补贴支出就越大。财政社保收入降低,财政补贴和社保福利支出增加,青年就业难对公共财政的压力可想而知。美国进步中心的一项研究显示,未来十年,美国政府为其16-24岁尼特族青年支付的费用预计将高达1.6万亿美元。
(三)在社会领域的影响
1.影响婚育意愿。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婚恋观念的变化,青年人越来越重视婚姻生活的质量,在婚恋选择上越来越重视经济因素。处于失业、慢就业或者低质量就业状态下的年轻人,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无法承担婚姻和家庭的开支,在当前的社会氛围下很可能会选择推迟结婚,部分激进者甚至可能选择独身。对于社会来说,如果长时间面临大规模的青年就业难,就会出现青年结婚意愿受抑,整体生育率下降现象。OECD报告指出,韩国结婚率过去十年持续下降(降幅高达35%),育龄女性平均生育率跌至0.78的全球最低水平,青年就业困难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而新出生婴儿持续减少,势必会加剧人口老龄化问题。对正面临老龄化加速压力的我国,青年就业难带来的这一影响尤其值得关注。目前,我国适龄妇女生育率如果不加干预,任凭当前的趋势延续下去,到2030年我们很可能将面临和韩国同样的问题——生育率大幅低于维持人口正常代谢所需的水平。
2.影响社会稳定。青年人是社会的生力军,是国家的未来,青年人对公共事务的参与度和对社会的认同感非常重要。“疤痕效应”将拉大个体收入差距,如果面临就业困境——失业、慢就业或者低质量就业的青年群体规模太大,就容易引发社会矛盾和不满情绪,从而对社会稳定性造成影响。如果长期处于就业困难状态,青年人容易对社会产生怨恨和不信任,从而影响整个社会的信任度和凝聚力。与此同时,随着就业困难带来的生活压力加大,一些青年可能为了生计而走上犯罪道路,一些青年可能为逃避现实而吸毒成瘾,从而影响社会治安。
理论上,导致青年就业困难的因素总体上可分为摩擦性、周期性和结构性三类。其中,摩擦性就业难属于经济活动中的正常现象,周期性就业难是宏观经济政策关注的重点,结构性就业难是最令人棘手的类型。从G20国家比较结果来看,在不同国家,起主导作用的因素不尽相同。
(一)摩擦性因素
摩擦性因素对刚走出校门正处于求职过程中的青年人而言主要源于信息不对称。求职者不能获得方便、及时、有效的就业市场信息,招聘单位不能获得真实、及时的应聘人员信息,过去在我国一直是妨碍青年高质量充分就业的重要因素。具体来说,摩擦性因素对我国青年就业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其一,青年失业率变化具有明显的季节性。城镇青年失业调查率年度曲线总体呈倒V字形,每年5月份随着学生开始大规模走出校园找工作毕业季逐渐攀升,到7、8月份达到顶峰,随后开始下降,至11、12月份大多数学生找到工作到岗后降到当年低谷。之所以会出现青年失业率季节性变化现象,是因为16-24岁年龄段劳动力主要为各学习阶段的毕业生,且绝大多数毕业时间在7月。随着高校毕业生在同龄人口中所占比重不断上升,近年来我国城镇青年调查失业率的季节性变得越来越明显。
其二,青年失业持续时间相对较短。国家统计局公布数据显示,2022年,失业持续时间在3个月以内的失业青年占全部失业青年的比重为78%,较整体水平高13.6个百分点;失业持续时间超过2年的长期失业青年占比不到0.5%,仅相当于整体水平的七分之一。也就是说,只要真正愿意寻找工作,绝大部分青年短期内还是能找到工作。这正是摩擦性失业的典型特征。
不过,摩擦性因素只能引起青年失业率一年之内的短期波动,解释不了为什么我国近年会出现青年失业率持续上升的趋势,也解释不了为什么会出现青年失业持续时间延长的现象。2022年,我国城镇青年调查失业率为17.6%,连续第5年上升,较2018年上升了6.8个百分点。
(二)周期性因素
理论上,周期性因素对青年就业的影响更甚于其他年龄段人口,其原因在于青年对劳动力市场供需变化更为敏感。青年人属于新成长劳动力,业务技能和业绩表现都存在不确定性,不仅在就业市场上竞争力相对较弱,而且就业主要依靠新增岗位吸纳。其结果导致,在经济增速放缓时期,青年就业难的问题往往更加突出;在经济恢复过程中,青年就业好转往往相对滞后。(1)企业往往首先通过减少新员工招聘应对经济冲击,导致新就业岗位创造能力不足,跟不上新劳动力成长速度。(2)企业更容易解雇青年员工而非老年员工,因为解雇员工的补偿金额通常与雇佣年限挂钩,解雇青年员工的成本更低。(3)制度因素也会产生影响,青年群体通常签订临时合同,更容易面临失业风险,而在职时间更长的老员工就业通常受到相关法规更好的保护,在经济复苏后一般会更优先恢复工作。
不同国家青年失业率与经济波动之间的相关性存在很大差异。美国青年就业与经济景气相关性更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仅7年青年失业率就已调整至危机前水平;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后,仅用了24个月青年失业率就降到了疫情暴发前的水平。相比之下,欧元区青年就业更加明显滞后于经济景气恢复,青年失业率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急剧攀升,直到2020年还未完全调整到危机前水平。2020年新冠疫情冲击后的恢复相对迅速,到2021年7月就降至16.3%,仅用了16个月,更多的是因为其当前的青年失业率原本就非常高(2021年比OECD平均水平高4个百分点)。韩国青年就业近年受经济景气情况影响更小,计量分析结果显示, GDP增长速度变化对青年失业率波动的解释能力只有25%。本课题组专家认为,周期性因素对青年就业的影响大小与经济体制相关。之所以美国青年失业率在经济恢复增长后能够很快降下来,在于美国劳动力市场比较灵活,较容易跟随供需变动做出调整。
中国青年就业受经济景气的影响程度近年也明显下降。虽然世界银行1991-2022年年度数据分析结果显示,我国GDP增长速度与青年失业率高度负相关。但随着经济底层逻辑变化,周期性因素对青年就业的影响力明显下降,已不能充分解释当前为什么会出现青年失业率、青年失业率与整体失业率之比持续上升的趋势。2018年以来,我国84个主要城市平均求人倍率(岗位数量/求职人数)一直高于1,且呈明显上升趋势,与城镇青年调查失业率持续上升的走势明显背离。课题组专家普遍认为,总量问题不再是我国青年就业中的主要矛盾。
(三)专业错配
影响青年就业的结构性因素包括专业错配和期望错配两类。其中,专业错配是指求职者所具有的专业技能不符合工作岗位的要求。随着数字技术发展和全球产业链重构推进,当前劳动力市场专业需求结构正在进行深刻调整,受学校专业技能培养结构囿于惯性调整滞后影响,的确会导致部分专业的求职者因供给过剩而找不到工作。但是,总体上讲劳动力市场专业需求结构调整对青年就业更多的是正面影响。
在数字经济时代,随着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新的价值创造模式、新的更加开放分散的就业资源配置方式、新的任务中心化特征更加明显的工作机制出现,劳动就业市场的就业模式和就业形态也在发生着深刻改变,给青年就业带来了更多机会。一般来说,青年群体能够更快学习吸收新知识、新技术,理论上比其他年龄段人口更容易适应新的专业技能需求。譬如,微信平台依托视频号、公众号、小程序等,产生大量的就业机会,其中35岁以下人口占到56.8%,小程序开发领域70%以上都是青年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专业错配显然不能充分解释为什么当前我国青年就业压力持续加大的现象。自公布调查失业率数据以来,我国青年失业率与整体失业率之比一直在上升,且虽然理工科毕业生就业情况比文科毕业生好,但找不到合适工作的比例同样非常高。智联招聘调查显示,截至2023年4月底,尽管没有获得offer的工学类毕业生比例比文科类毕业生低15.6个百分点,但仍高达43.1%。西部某省高校毕业生去向统计显示,2023年,STEM学科专业毕业生中没有落实去向或者选择灵活就业的比例虽然比非STEM学科专业毕业生低6.6个百分点,但也高达17.3%。
(四)期望错配
期望错配是指因工资待遇和职业路径偏好得不到满足而自愿选择不就业的情况。在期望错配情形下,青年之所以选择不工作,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找不到他们希望的工作。而且,由于接受低质量就业存在职业路径锁定的风险,往往受教育程度越高的青年越有可能选择不就业,从而出现“学历倒挂”现象。韩国出现过很多期望错配导致青年就业困难的典型案例,青年劳动力大量闲置的同时,中小企业岗位大量空缺。我国青年劳动力市场结构越来越趋近于韩国,期望错配对我国青年就业影响也越来越大。
从需求侧看,我国劳动力市场形成了“国有企业、大企业和政府机构”与“中小企业、自由就业”并存的二元结构,前者工作相对稳定、待遇高、门槛高,但所能吸纳的就业人数少;后者门槛低,可提供更多工作岗位,但风险大、待遇相对较差;前者代表着薪酬溢价、稳定性和发展空间更高的正式就业,后者则更多意味着较低质量的非正式就业。西南财经大学中国家庭金融调查与研究中心数据显示,灵活就业人员中有41.1%的人没有任何形式的养老保险,而签订正式合同就业人员86%有养老保险;灵活就业者医保覆盖率为89.4%,后者为94.5%;仅有3.2%的灵活就业人员有失业保险,而后者为53.7%。
从供给侧看,我国有崇尚教育的传统,高校扩招后高等教育普及率急剧攀升。截止到2023年,我国高校毕业生达到1158万人,占同龄人口的比例接近70%,5年内上升了近30个百分点。近年来,我国高校毕业生择业时越来越求稳求优,提供80%以上工作岗位的民营企业的吸引力明显下降,国有企业、大企业和公共机构才是他们心仪的求职对象。2023年,应届高校毕业生希望在国有企业或机关事业单位工作的比例由2020年的58.5%上升至71.5%,选择民营企业的比例则由25.9%大幅下降至12.6%①;国家公务员报考人数高达259.7万人,较2019年增加了122万人(88%),招录比低至70:1。
一方面,“国有企业、大企业和公共机构”就业市场提供的岗位有限,就读精英大学成为获得工作机会的必备条件,由此导致了激烈的就业竞争、残酷的学历内卷、严重的教育通胀、以及职业教育作用的削弱。为了获得此类高质量就业岗位,年轻人不得不将大量时间花在积累文凭/证书、准备应聘考试上。另一方面,对于刚走出门的高校毕业生而言,第一份工作关系到未来的职业道路,出于防范“疤痕效应”避免职业路径被低质量锁定的考虑,即使无法在国有企业、大企业和政府机构找到工作,也不想去中小企业里工作。“高不成,低不就”,就业“期望错配”导致大量青年躺平族出现。
青年人承载着经济社会发展的希望,同时是劳动力市场上的脆弱者,实现青年高质量就业是各国政府重要目标,2015被明确列入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SDGs)。为达到这一目标,各国政府出台并实施了种种政策措施。但是,各国实践效果却是参差不齐。
(一)表现优秀:美日
与全球主要国家相比,與OECD其他成员相比,美国和日本青年就业状况相对较好。2022年,日本、美国青年(15-24岁)失业率分别为4.3%、8.1%,较OECD整体水平分别低6.6和2.8个百分点。其中,日本青年失业率与整体失业率之比为1.6,较OECD整体水平低5.3个百分点,美国则与OECD整体水平基本持平。
日本战后虽以其独特的终身雇佣制基本实现了充分就业(失业率在2%以下),但20世纪90年代泡沫经济破灭后也曾出现过“就业冰河期”,青年失业率一度突破10%,不工作、不学习、不培训的御宅族也流行一时,成为一个关系社会稳定的重大议题。在课题组专家们看来,日本青年就业问题能得到较好化解,日本政府在供给、需求和市场机制三方面的一系列政策功不可没。其中,雇佣调整补助金制度在稳定和促进青年就业中起到了压舱石作用。
美国则是另外一个故事。其劳动力市场不存在明显的年龄分割,青年就业形势与整体就业形势变动基本同步,与经济景气周期高度相关,宏观经济政策选择是其中的关键。疫情后,美国青年失业率能再度降至历史低位,就业参与率能恢复至疫情前水平,主要得益于及时的财政和货币政策刺激。2018年调整货币政策框架时,美联储更加强调就业政策的分配效应,推动在不引起通胀压力的条件下把失业率目标降至自然失业率之下。此外,推行学徒制、发展职业教育在促进青年就业方面也取得了明显成效。
(二)表现不佳:韩国
无论是政策出台的密度、频度、力度还是广度,过去20年韩国政府在促进青年就业方面可谓是不遗余力。自2003年以来,每届韩国政府都推出了自己的青年就业促进计划,仅尹锡悦政府就推出了24条具体政策,从内容来看可谓是面面俱到。在供给侧,为减少供需错配,参考德国模式引入了名匠高中,制定了国家技能标准,并严厉打击各类补习班,以推动职业教育发展。在需求侧,为扩大青年劳动力需求,要求政府部门和公共企业必须为青年留出5%的岗位,并向雇佣青年员工的中小企业提供税收优惠和补贴。在供需匹配方面,为消除信息不对称,为失业青年进入中小企业提供为期半年的资助,通过建立高校校园就业中心和连接公私部门的统一招聘信息平台改善青年就业服务。
但是韩国青年就业政策的实际效果却不理想,21世纪以来青年就业形势一直在恶化,是OECD中问题最严重的成员之一。过去10年,韩国青年失业率(8%-10%)虽显著低于欧美主要经济体(11%-17%),但青年失业率与整体失业率之比(平均为2.8:1)显著高于OECD平均水平(平均为2:1)。而且,韩国青年劳动参与率和就业率呈持续下降趋势,在OECD国家中处于较低水平。2021年,韩国每100名青年中仅29.5人进入劳动力市场,最终实现就业的27人,较1980年分别下降了34.5%和32%,比OECD平均水平分别低37.8%和34.7%。與此同时,不工作、不上学、不培训的青年(简称“尼特族”)比例则不断攀升。据OECD统计,2021年,韩国15-29岁青年中尼特族比例高达17.1%,较之2011年上升了2.1个百分点;在OECD国家中排名第3,比其他成员平均高4.5个百分点①。
导致这一现象出现的可能原因很多。如,有学者认为韩国政府青年就业促进项目投入不够,占GDP的比重(0.4%)甚至低于OECD的平均水平(0.5%),且大部分用于低效的直接岗位创造(占72%)而非用于高效的培训和就业激励。在课题组专家看来,更可能的原因在于未能有效根除青年就业“期望错配”问题。一方面,韩国政府在消除劳动力市场二元结构方面的努力不够;另一方面,韩国文化中“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短期内难以更改。尽管高等教育回报率已降到了很低水平,但唯学历论的观念在韩国依旧根深蒂固。截至2021年,韩国25-34岁人口中具有高等教育学历的比例已高达69.8%,比OECD国家平均水平高24.3个百分点。
(三)中等表现:欧元区
欧元区19国青年就业表现整体上较差,但其内部分化十分严重。过去5年,欧元区青年失业率平均高达16.6%,比OECD整体水平高4.1个百分点;青年失业率与整体失业率之比平均为2.2,与OECD整体水平基本持平。其中,德国是欧元区青年就业表现较好国家的代表,过去5年青年失业率平均为6.6%,青年失业率与整体失业率的比平均为2.0,均显著低于欧元区和OECD整体水平。法国是表现较差国家的典型,过去5年青年失业率平均为20.1%,青年失业率与整体失业率的比平均为2.5,均显著高于欧元区和OECD整体水平。
课题组专家认为,主要有两方面的因素造成了德法青年就业表现的巨大差异。其一,在于教育制度的差异。德国特别重视职业教育,重视青年职业技能培养。学徒制也有助于学生与企业建立联系,最大限度地消除专业技能与就业期望错配。相比之下,法国更重视高等教育,强调青年人的学术能力培养。2021年,法国25-34岁人口中具有高等教育学历的比例为49.4%,比德国高14.6个百分点。其二,在于市场规模和企业竞争力。相比于法国,德国市场规模更大,企业竞争力更强,能够为青年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事实上,自欧元区成立后法国就开始了去工业化过程,如今法国制造业已经基本空心化,制造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已不到10%。
青年阶段是一个人走向社会的开端,走出校门后如不能很快找到合适工作,不仅会影响青年个体发展,还会对经济社会发展带来隐患。因此,必须尽早有针对性地出台青年就业干预措施。。
(一)主动调整,缓解就业市场二元化趋势
遏制、逆转“期望错配”加剧的苗头,缓解青年就业难压力,需在劳动就业市场供求两侧精准发力。从需求侧看,最为紧迫的任务是缓解就业市场二元结构化、创造更多高质量的就业岗位。
一是着力提升小微企业的就业吸引力。民营小微企业提供了80%以上的城镇就业岗位,本是吸纳青年就业最重要的渠道。然而,在大量高校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同时,小微企业招工难现象却仍较为普遍。小微企业之所以缺乏吸引力,在于其所提供的岗位就业质量低,满足不了青年人高质量就业期待。因此,要提高小微企业的就业吸引力,充分发挥其就业吸纳潜能,必须围绕青年择业最看重的薪酬福利和工作稳定性做文章。可考虑由政府为选择小微企业就业的18-25岁青年承担社会保障缴费责任,其中高校毕业生可保留三年应届毕业生身份。另一方面,要抓紧落实好促进民营经济发展壮大的各项政策,进一步提振人们对于民营经济发展的信心。
二是鼓励大中型企业吸纳更多青年就业。从社会责任角度来看,为促进充分就业贡献力量是大中型企业应尽职责。从就业吸纳能力来看,国有企业、上市公司也还大有潜力可挖。2021年,我国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不含金融企业)资产总额超过300万亿元,占全部企业总资产的比重超过50%;吸纳就业人口却只有5600万人左右,仅占非农就业人口的12%。这意味着,仅仅将国企单位资产吸纳就业的比例提高到0.3人/百万元,相当于其他所有制企业平均水平的五分之一,就可以新增吸纳就业360万人。建议将就业吸纳能力建设纳入国有企业绩效考核,给予积极吸纳青年就业的上市公司以税收优惠、土地使用及其他经营便利,鼓励支持大中型企业充分发挥就业吸纳潜能。
三是注重新型劳动密集型产业培育。“百年树人”,人才培养周期长,人力资源结构调整需要时间。因此,产业结构调整应该充分考虑既有人力资源条件,可以适当超前但不能过于超前,要避免揠苗助长。当前,一些地方片面追求政绩,在推动结构调整过程中未能坚持就业优先战略,普遍存在脱离自身条件搞产业结构升级的现象。其结果,既没有达到产业升级的目的,还造成大量传统行业和传统岗位的丧失。建议各地政府在制定产业政策时,充分考虑现有的劳动力结构,在推动高新技术产业发展的同时,注重制造、居民服务、康养等劳动密集型產业的培育和发展。
(二)着眼长远,扭转高等教育普及化倾向
就供给侧而言,根除青年就业“期望错配”现象,要求改变青年择业整体偏好结构。为此,需进一步深化教育体制改革,努力扭转高等教育普及化倾向,大力推动职业教育非学历化发展。
一是大幅压缩高等教育规模。OECD公布的就业数据显示,在经济发达的国家,管理、研究和技术等白领岗位占比保持在35%左右。以此标准计算,即使我国高校毕业生占同龄人口的比重保持当前水平不变,也有超过50%的青年走出校门后找不到期望的白领岗位。另一方面,韩国青年就业促进实践经验表明,转变高校毕业生择业观念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白领岗位竞争加剧将导致学历内卷,不仅会使得青年就业困难加大,也会造成高等教育质量严重下滑。因此,要达到根除“期望错配”现象的目标,就必须降低高等教育办学规模,减少未来高校毕业生人数,使得未来白领岗位的需求和供给达到基本平衡。
二是适当提高高等教育学费。与教育强国相比,我国高等教育学费明显偏低,公办本科学校的学费仅是美国高校的零头。过去20年,我国高等教育规模能够快速扩张,接受高等教育成本低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当前,我们也应充分利用市场的力量,通过价格手段来纠正高等教育市场资源错配,达到压缩高教规模的目的。当然,在此过程中必须做好相关的配套改革,避免给居民家庭带来过重的经济负担,确保贫困家庭学生获得公平的教育机会。其中,进一步完善助学贷款和奖学金制度是重中之重。建议将助学贷款对象限定为学生个人,取消共同借款人要求;将助学贷款范围扩大至所有有资质高校的在校学生,高校名单根据毕业生就业情况确定;将助学贷款金额增加至能够覆盖在校期间学费和生活费,具体额度根据实际需要进行调整。此外,建议设置更多的奖学金项目,为有需求的优秀学生继续深造提供必要资助。
三是积极探索非学历职业教育发展。我国政府一直高度重视职业教育发展,近年来推出了一系列大力度的支持政策。但从政策效果来看,职业教育只是实现了规模上的扩张,未能实现非学历教育目标,其毕业生的择业观与普通学校毕业生几乎没有区别。大力推动职业教育非学历化发展,既是我国产业结构转型升级、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的需要,也有助于缓解青年就业“期望错配”问题。建议将职业教育定位为终身教育,允许任何人在任何年龄进入职业院校学习,为青年根据个人爱好和市场需求改变职业路径提供方便;将职业教育定位为义务教育,不仅完全免学费而且提供一定生活补贴,吸引更多学生选择接受职业教育;推动实施十二年义务教育,将职普教育选择推迟至高中毕业之后,避免青年人求学路径被过早锁定而影响个人发展。
(三)科学透明,完善青年就业统计与监测
青年就业问题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社会问题。及时发布科学、客观、准确的相关统计信息,既是满足人民群众知悉权的要求,也有助于解决当前我国青年就业难题。当然,我国现行的青年就业统计方法的确存在一些局限。为此,需要进一步细化调查对象和分析手段,探索更为科学、客观、准确的统计和监测方法,使其能够适应新的就业常态。
一方面,适当调整青年就业统计的口径和内容。建议,(1)调查失业率发布可以增加4周工作搜寻期的数据条目,提高国际可比性;(2)将未充分就业状态纳入统计监测范围,提高统计监测准确性;(3)将反映青年就业质量的指标纳入青年就业统计监测,包括但不限于工时、工资、就业稳定性、劳动权益保障等。
另一方面,切实加强重点群体的就业统计监测。目前,高校毕业生已成为城镇新成长劳动力的主体,高校毕业生就业状况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高校毕业生就业工作成为青年就业工作的重中之重。建议特别加强针对不同学科专业、学历层次、区域和性别的高校毕业生就业风险预警监测,定期发布高校毕业生分类就业分析报告。
(课题组成员:欧阳俊、唐代盛、王霆、张冰子、赵国昌、郭佩、马伟、秦芳、杨万东、黄海波、谢凯;执笔人:欧阳俊、秦芳)
① 数据来源:阿里研究院、智研咨询。
① 数据来源:智联招聘《2020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2023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
① 数据来源:OECD数据库、Statista网站、韩国统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