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宫明春

喀赞其街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这条街是我儿时旧居的必经之路。不宽不窄的砂石路旁，那条欢快的小溪不停流淌着，默默滋养着屋群下那些桑树。一颗颗桑葚密密匝匝掩于碧绿的叶片中。立夏后的暖阳晒红了桑果，有的紅得发紫，一串串沉甸甸的桑果像节日里的彩灯挂满了枝头，在微风的轻拂下，闪耀着紫宝石的光芒。桑树摇曳着盘曲多姿的枝蔓，将颗颗饱满汁水甜蜜的桑葚如梨花带雨般地洒落下来。此时挽着裤腿，赤着小脚，在溪水里玩耍的小巴郎头一仰，准能将掉落的桑葚接满一大口，咀嚼开来酸甜多汁的桑葚汁顷刻溢出嘴角。衣服被浸染得紫一块红一块，他们也全然不顾地继续在溪水里疯玩，抓着蝌蚪，驱赶着小鸭，时不时舔舔嘴角上的蜜汁，一旁驻足的你定会感觉一缕幽幽的清甜滋味在心底渐渐溶开。

勤劳的妇女三三两两蹲在溪边聊着家长里短，手里抓把细沙把熬制奶茶的铜锅、铝壶擦洗得锃亮。透过明亮的玻璃窗，那洁白的蕾丝窗幔在窗棂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雅致。院里院外清扫得一尘不染，虽是满院的绿植，却没有一片枯枝落叶。葡萄藤蔓爬满屋檐，将夏日炙烤的太阳牢牢遮挡在葡萄藤外。此时的小院在绿色藤蔓的庇护下，在潺潺溪流的沁润下变得格外清凉而幽静。家家户户小院里摆放着的木塌此时成为主人纳凉、喝茶、小憩之地。土打墙外各色的牵牛花肆无忌惮地向着太阳生长的地方开放着，刺玫花、夹竹桃、大丽菊也不甘示弱争奇斗艳互相媲美。

傍晚，落日洒下一片余晖，空气中弥漫着炊烟的味道，乳白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呱嗒呱嗒，叮叮当当，钉着铁掌的驴蹄声和脖铃铛的声音打破了黄昏的恬静。屋里的主妇们此时准能分辨出自己家毛驴车回来的声音，手里扯着的拉面频率也快了起来。这不，买买提大叔赶着毛驴车前脚进院，后脚热腾腾的奶茶已端上小板桌。炉灶上煨着的大杂烩炖菜香气溢满小院，炉内红彤彤的果木燃得正欢，噼里啪啦的火苗铆足劲让铁锅里的水沸腾起来，拉面蠕动着白细柔软的身姿在沸水里上下翻滚舞动着，当然她们舞动的时间不会太久。主妇在拉面舞动最欢快之时，将她们一网打尽，盛入盘中，浇上一勺浮翠流丹、酸香四溢的大杂烩菜汁，完美地呈现给一家之主。好坏就看主人吃面的速度了，若两三筷子吃完一盘面，再续一盘，那必定是对主妇最佳的赞赏，此时她们脸上也绽放出如花的笑容，一天的烦恼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喀赞其街住着的居民大部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也有一小部分从事传统手工制造业为生。其中多以铸锅为业，“喀赞其”的意思就是指铸锅为业的人。尽管传统铸锅手艺如今已逐步被机械化生产所取代，但走在喀赞其的街头，仍然能看到不少从事传统手艺的匠人，正叮叮当当地精雕细刻着自己的“作品”。

买买提大叔就是喀赞其里有名的铸锅匠人，他经营的那间铸锅店虽没有店名，但名气很大。说它是商店不像商店，说它是工厂吧，不像工厂，反正店里店外摆放着各种锅具、铁盆、铜壶等物件。买买提大叔打制的手工艺铜铁器非常实用，外观精美，刻画的图案栩栩如生。

说起这家店，不经意间又让我回想起小时候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记得有一年妇女节，厂子里给母亲她们发放了电影票，好像是《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部电影。在那个年月能看场电影，吃一次喀赞其街面上滋啦冒油的水煎包，是我儿时最美丽的梦想。看着母亲怀揣着那张珍贵的电影票，准备步行前往6公里外的人民电影院时，我当时就一个念想，决不能放过这次机会，无论如何我都要和母亲一起去。我眼含着泪，死乞白赖地扯着母亲衣角，让她带我一同前去。最终母亲以我不能走长路和厂子里不让带小孩为由没带我同去。

我眼巴巴地站在路上望着妈妈的身影渐渐走远。正当我伤心失望时，妈妈却突然转身向我招手。也不知道是我的执念让妈妈回心转意了，还是别的原因。后来听妈妈说是看到别人也带小孩了，所以才远远地向我招手。看到此举我疯狂地跑回家告诉父亲，说母亲跟我招手让我和她一起去看电影，父亲半信半疑牵着我来到马路上，却已看不到母亲的身影。正当我纠缠父亲带我去找母亲的时候，厂里的李叔叔骑着自行车要去喀赞其的市场买东西。粗心的父亲就将我交托给他，并嘱咐若路上遇见母亲，把我交给她。只可惜我们一路上也未见到母亲，同样粗心的李叔叔把我放在喀赞其路口一个貌似杂货铺的门口，让我在那里等母亲。

这家杂货铺就是买买提大叔的铸锅店。我怯怯地站在原地，眼睛却始终不敢离开马路两边，如同探照灯一样来回扫射着过往的人群，期盼母亲的到来。时间就此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母亲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之前的各种期待慢慢被恐惧和饥饿取代。担心母亲找不到我，担心我被坏人抓走，担心调皮的小孩子扔小石子打我，担心这个杂货铺里的大叔会撵我走人……

肚子也在咕咕噜噜不停地叫唤着，那色泽金黄、外焦里嫩、咬一口鲜嫩多汁的水煎包浮现在眼前。正当我咽着口水，眼神变得迷离之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咦，这不是厂子里的王阿姨吗？当她看到孤零零地缩在小角落里的我，惊讶得眼珠子瞪得滚圆，嘴巴张得好大，问起我一个人怎么会在这里。我木讷地说：“在等我妈妈。”“你妈妈？她说了要来这里接你吗？”我又木讷地点点头。王阿姨警惕地朝店里瞟去，她的目光正好与正在打制铁锅的买买提大叔充满疑团的目光相遇。买买提大叔放下手里的活，对王阿姨说：“这个小丫头嘛，早早就站在这里了。早晨我的店门还没开，她就在这里了。问她话也不吭气，让她坐在店里也不肯，刚才给她了奶茶和馕也不吃，她咋啦？”王阿姨告诉买买提大叔说：“她的妈妈一会来接她，让她在这里等着吧。我要是把她带走，怕她妈妈来了又找不见她，该着急了。”她又回头嘱咐我说：“既然你妈妈让你在这里等她，你一定不要乱跑，哪里也别去，听见了吗，饿了你就吃点大叔给你的奶茶和馕吧。”说完王阿姨拍拍我的肩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紧攥着的小拳头似乎也有些放松，心里默念着，看到王阿姨了，母亲很快就会来接我的。

幸运的是王阿姨在电影院门口真的遇见了我的母亲，看到母亲若无其事准备入场时。她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母亲的胳膊，气喘吁吁地对母亲讲述了遇见我的经过。这会儿瞪大双眼和嘴巴的不是王阿姨了，而是我的母亲。她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到买买提大叔的店里，见到我正在吃馕喝奶茶，那颗悬着的心顿时落地了。买买提大叔责怪母亲怎么能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幸亏这个娃娃老实，哪都没去，一直在店门口待着呢。母亲千恩万谢过买买提大叔，牵着我赶往电影院，此时的电影已经演了一半。

为了感谢买买提大叔，之后的日子里母亲常常去探望他们一家人。节日里也会邀请他们一家来做客。自留地里的蔬菜瓜果熟了，母亲总是先让父亲给他家送去一些。每逢节日来临，我们一家都会去买买提大叔家拜年，临走时古丽大妈会把过年的馓子、饼干、糖果、油馕装上一大包塞给母亲。古丽大妈还教会了母亲做抓饭、拉条子、炸馓子，母亲用买买提大叔打制的铁锅做出的抓饭色泽金黄还不糊锅底。

在我儿时记忆深处，买买提大叔留给我许多温暖的回忆。80年代新疆的隆冬比较寒冷，凛冽的西北风时不时就会吹着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中奔腾驰骋，滚滚寒流酝酿而至的暴风雪会瞬间把我放学回家的路掩埋。单薄的自行车费力地在厚实的积雪里歪歪扭扭前行，一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连车带人被压在积雪里，起身踏着过膝的积雪，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那个时候我最怕这样的天气，因路不好，自行车骑不快，路过喀赞其那条街时总会遇到一些调皮的小孩子用雪球追着你打，你越怕，他们打得越欢。我那时恨透了这些小孩子，都有点想学武术的冲动，幻想着自己若是会打霍元甲的“迷踪拳”该多好，一拳一个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有一次，正当我狼狈不堪忍辱前行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哦，是买买提大叔赶着毛驴车途径这里。他声色俱厉地对着这群顽皮的小孩子一顿教诲。虽然我一句也没听懂，但买买提大叔耳提面命、諄谆告诫的言语还真起到了作用。那群小孩子低垂着头，吸溜着鼻涕，帮我把自行车抬上买买提大叔的毛驴车，灰溜溜地跑掉了。坐在买买提大叔的毛驴车上，即便是在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丝丝暖意也会涌上我的心头。

时过境迁，买买提大叔那间店铺一直红红火火地经营着。他之所以能将父亲传承给他的手工艺一直延续下来，跟他知足常乐的生活态度密不可分。他常常说：“钱嘛，多了多的花，少嘛少的花，现在吃的、喝的、用的、住的海麦斯（全都的）不缺。我的店嘛，生意也不错。大家都喜欢买我的铁锅。为啥伊犁的抓饭好吃，就是用我的铁锅做的嘛，所以味道亚克西（好）。”说完摸着那两撇小胡子，呵呵一笑。

如今的伊犁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买买提大叔一家通过勤劳的双手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两个儿子也成为手艺人，一个从事了装修行业，一个则继承了买买提大叔的铸锅事业。不过年轻的一代有想法有远见，小儿子把传统的制作工艺进行改良创新，铸出的锅具独具匠心，但仍然保留着纯手工打造所承载的那份独一无二的价值。他通过直播带货的渠道，成为小网红，各种锅具销量巨增。

买买提大叔家的旧居也换了新颜，门板、窗棂、长廊、廊柱、厅门角上镶嵌的浮雕都是买买提大叔亲自绘制雕刻的，图案结构疏密有致色彩艳丽。葡萄棚架也是买买提大叔焊接的。他还将那条溪水引入院内，庭院中种植了各色的花卉，是我儿时熟悉的那些花花草草，刺玫、夹竹桃、大丽菊、牵牛花……葡萄藤的枝蔓这会儿爬得更高了，与屋外那棵高大的桑树遥相呼应着，将小楼掩映在五彩缤纷的庭院中。买买提大叔一家依旧保留着原汁原味的生活方式，如同喀赞其里的其他居民一样悠闲地生活，喝着醇香的奶茶，大口吃着拉条子、抓饭、手抓肉，品尝着精美的手工糕点、手工冰激凌、飘香的瓜果。

喀赞其里生活的居民隐匿在繁华闹市中央，在这里生活、漫步，仿佛时光也会变慢。这里的瓜果飘香，居民院外小摊上随意摆放的瓜果各个比蜜还甜。这里的一窗、一门、一屋、一树、一人都尽显着淳朴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