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座城已经生活了二十余年了,最大的变数就是跟随丈夫从城西到城东,离开老旧而精致的小洋楼,搬进平庸却崭新的商品房里去了。其实城东有的是比我父母那套条件更好的洋房,可惜价格是当时刚在此地有落脚之处的丈夫负担不起的,但不管是媒人还是父母都和我打了包票,说通过人才引进政策留在高校任职的丈夫有着可期的未来,不愁将来换不去理想的住宅。当时正在被社会时钟追赶的我急需一片栖居地,婚纱一穿证一领,第二天睁眼醒来,我的床边已然多了一个男人。
不过这没有打乱任何生活上的节奏,我们几乎还是各过各的。我热衷于写文章,他沉迷于钻研学术,他喊我陈大作家,我喊他郑老师,像文学创作和工科教学那般井水不犯河水,只有早起这件事上比较同频。我们通常一道起床,他会把鸡蛋放下锅,去楼下买来豆浆、油条,帮我从冰箱里拿出吐司、热好牛奶,吃完就赶去学校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会放好音乐做些锻炼,多半是瑜伽,有时是跑步,结束时通常牛奶刚好放凉。吃完早飯后我就开始工作,在电脑前敲些创作型的文字,也会和编辑们消磨上很长一段时间,只为了保留本就无需修改的部分。在正常的学期里,其余两餐郑老师通常都在学校或饭店度过,假期时会在家中做饭,平时的家务也是他做得更顺手,喊我帮忙时我才干点活。虽然没有什么浪漫可言,倒也安稳清闲。我仍然可以保留在下午三点出门的习惯,穿着姑娘时期留下的长裙和高跟鞋,独自一人出发,在一家咖啡店喝下午茶,或者在花店里做一小束花。更少的时候,我会去对面马路的展厅逛逛,那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个展,也就在那里,我碰到了她。
那天我无意中走进去,不知道里面正在筹备私展,在门口就被拦了下来,正准备退出去。她从门外急匆匆地走来,帽檐和长发遮住了半边脸,低头在包里找些什么。我没有在意,往旁边让了让。她没注意到我,动作又过于慌张,一时重心不稳,直愣愣地倒到这边来,吓得我几乎要叫出来。她赶紧往后退了几步,纤长的手指把交错落下的头发依次别到耳后,满怀歉意地看向我,压低声音说着不好意思。我注意到她的视线在我的眼睛和我身后的空间之间来回挪动。
女人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姿态,从包里拿出来一沓便签,撕下一张递到我面前说:“您可以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有受伤可以联系我。”
上面写着“沈”和一串数字。我瞟了一眼,微微一笑,摆手说道:“不用,没事。”
她脸上的微笑收敛了一些,手却不知道该不该收回去,有些尴尬地凝滞在空中。这时我背后响起了低沉有力的男声:“收回去吧,这位女士都说没事了。你走快些,里面还等着呢。”我回头看去。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身高上的好些指标似乎都被嫁接去了腰围上,两条腿像插在肉丸下的两根筷子。女人马上笑逐颜开,再次向我表示歉意后向男人走去,十分娴熟地挽起他的手,身后的头发丝也随着步伐小幅度地飘扬起来。
几位刚刚把我赶出去的工作人员正向两位鞠躬问好,沈女士向他们回以点头,男人则几乎没有理会。不得不说,沈女士即便只踩了一双白色平底鞋,露脐的宝蓝色上衣和喇叭状的裤型也足以显示出她充满女性魅惑特质的优势,和她嘴上的红脂一样,给整个灰色调的展厅带来了些许生机,模糊间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过几天是我们纪念日,去哪里由你定,开心吗?——不是我说,你等会儿还是回去换一套,我不愿意他们对你指手画脚的。”男人的语气逐渐消散,我在叹惋之余也有良久未得的欣慰,但还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胸膛里戳了几下。
我以为和沈女士只是萍水之缘,直到几个星期后,我在楼下的咖啡馆又遇到了她。很显然,她没有直接认出我,直到我致以那天礼貌的笑容,她才猛然记起,随后回以颇带歉意的微笑。
“原来是你,上次真不好意思。”她身上深黑色的瑜伽服显得整个人更标致了,声音似乎也变得温润。
“没事,本来也就没什么事。”我看向菜单,回以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你——也来喝咖啡啊?”
“许太太,今天有有机蔬菜制成的三明治,还有鲜榨果汁,您要来一份吗?”服务员走过来,在她身边弯腰问道,“许先生特意嘱咐过了,有需要您随时叫我。”
“不用,我不爱吃这些的呀。”沈女士摊了摊手,转向我说道,“对呀,刚刚在家里练完瑜伽有点困,晚上迟点还要陪我先生出席晚宴,来提提精神。”她两只手摩挲着咖啡杯,然后啜饮了一口。
我问道:“你家也住在这附近啊?巧得很,我也是。”
她的眼睛亮起来:“真的吗,我家就在这后面的小区,你呢?”
“我就是的呀!”
“我住在十六栋,你家住在哪栋呀?”
“那你们住的是跃层呀,我们家住在十五栋,你家斜对面,隔着一片喷泉湖的那幢。”
“哎呀,跃层上下楼麻烦的呀,还是你们平层的好住一些……其实平时我们都不住在这里的,这不是赶上最近这边项目多,我先生还是想自己多跑跑,不然还是城中那套老别墅住得舒心呀。”
“哦,哦,这样。”我感觉脸上肌肉有些僵了,但还是努力作出微笑的样子,心里却明白了自己同她绝对不是一路人,想来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往,随口应付几句也就离开了。晚上我和郑老师聊起了这件事情,没有提及沈女士的名字,只说了这两次的事情,郑老师就瞪大了眼睛:“你和许太太搭上边了?”
我翻着书页,转头问道:“好像是吧,听那个服务员这么喊的,姓沈,保养得很好的。”
“那就是了呀。”我拍了一下郑老师的后背,让他放下那常年架着的二郎腿,他就顺势从床的那侧弹起来,“我们学校最近有项目需要投资,就是和许老板他们公司在谈。”
“许太太,她是干什么的?”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
“好像以前是个芭蕾舞演员,不过嫁给许老板之后就没怎么出来了。据说以前就是市舞团一枝花,那脚尖一踮脚背一绷,迷了多少小男生。人家专业也是顶好的,继续跳是能跳进省里去的。后来就嫁了人,嘿,变成富太太了,现在舞台上已经绝迹不跳啦!”丈夫越过我把我床头的灯开起来,“亮点看,别伤着眼睛了。”
“难怪……”这勾起了我的回忆。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就老从城西跑到城东来,为的就是看一些艺术团的演出,或许许太太当年也是其中一位表演者吧,“他们看起来年龄差还挺大的。”
“是吧。不过听说他们俩是恋爱在一起的。几年前许老板还没有这么发达的时候,许太太就在他身边了。不过当然,许老板再落魄,一个跳舞的还是配得起的嘛!再说了,大家都知道,许老板把许太太宠得像掌上明珠似的,我听同事说过,倒有点像老爹宠女儿,可幸福啦!”郑老师此前很少和我讲很多话,今晚倒有一反常态的架势。
“所以呢,这事儿和你有关吗?”我放下书,挤出微笑盯着他,把他看得有些害怕。
“没关,没关,投资这种事情暂时还轮不到我这个入职两年不到的新人发话呀。”郑老师钻进了被窝里,“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人情交际的事情,不过你有空的时候要出去走走的,认识认识人总是没错的,万一以后用着了呢。——对了,你有空帮我看看睡衣,现在这套太松垮了,我想要稍微紧身一些的。”
郑老师说完就躺下去了,没一会儿传来了轻微的鼾声。我看着这个雄厚的背影,一时间出了神。郑老师的话和沈女士的身影如窗外墨色的浓雾一样蒙蒙地笼罩在我心头,好在不知怎么的最终是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然我行我素,尽管郑老师嘱咐了一嘴,但许太太竟然拿自己的艺术生涯去换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我本身是不愿意与那样的人有过多交往的。可这天我吃完晚饭下楼散步,正好看到了湖那边的许太太。她坐在台阶上抹着脸,似乎在揩泪。天可怜见,纵使她有再多让我不舒服的地方,我们也不算完全没有交情,纠结间,我已然不知不觉逛到她那头去了。她果然在哭,梨花带雨的,看起来让我都更觉怜悯,更不要说许先生了。
许太太看到我,眼泪收回去了一些,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气垫来补妆。
我也有些尴尬,不知是上前安慰,还是退回去装作没看见,抑或是假装找狗找猫找任何东西,最后想到怪自己為什么不是一个盲人。但她像初次见面那样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然后扶着一旁的柱子,弱柳扶风似的站起来下了台阶,先向我打了招呼:“哈啰,又见面了。”
“是呀许太太。”我挥了挥手,几乎脱口而出。
许太太愣了一下,随后报以礼貌的微笑,把头发往后撩了撩:“你知道了呀?”
“对的呀,许先生名声在外,他的妻子自然也是。”我也浅浅地笑了一下,算是回敬,“许太太出来做什么的呀,怎么一个人坐在这边?”
“啊……我下来运动一下的,随便动动。”许太太作出几个伸展的姿势,“下面好发挥点。你——呢?哦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姓陈,我也是吃完饭出来随便逛逛的。不过许太太,下次还是穿长裤更方便些,裙子有时候跑起步来不方便啦。”
许太太低头扫视了一下自己。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条礼服是足以出席晚宴的档次。她也觉得有些脸红,只是继续笑笑没有搭话。
“我上次看你穿的瑜伽服,许太太也喜欢练瑜伽么?”她脚下已经没有台阶了,见她那样窘迫,我决定给她垫个新的。
“对的,我是跟着一个老师学的。那个老师非常专业,如果要塑形的话,她饮食上也可以帮你做私人订制的,我现在都跟着她做身材管理。”许太太赶忙接话。
“我也特别喜欢瑜伽,不过懒得去上课,都是自己在家练练。”为了缓解气氛,我做了几个拉伸的动作。
“你要是想的话,我们可以一起上课,正好我一个人上也无聊,咱们一块儿作伴也是好的呀!”
“恩,方便问问你一般是什么时间啊?我得看看和我工作时间冲突不冲突。”
许太太的眼底掠过一抹灰色,虽然停留的时间很短,我还是迅速捕捉到了它。这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个展厅的背景面板,一大块一大块的灰色嵌在雪白的墙面上,比灯光降下物体的阴影更显出空间的斑驳。
“一般是每个周三和周六下午的三点。”许太太查了一下手机,“不过有时候我要陪先生出去,所以也可能会不在。……你愿意陪我吗?”
她最后的问句属实让我有些惊讶,那一刻我觉得她并不是谁家高高在上的太太或夫人,只是一个需要有人陪伴的女子,一时冲动下答应了。她欢喜地留下了联系方式,又和我聊了好一会儿有关瑜伽课的事情,似乎想让我真的心动。其实我在答应的下一秒就后悔了,以至于忘记了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丈夫终于比我先到家一次,已经帮忙调好了热水,也把我的睡衣摆在了床上。我做好睡前的准备工作后躺在床上,想着虽出发点不是他,可也算为他默默做了些什么,而他却浑然不知,便又觉不甘心,但怕他又蹦出什么让我为难的话来,最终还是没有和丈夫说这件事情,而是决心若有什么成效再来同他讲。
一连几个星期,我在约定的时间抵达瑜伽教室,许太太却没有那天那样热情了。她每次都带两套瑜伽服来,练的时候总穿着同一套看着舒适些的,每次离开时穿的则是不重样的定制系列瑜伽服,把她的形体塑造得更加完美。不过无论哪套都能展示出她高傲的天鹅颈和蝴蝶骨。有时课间休息,许太太会为我跳一支舞。她柔软的肢体总是无比舒展,脚尖踮得高高的,亭亭地立着,让人觉得她在伸向云端。
我们也聊天,可不管我如何努力将话题拓展到瑜伽、家常甚至她以前的工作上去,她总是自带围绕她先生的发家史和产业的聊天定位,将内容生生扯过去。例如我在聊附近的洋房历史时,她会以此类推到丈夫一点点积攒的资本;我在聊各类艺术相通之处时,她会举一反三到丈夫实践的生意经;甚至于我聊好吃好逛的店铺时,她都要提一嘴家里在哪些产业占有股份;我必须承认,我非常后悔那次的允诺让感性暂时占了上风。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在谈论文学的时候,她试图将她丈夫对文学产业开拓前景的看法与我分享,而我还要再继续依着表面功夫敷衍,干脆在她再度赘述那些资产来历时说:“许太太,如果您是想来阐述您先生的丰功伟绩的话,那我建议您还是另找听众的为妙。”
许太太有些诧异,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连带着休息室里的一些学员也看了过来。
我站起来,正气凛然地说道:“我知道许先生非常有能力,也愿意给你提供很好的物质生活,但是没有必要总拿出来讲。”
“可是我们不是在散讲些家常嘛……”许太太低声说道。
“是的,但是你发现了吗?自始至终你在讲的都是你的先生如何如何,那么你自己呢?”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们可以聊瑜伽、聊展出,聊我爱的文学和你爱的跳舞,可你为什么总是要扯到许先生身上去呢,是当许太太的时间太久了吗?”
许太太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娇俏的脸蛋遮住了她的天鹅颈,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好像现在非常习惯去说这些。”她抬起头来看我说,“小陈,你知道吗?我真的非常羡慕你,可以聊那么多的东西,你的先生一定是一位很会倾听的人吧?可是我的先生,如果不和他聊这些,我和他根本就说不上话。他那些朋友们的太太更是这样。”许太太说着就把头低了下去,反复拨弄她纯金细雕的手镯。
我软了一些,重新坐回她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到她颤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说道:“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有意的,只是总听人讲这些,也是会烦的嘛。”
许太太摇着头说:“我懂,我懂的,我开始也是这样的,可是我……”她的声音抖动起来。我扫视了一圈,休息室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她们看到我看过去,都纷纷装作在柜子里掏些什么,有些识趣的假装上厕所离开了。
“我们回去讲吧,这里人太多了。”我握住她的双臂,示意她至少在外面还是要顾忌些彼此的面子,随后去教室和老师请了个假,打了辆车同许太太一起回去了。
一路上,许太太和我从她的舞蹈聊到了他们的相识,对现在的婚姻却提及甚少。许太太和许先生相识于大学。那时候许太太还是在芭蕾舞系学习的沈小姐,时间都是在绷直的脚背和精准的手位上溜走的。偶然一天许先生来到了舞蹈室门口,夕阳的光透过玻璃将沈小姐的影子羽化得更加柔美,整个人仿若一只梳洗中的天鹅,令许先生深深著迷。那时沈小姐所有的高傲都立在她足尖之上的姿态里,追求者不乏,所以她原先是看不上许先生的。但那段时间的许先生仿佛将她视作了生活的重心,几乎每天都来接她出去吃饭,不时带些适用的礼物,甚至会记住她所有提到过的日程安排,而且永远能在恰当的时候予以便利和建议。沈小姐慢慢沦陷其中,毕业后在舞团工作了没几年就嫁给他,然后很快退居为“许太太”了。
在即将分别的时候,她拉住了我,说:“小陈,我能请你去我家吃趟饭吗?”
“嗯?怎么突然这么问?”我有些惊讶。这一次的推心置腹确实拉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像回家吃饭这种提议,我觉得以目前的程度还是远远不够的。
“我想让你带上你先生一起来,有可能吗?”许太太有些不好意思,“有件事情我还没有和你说,其实……”她把我拉得近了一些,叹了口气,“我其实挺羡慕你的状态的,你好像结了婚还能活得非常自由。我和我先生,唉,我也怕自己感觉不对。我们俩现在也算朋友了,我想喊上你先生,大家一起见一见。”
“我……”我有些为难。这个转折有些突兀,再加上如果光是吃饭,朋友之间倒也没有什么;但如果谈到“借鉴婚姻”,那吃饭就是有了另一重意思,重心就转移到了暴露彼此的婚姻状态上,这是我不太情愿的。“哪有什么学习不学习的?就是郑老师他平时晚饭都不回来吃的,学校里的事情一般都挺忙的,我不知道他行不行。……”我尝试笑着说。
“没关系的,我可以让助理帮忙联系的,这边学校的负责人我先生基本都认识,不影响上课的话……”许太太眼眸垂了下去,语气中竟然夹杂着求助的意味,“我在考虑一个继续的理由……”她发现了自己不自觉的低语,立刻戛然而止。
“一顿饭而已,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我那时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就是受不了她这一套,“我晚上回去问问他,回头告诉你。”
“好,我相信小陈你的实力,等你好消息。”许太太向我挥挥手,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她身上有了些少女的明媚感觉。我实在是不愿意让这难得的色彩消逝,最后还是转告了郑老师。
郑老师当然很高兴。我第一次发现他对这类的应酬原来是很有兴趣的,只是不知怎的,他见我朋友的时候总是没有办法展示出同等的亲昵来,也可能他在朋友们面前就是这样的。他没有让我参加过任何一场他的朋友聚会,每次回家也会带点酒气,不过他本身就酒精过敏,他认为如果我去了朋友们势必会起哄让我替酒,他觉得让女人来做这种事情,不是大丈夫所为,所以我以前从没在意过。他在衣柜里倒腾着,不时赞叹我几句,顺便大肆畅想了搭上线后的他的未来。
“没事,就是一场家庭聚会,你穿得休闲些也没事,许太太和我关系还行,我们没那么讲究。”我坐在床沿上,脚泡在郑老师刚刚端来的热水里。水里面还搁了一些中草药,说是能养好气血。我闲着没事,就踮起脚来再放下去,看每次露出的小腿肚能带起多少草药。郑老师说我常穿高跟鞋要注意保护脚踝,顺便也养生。他懂这些,我自己反倒没那么注意。
“那可不行,还是要好好对待,万一这就能攀上呢?”郑老师在衣柜里头摸索,掏出了他来这儿面试那套西装,看起来可有劲头。他很少买这种类型的衣服,更少时候穿得这么正式,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这种款式。
“什么攀上不攀上的,那是衣服问题吗?”我笑着,“你要是有价值,穿成乞丐都有人和你结交;你要是没价值——”我踹了他一脚,连带着水花在他睡裤上留下痕迹,“你穿成皇上都没人理你,顶多也就是个太监。”
“陈大作家说话也忒难听。”郑老师回头委屈地看了我一眼,“重视点总是好的,他手下的公司资助了我们学校好几个科研项目呢。”
“好好好,你折腾吧。”我躺下来说,“我享受我的了。”
“那你打算穿什么?”
“就穿条连衣裙吧。”
“是米白色那条么?那我到时候帮你一起熨了。”
“不是,穿蓝颜色的那条。”我缓缓坐起来说道,“我最喜欢那条。——你还会熨衣服啊,以前倒没见得。”
“平时没什么必要,必要的时候总得会啊,拿出去熨总归不合算的。”
我一下子把自己摔到床上,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想着依郑老师的状态来看,当天他应当会帮我应付。正想着,两只小飞虫在圆形的灯旁边绕来绕去,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它们相对着,中间隔着一条大灯柱,估摸着只能感受到不远处有同类的气息。我叫了郑老师一声,让他把那两只虫子处理了。他应了一声,把衣服平整地摊到一旁的桌子上,出房间去了。
在向许太太问得时间后,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许太太安慰我不必紧张,她先生向来待她的朋友是不错的。我嘴上应着,对那个男人形象的构想却总在谈话间闪现,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想着郑老师穿得如此正式,我也该重视些,于是从鞋柜里翻出了常年不穿的一双银色高跟鞋。款式简约却非常大气,是我去年收到第一笔稿费后去奢侈品店里精心挑的。我套进去试了试,有些硌脚,但不需要走许多路,忍忍倒也得当。郑老师以为这是我的新鞋,连连赞许,开玩笑说我长大了,懂得下血本了。我没回应这个,只问了他这和我的衣服搭不搭,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将它重新收回了盒子,放在鞋柜的最上层。
那晚我和郑老师提早抵达,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最后在早半分钟的时候按响了门铃。来开门接待的是一位保姆样的老太太,她示意我们把挑选了许久的一棵金桔树放在门口,转身喊道:“太太,您的朋友到了。”然后径直向厨房走去,嘴里念叨着“看火”之类的,几乎没有搭理杵在门口面面相觑的两位客人。
好在许太太马上就出来了。她今晚打扮得很隆重,嵌着珠宝的硕大耳饰把耳垂直往下拽,身上是用金银线绣成凤凰样式的香槟色长裙,在水晶灯的光辉下交相辉映,使得袅娜的身形多了几分光彩照人的沉稳。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郑老师。他一时之间也忘了把盆栽放下,有些呆滞地盯着许太太,直到我用手肘撞击才将他唤醒。他像动物似的机敏地扭头,左看右看再三确认,最后放在了门外离大门有些远的柜子旁。
许太太一把挽过我的手,带我在房子里转悠,郑老师则温顺地跟在后方。房间中的陈设以深色为主,大多气韵相致,构造装饰繁复,难掩其价值,看久了却也乏善可陈。唯有楼上书房中挂着的《江山胜览图》有些突兀,但是整个房子仅有的气场清澈之处,让我觉得这里还留下了可以喘息的空间。
“小陈,你是弄艺术的,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许太太笑着问我。
我向来提倡文画相通,但坦率来说对画作不甚了解,可还是调动了不多的知识说:“整个布景非常均衡,景物繁密却没有什么迫塞的感觉,墨色的干湿浓淡也运用得恰到好处,不过这似乎只是原作中的一部分,其他的我就不太会看了。”
许太太走上前去,抬头看向这画:“这画面确实只是一部分,因为它不是王振鹏的真迹。”
我心下一紧,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回头看了一眼至今未发话的郑老师,而他此刻正在专心观察自己袜子上的几个毛球。我暗暗叹了口气,转回去同许太太问:“怎么许先生会同意在这里挂上一幅赝品……”
许太太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画框,低语了几句,又轻巧地转过身来,仿佛只有脚尖触碰到地面那般轻盈。她正打算说些什么,房门被打开,传来了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声音:“婉卿,你带客人们来书房参观了呀?”
“客人”一词被着重指出,一时间我和郑老师都有些不知所措。
“老许你回来了呀。”许太太赶紧摆出笑容,脚尖却像是被地板粘住,没有先头轻盈了。许先生把她的手牵过来,语气软和了一些:“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书房可能有我工作的东西,实在不适合外人进来,你自己要学会判断的。这么大人了,你应该明白该有意识的时候要有意识……”
“可是他们是我的朋友啊。”许太太轻轻握住许先生的手,边把他往外拽边说,“好啦知道啦,我们快吃饭去吧。”
许先生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妻子的耳饰,说道:“看吧,我和你说了就在右边床头柜第二个抽屉的绿色盒子里,我都帮你记着呢。我说这个更配吧,你看戴起来多漂亮。”
“你是我的备忘录好吧我的许总,快走吧快走吧。”许太太说着就往门外走去了。
许先生的嘴巴和脚一起工作着,高高的拖鞋跟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地面,先把话语声淹没了,自从楼上传到楼下。我扯了扯郑老师的衣袖,示意他赶紧跟上,往前走了几步又觉得前后走不太合适,于是退回郑老师身边,握住他的手一起往下走。
我们来到餐厅的时候,许先生他们已经坐下了。许太太拉出她旁边的椅子,眼神招呼着我坐过去,而许先生抬起手,示意我们夫妻俩坐到对面去,于是郑老师拉着我绕到另一侧坐下。许太太噘着嘴看向许先生,许先生不去看她,夹起一颗虾仁放进她的碗里:“快吃吧,不是饿了么?这是老王今天刚运过来,新鲜得紧,适合你这种减肥中的嘴馋人群。”
“谢谢老公。”许太太娇俏地笑了一下,然后转向我们说道,“你们也别愣着啦,赶紧尝尝,我们家王姐的手艺好得很呢。”
郑老师坐下就又架起二郎腿,可能过于紧张,还越发抖动起来。我用手按住他,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想要求得某种指示,我回以“赶紧吃饭”的眼神信号。他又观察了一下许先生,对方正在盘中挑选,往他妻子的碗中夹了些西兰花和红萝卜之类。郑老师就近下手,夹起了他面前那盘糖醋排骨中的一块,我看着最近的那一条完整的大黄鱼,暂时没想好如何下手。
许太太大概察觉到了我的窘迫,站起身来,用一旁的公筷帮我夹出了一块鱼肉,下巴往上抬了抬。许先生也在一旁说道:“这个是和虾一起送来的,野生的,我朋友和那边的船长交好。今早上才上岸的,马上就空运过来了,陈小姐尝尝,看看味道怎样。”在他介绍的间隙里,许太太快速扫视着所有的盘子,可就在快要对一盘炸藕盆下手的时候,许先生把那盘菜挪到了我们俩面前,说道:“这个藕也是有机的,里面夹的肉是养在山顶上的本地豬,平时吃的呀都是山上的那些草药什么的,就算是肥肉也香而不腻,你们也试试看。”
“老许,我也想尝尝嘛。”许太太略带撒娇的口吻。
“不行,那个热量太高了,你想要好身材呢就要管得住嘴。还有这么大人了,外人还在这里,你要识大体些,不要动不动就装可爱。”见许太太没吱声,许先生看向我,“对了,听说陈小姐最近和我太太在一起练瑜伽啊。刚好我太太还说在这边没什么朋友,既然都住在一个小区,陈小姐只管和我太太一起练,其他的都不用管。那个机构现在在我名下了,过段时间会来个拿过很多国际奖项的瑜伽教练,是我专门为我太太请回来的。我在这边的项目还没完,可能还要待几个月,也顾不上她。只是后面我们回城中的时候得把她一起带走,那个时候陈小姐可能要另请高明了。”他又环住妻子的肩膀,说道:“我还给你报了个插花课,你不是喜欢花吗?刚好学一学。”
许太太想要开口分辩些什么,我微笑着摇摇头回答道:“许先生对太太这样用心,我当然是了解的呀。不过这个费用我还是要照常出的,不好叫瑜伽教练拿着一份工资,教着两个学生呀。”
“这有什么的,老许给她双倍工资就是啦。”许太太侧身往许先生身上倒,幅度有些大,幸好她是学过舞蹈的。
许先生把她往旁边推了推,接腔说:“对呀,这方面陈小姐不用担心,主要是想让婉卿高兴。我平时没有什么空陪她,她一个人确实太闷了。你和她聊得来,我也放心你们俩待在一起。”
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也只能应承下来,见场面冷了些,说道:“听说许太太以前是跳芭蕾舞的,我以前可能还看过表演呢,所以第一次见其实就有点印象。”
许太太马上看向许先生,又对我回以微笑,继续低头吃饭。许先生的脸色却有些凝固,低声说了一句:“本来也就跳得不好……你看现在多好呀,待在家里好吃好喝的,比那会儿练功可要轻松多啦。”
我听到这话有些生气,但在别人的主场也不好发作,只能作劝告:“许先生,虽然跳舞没有您的工作那样挣钱,您也不该这样说您太太的职业呀……”
许太太皱起眉,在那边向我使眼色,郑老师也用他晃荡的二郎腿踢我,大约是都想让我闭嘴的。
许先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什么职业,有什么价值,陪我出席晚宴都比这有用得多。我不喜欢她跳舞,又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活动,就是给别人看的。”
许太太头快要埋进碗里了,我更想为她鸣不平:“可是您当年不就是跳舞的时候喜欢上许太太的吗?……”
郑老师按捺不住了。他从桌子下面握住了我攥紧的手,说道:“许老板,您别怪我老婆,她平时也是弄点艺术创作的,比较能共情,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这样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了。”
许先生说:“也罢。陈小姐也是为了我太太,多说几句没什么。——这样,也别以茶代酒了,我们喝点儿吧。”我酒量极差,着实为难。但此前和我说过酒精过敏的郑老师这时却突然自告奋勇,说自己能陪着喝些。见我一脸震惊,他趁许先生前往酒柜的时候偷偷说:“我上次发病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偶尔喝一点儿没事的。再说,我已经带药了,实在不行还可以救急。许先生这条线要是搭好了,以后我说不定能挣更多钱,早点带你住上大房子。”
我拦不住,也觉得不该拦,相信他自有分寸,就随他去了。觥筹交错之间,两个大男人的话匣子打开了,竟比我和许太太聊得还要多,从桌上的食材聊到政治经济政策。许先生混商业圈的自然有得说,可惊的是郑老师也滔滔不绝,酒肉穿肠过,混沌之间甚至开始对当前世界形势大加评价,听得我和许太太很是汗颜。直到在谈及周边交战国家的领导方略时,二人站在不同立场上争执不下,几乎快要动手,我们才将执意要分辩个清楚的两位按下。
“看来今晚他们俩都喝醉了,我先把他带回家,我们有机会再约吧。”我把郑老师的手臂搬到肩膀上,将他扛到了门口的穿鞋凳旁,蹲下来给他穿鞋。可能是有些慌乱,前半个脚掌套进去了,后半个脚掌却一直悬在外面。我见许太太朝这边走来,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打算用力一套,可郑老师的肢体不听使唤,脚一蹬,鞋子就被踢了出去,落下的时候鞋口朝下,刚好露出了半截增高鞋垫。
许太太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捡起那只鞋子,把垫子塞回去,说道:“这是老许的鞋……郑老师的鞋应该脱在外面吧,我去拿过来。”
我的脸也跟着红起来。我只知道郑老师今天穿了皮鞋,却不知道他的皮鞋长什么样子,而男款皮鞋样式又多相似,这才闹了个笑话。偏这不单是我一个人的笑话,从许先生的鞋垫里又冒出半个尴尬来,一下不知道怎么办。我一边说着“不用”,一边朝门外走去,才拿了鞋进来给郑老师穿上,自己又换好了高跟鞋。许太太再三问我需不需要找她家司机帮忙,我都故作轻松地说不用,颤颤巍巍地挪到电梯前下了楼。走到半路,那些看着精致的鹅卵石路却让人脚下越发硌得慌,中途我的脚还差点崴了一下。我索性停下来,把郑老师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先把鞋脱掉拿在手里,然后扛起这个男人,一路往家走去,离那个让我近乎窒息的地方越来越远。那双高跟鞋在我手里晃晃荡荡,一回家我就把它塞到了鞋柜的最深处,顺便找出了另一双许久未穿的运动鞋,那是新婚时我和郑老师相约一起爬山运动的冲动结果。我叹了一口气,还是把它放了回去。
经过这顿饭,我也大概知道了许太太或者说沈小姐究竟想让我知道的是什么。当晚我躺在床上,在客厅传来的震耳欲聋的鼾声里,我隐约看到自己倒立悬空,眼前是无数双形态各异的脚,有的在行走,有的在奔跑,有的在跳跃,无一例外,它们全部是赤裸的展示,也无一例外,它们的脚尖紧紧贴着地面,那里是重心聚集的地方。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的脚有些动不了,凑近一看,原来在左脚脚踝处肿起一个大包,上面还泛着青紫的颜色。我拿过身边的手机,上面显示了两条未读消息:一条写的是郑老师见我没起,所以没帮我热牛奶,让我自己去热;另一条来自许太太,她约我下午一起去上瑜伽课。我蹦跳着起床,从冰箱里弄了些冰块敷在受伤的地方,又用袋子装了一些放在床头,重新躺回到床上。我没有回复郑老师,告知了许太太我脚受伤了的事情,表示接下来两三个月或许都要静养的可能。许太太看起来很着急,一连拨了好几个电话给我,但我都没有接。我觉得这暂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实在太困,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干,也什么都干不了。于是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将自己整个儿地托付给我的床,至少今天可以放个假,这样就算双脚完全平放,它們也远远高出地面一大截。在那一刻,我暂时感受到了如履平地的心安。
作者简介:
林雨芊,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2020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