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给了我早期精神塑造的人

2024-04-20 07:11王慧骐
莫愁·小作家 2024年3期
关键词:扬州中学母亲

王慧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个人著作二十余部。曾任江苏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新华报业传媒集团图书编辑出版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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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最早在报刊上发表作品,距今已五十年了。认真回想起来,我最初的写作,包括对生活建立一些基本的认识,受母亲的帮助和影响极大。

我的母亲性格慈蔼、谦和,从不与人争高低。她出生于一个手工业主家庭。我的外祖父是木工出身,脑子比较灵活,从上海浦东乡下来到杭州,业务慢慢做大,能独立承揽一些有一定规模的建筑项目。后来抗战爆发,外祖父带着三个女儿四下逃难。母亲是他的第二个女儿。逃难中,母亲的姐姐被日寇炸死。母亲流落到江西广丰县的一所中学读高中,在那儿认识了我的父亲,不久后恋爱,成婚。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她随同毕业于原国立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飞机发动机专业的父亲来到当时苏北行署所在地扬州。1952年,父亲由苏北行署农林科被抽调去组建彼时扬州的第一所大学:苏北农学院,筹办农业机械系。母亲则在新建的学院图书馆做资料员的工作。随后的几年里,我的二姐、我、弟弟和妹妹陆续出生,密集的生育使得母亲的身体一直比较瘦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苏北农学院对在职人员进行压缩和调整,母亲被劝离图书馆的岗位,安排到郊区的一所农村小学任教。母亲为人老实,平时不太讲话,对这样的安排,尽管感到委屈,但仍无条件地服从了。其后的几年里,她又被调到距扬州市区二十多公里的江都县实验小学和距离更远些的江都县张纲中学任教。

母亲读书时有较好的英语基础,在张纲中学前后待了近十年,主要从事高中英语教学。那些年里,我跟随母亲在那所农村中学或长或短地住过。那时,我已在扬州市里读中学了,因为“文革”期间学校对学生的管理比较松,向老师请个假,十天八天不去学校也没人会过问。母亲独自一人远在几十里路外的乡村学校,每至夜晚,那所连围墙也没有的学校真的是如死一般的寂静。孤单的母亲有时带上我是为了有个伴。

早晨,我和母亲一道去学校的伙房打稀饭,装在搪瓷缸里捧回宿舍。稀饭熬得挺稠,母亲告诉我,里面放了食用碱。做饭的师傅姓王,见到我常常露出喜欢的神情。母亲让我叫他王叔叔,他笑笑,叫我小三子(我在家中排行老三,是母亲跟他说的),时不时地会当着母亲的面夸我几句。早餐除了稀饭还有馒头,有时候还能吃到花卷或咸菜馅的包子。每天能和母亲面对面地坐在一块儿吃饭,早晨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我和母亲的脸上,我感到特别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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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纲是一个不大的小镇,却有点历史。老街上有一条不是很长的麻条石铺就的道路,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商店。镇子的东头有一座水闸,一些卖鱼虾等水产的商户在水闸旁的桥上吆喝各自的生意。母亲有时候会买些蔬菜或鱼虾,在宿舍里用煤油炉来制作,改善一下我们母子的伙食。有两次,弟弟和我一块儿去母亲那儿,好像是夏天,我们和其他老师的孩子一道用自制的小钢叉在学校的池塘里捕捉青蛙,跑啊叫的,玩得十分开心。

也有些星期天,我和母亲一道回扬州家里。从张纲镇可以坐车去江都,但母亲为了省些车钱,有时带着我走小路,步行七八里地可到达江都长途车站;然后再乘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扬州。每次同母亲一块儿步行,沿途看田野里的庄稼,蜜蜂、蝴蝶在油菜花地里飞来飞去,农民们扛着农具在田埂上行走或在地里干活,我觉着那些画面都很美,心情也特别放松,感觉自己也成了一只自由自在飞翔的鸟。有时候跑得头上出汗了,母亲会停下来,从那只每次回家都会提着的柳条篮里,拿出从镇上小店买的金刚麒给我吃,让我歇歇再走。

我注意到,母亲在学校里教书,对其他老师都很客气,校园里无论碰到谁都会主动打招呼。“文革”当中那位叫作王淑媛的女校长被学生剪成了“阴阳头”,罚她在学校里打扫卫生。母亲每次在路上碰到她,从不刻意回避,而是毫无顾忌地叫她一声王校长。

在当时的背景下,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学生们上英语课大都马马虎虎,不肯学,母亲在课堂上拼命提高嗓门,教得很吃力。尽管课堂纪律不好,但母亲从来不骂学生。若干年以后,母亲在扬州病故,她当年的学生赶到我们家中吊唁,说起母亲那些年在课堂上苦口婆心教学的情景,一再地向我们表达歉意,说长大后尤其是工作以后,才慢慢懂得孙老师(我母亲姓孙)在当时那样的年代肯那样教学生有多么了不起。

到我读高中的时候,学校注重抓教学了,成绩好的学生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我在学习上也知道用功了,作文水平有了较显著的提高,而且还会在老师布置的作文以外,主动写一些自己命题的作文。我把这些小作文拿给母亲看,母亲总是很高兴地说写得蛮好,还把我的课外作文簿带到她的学校,请当时担任教导主任的张松卿老师、高中语文组的组长范鸣国老师看,让他们来指导。记得有一次,我看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有感而发写了一首几十行的诗,两位老师都很用心地对诗作作了批改,给出了让我深感振奋的评价。母亲的这些举动,对我后来爱上写作,建立自信心,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母亲和她所在的那所乡村中学,在我少年成长发育的阶段,给了我许多终身受益的东西。和她相伴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母亲的亲切、善良,随遇而安,与人相处中的挚诚,对人的尊重,以及生活里的节俭、勤勉和在物质并不丰富情况下的自得其乐,这些向上且美好的精神品质,成为我一生努力学习和要求自己做到的基本要素。五十年来,我一直坚持写作,尽管不同的年代写作的侧重点和表现体裁有所变化,但有一个基调是我始终不变的,那就是对于身边的人和事我总投以关注的目光。他们,或是我工作中的同事,或是有相同爱好的文友,更多的是茫茫人海里萍水相逢的各种普普通通的人。我努力了解他们,贴近他们,并对他们的种种生活情态作下忠实的记录。我看重人间烟火里点点滴滴的光亮与温暖,那些令人心生感动的瞬间会在我的笔下定格。我以此为乐,并试图用这些素描式的文字去感染身边尽可能多的人。

母亲早在1998年离开了人世,但她曾经工作過的张纲中学,却因了母亲而一直那么生动和真切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不久前,我专门去了一趟这所很难再觅到旧迹的学校,给那儿的师生送去了一些历年来我所出版的作品集。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怀念我亲爱的母亲,也表达对我有着特别意义的这片土地的一种感恩之心。

图片由本文主人公提供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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