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笔下的日俄战争

2024-04-20 14:53黎宏博尚一鸥
东疆学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夏目漱石

黎宏博 尚一鸥

[关键词] 夏目漱石;日俄战争;反战思想

[中图分类号] I313.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2-2007(2024)02-023-08

[作者简介] 1.黎宏博,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吉林工商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日本现当代文学;2.尚一鸥,女,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日本语言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日本现当代文学。(长春 130024)

一、明治知识分子笔下的日俄战争

日本自中日甲午战争后,又于1904年在中国东北发动了日俄战争,击败了俄国,夺取了俄国在中国东北地区的大量殖民利益,进一步走上了穷兵黩武的军国主义道路。对此,日本国内鼓噪、叫嚣、支持战争的狂热思想占据了主流,民众认为,继甲午战争后,日本能够再次通过侵略战争获得无尽的财富与荣耀。[1](46)国民为了支援战争,纷纷捐款捐物,妇女“深明大义”地为奔赴战场的丈夫壮行,编为预备部队的士兵因不能立刻上战场而感到羞愧,呼喊“天皇万岁”剖腹自尽。在日俄战争期间及之后,日本的作家文人在作品中亦对战争多有论述,但相较民间对战争的狂热,文人对战争则表现出了支持与反对两种态度。在支持战争者中,代表性的有樱井忠温等军人作家,以及军医高官森鸥外等。樱井忠温的《肉弹》浓墨重彩地描述了旅顺攻防战的惨烈,为军国主义思想张目,鼓吹军人为皇国献身的英勇的“肉弹”精神;森鸥外作为第二军军医部长,随军参加日俄战争,所著《歌日记》中的大量诗歌,都为鼓舞军人士气而作,对侵略战争进行了歌颂。[2](16-18)文学在此沦为了明治政权鼓吹军国主义、皇国思想的政治工具。

与此相反,一些有正义感、有良知的作家则在作品中鲜明地表达了对战争的反对态度。幸田露伴在《文坛诸问题·战后文学》一文中认为,日俄战争之后不会出现伟大的关于战争的作品,参战的文学家和小说家也不会赞美、歌颂战争,只会站在反战的立场上揭露战争的另一面。[3](51)志贺直哉则在《甚吉》《伤兵》《插画》几部小说中,描写了战争的残酷,表现了战争给人们留下的身体与精神上的创伤,揭露了战争对人性的泯灭。[4](37)与谢野晶子在诗歌《你!不要死!》中,指出天皇平日虽对国民做出仁慈之态,却用忠君爱国等概念欺骗将士们为一己私欲上战场卖命,揭露了天皇的残忍与虚伪。[5](37)幸德秋水更于1904年在《平民新闻》发表多篇文章主张“非战论”,呼吁国人拿起纸笔,以纸笔为刀枪反对战争,终于招致当局的压迫,1905年1月,《平民新闻》被政府强令停刊。[6](322-323)这些作家从多个角度指出了战争的残酷和给人民带来的创伤,揭露了明治政权发动侵略战争的非正义性和残忍,一定程度上为日本的和平反战事业做出了贡献。

二、夏目漱石的战争观

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国民作家夏目漱石也形成了自己的战争观。近百年来,中日两国学界对夏目漱石的战争观多有论述。日本学者大冈升平在《漱石与国家意识》中指出,夏目漱石在《草枕》中暗示,日俄战争使得俄国陷入革命,并最终使得战争走向终结,对战争持否定态度。小森阳一在解读漱石的作品时亦提出,“国家将人们驱赶向战争”,战争是个人自由最大的障碍,[7](69)并认为夏目漱石具有反战思想。中国学者李光贞在著作《夏目漱石小说研究》中提出,夏目漱石在《我是猫》中表现出的厌战思想是其根本思想。[8](80)学者周冰心则认为,面对日俄战争,夏目漱石虽然不狂热支持,但也绝不反对,表现出暧昧的态度。[9](82)在夏目漱石的众多作品中,有几部对日俄战争有所描述,从中或可对其战争观一窥究竟。

1905年1月至1906年8月,夏目漱石初登文坛,在杂志《杜鹃》上连载小说《我是猫》,该小说甫一问世即大获成功,引起了文坛的瞩目和学者的关注。小说的创作过程伴随着日俄战争的始末,小说中亦多次提及了日俄战争,表明了作者对侵略战争的态度。

小说一开始便借猫之口讥讽人类倚仗自身强力,心安理得地夺走猫的食物,并且狂妄自大,如果没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力量,人类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作恶,[10](7)辛辣地讽刺了人类社会恃强凌弱的强盗行径,更暗讽明治政权对外侵略国策的非正义性。

作品进而写到,日军攻下旅顺后,街上人山人海庆祝胜利,主人公苦沙弥的好友,知识分子寒月建议陪苦沙弥外出散步看热闹,苦沙弥却一脸漠然,无动于衷。[10](18)在举国欢庆“旅顺胜利”的大背景下,苦沙弥对之毫不关心,表现出了他对战争的漠然。

苦沙弥的友人迷亭的母亲在给儿子的信中,一方面提到了年轻军人忍受艰辛为国奉献,同时也哀叹迷亭的很多朋友在战争中死亡,并渲染了夜晚阴冷的天气和凛冽的寒风,描绘出战时日本国内的阴郁景象。在文中出现的“岁末”“战死”“衰老”“人世无常”等意向让迷亭感到凄凉。在全民狂热拥护日俄战争时,作者却借迷亭母亲之口,表达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伤亡和痛苦,亦借助对凄冷环境的描写,烘托出战争给人们带来的阴霾,作者的反战观点在此显露无疑。

在全民支持对外战争的背景下,夏目漱石能够清醒地认识到战争给民众带来的痛苦,并在小说中大胆地予以揭露,表现出他作为知识分子秉笔直书的正义感和良知。

此外,作者还在文中用戏谑的手法对日常之事用战争术语来描述,从而形成强烈的反差,为小说增添了趣味及可读性,同时也解构了战争的严肃性,使得宏大的战争叙事变得滑稽可笑,隐晦地表现了作者对战争的不屑及否定态度。 例如,猫说自己不具有车夫家老黑“远征”到胡同口鱼铺子的能力,[10](151)用远征来形容渺小又滑稽的猫,战争的严肃神圣感在此被解构得荡然无存,表达了作者对战争的揶揄讽刺,其反战态度在此亦可窥见一斑。又如,“猫”听说日本和俄国开战,也决心“投身战场”,开始捉老鼠,想组织个猫儿混成旅去挠挠俄国兵,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东乡大将。[10](153)把猫比作混成旅和东乡大将,用作战计划形容猫捉老鼠,将日本国民心中神圣的战争以及令国民崇敬的军人以戏谑的口吻说出,战争的严肃和軍人的崇高在这里被完全消解,表明了作者对战争的蔑视和讽刺的态度。

作者进而描写了落云馆的学生受金田老爷挑唆,对苦沙弥投掷棒球等种种恶作剧,扰得苦沙弥苦恼不堪。作者在这里把学生投掷的棒球比作日俄战争中使用的“达姆弹”,把学生比作“群集于落云馆的敌军”,把学生的投球行为描写为“发射炮火”,并戏称“在旅顺战斗中海军进行了间接射击从而建立了伟大的功勋”。[10](230)在此,学生的恶作剧和严肃的战争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作者将两个极具反差的事物进行类比,进一步反衬出战争的荒谬,表现了作者对战争强烈的不满和讽刺揶揄的态度。

此外,夏目漱石对象征国家主义、军国主义乃至对外战争的“大和魂”这一概念亦持保留甚至否定态度。例如,他借苦沙弥之口以嘲讽的口吻阐述了自己对“大和魂”的看法,把呼喊“大和魂”的日本人比作“痨病鬼”,认为无论东乡大将、鱼铺子掌柜阿银,还是投机者、骗子手、杀人犯,都具有大和魂,并指出大和魂形状不定,不知是三角还是四楞,把大和魂比作天狗。“大和魂”一词最早出现在《源氏物语》的《少女》卷中:“须以汉才为根本,再辅以用于世事之大和魂,方才成功”,[11](37)意为处理社会日常事务的能力与智慧。及至明治时期,1894年日本发动甲午战争后,“大和魂”被赋予了对外侵略战争、战死、为国牺牲等含义,如诗句“大和魂驻樱花上,冲天香气身成仁”。[11](51)此时的“大和魂”已彻底地转化为军国主义意识,成为了日本法西斯主义毒害国民、对外扩张的思想工具和精神动力。夏目漱石在这里用戏谑的语气描述大和魂,把投机者、骗子手、杀人犯与所谓的“民族英雄”东乡平八郎大将相提并论,指出他们都具有“大和魂”,“大和魂”的严肃意义在这里完全被消解。作者进而讽刺“大和魂”“总是摇摆不定”,“其天狗之类欤?”,[11](51)对“大和魂”所暗示的军国主义思想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表现了作者的反战思想以及对国家主义的冷静思考。随后,苦沙弥收到了一封呼吁为日俄战争凯旋将士庆功会募捐的信,寄信人是一个“华族”[10](262)。他读罢信,即把信装回信封,不再理会。作者在这里借猫之口指出,不管是军人的欢迎会,还是华族的发起人,主人绝不会只凭一纸通知就慷慨解囊。在这里,苦沙弥丝毫没有体验到国民对战争获胜的兴奋,并且不愿参与其中,为之做出“贡献”,作者在这里明写苦沙弥的吝啬,实则表明了苦沙弥以及作者本人对日俄战争漠不关心乃至反对的态度。

纵观《我是猫》通篇,日俄战争贯穿了整部小说。其中,作者或借猫之口讽刺、批判战争的非正义性;或直接揭示战争给国民带来的伤亡、痛苦以及家庭的破碎;或通过景色、环境的描写,烘托战争肃杀的气氛,让人心生忧郁;或通过戏谑、揶揄的手法,把日常生活之事比作日俄战争,使得战争显得荒唐可笑而失去严肃性;或通过小说中人物对战争的冷漠态度,表现作者对战争的不屑。总之,夏目漱石对日俄战争的讽刺、反对态度在《我是猫》中显露无疑,对充满军国主义、法西斯主义意味的“大和魂”亦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表现了作者不同流俗,不屈从国家势力的傲骨,更表现出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批判精神。

继《我是猫》后,夏目漱石于1908年9月至12月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了长篇小说《三四郎》,并在小说中数次言及日俄战争。小说伊始,主人公三四郎乘坐火车由家乡熊本去往东京读书,途中,高中英语教师广田先生与他攀谈起来。作者借广田先生之口表达了对日本未来的担忧,指出日本民族都很可怜,形容丑陋,国家弱小,即便赢得日俄战争,依然无济于事。[12](12)在广田先生看来,日本虽然提出“脱亚入欧”的口号,在日俄战争中打败了欧洲强国俄国,但本质上仍然属于亚洲国家,实力仍然不足以和欧美强国抗衡,国际地位并未有质的改变。就此而言,夏目漱石对当时的国际局势以及日本的自身实力可谓认识清醒而深刻。日本如果继续延用侵略扩张政策,则将面临兵败国灭。随后,夏目漱石在小说中再次借广田先生之口说出日本早晚面临灭亡,对时局发展趋势的预见洞若观火。在全民为战争的胜利而狂欢的背景下,夏目漱石是當时日本国内极少数准确预测到日本结局的人士。果然,日本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发动了对中国、东南亚的全面侵略战争,并对美国宣战,终于兵败投降,被美国占领。由此可见,夏目漱石超越时代的洞察力以及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情怀。

此后,广田先生指出,如果一味认为日本先进,反而会使日本落后。[12](3)在夏目漱石看来,日本以亚洲后起国家的实力和地位,妄图跻身世界帝国主义强国之列,是由于日本人的目光短浅,缺乏战略眼光以及对世界局势缺乏认识,更缺乏对自身国家实力及国际地位的清楚认识,才妄自尊大,试图在全球瓜分殖民地浪潮中分一杯羹,最后必然招致灭亡。

小说中的广田先生是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不人云亦云的知识分子,对日本盲目效仿西方,进行殖民扩张的国策有着自己的见解。在这里,广田先生身上有着明显的夏目漱石的影子,亦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夏目漱石在小说中以广田先生自况。广田先生对日俄战争的见解,实为夏目漱石本人对战争的看法。在小说中,广田先生与主人公三四郎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更让人联想到现实生活中,夏目漱石与他的诸弟子之间的关系。广田先生对三四郎的照拂与教导,正是夏目漱石对诸多弟子关爱的真实写照。

在小说中,作者亦借火车上老爷子之口指出日俄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创伤。老爷子痛陈自己儿子被迫参军而客死他乡的悲惨遭遇,他还面临物价上涨、生活日益艰辛的窘况,并发出了“都是战争造的孽”之感叹。[12](3)的确,日俄战争虽然为日本带来了辽东半岛与朝鲜的地缘利益,但却造成了无数个家庭承受失去亲人之痛。同时,日本的军费也达到了17.5亿日元,又没有得到战争赔款,只能通过向民众加税以及对内发行国债、对外募集外债来解决军费,使得民众的负担更加沉重,生活资料被极度压缩,生活水平低下,阶级矛盾愈发激化。而日本政府并没有把在侵略战争中的获利投入民生,改善民众生活水平,而是进一步把资金和资源投入到扩张军备、产业发展、殖民地经营中,为进一步全面入侵东亚做准备,财政支出不断膨胀。[1](74)民生的不景气使得民怨沸腾,无论知识分子还是底层民众,都看不到生活改善的希望,在困境中苦苦挣扎,阶级矛盾更加激化。在此,夏目漱石短短几句话就概括了日俄战争给日本民众带来的疾苦和创伤,他对战争的危害洞若观火,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反战态度。

夏目漱石的另一部代表作《从此以后》于1909年6月至10月连载于《朝日新闻》,小说成功地塑造了追求心灵自由、精神独立的知识分子代助这一形象,生动地展示了两代人精神世界的巨大鸿沟及其在现实生活中的激烈冲突。小说创作于日俄战争结束后的第四年,其中亦对日俄战争有所提及,并借主人公代助之口,表明了作者对日本发动对外战争的态度。

在小说中,代助指出,日本一旦失去了西方国家的贷款,(对外侵略)战争就无以为继,却仍然自视为先进国家,勉强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如同青蛙与牛比大小,必将势穷力竭。[12](54)日本作为后发的资本主义国家,国力本来相对弱小,军力弱于俄国,军费亦不如俄国充足。但日本于1902年与英国签订了《日英同盟条约》,与英国达成了事实上的结盟关系,[1](32)并在日俄战争中向英国、美国等国发行大量公债,从而募集到了充足的军费以进行日俄战争。[1](254)虽然日本最终在战争中取得了胜利,但也有了重大的伤亡,并且背负了巨额债务,更在国际上树立了俄国这一劲敌。在代助看来,日本的实力远远不如欧美先进国家,却为了跻身其中,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并且大大透支了自己的国力,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危险,稍有不慎便会给国家招致灾难,撑破自己的肚皮。果然,日本在一次次尝到侵略战争的甜头后,日后进一步穷兵黩武,扩大了对外侵略战争,终于导致兵败国灭。代助作为新一代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政局和国际局势有着独到的见解,并对日本未来的发展走向做出了精准的预测。而代助对日本发动战争的态度,正代表了夏目漱石的看法,并体现了夏目漱石跨越时代的深邃洞察力。

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9月至10月,夏目漱石应儿时好友、“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总裁中村是公之邀,赴“满洲”及朝鲜进行了为期46天的考察旅行,归国后创作了游记《满韩漫游》,并于1909年10月21日至12月30日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共51回。[16](142)由于伊藤博文在哈尔滨遭遇刺杀,日本国内政治局势骤然紧张,连载几经中断,作者遂于年末停止了连载,所以游记仅仅记述了作者在中国东北的经历,涉及了大连、熊岳、营口、旅顺等城市。

彼时,日本已经取得日俄战争的胜利,独自占领了中国的辽东半岛及朝鲜,取得了“南满”铁路及其支线的一切附属权力、财产和煤矿,并在战后加速了对中国东北的殖民侵略活动。1906年,日本在中国东北建立了推行大陆侵略政策的 “国策会社”——“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下文简称“满铁”),总社设于大连,以经办铁路、开发煤矿、移民及发展畜牧业等为经营方针,是日本在“满洲”进行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侵略活动的指挥中心。中村是公1906年任“满铁”副总裁,赴大连主持“满铁”经营,1908年升任“南满”总裁。1909年邀请夏目漱石赴东北考察,实则希望其就职于朝日新闻社,并撰写宣传“满铁”建设成绩的文章,从而扩大“满洲”在日本国内的影响,争取国民对日本政府的大陆政策以及殖民活动的关心,进而吸引更多日本国民赴“满洲”进行殖民活动并移民定居。[16](143)然而,夏目漱石所作的《满韩漫游》在一定程度上并未满足中村是公的愿望,对日俄战争的描述、战场遗迹的描写都隐隐透出作者对战争的反对态度。

在文中,据“满铁”职员田中叙述,日俄战争期间,大连被送往医院的伤员由于战争激烈,得不到及时的救助,怨恨的哀痛声回荡在整个城市,医院一带由此被称为鬼屋。[16](183)夏目漱石没有按照当时舆论界普遍赞美和歌颂的口吻来叙述战争,反而揭开了战争带来的创伤,并用“怨恨声”“可怕”“鬼屋”等阴冷的词汇来渲染建筑的诡异氛围,让人心生凄凉之感。作者对战争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作者还记叙了“满铁”高层刚到大连时入住“鬼屋”的情形,建筑饱经战火只留下残垣断壁,军人们忍受着气候寒冷、物资匮乏以及交通不便之苦,有人上厕所时油灯熄灭,有人喝水時水都冻成了冰,还有人穿了半打毛织衬衣。[16](184)夏目漱石在这里极力描写渲染殖民地的凄苦生活和荒凉景象,指出殖民活动的艰难困苦,同时也暗示了殖民活动前景的黯淡,表明了作者对殖民活动并不乐观的预见。

作者行至旅顺时,参观了日俄战争遗迹,看到一处未完工的建筑,四周还残留着木材,不由变得伤感。宾馆内外寂静的环境,围绕港口光秃秃的山,无不令夏目漱石感到伤感冷清,认为这里跟废墟没什么两样。[16](195)旅顺荒凉凄冷的环境,无疑显现出战争给城市遗留的创伤。之后作者视线一转,进而描写到房间里新式的器具,应有尽有,与房间外部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令作者唏嘘不已。“满铁”建设的“成就”与战场遗迹的萧瑟构成强烈反差,而这种情况亦是建立在战争的死亡与非正义性之上的。夏目漱石没有用浓墨重彩宣扬旅顺殖民地建设的“成就”,反而着力刻画战场环境的阴郁冷清,从中隐约可以窥见作者的反战态度,以及对战争残酷性的反思。

夏目漱石随即参观了旅顺战场的战利品纪念馆,纪念馆周围光秃秃的一棵树都没有,大煞风景。作者在此继续用负面的词汇形容殖民地,表达自己对殖民地的消极看法。纪念馆一名曾经参战的中尉A君为夏目漱石一一讲解了馆内的众多战利品,夏目漱石却都没有留下太深印象,唯独记住了一只女人穿的鞋,并对鞋的主人的命运寄予了深切的关心,挂念她是否仍在人世。[16](197)作者并没有用笔墨去渲染战争胜利的喜悦,歌颂战争的伟大,抑或描绘战争武器的精良,缴获敌军战利品的丰富,而是对战争中平民的物品及命运给予关注,对战争给平民带来的灾难寄予同情,作者对战争的质疑和反对态度在这里显露无疑,表现出了知识分子的良知。

此外,作者在游记中对战争轶事也有所记叙,士兵们打累了就停火,有时和对方士兵聊天,向对方要酒喝,甚至和敌军商量因无聊而停战。此般战争轶事,明显与国家政权对战争的宣传口径大相径庭,不但没有突出日本军人的勇猛尚武、不畏死亡的精神气质,反而表现了战争中难得可贵的温情与人性。而士兵对战争的无聊之感,更直接表现了军队中的厌战情绪,这与当时国家宣扬的为国牺牲的“武士道”精神截然相反。作者没有用更多的笔墨赞美将士们英勇作战,为国牺牲,反而记叙了这些片段,他的反战思想,以及对战争合理性的质疑。

总之,在日本全国上下都沉浸在军国主义侵略扩张的狂欢大背景下,夏目漱石虽然受中村之托,撰文宣扬日本侵略战争武功及“满铁”建设成就,却不愿发违心之语,在游记中并未对日本的侵略战争予以赞美歌颂,反而通过对战场遗迹气氛的烘托以及对战利品描写,侧面表达了自己的反战思想,反思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创伤,表达了对平民命运的关切。这些观点显然有违中村邀请夏目漱石游历“满韩”的初衷,并且与当时全国为战争胜利、殖民地建设欢欣鼓舞的舆论氛围也是格格不入的。而游记中的过多回忆与旧友往事,似乎有意淡化对殖民地建设成就的描写,亦受到读者批评。《满韩漫游》连载之时屡屡被《朝日新闻》报社停刊,也许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但作品对侵略战争和殖民统治的反思、表现出的反战思想,以及对平民命运的关注却未因停刊而减色。

此外,夏目漱石在诗歌、日记中也表达了他对日俄战争、对国家主义的态度。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伊始,夏目漱石在《帝国文学》杂志发表诗歌《从军行》,其中有如下诗句:“遵从天子的命令,吾去复仇。尽的是臣子的责任,吾去远方……为了最后的胜利,远赴疆场……照耀在北方的天空,吾去复仇。”[1](5)诗作虽然毫无艺术水平可言,但却反映了此时夏目漱石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看法,即对战争的支持与赞赏。日俄战争爆发后,日本国内自上而下都陷入了狂热,报刊杂志对战争进行大肆宣传报道,民间对战争的一次次“胜利”欢欣鼓舞,众多学者和诗人亦纷纷发表诗歌对日俄战争进行歌颂,如大町桂月、野口宁斋等人的诗作即享誉一时。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夏目漱石这首《从军行》是出自作者本心,抑或是从众之作,已不得而知,但在1904年底,夏目漱石即开始创作《我是猫》。如前文所述,《我是猫》对日俄战争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把猫儿比作混成旅和东乡大将,把棒球比作达姆弹,更对象征军国主义思想的“大和魂”进行了揶揄讽刺,短短七个月后,夏目漱石的思想为何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断,夏目漱石对侵略战争的态度,与日本国内多数狂热的军国主义支持者有着本质区别,《从军行》一诗的创作,亦有应时之作的可能。结合日后夏目漱石创作的《三四郎》《从此以后》对日俄战争的态度,似乎更可佐证这一点。

夏目漱石1911年在和歌山发表了题为《现代日本的开化》的演讲,敏锐地指出了日本现代化过程是在西方的外压下极度缩短时间而进行的,属于外发型,区别于西方的内发型开化,因此流于表面,有失脚踏实地。演讲指出,“(日本)为了站稳脚跟,甚至不得不打肿脸苦撑……想到日本的未来必然会陷入悲观……战后(日俄战争——本文作者注)的日本已成为第一世界国家这种傲慢论调却随处可见。持有这种看法的诸位,你们的乐观真令人羡慕。”[17](115)夏目漱石对日本国民的盲目乐观表现了深深的忧虑,对日本的国际地位、处境以及发展阶段有着清楚的认识。一方面,作者指出了日本现代开化存在的严重问题,另一方面也隐晦地表达了作者并不认可日俄战争本身胜利的态度,认为日俄战争的胜利是日本超出自身能力向西方借贷,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并强行加速实现国家的文明开化而取得的,胜利果实并不牢固,而是存在着巨大的隐患,进而表现出了对日本未来的忧虑。在全民醉心于明治政权对外扩张的“胜利果实”中时,这种对日本和世界局势的冷静认识和准确预判在当时的日本极为罕见,显示了作者作为知识分子的敏锐洞见。究其原因,一方面得益于夏目漱石自幼积累的丰富知识储备,另一方面则缘于夏目漱石两年的英国留学经历,使他能够跳出日本本土,从欧美视角对日本在世界所处的位置进行观照,从而得以正确认识日本文明开化和侵略战争的得失。

及至1914年,夏目漱石在他著名的演讲《我的个人主义》阐明了他对国家主义的看法,认为“有人说,今天的日本如果不实行国家主义,就无法维持下去;也有人倡导,如果不把个人主义踩碎,国家就会灭亡。事实上绝不会有这种混账事”,[18](612)如同在《我是猫》中夏目漱石对“大和魂”的评论表现出对国家主义、军国主义的质疑,作者在这里同样呼吁防止国家主义过分侵犯个人利益和自由,保持个人主义不被国家主义所践踏,表现了他的民权思想以及个人主义思想。在演说中,夏目漱石进而讲到,“从早到晚国家国家的嚷个不休,仿佛被国家迷上了似的,那无论如何也不是我们干得出来的”,[18](612)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对国家主义的反对,亦是对国家号召民众狂热支持战争表示不满。

三、夏目漱石反战思想的局限性

纵观以上作品,夏目漱石虽然在日俄战争初期,曾经迎合明治政权写下了歌颂赞美日俄战争的诗歌,但总体而言,夏目漱石对战争的态度还是偏于漠然、戏谑乃至反对。在他的小说和演讲中,夏目漱石或以嘲讽的语气描述战争,消解战争的严肃性和神圣性,暗讽战争的荒唐;或渲染悲凉的气氛,暗示战争的残酷;或阐述战争给国民带来的灾难和伤痛,以及对国民财富的压榨与剥削;或从国家实力角度出发,阐述日本国力之弱,无力与世界强国抗衡,透支国力必然招致灾难;或通过描写战场轶事,表现战争的残酷以及军人的厌战情绪;或反对明治政权宣扬的国家主义,倡导、呼吁对个人自由和意志的尊重。由此可以看出,夏目漱石对战争的态度,与当时日本民众的狂热支持是格格不入的。在全民沉浸于日俄战争胜利的狂欢氛围下,作者能够具有如此反战思想,并冷静地认识到战争的危害,表现出了知识分子的良知与正义,以及对时局的敏锐洞察,但他的反战思想的出发点却是偏颇的,有其局限性和不彻底性。

首先,夏目漱石反战的原因,只是在于战争给本国人民带来的灾难和伤痛,在于日本的侵略战争超出了本国实力,容易受到战争反噬,让本国陷入灾难。他并没有认识到战争本身的侵略性质,忽视了战争给被害国人民带来的伤痛和灾难,模糊了战争的非正义性,没有对战争的非正义性进行彻底的控诉与揭露,更没有认识到日本应对战争所承担的责任,没有从更深层次探讨侵略战争的性质及根源,而是对这一根本性问题采取了逃避和视而不见的态度。其作品的反战性质,以及他的反战思想,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值得肯定,但其反战的不彻底性和局限性应当引起我们的质疑,他对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本质缺乏正确认识,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日本国内很大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立场。即,夏目漱石虽然反对战争,但原因在于战争对本国的伤害,而并不是因为侵略战争本身的非正义性以及给被侵略国家带来的伤害。这一点在今日亦值得日本知识界反思,同时也需要我们给予足够的警惕。

其次,夏目漱石对受害国、被占领国存在着很深的歧视与偏见。在《满韩漫游》中,夏目漱石所游历大连、旅顺等地,均为日本在日俄战争胜利后所奪取的殖民地。夏目漱石在访问这片土地时,也自然而然以殖民者高高在上的心态审视殖民地的中国人。初抵大连,夏目漱石即用挖苦嘲讽的口吻称岸上的力工为“苦力集团”,讽刺他们肮脏不堪,“如此多的人挤在一起不堪入目”,并且“吵吵嚷嚷”“衣着邋遢”,房屋里“臭气刺鼻”。[16](159)他以先进国家的国民自居,带着优越感俯视着当时相对落后的中国与中国人,滋生出傲慢的态度。而这傲慢的态度,又是与当时的社会背景紧密相连的。亦即,当时日本作为殖民宗主国,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待被殖民的中国,对中国的鄙夷蔑视、对本国的骄傲自大等情绪充斥着日本社会,这种社会情绪无疑会影响到夏目漱石,并造成夏目漱石对中国不但丝毫没有歉疚之情,反而存在歧视与偏见,使得其思想充满了殖民主义色彩而具有了局限性。这种局限性,是研究夏目漱石的战争观所必须警惕,并予以批判的。

四、结语

日俄战争在夏目漱石的多部作品中均反复出现,这些叙述共同构筑了夏目漱石的战争观。对于日俄战争,夏目漱石或揶揄讽刺,解构战争的严肃性与神圣性,或指出战争带给日本人民的痛苦及创伤,或借小说人物之口暗示侵略战争的惨淡结局,或反对国家主义侵犯个人权益,主张个人主义。但作者的反战思想亦具有其局限性、不彻底性,没有认识到战争的侵略性质和非正义性,漠视了战争给被害国人民造成的伤害,对受害国人民投以鄙夷的目光,并抱有强烈的偏见。这些都削弱了作品的严肃性以及对战争的批判力度。我们对夏目漱石作品中反战思想的局限性应有清醒正确的认识,并对其予以批判,这种认识与批判,在东亚局势进一步紧张,日本右翼军国主义思潮死灰复燃的今日,尤其具有重要的意义。

[责任编辑 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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