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作品的篇目与真伪之争

2024-04-20 10:07谢君
名作欣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王逸招魂远游

围绕着屈原及其作品,历来存在诸多争论,其中一个重要的争论便是屈原作品的篇目与真伪之争。屈原到底创作有多少作品,具体篇目是哪些,这是屈原与《楚辞》研究的一个根本性问题,也是一个至今尚未能达成学术共识的问题。

争论肇始于汉代。班固在《汉书·艺文志》“诗赋略”中载“屈原赋二十五篇”,但没有说明具体的篇目。王逸在《楚辞章句·天问》后叙中曰:“昔屈原所作,凡二十五篇。”且在《楚辞章句》中明确标注为“屈原之所作”的作品有《离骚》《天问》《九章》《九歌》《远游》《卜居》《渔父》等篇,《九章》九篇,《九歌》十一篇,合计刚好为“二十五篇”之数。但在这之外,王逸又标注《大招》说:“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似乎对屈原作品的篇目又存在疑惑。此外,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似乎是将《招魂》当作屈原的作品;而王逸《楚辞章句》则明确认为《招魂》的作者是宋玉。正是汉代学者的语焉不详与相互抵牾,给后世留下了巨大的争论空间。人们不禁会想,班固与王逸虽然均以刘向所辑之《楚辞》为底本,且异口同声说屈赋为“二十五篇”,但王逸对《大招》作者的犹疑说明他可能并不确知班固所谓的“二十五篇”的具体篇目,或者至少是对班固的观点心存质疑。而王逸与司马迁对《招魂》作者的不同看法,更是加剧了人们对汉代学者关于屈原作品篇目的认识并不一致的印象。于是就产生了两大疑问:一、屈原的作品到底是不是“二十五篇”?二、屈原的作品具体有哪些篇目?有了质疑的缝隙,争议就会越来越多,于是由这两大疑问衍生出了无数关于屈原作品篇目及真伪的争论。

宋代学者最先开始在屈原作品“二十五篇”说之外做出新的推断,提出了二十七篇说、二十六篇说、二十四篇说、二十三篇说等说法。然而,更多的做法是在遵从“二十五篇”成说的基础上,整合具体的篇目以凑足“二十五篇”之数。于是便产生了不同的整合方案,这些方案的不同集中体现在对《九歌》篇目数量的不同认识和对部分篇目是否为屈原所作的不同判断上。所以,关于屈原作品篇目与真伪之争最终就落实在《九歌》的篇数之争与《楚辞》部分作品的作者之争上。

关于《九歌》的篇目数,大致有九篇说、十篇说、十一篇说三种主要观点。王逸《楚辞章句》将《九歌》排在第二,列篇目十一篇,分别为《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名为《九歌》,篇数却有十一篇。《楚辞》中的其他篇名带“九”的作品均为九篇,如《九章》《九辩》等均为九篇,只有《九歌》有十一篇。这为《九歌》的篇数之争埋下了伏笔。争论的焦点在于《九歌》之“九”是否是实指。实指派认为《九歌》应是九篇,于是纷纷做各种整合剔除工作,试图将十一篇整合剔除成九篇,以合“九”数。有合二湘为一、二司命为一者,以明代的胡文英为代表。有合《山鬼》《国殇》《礼魂》为一者,以明代的黄文焕为代表。有合二湘为—、合《国殇》《礼魂》为一者,以明代的贺贻孙为代表。有合二司命为一而以《礼魂》为“乱辞”者,以明代的汪瑗为代表。有剔除《国殇》《礼魂》者,以明代的陆时雍为代表。有剔除《河伯》《山鬼》者,以清代的钱澄之为代表。有剔除《国殇》而以《礼魂》为“乱辞”者,以清代的王闿运为代表。有以《东皇太一》为迎神曲、《礼魂》为送神曲者,以闻一多为代表。等等,不一而足。当然仍有一大批学者认为《九歌》之“九”并非实指,《九歌》之篇目不限于九篇,如清代纪昀、马其昶,今人马茂元等。既然《九歌》之“九”非实指,那也可能是十篇。如清代的王夫之,近代的梁启超,现代的陆侃如、冯沅君等认为《九歌》只有十篇,理由是《礼魂》不能独立成篇,只是各篇之尾声。可见,关于《九歌》篇数的不同说法除了为凑“九”或“二十五”之数的原因外,还与大家对《九歌》内容与性质的不同理解有关。

关于屈原作品的真伪,争议最大的首先是《大招》和《招魂》,其次是《远游》《渔父》《卜居》,再次是《九章》中《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及《惜诵》等篇目。

关于《大招》的作者争论,大致出现过三种观点,即屈原、景差和秦汉文人。如前所述,王逸注《大招》时说:“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从此开启了《大招》是否为屈原所作的争论。如:宋代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就说:“屈原赋二十五篇,《渔父》以上是也。《大招》恐非屈原作。”朱熹则明确地认为《大招》的作者是景差而非屈原。他说:“《大招》不知何人所作,或曰屈原,或曰景差,自王逸时已不能明矣。……今以宋玉《大小言賦》考之,则凡差语,皆平淡醇古,意亦深靖闲退,不为词人墨客浮夸艳逸之态,然后乃知此篇决为差作无疑也。”其理由是此篇语言“平淡醇古”,与宋玉《大小言赋》中的景差之语相近。而明代的林云铭反对朱熹“平淡醇古”之说,力主《大招》是屈原为招楚王之魂所作。蒋骥、胡文英、姜书阁、孙作云等人支持林氏的观点,其理由大致如下:一、王逸明确说是“屈原之作所也”,虽然又说“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但明显是偏向于屈原的。二、如果景差有此作,那班固《艺文志》必有所载,今无载,说明景差无此作品。三、以《九歌》为九篇,加此篇与《招魂》两篇,才足“二十五篇”之数。四、此篇在思想内容上与屈原相合。今人游国恩则认为此篇作者既非屈原也非景差,而是西汉人摹仿《招魂》而作。梁启超、郭沫若、陆侃如等人均持相似观点。其理由主要是此篇开头没有叙,篇末也没有乱,并非真有被招者,只是死板地摹仿《招魂》,毫无文学价值。此篇作者究竟是谁,至今尚未有共识。

关于《招魂》作者的争论也始于汉代,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似乎是将《招魂》当作屈原的作品;王逸却明确地说:“《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检索历史,关于《招魂》的作者大致有三种观点,即屈原、宋玉以及汉代辞赋家。持《招魂》为屈原所作的观点的代表人物有明代黄文焕、林云铭,清代蒋骥,今人游国恩、郭沫若、姜亮夫、陈子展等学者,其理由主要有二:一、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将此篇与屈原其他作品相提并论。二、从《招魂》的内容看,反映的是屈原招人主之魂或者是屈原之自招,不可能是宋玉招屈原之魂。持宋玉作《招魂》观点的代表人物有宋代洪兴祖、朱熹,明代陆时雍,清代王夫之、戴震、王邦采,今人胡念贻、陆侃如、方铭、黄灵庚、刘刚等学者,其理由主要亦有二:一、王逸有明确的说法,《招魂》是宋玉为招屈原之魂而作。二、司马迁举《招魂》只是连类而及,并不代表《招魂》就是屈原之作,读宋玉之作亦可悲屈原之志。持《招魂》为汉代辞赋家所作的观点的代表人物有今人刘永济、谭介甫、朱东润等学者,其理由主要有二:太史公所见之《招魂》,是误入《九歌》之《国殇》,非今本之《招魂》。二、从《招魂》的内容和语言风格看,是出自汉代。以上三派似乎均有道理,但又谁也说服不了谁。

《远游》作为屈原的作品,自王逸以来无异辞,直到清中叶的胡濬源才开始出现质疑。后吴汝纶进一步发挥其说,认为《远游》“其文体格平缓,不类屈子”,并推测“此篇殆后人仿《大人赋》托为之”。其后,寥平、胡适、陆侃如、郭沫若、刘永济、胡念贻、谭介甫、游国恩等学者均在胡、吴二人观点的基础上继续申说,认为《远游》非屈原之作,乃秦以后之人的仿托之作。其理由主要有二:一、《远游》中的道家和神仙家思想与屈原思想不合。二、《远游》中所引道家方士(主要指韩众)为屈原时所无。但支持《远游》为屈原之作的学者,如陈子展、姜亮夫、汤炳正等一一驳斥了否定论者的观点。其理由针锋相对:一、道家、神仙家思想在屈原时代已很流行,《远游》与屈原其他作品存在内在的一致性和外在的统一性。二、秦之韩众,与《远游》所谓古代的韩众,不能混为一谈,不能据“韩众”而将《远游》写作时代移于秦汉以后。如此,否定屈原作《远游》的二条主要论据似乎又都站不住脚了。

《卜居》《渔父》两篇为屈原所作本也是自王逸以来的传统认识,到明代才开始有人提出质疑。明代张京元在《删注楚辞》中首先“疑为伪作”,清代崔述断其“亦必非屈原之所自作”。张、崔之质疑,得到了现当代学者如陆侃如、游国恩、郑振铎、郭沫若、马茂元等人的响应与进一步论证,否定屈原作《卜居》《渔父》的观点蔚然成风。其理由主要有四:一、此两篇都是以客主问答构成的散体韵文,在体制和语言上与公认的屈原作品不类。二、此两篇都是以第三人称口吻叙事对话,像是旁人之记载,与公认的屈原作品多以第一人称陈词的方式不同。三、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引用《怀沙》时称是屈平所作,引《渔父》之文时却不说作者,说明司马迁并不将《渔父》当作屈原的作品。四、王逸《渔父》解题中的说法自相矛盾,既说是“屈原之所作也”,又说是“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似乎并不确定此篇为屈原所作。而坚持《卜居》《渔父》为屈原所作的代表学者有陈子展、姜亮夫、汤炳正、蒋天枢等人,其理由主要有:一、屈原完全有能力创作散体韵文,主客问答体在屈原时代已经存在。二、屈原可以根据需要选择不同的人称来写作,不能以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就判断不是屈原自己所作。三、司马迁的引用与王逸的注解没有问题,不但不能作为否定的依据,反而恰是屈原作《卜居》《渔父》的铁证,不能根据推测来否定王逸明确的记载。如此,否定派论据似乎又被驳倒了。

《九章》中的《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及《惜诵》等篇的真伪之争,亦是屈原作品真伪争论的重点之一。质疑始于两条材料:一、《汉书·扬雄列传》载,雄作《反离骚》《广骚》之后“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未提及《九章》后四篇。二、刘向的《九叹》说:“叹《离骚》以扬意兮,犹未殚于《九章》。”似乎是说《九章》为未完稿。宋代魏了翁最早明确提出《悲回风》应是后人哀吊屈原之作。明代的许学夷在《诗源辨体》中认为《惜往日》《悲回风》中的有些诗句不似屈原本人口吻,应该是唐勒、景差等人所作。后来又有顾成天《读骚别论》、曾国藩《读书录·楚辞》和吴汝纶《古文辞类纂评点·九章》等都力主《九章》后几篇以及《惜诵》篇非屈原所作。现代学者闻一多、陆侃如、刘永济、朱东润、林庚、谭介甫等人也均认为《九章》并非全都是屈原所作。其理由除了上文所述的两条材料外,主要有以下几点:一、后四篇中多有模拟和杂取屈原其他作品中的语句,辞多不类,不像原创。二、后四篇中多有与屈原身份、处境、思想不合之处。三、后四篇及《惜诵》篇既无标题也无乱辞,与《九章》其他几篇及其他公认的屈原作品不同。自伪作说出现后,就不断有学者站出来反驳,其中现当代学者中以游国恩、汤炳正、戴志钧等人为代表,他们一一驳斥了否定派的观点。其理由有:一、《汉书·扬雄列传》的记载不能说明扬雄时只有《惜诵》至《怀沙》五篇,只能说明扬雄时《九章》排序不同于今本,而刘向《九叹》中所谓的“犹未殚于《九章》”也并不是說《九章》是未完稿。二、后四篇中多有诗句与其他作品重复,是由于屈原反复咏叹心情所致,这种重复在《离骚》《九歌》中也有存在,不足以成为否定的理由。三、后四篇中有些表述与屈原身份、处境及思想不符问题,都是解读不当所致,事实上都可以解释得通,亦难以成为否定的理由。四、至于有无标题的问题,则更不能作为后四篇及《惜诵》篇非屈原所作的论据了,谁敢肯定无标题无乱辞的就是伪作。看来,争论还得持续下去。

事实上,除了以上提及的篇目外,几乎屈原所有的作品都曾被质疑过,尤其是近代以来,在疑古思潮的影响下,对屈原作品的质疑发展为对屈原存在的真实性的质疑,从国内到国外出现了所谓的“屈原否定论”。在这些“屈原否定论”者看来,根本不存在屈原此人,所谓的屈原作品都是秦汉时期的文人所作。“屈原否定论”经一大批学者前后两次大的论争后,已经偃旗息鼓,基本被驳倒了。所以其对屈原作品的否定论述在此便不再赘述了。此外,关于《九辩》《惜誓》是否为屈原所作亦引发过争论,但影响相对较小,故在此也不展开。

综上,关于屈原作品篇目及真伪之争几乎贯穿了整个《楚辞》学史,《楚辞》学史就是一部关于屈原及其作品的论争史。这些争论虽然均没得出统一的学术共识,但它们推动了屈原与《楚辞》研究的持续深入发展。在没有确证之前,我们对屈原作品篇目的认识还应该以班固及王逸的观点为基础,即屈原作品有“二十五篇”,分别是《离骚》《天问》《九章》(9 篇)、《九歌》(11 篇)、《远游》《卜居》《渔父》等二十五篇。

作者: 谢君,文学博士,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公安文化的教学与研究工作。现为中国人民公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公安文化教研室教师、警务硕士生导师,中国屈原学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中国楚辞学》编辑。已出版学术专著有《朱熹楚辞学研究》《明清书坊业与通俗小说》,合著《文明的童年——中国神话传说》。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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