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尊明
(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万惟檀(?—1643)为明末文人,在当时政坛和文坛上的地位和成就都并非显赫和突出,他主要以其忠义死节的事迹和词谱词集的编撰而传名于后世,我们可以称之为明末忠烈词人。其仕途官宦仅限于几任知县、府幕之类的下级官吏,但他却在李自成军攻陷郧阳府保康县城池后不屈而死,以一门凡十六人殉难的忠烈感人事迹赢得了后人的称誉;其文学创作虽只有零散的数首诗歌作品传世,见之史志著录的几种著述亦多湮没不传,但他却有《诗余图谱》这部词谱兼词集之作的刻印传世,为他在中国古代词谱史和词学史上留下了一抹并非绚丽却堪称独特的光彩。近人赵尊岳辑刻《明词汇刊》即全本辑录《诗余图谱》,其《惜阴堂汇刻明词纪略》及《诗余图谱》跋,既对万惟檀“阖门殉节”的事迹致以“呜呼烈矣”“大节凛然”的慨叹与褒扬,亦将他与“明代武职多有能词者”并举,赞赏他“有长短句播芳百世”[1]上册933,下册附6,饶宗颐初纂、张璋总纂《全明词》也据以录入其词[2],则万惟檀更以明末词人的身份而享誉文坛。然而有关万惟檀的生平史料却较为零散和粗略,相关研究也颇为缺少和薄弱,仅在新世纪以来有关明清词谱的研究中略有涉及①。有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拟对万惟檀生平事迹及著述创作略做勾稽与考论,既以见万惟檀人生经历之一斑,亦可为研究其《诗余图谱》的编撰和创作提供知人论世之依据。
今人李时人编著的《中国文学家大辞典·明代卷》有万惟檀小传,兹予摘录如下:
万惟檀(生卒年不详),字子馨。山东兖州府曹县人。崇祯间由恩贡授曲阳县令。以“俵马”缺额,降松江府幕,复为湖广保康知县。抵任三月,李自成军陷城,不屈死,一门死节凡十六人。喜词。……清抄本《曹县万氏诗文集六种》有其《乐园遗稿》一卷。生平见《(雍正)山东通志》卷二八之三[3]19。
该条目首尾叙其里籍仕宦、生平遭遇等内容都较为粗略梗概,许多细节付之阙如;中间篇幅主要述其《诗余图谱》的编撰情况,也有一些疏漏失误之处。披检明清史传及文籍等资料,清代官修正史张廷玉等定本《明史》卷二九四虽将万惟檀收入《忠义传》中,但只是与其他多位忠烈一起附载于同时死节的宜城知县陈美的传记之后,而且记载也仅寥寥数句[4];在另外一部清代官修地理总志《大清一统志》卷三四九《郧阳府·名宦》中虽也有万惟檀其人,但小传也只是略记其在知县任上遇害及乾隆朝“赐谥节愍”的事迹[5]337。查阅《山东通志》《曲阳县志》《郧阳志》《保康县志》等地方志的职官表、人物志,所记都较为简略,而以其籍贯所属地的《兖州府曹县志》卷十三《人物志·历代名贤》所记较为详实(下文简称康熙重修本《曹县志》),兹引录如下:
万惟檀,字子馨,号乐园,又号明庭,爱民从子也。家贫早孤,性嗜学,试辄冠军,遂饩于庠。精声律,尤工书法。由恩贡授直隶曲阳县令,惠政多端。因俵马缺额,降松江府幕,视篆华亭。政简刑清,仕优即从陈继儒先生游,诗词赓和,脍炙人口。著有《诗余图谱》《南中漫草》等集。秩满,升湖广保康知县。抵任甫三月,闯贼李自成以数十万骑攻之,城陷被执,不屈死之,妻李氏同死。越数日,贼拔砦去。长子士燝寻父母尸而掩之,及入山,忽为飁风吹落陡涧中亡;妻路氏闻信,一恸而绝,妾闫氏抱幼女同赴水死。是时,主仆男妇死者一十六口,止余老仆王贵携幼孙墀寄居民间。顺治三年,南北大定,次子增广生士杰重茧之楚,往返行三千里,求父母兄嫂尸,并得幼子墀,扶榇以归,人皆称其孝云。
夫死节固千古之美名,实人生之大不幸也!若万氏一门,臣死忠,子死孝,妇死节,仆死义,生气凛凛,至今犹令人惨然悲、肃然起敬焉。古人曰:宁甘玉碎,不可瓦全。万氏洵不愧哉![6]
此外,在清抄本《曹县万氏诗文集六种》中收有万惟檀的《乐园遗稿》一卷,卷首有一篇关于万惟檀的传论,当为辑抄者且同为曹县人的万名炜所撰,与上引康熙重修本《曹县志·人物志》所载内容及文字大体相同。从抄本所收第六种黄毓昐《续貂集》一卷的作者小传中知其为“嘉庆朝岁贡生”[7]231,以此推考万名炜盖为清嘉庆朝或光绪朝以后人,其所撰万惟檀传论当据康熙重修本《曹县志》而又有所补充。
从上录辞典条目和史志传论中,我们对万惟檀主要的生平事迹已有一个大略了解,其中尤以其以身死节、一门十六人殉难的忠义节烈事迹而感人至深,千古传诵。但仍有一些细枝末节不甚清楚,兹再做勾稽,略为考补。
万惟檀,《曹县志》《曲阳县新志》等所载皆名“惟檀”,然其他史志则一作“惟坛”,一作“惟贤”。如上述《明史·忠义传·陈美传》《大清一统志》之《郧阳府·名宦》等,皆作“万惟坛”;林让昆等《保康县志新纂》卷七《官师志》,亦据《明史·陈美传》所载作“惟坛”,而注“一作惟贤”[8]。
据《曹县志》所载“字子馨”,以及同时人陈继儒、张慎言等所撰《诗余图谱》题序和同邑人陈澄心等赋咏皆称“万子馨”“万子馨先生”“万公子馨”[9]卷首,则万氏当以名“惟檀”为是,因“惟檀”与“子馨”正好名、字之义紧密相应。又据《曹县志》卷十三、卷十五万爱民传及万惟枢传,万爱民之仲子名万惟枢,字区木,万惟檀既为万爱民从子,与万惟枢为从兄弟,故取名第一字皆用“惟”字(盖属辈份用字),第二字皆以“木”字为偏旁,若作“惟坛”,则与“惟枢”用字相乖违。万惟檀有子名士燝、士杰等,万惟枢有子名士元、士炼等,可见他们的从侄辈取名亦相关联。至于“惟贤”,盖传讹或音误。另外,《全明词》作“万惟擅”[2]2734,不知何据,“擅”字盖为“檀”字之讹误。又据《固始县志》卷七《人物·文学》中载有万惟贤,包韺纂本列于明代人物中[10],盖为疏误;杨汝楫纂本收入“国朝四人”中[11],则应为清光州固始(今属河南信阳)人,与明末兖州曹县(今属山东荷泽)人万惟檀自非一人。
万惟檀号乐园,又号明庭,除《曹县志·人物志》及万名炜辑抄本万惟檀传论加以记载以外,我们还可以找到其他旁证。《曹县志》卷十六《艺文志》载有万惟枢《送乐园四兄之任保康》一诗[6],当为送万惟檀赴任保康知县而作,“乐园”即为其号,四兄则就从兄弟排行而论。又据《曹县志》万惟枢传载其所著有《静园随笔》《水心亭次韵》[6],“静园”当为万惟枢之号,正与万惟檀号“乐园”相互映照。《曹县万氏诗文集六种》所辑万惟檀《乐园遗稿》,即以其号名其集。据此,则《曹县志》卷十七《艺文志》所载《静园遗稿》题万惟檀作,“静园”盖为“乐园”之误,或应题万惟枢作。又据《曹县志》卷十六《艺文志》载清蓝庚生《赠明庭万公殉节二首》[6],“明庭”与“乐园”字意相应,当同为万惟檀之号。
万惟檀生年不详,卒年则可考。史志多载其赴保康知县才三个月就遭遇李自成军陷城而殉难,其具体年月实可确切考定。《保康县志新纂》卷七《官师志》记万惟檀崇祯十五年任[8];张廷玉定本《明史》之《忠义传·陈美传》记“(崇祯)十五年冬李自成长驱犯襄阳”,然后“分兵寇宜城、枣阳、谷城、光化、均州”,最后“犯郧阳”“保康陷”[4];而清初万斯同稿本《明史》卷三百八十《忠义传·陈美传》,则更明确地记载李自成军“长驱犯襄阳”“以十二月四日入城”,“既陷襄阳,遂分兵犯郧阳之保康”[12]22-23。据此,则万惟檀赴任保康知县在崇祯十五年(1642)冬季,其遇害当在本年十二月中下旬之际。鉴于崇祯十五年农历闰十一月,则可推知万惟檀赴任保康当在农历十月至十一月之间,而自闰十一月十一日起就已经进入公元1643年,其卒年则应已到了公元1643年2月了②。
万惟檀的生年,则只能推求其大概了。据《曹县志》卷十四《人物志》,万惟枢顺治三年丙戌(1646)进士,授刑部陕西司主事,当即在此年或稍后。“居官一载余,数告病”,“病益剧,复请,准回籍调理”,“遂束装出都,至方盛桥,疾笃而终,寿止五十”[6]。据此,万惟枢病逝时间至迟盖在顺治六年(1649)前后,推其生年,约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左右。万惟枢既称万惟檀为“四兄”,姑以其年长五岁左右,则推知万惟檀生年约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上下,至其崇祯十五年农历十二月(1643)遇害,亦年约五十出头。证之《曹县志》所记万惟檀遇害后为寻父母而死难的长子士燝有一子一女皆年幼,年代大致亦相符合。
至于万惟檀的家世和亲人,可考者亦寥寥无几。所知者,其妻李氏,与他同时遇害;长子名士燝,其妻路氏、妾闫氏,及幼女,亦死难,仅幼子墀存活下来;次子士杰,顺治初为增广生(亦称增生,明清生员之一),于隆冬身穿厚棉衣,远涉千里到楚地搜寻父母兄嫂骸骨,并携幼侄墀扶榇而归。其祖先、父母、兄弟等多不详,仅知从父为万爱民、从弟有万惟枢、从侄有万士炼、万士元等。据《曹县志》卷十三《人物志》万爱民传所载,“其先南昌籍”,祖瑞始来居兖州,至父仪迁曹县;“与兄俊民同列兖郡庠,旋食饩”;万俊民于隆庆元年丁卯(1567)先中举,万爱民于万历四年丙子(1576)登亚魁[6]。可知万爱民有兄为万俊民,早于万爱民九年中举人。万惟檀既为万爱民从子,其父或即为万俊民。唯《曹县志》及其他史志皆无记载万俊民仕宦及家世等史料,我们只能根据《曹县志》所载万惟檀为“爱民从子”“家贫早孤”及万俊民为万爱民兄等,来推测万惟檀之父或为万俊民,盖中举后继续备考进士,未曾入仕而不幸辞世,其时万惟檀尚属幼童或少年。
关于万惟檀的早年事迹和科第情况,《曹县志·人物志》除了“家贫早孤”之外,尚有“性嗜学,试辄冠军,遂饩于庠”,“由恩贡”而入仕的简要记载[6]。可见万惟檀在县学读书时颇为好学,成绩突出,不仅得到地方官学供给的粮食和物资,而且还有幸升入京师国子监读书,获得贡生(亦称监生)这样的正途出身资格。贡举的时间,《曹县志》卷十一《选举志·恩贡》则记载为“崇祯元年(1628)贡首拔”[6],万名炜辑抄本传论亦载曰“崇祯元年恩贡生”[7]213。
万惟檀既身逢明末衰亡之世,仕途也不过沉沦下僚。其首任职官乃曲阳(今属河北保定)知县。据刘师峻《曲阳县新志》卷五《职官志》所载崇祯朝知县中,李迈种六年任,万惟檀七年任,田首凤九年任[13],则知万惟檀任曲阳知县的具体时间在崇祯七年至八年(1634-1635)。《曹县志》仅载其在曲阳任上“惠政多端”,具体政绩则不详。倒是因“俵马缺额”,万惟檀的仕途受到了影响。所谓“俵马”,乃明代马政用语,是指官府将官马散发给民户牧养再征验备用,或官府直接向民间种马养户征取马匹以寄养备用的一种制度,主要在北方和京畿地区实行,每年皆有一定的数额。俵马制度在实施过程中因滋生弊端曾加以改革,至明代后期已逐渐衰落③。万惟檀为知县的曲阳属直隶京师定州所辖,从《曹县志》所载来看,直至崇祯朝俵马制度仍在实行,大概正是因为没有完成年度的俵马定额,作为知县的万惟檀在考绩方面受到了影响甚至是处罚。《曹县志》记万惟檀“因俵马缺额”而“降松江幕府,视篆华亭”[6],万名炜辑抄本传论则曰“谪松江府幕参军,摄篆华亭”[7],曰“降”曰“谪”,即是说受到了降职或迁谪。从《曲阳县新志》所记万惟檀任曲阳知县仅两年,可见其未及期满即遭迁谪或离职。
万惟檀仕途的第二任乃入松江府幕,视篆华亭(今属上海松江)。从《曹县志》的记载及万名炜的传论来看,似乎是由曲阳知县直接降职或改迁的,但我们从华亭籍同时人陈继儒、单恂所撰题序中,则可以获得另一种记载与体认。陈继儒《诗余图谱序》云:“子馨尝为曲阳令,早赋归来,当事者速之出山,屈为松郡幕参军。”单恂《诗余图谱叙》亦云:“万公子馨自东鲁来”,“万公鸿才吏隐,与覃公龙从参幕茸城。”[9]卷首据此,则万惟檀盖于崇祯八年末或九年初于曲阳任上罢职或离职,一度回到曹县家居赋闲,然后又被当事者起用,入松江府幕为参军。明代并无参军之职,这里的参军盖为地方州府的参佐、幕僚,属于品秩较低的下级官吏,比之知县犹不如,故有“屈”“降”“谪”之称。
万惟檀入松江府幕以及视篆华亭的具体时间都难以确考。查寻各本《松江府志》和《华亭县志》的职官表及名宦传等,皆无万惟檀。府幕参军因品级较低,或不入史志;而所谓“视篆”或“摄篆华亭”(古代官吏到任治事称“视篆”或“摄篆”),应该是指担任华亭知县或主要职官,未入方志,或为脱漏④。据《曹县志》所载,万惟檀于松江任职期间乃与松郡名宿陈继儒交游和唱酬,陈继儒亦为其所著《诗余图谱》撰序,自署“八十一翁”。陈继儒卒于崇祯十二年(1639),享年八十二岁[3]841,则此序当作于崇祯十一年(1638)。据此可推知,万惟檀入松江府幕早者盖在崇祯十年,至迟在崇祯十一年,其刻印《诗余图谱》即在此时,故请高龄硕学的前辈陈继儒作序,也请同郡尚未进士及第和入仕的后学才俊单恂撰序⑤。
万惟檀于松江大致先为府幕参军,后摄篆松江府所辖华亭县,其任期盖于崇祯十五年夏秋结束,崇祯十五年冬十月开始他最后一任职官保康知县,阅三月城破而殉难。万名炜所撰万惟檀小传后“述曰”:“明季节义之盛,冠绝古今。惟檀一门之内,臣死忠,子死孝,妇死节,仆死义,尤足为志乘之光。《明史》入《忠义传》,附《陈美传》中。城武令刘佐临有诗《题万使君忠节卷》,曹令陈澄心为赋《保康行》,其他题咏见于国初人诗集者甚多,惜所谓《忠节卷》者,今不传矣。”[7]213这段评述在康熙重修本《曹县志》的基础上又续有发挥和增色,不仅高度评价了万惟檀一门忠烈的思想价值,而且还有感于万惟檀的事迹在明末清初所产生的深远影响。其中所提到的明末清初诗人的题咏甚多,这在《曹县志·艺文志》(卷十六)中已有辑录,城武令刘佐临和曹县令陈澄心的诗篇只是其中的二例。茲引录二诗如下:
卓哉保康万使君,耿耿独有孤忠闻。名与日月争炳烁,身随宗社终沉沦。城全与全否则死,自古忠臣尽如此。岂无湮没竟无传,幸而传者几人耳。杨文地下应相识,热血千秋尚凝碧。拜首为酬一瓣香,势异时殊空拒塞。当时士气委流氛,天地阴霾日尽昏。勇士前驱智士奔,保康斗大安足存。吁嗟乎,万使君!——刘佐临《题万使君忠节卷》
楚邑保康称岩疆,牂牁上庸接沅湘。时当末造盗陆梁,汉沔之间多战场。谁令保康曹南万,万公自昔振风岸。性笃忠义才复奇,投大遗艰咄嗟办。壬午四月万马来,誓欲枕戈戡大乱。岂期矢尽仓庾空,易子而食析骨爨。背城借一众奔窜,抚膺扼吭徒惋叹。仿佛睢阳哭像时,无泪有血甘殉难。甘殉难,将奈何,血已化碧精不磨。孤忠自应汗史牒,怒气犹欲绕山河。至今庙食古糜国,勒石纪节江之沱。我慕公义为作歌,更欲酹以蔗浆菊水金叵罗。——陈澄心《保康行为万子馨先生赋》[6]
刘诗乃题写在《万使君忠节卷》上,可见万惟檀的忠烈事迹在明末清初以来曾广为流传,既被绘入画卷,又得诗人赋咏。刘诗既对万惟檀的“耿耿孤忠”给予高度颂扬,亦藉以抒发“势异时殊”的深沉悲慨。陈诗描写壬午岁即崇祯十五年保康城破的惨烈情形,歌咏万惟檀“令保康”“甘殉难”的忠义事迹,读来沉郁悲壮,令人“抚膺扼吭徒惋叹”!唯所写“壬午四月万马来”,时间上与史实略有出入,或为误记。
万惟檀的著述和创作,传世者主要以《诗余图谱》最为突出,其他作品则仅存诗歌数首。对于《诗余图谱》的编撰,我们将另文论述,这里先就其著述创作的基本情况略做考述。
康熙本《曹县志·人物志》万惟檀传云:“著有《诗余图谱》、《南中漫草》等集。”[6]万名炜辑抄本万惟檀传论云:“著《诗余图谱》,(陈)继儒为之序。……所著有《南中漫草》、《阅古纪异》等集。”[7]213《曹县志·艺文志》除著录以上三集之外,还增补了“《静园遗稿》,万惟檀著,郭知逊序”,于《诗余图谱》亦注“陈际泰等序”[6]。此外,万名炜辑抄本《曹县万氏诗文集六种》中又有万惟檀《乐园遗稿》一种[7]213。
总计以上所述见诸史志等文献著录的万惟檀的著述凡五种,而唯一梓行传世者则只有《诗余图谱》一种。从今存崇祯刻本来看,卷前除万惟檀《诗余图谱说》和《凡例》之外,还有陈继儒、单恂、张慎言所撰三序。据此,《曹县志·艺文志》所注“陈际泰等序”当有误。陈际泰虽与万惟檀同时,但他是抚州府临川(今属江西)人[3]822,与万惟檀没有交往,文献中亦不载其有《诗余图谱序》,则陈际泰当为陈继儒之误。从名称来看,《南中漫草》盖为诗集或诗文合集,《阅古纪异》或为杂史笔记类著作。至于《静园遗稿》,因《曹县志·人物志》另载万惟枢著有《静园随笔》等,则疑此《静园遗稿》亦为万惟枢所著,或者“静园”乃“乐园”之误。为《静园遗稿》作序的郭知逊为明末清初人,据《山东通志》卷十五《选举志》、《江南通志》卷一百八《职官志》所载,郭知逊为潍县(今属山东潍坊)人,明天启七年中举,清顺治三年进士,顺治四年任江都知县。盖因同为山东人,或有交游情谊,故为《静园遗稿》撰序,惜已散佚不传。
万名炜辑抄《乐园遗稿》盖为清嘉庆或光绪朝以后的事情了。在抄本《乐园遗稿》卷首名称之下有注语云:“原刻稿散失,兹从家谱中录数诗。”[7]213似乎《乐园集》或《乐园遗稿》原有刻印,后来散佚失传了。然据陈继儒《诗余图谱序》云“其所撰诗文,几于身等,藏副名山不尽行,而先行其《诗余图谱》”[9]卷首,则可知至迟在陈继儒作序的崇祯十一年,万惟檀撰著的其他诗文著作并未梓行;而查阅明末清初以来的书目文献亦未见著录,则万惟檀的其他著述是否付梓印行,实在难以确证。万名炜所辑《乐园遗稿》作为《曹县万氏诗文集六种》之一种,实际上所录诗歌仅有四题五首作品;其云从家谱中辑录而来,而《曹县志·艺文志》以及《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亦有收录,前者录三首,后者录二首。
关于万惟檀的文学创作,康熙本《曹县志·人物志》万惟檀传略有记载:“政简刑清,仕优即从陈继儒先生游,诗词赓和,脍炙人口。”[6]万名炜辑抄本万惟檀传论亦云:“夙夜在公,稍暇,即焚香读书,拈诗词,尝与陈眉公继儒赋诗谈燕。”[7]213皆记其参幕松江和摄篆华亭时期从陈继儒问学交游,诗词赓和。单恂所撰《诗余图谱叙》亦记其与陈继儒交游唱酬云:“万公鸿才吏隐,与覃公龙从参幕茸城,每鹤闲人静,凭眺咏吟,白筒贺囊,满贮九峰霞气。吾师眉先生,尝呼蜜云龙待之。”对其诗词创作亦颇致赞誉:“万公子馨自东鲁来,挟其诗若词,作家相见,拔帜自成一垒。”陈继儒《诗余图谱序》亦高度评价说:“曹县万子馨先生,诗坛之渠帅也。”[9]卷首陈继儒作为前辈和师长撰序,或有奖掖鼓励之意;作为后学和“社弟”的单恂作序⑥,盖亦不无称美过誉之处;而方志的记载应有一定的事实作为依据,评述也较客观。即使是单恂之序所记“吾师眉先生,尝呼蜜云龙待之”,应该也反映了万惟檀与单恂同以陈继儒为师,而陈继儒亦呼茶相款、俨然以门生待之的事实。然而从清初钱谦益辑《列朝诗集》、朱彝尊编《明诗综》及清末陈田撰《明诗纪事》皆未及万惟檀来看,似乎其在明末诗坛上还未能跻身于大家名家之列,当然这也可能与万惟檀的诗歌作品在遭逢明清易代的社会动荡变迁中湮佚殆尽有关。虽然万惟檀传存的诗作只有寥寥四题五首,但我们也可以借此一窥概貌了。下面,我们即以万名炜辑抄本《乐园遗稿》为据[7]214,来略探万惟檀的诗歌创作。
我们先看其两首七言绝句(亦载《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
安石乘槎万里来,酿余美酒日徘徊。红英绿叶裁烟翠,纵不逢春晚亦开。
——《榴花》
眠沙戏渚是鹅群,头上峨冠势压云。雪夜孤城声响乱,也堪奏凯破吴军。
——《鹅》
这是两首咏物诗,作于何年何地已不可考,或为早年读书游历时期赋咏之作,立意和主题虽并非高远与深刻,而用笔较为流丽轻快,亦不无新颖之思与言志之意。
再举其《过莘野二首》为例(又载《曹县志·艺文志》):
三聘当年起有莘,沟中凋瘠尽回春。于今齐鲁成饥馑,谁任阿衡拜紫宸。
掀天事业竟谁如,道左残碑识旧居。数亩耕云何处是,空叹往迹驻征车。
这两首诗歌用的也是七言绝句的体式,而内容则赋咏经过有莘古国之野的感发之情,属于咏史怀古一类的题材。据《孟子·万章》《史记·殷本纪》等记载,伊尹名阿衡,早年曾躬耕于有莘国之野,后被成汤三聘,亦师亦臣,封官为尹,教汤效法尧舜之道,救民于水火之中,最终灭亡了夏桀,建立了商朝。所谓有莘国故址,一说在旧陈留县东(今属河南开封),一说在曹县北。则此诗盖万惟檀在家乡游历或探访有莘国古迹时所作,有可能在其读书游历之时,或作于其入仕之后及赋闲之际。既有对上古圣贤和历史遗迹的缅怀,也有对衰败时政和社会疮痍的关注,诗风已略具沉深感慨之致。
万惟檀传存的另一首诗作是《读金刚经有怀藐山先生》⑦,兹引录如下:
静翻贝叶见如来,脱稿疑登百尺台。局寂鸟喧不用戒,神闲鹤睡已忘猜。
澹焚沉屑轻云合,倦听打窗风雨回。了义千秋谁解得,赤松道上果奇哉。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内容乃抒写诗人读佛经而怀友人之情。《金刚经》为佛教著名经典,因禅宗各祖师的大力提倡及唐玄宗敕定为三教经典之一,自唐宋以来极受士大夫文人的尊奉。万惟檀诵读《金刚经》既可能受到明末世风的影响,也应该与他的身世经历不无关系。诗篇主要抒写了诗人读经过程中所体验到的灵应之感、空寂之境,一定程度地折射出诗人对仕途人生的厌倦之意与澄淡之心,并借以抒发对友人的思念感怀之情。“藐山先生”为张慎言(1577-1645)之号。据康熙《阳城县志》卷一五、《明史》卷二七五本传,张慎言为泽州阳城(今山西晋阳)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除寿张知县,调曹县,泰昌(1620)时征授监察御史[3]766。据此推考,万惟檀与张慎言的交往或始于其任曹县令期间,斯时万惟檀盖为年约二十余岁的青年。张慎言还为万惟檀的《诗余图谱》作序,题为《万子馨新刻填词序》,署曰“崇祯丁丑新正阳城友人张慎言序”[9]卷首,即作于崇祯十年(1637)正月,自称“友人”,此年他尚处于落职家居还未起复之时,能第一个(比陈继儒序早一年)为万惟檀编刻《诗余图谱》作序,亦可见二人交情之深远。万惟檀此诗盖亦同时或前后之作,大体反映出其七律创作亦略具成就与特色。
注释:
①参见江合友《明清词谱史》第一章第三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7-42页;张仲谋《明代词学通论》上编第三章第五小节,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81-83页。
②参见朱则杰《〈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订补——以张凤翔等八位山东籍作家为中心》:“惟崇祯十五年壬午(1642)自闰十一月十一日起就已经进入公元1643年,因此万惟檀的卒年于公历应该换算作1643年。”《泰山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第114页。
③参见罗杰《明代俵马制度研究》,硕士学位论文,辽宁师范大学2012年。
④按:据(清)宋如林《松江府志》卷三十八《职官表·历代县秩》,华亭知县,崇祯十一年为李茹春,下标阙年,以下十三年、十五年,皆空阙,未标十四年,疑此间知县或为万惟檀。嘉庆二十三年刻本。
⑤(清)宋如林《松江府志》卷五十五《古今人物传》:“(单恂)崇祯十三年进士,授麻城县知县。”
⑥按:单恂《诗余图谱叙》既有“迩乃吾社数子,烂然以文赋余才,旁扇词学”之记载,文末亦自署“云间治通家社弟单恂顿首撰”,所云“吾社”当为“云间三子”陈子龙等人创立的“几社”,则单恂亦为“几社”成员。单恂《枯树斋诗集》卷上有《秋雨病卧咏答让木、卧子诸同社之问》(崇祯九年刊本),其词有《望江南》“和宋直方作”(《全明词》第2544页),亦可见其与陈子龙(卧子)、宋征舆(直方)、宋征璧(让木)等“几社”代表为“同社”诗友。单恂既称“社弟”,则万惟檀盖亦曾入“几社”或与“几社”有交集。
⑦按:康熙《曹县志·艺文志》所载此诗,稿,作“骨”;打,作“竹”;风,作“法”;上,作“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