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焱
我一个人独居,无儿无女,但我又“亲人”满堂,每日围着“亲人”忙得不可开交,累并快乐着。或许你会意外,我这看起来年迈的老人竟然是一位护工。哎,别看我年纪大了,但我这身体还有的是力气。自从他,我的挚爱离开之后,我就没有想过我生命尽头的事。我想,我生命的尽头一定是在这个被大家所忽略的社会的僻静之处,散发最后一丝光,留给这个人间,一瞬间、一刹那的绚烂。我想,我会微笑着离开这个让我经历过无数次跌宕起伏的世界。那么,有什么工作可以做到生命的终结呢?在我60岁那年,我遇到了这份让我如生命一般挚爱的工作,我重拾对医学的热爱,准备发挥余热成为一名专业的护工,做一名生命的守护者。
“乐馨养老院”就在城北我这56平方米小蜗居的隔壁,白天我在那里工作,照顾着我的众多“亲人”。算起来,我在“乐馨”已经度过了23个春秋。我的朋友和亲人们有好多是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日子。他们的孩子们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忙,他们自己又爱惜着自己的儿女,不忍多打扰,他们的退休金也足够这里的开销。我虽羡慕他们膝下子女承欢,但又不羡慕他们不能享受天伦之乐。我时常一个人作斗争,我要与岁月抗衡,我要与我的身体较量,我还要与人性争高低。
我在这里陪伴着他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日子,那是我回城后最踏实的日子,尽管他卧病在床,完全失去了自理的能力,呕吐物、排泄物时常弄得满床。有时候,他会因为身体的病痛,扯坏床单,还时不时发出嗷嗷的叫声,吓退了其他护工。我知道他的独生女儿从事着军工事业,我们素未谋面,我也能理解她身不由己,国在前,家在后。我把他接到了这里来,就像家人一样照顾着他,像他的母亲爱护着他,又像他的妻子疼爱着他,更像他的子女悉心呵护着他。没有人知道我内心那种复杂的情感,但是都知道我是一名人人称赞的称职的护工。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面对现在病床上这般模样的他,大家可能很好奇,我是如何做到一如既往、不离不弃的?我想那可能是特定年代下特定的情感吧。在我的脑海里,他始终是年轻时那般高大硬朗,热衷于治病救人给他人除去病魔的白衣天使。而医者不能自医,所幸老天忘了我这个早已失去翅膀的白衣天使,我匍匐在他的病床前,在他的最后的生命旅途里当一回他的医生,谈不上救治,但还能守护,把我几十年来无处安放的爱恋一饮而尽。
“谢谢你,陪我这一路。”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他走了,我的爱却没有随着那一把火而化为灰烬,我要让爱延续。如果说他是火种,那是最古老的火种,我要让爱的火苗传递,直到燃尽于我的人生终点。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记不清照顾了多少个需要照顾的人。
直到小韩的出现。请允许我称她为小韩,她确实是和我孩子一般的年纪。小韩到养老院实属无奈,她说她三生有幸遇见了我,而她的那一声“妈妈”也让我终生难忘。“妈妈—妈妈啊—谢谢您照顾我,谢谢您陪伴我走到生命的尽头,此时此刻,我是愉快的。我要带着我的罪过去见我亲爱的父亲了。”
小韩在弥留之际,一定要我日夜留在她的身旁。那些日子我向班组长提出日夜不休,夜间我用一张行军床紧挨着她的病床睡,寸步不离。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最后一次叫我“妈妈”时,我老泪纵横,那种失去亲人的窒息的心痛,分明她就是我的孩子一般。白色的床单映衬着她苍白的脸庞,眼底倒映着我这被岁月浸染的脸,回忆像一道道痕刻在我柔软的面颊,我分不清当下的我在工作还是在生活。
泪珠滴在她身上的被子上,她的手虽依旧白皙,却变得软弱无力了。抓住她的是我这双长期护理病人而日益粗糙的手,那一个个老茧是谁也带不走的关于我的故事。我害怕抓疼了她,我把手退了回来,隔着被子轻轻地打着拍子。我想让她不要悲伤,安静地睡一觉,忘却这一生的烦和躁,裁剪这一生的风和景。
如果老天给我一个孩子,那也和她一般年纪,我心疼她。她把命运托付给了事业。“妈妈,亲爱的妈妈,您知道吗,曾经我有多恐惧来到这里?”小韩刚来的时候,经常和我聊聊心里话。她说,我能给她安全感,就像妈妈一样的安全感,有妈才有家,这里就是她的家,最后的人生归宿。她很少提到她的工作,或许是因为涉密,或许是因为家国情怀。人的一生最终的归宿就是家,能有如同家一般的关爱,何尝不是种圆满呢?
“亲爱的孩子,你不要害怕,这里有你的妈妈。”我摸了摸小韩的头,给她捋了捋额角的发丝。尽管我佝偻着背的模样,让大家觉得我力不从心。但好在过去多年从医的我,身体素质在日复一日的医疗工作中,锻炼出高于一般人的身體素质,才能让我有机会化身为无数角色,陪伴那么多人度过最迷茫又恐惧的日子。
“妈妈,你可知道,我有罪,我有罪啊。”小韩抓住我的手泪流满面,从“谢妈妈”改口“妈妈”。她的突然改口让我又痛又惊,在她的内心我就是她的亲人了,而最高赞誉的亲情就是母爱。那一刻,我是感动的,我多么渴望听一声“妈妈”。
“别怕,别怕,都过去了,现在咱好好的。”我知道小韩不是因为害怕自己的病情才变得焦虑又恐惧,此时我只有尽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给她安全感,给她心灵的慰藉,才能抚平她心里的创伤。她无数次跟我讲起,她心底的那个过不去的坎儿。
“妈妈,我的父亲被我送到养老院就再也没有回来。”小韩越说越悲伤,“不知道他在人生的最后是如何度过的。”
小韩,是他走了以后我照顾的印象最深的病人,她激动时就会大小便失禁,我从未嫌弃,哪有母亲嫌弃自己的孩子。她总是强忍着自己的情绪,不给我添麻烦,但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她跟我讲述她的父亲是在一家养老院离去的,她一直陷在自责里,总是认为如果不是自己的一个错误决定,父亲就不会被送去养老院,也不会离开她。对待养老所她一直心存芥蒂,她甚至认为,自己被子女送进养老所是因果报应。
我明白,这一切都源于她自己的心结,所以在照顾小韩的工作上,我更多的是照顾她的情绪,做好心理慰藉。我把大量的时间用来和她沟通。她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语言表达能力很强,讲话逻辑性也非常好,讲起自己的一生,她可以滔滔不绝个把小时,几乎要把前世今生讲述给我听。情到深处,她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和情绪,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站在她的角度,满足她的情绪宣泄。
按时喂药,一日三餐,吃饱穿暖,及时更换脏衣服等生活琐事已经不是我重点需要关注的。我更担心她的抑郁情绪,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怎能容忍自己这个样子?她唯一的儿子又在遥远的大西洋彼岸,有什么事,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她很少提及儿子,和我提起最多的是对于父亲的愧疚。
我有过好奇,这是一位什么样的父亲,能让他的儿女如此留恋着他?算来我和他的父亲也是同时代的人,有着类似的过往和经历。在小韩离开后,收拾遗物时,我终于看到了这位父亲。那是一张拍摄于20世纪60年代的泛黄的旧照,我老了,眼也花了,但出于极强的好奇心和一种莫名的情感,我戴上老视眼镜,把照片放在窗外的阳光下,端详着。
仿佛岁月轮回,时光静止,他从照片中走了出来,“嗨,好久不见,美丽的医生。”原来是你,我的眼把阳光收尽,多了一丝情意浓浓的光。我的唇抹上靓丽的阳光,多了一份妩媚,“我把你的孩子照顾得很好,我就当嫁给过你了。”
一阵暖风吹来,吹散了残存的记忆。我忘了所有,我清空了回忆,我只记得现在我是这里的护工,我在这里照顾着别人的亲人,更有别人的孩子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我会像母亲一样用生命去爱护着,守护着他们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