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酸菜鱼

陈铮

所谓死牢，就是比一般的单人囚室更大些的房间。犯人们走进这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手脚被镣铐固定，静静地度过他们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夜。

在死牢中，有形形色色的犯人，有哭哭闹闹的，有彻夜高歌的，有自己给自己壮胆的，也有忏悔啜泣的，但无论哪种，当那天光照射进这间灰暗的特殊囚室时，他们绝望的情绪也越来越浓，因为他们知道，再过几个小时，自己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而真正送行他们的人，并不是他们的父母，也不是刑场的战士，而是老韩。他是长刑犯，由于学历较高，被监狱管教分配了一个职务：帮死刑犯写遗书。

他见过许多死囚，即使是十恶不赦的人，在生命最后一刻，也掩饰不了对尘世的留恋。即使从不说真话的犯人，在遗书中，也会留下真诚忏悔的告白。生命，在此刻显得那样珍贵，可他们已回不了头了。老韩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中年的女犯人。她从走进遗言室就一直在唱歌，断断续续地唱，似乎还疯言疯语地对老韩谈起了下乡时，知青们对她的苦苦追求的事情。老韩清楚记得那歌词这样唱道：“少女的心，秋天的云，多少个忧愁苦闷的夜晚，多少个欢乐愉快的黎明……”这是首当年流行于西南一带的知青歌曲。老韩还记得，整个遗书记录过程，女犯人几乎是唱给他听的。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到像歌词一般的遗书上。很久以后，老韩才回想起，她可能是怀念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个东西，以至于她的眼里还是有光彩的，有对人间，至少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那份感情。天亮了，女犯人简单地化了妆，嘴里轻轻地哼着歌，显得那样镇定无惧。

另一个是二十一岁的男孩子，一米八几的个子，长得很白净。尽管他犯的是故意伤害罪，可他青涩，甚至略带稚嫩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戾气。三年前，没有任何征兆，刚成人的他杀死了他的酒鬼兼赌鬼继父。这个如寄生虫一般的继父一次又一次将他贪婪的爪子伸向男孩的母亲，还在酒后无端打骂他们母子。这一切他都平静地忍耐着，直到他迈出那一步。在看望她的母亲面前，他表现出一副并不后悔的样子。

“遗书你帮我写吧，现在你陪我聊聊天儿就行了。”男孩一边轻声说，一边慢慢吃着最后的晚餐。监狱一般都会满足死囚提出最后的要求。他点了一盘酸菜鱼。酸菜鱼被剔除了骨头和鱼刺，嚼在嘴里，酸酸糯糯的。“你不想对母亲说些什么吗？”老韩问。“不。我想说的早就对她说过无数遍了。如果有来生，我还会做她的儿子。只是，我会选择另外一条路……”男孩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简直像嗫嚅。眼泪混进了酸菜鱼汤，可他还细细地品尝着，仿佛一切都那样自然。

“你为什么要点酸菜鱼呢？喜欢吃吗？”老韩问。男孩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老韩，眼里还噙着些许泪花。“我只吃过半次酸菜鱼，和我妈在馆子里。那天我被他打了，后来我妈特意带我去……我妈一口都没吃，就看着我吃。那是我第一次吃酸菜鱼。可吃到一半时，他出现了……”男孩不愿用“父亲”這个字眼去称呼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过去的他或许还称呼继父为“疯子”，可当他杀了这人后，反而异乎寻常的平静。也许恩怨已了了吧，之后每当谈起继父，他只是平淡地用“他”来称呼，没有感恩，也没有怨恨，仿佛只是人生中一位寻常过客。

老韩当然了解这些，之前的交谈已经让他充分了解了这个男孩的过去。在被委派见死囚前，管教会向他先简单介绍犯人的罪行。有时，管教直接把犯人的判罪书给他看。每次，他都看得格外认真。他知道，判罪书只是结束他们生命的犯罪事实。而在此之外，他们的的确确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的，活生生的人啊！男孩花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才吃完了酸菜鱼。他含着泪，默默无声地将汤喝了个精光。被押送进死牢前一刻，他转身对老韩微笑着说：“告诉我妈，我帮她把她的那份也吃了。”

老韩一夜无眠。黎明，他看着天光一点点透进囚房。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陪着那个男孩，最后听一听这窗外嘶哑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