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腾
2010年前的暑期,还是大学生的我,跟随一个摄制组到贵州毕节,在一所名叫天龙小学的学校拍摄支教纪录片。我们坐了29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然后转乘面包车走一条时速10公里、被当地司机称为“天龙高速”的泥泞山路进村。进村后校舍残破,孩子衣衫褴褛的情境,完全印证了90年代电视媒体所传播的乡村图景。
2019年6月,我造访了贵州另一所小学。早上7点出发,乘5个半小时的动车直达县城,再坐40分钟的车,到学校时下午的上课铃声刚响。学校雖然在山区,但校长早早引入了“互联网+”的课程资源,课程表上每天安排了网络课程,通过每间课室的显示器,把全国各地内容丰富的课程输送到孩子眼前。
这两所学校,是不同年份的不同个案。但过去10余年,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我国大部分县城通了高速公路、建了高铁站,也让乡镇的村校随之受益。在我看来,乡村教育硬件基础的下限已经被大大提高了。从2010年至今,我也一直拍摄乡村教育相关的影视作品,在走访越来越多县乡的过程中,我对乡村教育有了更深刻的体会。乡村教育的生态已不再如20世纪末那般孱弱,它有了自己的生机,以及一定程度上不同于城市教育的精彩。
乡村教师:只要主动,就会有更多选择
河南一名老教师,在我采访完的第二天,特别认真又带点焦急地和我说,昨天有一处分享说错了,他说少了学校的教师总人数,说现在学校的教师数量满足教育局的最低要求。
他分享这件事时的小心翼翼和不安,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以往乡村教师的公众形象在大部分人的印象中,大都饱含着悲情色彩:苦守穷困学校,无私奉献一生。而我遇见的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教师,也多少暗合这样的印象。让人难过的是,他们似乎受困于这种悲情中。
而如今正值青壮年的教师,似乎已经开始呈现出不一样的状态。
同样在河南,我有幸结识过一位乡村教师,她的职业生涯遇到了与上一代不同的拐点和机遇。某天,教育局引荐的公益组织,给她和同事带来一次关于儿童阅读的培训。她受到启发,尝试着给孩子多读书,一边陪伴孩子阅读,一边从阅读中提升自己。
她把在师生共读过程中所产生的感受和疑惑,积极地向公益组织和教育前辈请教,也利用互联网不断学习更先进的教学经验,在暑假期间甚至愿意长途跋涉到不同城市参与工作坊学习。
随着自己的成长,她已可以产出自己的经验和方法,职业能力不断提升,逐渐成为本村本县,甚至该地区都有名的老师。因为能力突出,她被教育局立为榜样,时常到隔壁村县的兄弟学校做分享,甚至被大城市的知名阅读推广组织所支持,得以走出山村,见到更大的世界。
兢兢业业自然是她工作的态度,但自洽自信也被写入了她的人生故事,而且会越来越丰富精彩。
这样的故事,当下每时每刻都在乡村学校上演。更便利的交通,互联网更丰富的信息和更高质量的教学资源,更多社会公益组织的介入,除了托高乡村孩子的学习质量,更重要的,是为这一代乡村教师的职业成长扫除了很多壁垒。
当下乡村教师仍面临许多问题,比如待遇不高、教学任务繁重、应对检查和写材料挤占大量时间等。但和上一代老教师相比,现在的他们,只要主动,就会有更多选择。对自我成长和实现的追求,如今的乡村教师可以把它作为首要目标。
校本课程:村校的宝贵创造
在乡村教育议题上,教育公平总是被首要谈及。谈到它,主流的考虑基本都是在硬件和师资上给乡村学校补齐短板。
当下,大部分地区乡村学校的硬件资源日臻完善,匮乏的优质图书资源不断被充实,缺失的音体美课程也因师资的补充而重新回到孩子的童年。乡村的教育生态,逐渐和城市教育的标准靠近。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个差距会越来越小。
2018年至2019年,我拍摄纪录片作品《村校的远见》时,走访了我国乡村一些有教学特色的小规模学校。在几位教师或校长强烈的改革意愿推动下,这些学校接纳了外部教育公益组织的辅导和支持,着手总结自己独特的教学经验,并开发了独立的校本课程。
青海湟中县李家山镇柳树庄小学,科学课老师王财,偶尔会与学生一起拾捡家乡特有的石头,除了为上课采集材料,他也借机给学生讲解家乡风物。他会用本土材料蒜头代替教材里的绿豆做发芽试验,只为给学生看到最好的发芽过程。
甘肃武威市凉州区四坝镇小学,教历史的张宝老师认为教材中的内容和学生相距太远,自己设计了一节课,让学生通过走访村落城墙遗迹,探寻自己家乡的历史。
甘肃静宁县的苹果畅销全国,本地的大寨小学也用它设计统整课程,结合农业知识,给学生设计出不同类别的农耕课程,让孩子懂得犁地、推石磨,认识簸箕、给苹果套袋……
泸沽湖畔的达祖小学,学校为传承纳西族的民族文字东巴文,专门研发教材,每周为孩子甚至成人传授这一濒临失传的文字。在学校教师看来,留住自己文化的根,和让孩子考好成绩同等重要。
在中国乡村,大量的学校开发出校本课程,大至编撰自己的文化教材,小至改良教材的授课方式。许多公益组织在这个趋势下,设计了相关项目,鼓励乡村学校提供方案以申请经费和培训的机会,后续给予这些学校资金支持,学者的培训辅导。在地方学校和公益组织的共同作用下,这些乡村学校发展出来的独特智慧在不断生长。
我走访过的一些学者,不约而同提供了一个观点:“如今九年义务教育的教材,基本上是以城市孩子为中心所设计的。”比如在主科对应的习题、试卷中,都是以“高楼、电脑、汽车、超市大商场、娱乐场所、博物馆……”为描述对象来出题,几乎没有以“田野、干农活、放牛、砍柴……”作为描述对象的题目,这是否又助长了另一层教育认知的鸿沟?
而不断被开发和使用的校本教材,目前是这个问题的自救方法。许多人为乡村教育的贫瘠土壤而忧虑时,部分城市有心人希望灌输更多教育经验时,其实许许多多的乡村学校,都确切地向外传递一个事实:乡村能创造自己的教育。校本课程就是乡村学校宝贵的产物。
这些年的志愿者工作,让我可以抛开刻板印象,去观察一个个鲜活的师生和学校。往深处去看时,我们会看到这些学校里面的校长、老师,他们也有一些职业的野心,或许还有不错的执行力,在工作中自然会多受些困难和阻力。我们会看到,其实他们也是一群在不同现实下鲜活的人,在他们所处的局限内攒着劲、扛着责任,试着去寻觅、去突破他们的边界。而恰恰是他们的努力和付出,一点点地改变着乡村教育的生态。
对于中国的乡村教育,我衷心希望它能在本地园丁的努力下,也在热爱教育、关注乡村的社会各界人士支持下,继续茁壮成长,发展成无数片充沛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