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的意象变化与柳宗元“亭记”散文

2024-04-20 12:16丁雨薇
青年文学家 2024年5期
关键词:柳宗元园林

丁雨薇

“亭”作为中国古代园林景观中十分重要的景观现象,有时甚至占据着景观中的中心地位,它所包含的文化方面的意象含义更是值得进行深入研讨。自唐代起,“亭”意象逐渐走向成熟,“亭记”这一散文文体也开始发展兴盛。本文以柳宗元“亭记”散文为例,对其中所涉及的“亭”意象及其产生的不同组合进行探究,一窥中国古代“亭”及“亭记”的发展。

一、中国古代“亭”及“亭记”的发展

“亭”,相传是由鲁班因见其妹小莲用荷叶来遮阳挡雨,从而获得启发,为民众建立的用以劳作间休息的简单建筑。这个说法概括了亭最基本的功用,也就是用来休息。时至今日,当人们在行走途中看到亭时,下意识的第一反应依然还是想要进亭进行暂时的休息,其次才是进行景观的欣赏。“亭”一词的出现,大约始于春秋战国前后,甲骨文、金文中均未见有“亭”字,现在发现的最早的“亭”字,是先秦时期的古陶文和古玺文。汉代许慎《说文解字》中写道:“亭,民所安定也。亭有楼,从高省,丁声。”亭还具有驿站、“亭障”(用于边塞防守)等用途,同时,在汉代“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汉书·百官公卿表》),是乡以下的一种行政机构的名称。至晋代,崇尚自然的风气渐渐兴起,人们喜好宴饮等诗文聚会活动,如王羲之著名的《兰亭集序》就是出自兰亭集会。至隋代,统治者再次迁都洛阳,在此修建了规模宏大的西苑。据《大业杂记》载:“隋炀帝,建西苑……其中有逍遥亭,八面合成,结构之丽,冠绝今古。”一般认为这便是亭作为造园要素进入人工园林的起始,亭的景观作用则更加显著。唐宋开始,亭从皇家园林到私人园林的发展都呈扩大之势,如位于四川成都的新繁东湖便是一座距今一千多年的唐代园林,园主人为唐代著名宰相李德裕。到了明代,私人园林发展越来越兴旺,对于园林的论述出现了许多专门论著,如明代计成的《园冶》就是一部专论亭的著作,包含了相当多的景观建造论述。到了清代,亭的发展几乎达到了顶峰,无论是水上、水边、山上、园中等各个地方,几乎“无处不亭”,亭变成了标志性建筑物,在苏州等地方甚至呈现连片出现的亭组。亭在其样式上具有许多讲究,如几个角,它的形状,它的组合方式,它的建造材料,它的功能等都有不同的讲究。同时,亭在人文内涵中也包含了不同的方面,如在政治、经济、社会、宗教、民俗民风等各个方面都具有的“文化性”。

从“亭记”的发展来看,在汉代就有枚乘的《梁王菟园赋》、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等叙写皇家宫苑的赋。张衡在《西京赋》中提到:“廓开九市,通阛带阓。旗亭五重,俯察百隧。”相比于诗歌,赋可以更好地进行景观的铺陈描述。魏晋时期,山水诗歌将审美意趣带向了自然山水,如《洛阳伽蓝记》中就含有大量关于园林的记载,同时在社会上也兴起了建造园林的风尚。同时,文人的酬唱雅集活动也相应展开。南朝陈时,尚书令江总留有《永阳王斋后山亭铭》一文,这是第一篇创作亭记的先河。到了唐代,在大量园林建筑的兴旺发展之上,记叙园林的散文也大大增加了数量。魏晋六朝时期的“记”是记叙之意,记园林的作品的“园记”文体意义尚不明确。到了唐代,开始以“记”体形式记叙园林。徐师曾在《文体明辨·记》中写道:“《文选》不列其类,刘勰不著其说,则知汉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唐始也。”宋代写意园林高度發展,拥有《洛阳名园记》等按照地域汇集园林的园记集。李诫的《营造法式》是中国第一本详细论述建筑工程做法的官方著作,对于研究唐宋建筑的发展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而到了明清时期,园林著作的数量也大大增加,如李渔的《闲情偶寄》、王世贞的《游金陵诸园记》等,分析亭与其他景观的关系,对于景深等观景效果的处理也有详细论述,可以说在各方面都达到了无比丰富的程度。

二、唐代园林中“亭”和“亭记”的发展

正所谓“无亭不成园”,园林在古时也被叫作“园亭”或“亭园”,足以体现亭包罗万象的显著特征。到了唐代,皇家园林、寺观园林、私人园林均获得了很大的发展,而亭的数量也比起其他的园林建筑物获得了显著增加。唐代的皇家园林主要位于长安、洛阳两京地区,出现了以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为主的三大宫殿群。唐代儒释道三教并行使得后传入的佛教文化迅速崛起,无论是在城市中还是在郊野都存有寺观园林的身影。唐代以前,主要是私家园林向皇家园林学习;唐代以后,多是皇家园林向私家园林取法。在园主人的类别区分上,分为皇亲国戚、士大夫群体,以及平民百姓。士大夫因其是文化修养的代表,又分为政治地位较高、经济实力较强的士大夫与地位较低、生活品质较为朴素的士大夫,如王维“辋川别业”就属于第一种,而杜甫的“杜甫草堂”属于第二种。根据园主人的身份不同,其园林建筑的风格样貌也必然不同。在唐代园林的称呼中,包含“亭”的园林称呼就有山亭、园亭、水亭、溪亭、池亭、亭子等。公元618年至907年间,兴庆宫中的沉香亭开启以亭作园林主景之先河,同时,私家宅园中也开始竞相筑亭。“亭记”作为园记中以亭命名的一种,当以园记发展作为观照,园记作为唐代园林庞大数量的一个呈现,尚且处于发展的早期,因此,唐代的“园记”文,从标题来看,大多较为简单,以纪实的模式呈现,如以园中主要建筑进行命名,如韩愈的《燕喜亭记》;或直接以地名加人名的形式进行命名,如柳宗元的《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同时,在园林中的“亭”“堂”的建筑命名同样也十分简洁,不同于后来的写意倾向。“园记”自唐至宋在发展过程中经历了从正体到别体、尊体与破体的变化。“园记”的正体是以叙事为主,兼以议论。尤为重要的是,园林史家所总结的中国古典园林的特点,如本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建筑美与自然美融糅,诗话的情趣,意境的涵蕴等,此时已基本形成。

三、柳宗元园林散文中所涉及的“亭记”

在柳宗元“记亭池”的散文中,标题直接出现“亭”的共有七篇,这七篇文章的题目构成较为简单,即亭所处的地理位置加建造亭的亭主人(居住者)加亭的名字加“记”,简洁明快,十分清晰。在正文中,园主人多为前来任职的官吏,对地方上实施良好妥当的政策,使得政通人和、民意畅达,并在此地建亭;之后再写亭的建造过程;最后描写建造完成后的景象,并说明写作的原因。对选择造亭的地方的描写,多集中于桂州、永州、柳州这三个地方。在《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中,描写广西桂林的景色为:“桂州多灵山,发地峭坚,林立四野。署之左曰漓水,水之中曰訾氏之洲。凡峤南之山川,达于海上,于是毕出,而古今莫能知。”此处描写了桂林陡峭的群山中所出现的訾家洲。山包围江,江包围洲,而亭的选址又在洲中,展现出一片宽阔的大景。与此景相反的是《永州崔中丞万石亭记》:“临于荒野藂翳之隙,见怪石特出,度其下必有殊胜。步自西门,以求其墟。伐竹披奥,欹侧以入。”崔能在永州进行亭的选址时,发觉在茂密的树木之间存在着突出的怪石,于是决定前往探究。但这个地方因为竹林茂盛,无法直接进入,需要“伐竹披奥”。做完砍伐的工作以后仍然只能侧着身子进入,说明了入口之狭。这与桂林景色便全然不同了。

园林的基本单位是景象。亭的景象便由它本身的构造,以及处于它周遭的人造景象与自然景象进行穿插与结合。如果从亭本身的特点来看,首先它建造所选取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亭不同的实用功能,如《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中建造于马退山山顶的茅亭,造型简朴,气韵悠然,“是山崒然起于莽苍之中,驰奔云矗,亘数十百里,尾蟠荒陬,首注大溪,诸山来朝,势若星拱”。马退山位于众山环抱之中,而又为众山中之最高,呈现出众星捧月之势,而茅亭又建造于山顶,作为闲暇时与众人游览之亭,它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它不需要与平地上所建的亭子一样精美细微,反而是无须剪裁,留出空白—“以白云为藩篱,碧山为屏风”。亭本体虽看起来简单,但实际上因地势较高,山顶流云环绕于亭内,山上清爽的气息也铺满亭内外。由此可见,此亭人工痕迹较少,而自然痕迹占比更大,显现出一番飒爽情趣。其次,有的时候亭记并非只以一座亭为中心进行记载,也可能是多个亭台共同形成的景象群,如《零陵三亭记》中便是从山底到山顶依次建立了俯清亭、湘秀亭、读书亭。此三座亭与整座山结合,飞鸟与游鱼、池塘、瀑布、山峰皆能欣赏。动与静、大与小的整合使得整个景象都富有生动的气息。如果从游兴和园居的动静角度来讲,亭园作为游览欣赏从而逐步展开的一幅画卷,它的欣赏视角就是动态的,如果是作为园居居住于其中的实用作用的话,它整体的景致就是以静态展现于园主人视角之内的。在柳宗元所记载的园记作品中,既有单纯用来游览的,也有用来居住的,但更多的是两种功能共存的亭园。

由上得知,亭记的意象并不仅限于它本体的构造,园记文章的文字并不长,其中还有包含叙事的内容,对于景色的描写部分字数就更加需要剪裁。如果从文章选取的景物角度来看,《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的茅亭虽构造简洁,几乎没有修饰,但它不仅仅与海拔最高的马退山绑定,更是和亘数十百里的群山所绑定的,所以它是大中之小,因地理位置“以壤接荒服,俗参夷徼,周王之马迹不至,谢公之屐齿不及”,因此“岩径萧条,登探者以为叹”。其先描写大范围的概括性景观,再将视角集中于大面积的群山之中最高的马退山山顶上的茅亭,同时配上园主人登山的动态游览过程,最后在这中心一点上节奏平缓,令人身心舒畅。文章中虽然没有描写群山的色彩,但可以想见在未经开发的原始群山中,青色的大色块绵延展开,再配上素琴之素、流云之白、日落之霞光。如果说“一种具有实用价值的时空艺术风景画、中国的所谓‘山水画,是用绘画艺术的手段再现三度空间的自然风景于二度的平面画幅上,是在平面上经营空间。诗文则用语言、文字描写空间”(杨鸿勋《中国古典园林艺术结构原理》),诗文通过剪裁,仍然可以展现出园林三度空间的艺术描写。如果说园林内的景色是对于大自然景色的概括,而园林亭记又是在概括的基础上进行再叙述的,那么园林的思想感情也是其與自然所不同的核心。这一点在《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中对于所建造的亭台构造的精细之处可以得见。在这篇亭记中,柳宗元还描写出了另一派动象,即空间中的时间、天气等对于亭园内外景观所产生的变化。由于亭内早晚光线的不同,景色也会呈现出不同。柳宗元便从日出之时和夜晚两个不同的时间分开进行描述。“日出扶桑,云飞苍梧。海霞岛雾,来助游物。”白天太阳升起,云烟向西方飞去,海霞、岛雾都来增添了景致。在这些景物的空隙之处,还有月槛耸立在曲折的溪流之间,风榭显露在幽静的竹林之内。这就是人工与自然的精妙结合了。到了夜晚,“列星下布,灏气回合,邃然万变”。群星密布,白茫茫的雾气四面笼罩,深远莫测,瞬息万变,使人产生超脱于尘世之外的感想。四季、晨昏、风雨、晴晦的变换使得不仅是景象的变换,连带着身处其内的人的精神情感变化也大大不同。柳宗元被称为“记之正体”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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