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云积
1
21根小绳、胰子若干、白洋火头若干,这是记忆里的画面。
太阳刚落下山去,世间所有的景象在此时有片刻的超常清晰状态,就像是暖色调的画面骤然放置进了冷色调的背景里。热与冷相互衬托,两个极端的反差相互排斥,那些暖色调的画面就像是浮空一样,是立体的。很快,冷热互相融通,画面开始漫漶,渐渐地看不清事物本来的样子。
这些物品被记录在一张物资清单上,白纸黑字,或楷或草,也或图像标记。不管何种记载方式皆清清楚楚,在场的人都认可这个数字。那些人的额头上还有未擦干的汗水,脸色绯红,是一场剧烈体力劳动后消耗的热量在脸上的延后反应。有的人的胳膊上还有不小心被树枝划破的血痕。树枝那么密实,躲是躲不过的。每个人的手上、脸上、腿上都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一些印记。从今日开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等待着时间把这些印记一一涂抹干净,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不知道时间会不会把这棵树曾经于此世间的印记涂抹干净,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了。它的离去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事情,还不足百年。世间很健忘,人类很健忘,它会不会也健忘?在我设定这个疑问的时候,心里莫名悸动了一下,让我怔忪片刻。现在只是有人清清楚楚记得是21根小绳,胰子、白洋火头的数量早已没有印象了。
这棵树是独立的个体,这些物品是独立的个体,在这棵树倒下之前,它们之间还没有丝毫的联系。现在,树倒下了,它们被一些人强硬地联系到了一起。好像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独立存在的个体,待有一些机缘出现的时候,看似不着边际的事物会发生某种不可思议的联系。你永远也想象不到,这种联系会以何种方式出现,会在何时出现。出现的时候,必会发生一些故事。这些故事是为了记忆一些过程,也为了忘记一些过程。
物品被直接堆放在泥土地上,胰子是摞放的,白洋火头散乱地放在一张灰褐色的毛头纸上,小绳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直接放在了土地上。早前这里有一棵树,它曾经是村庄的一部分,现在从这个空间彻底消失了。砍倒的树已经根据人们需要的样式被分割后运走,只剩了面前的土坑。很粗大的一棵树,树根与树冠几乎是一致的。人们把树的主根挖了出来,那些细小的树根还继续留在深土里。土坑里的泥土暄软,是人们用各种农具刨挖的结果。现在这些物品摆放在这里,如同是大树的祭品。很明显地,会让一些有心人产生一些联想。被砍倒的树会不会在某一时刻让人们回想起,这是人们曾经失掉的敬畏心。
人们的眼睛都紧紧地盯住了这些物品。有的人眼神乱动,在物资清单和摆放的物品上来来回回晃了一下,再晃一下。像是做着对比确认,又像在谋算着什么。总之,这些物品还没有拿到自己手里之前,已经开始为它们的用途做了很多种的计划。小绳可以捆绑东西,地里的小麦、高粱或者是玉米。小绳可以把装在车上的庄稼拦住,还可以把小绳拴在车辕上,帮着那些辛苦一生的牲口拉车。家里的那根小绳很多年了。麻线用力过多,已经老化了,断过几回,早就结满了疙瘩,今年再忙农活就得换新的了。新的不便宜,纯麻编制的小绳可以顶十几斤红粮。这些红粮,全家几口人能吃几天了。胰子就不要了吧,就是洗个手,洗个脸。手和脸上有什么?无非就是风起来的时候落的一点儿泥土,不用胰子,一把清水也可以洗得干干净净。年轻人不这样想,胰子有香味,可以拿回家给媳妇,香香的,媳妇肯定喜欢。晚上睡觉的时候,媳妇用它洗脸洗手,被窝里都是胰子的香味。白洋火头也要一些吧,这个东西比家里的火折子方便多了,随便在一个地方随手一划就能点着,冒出火苗,比费力吹燃火种好多了。再说了,家里的老娘,门牙掉了几颗,已经不能聚拢再吹出风了。老娘应该很喜欢这些白色的洋火头。
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心里极快地做着谋划,没有人注意满地的狼藉。那些遗落的细碎的树枝,像一些物种杂乱的尸体,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一动不动。偶尔吹来的晚风,也不能晃动它们半点儿,它们彻底沦于死寂。没人知道是它们的心死了,作为生命曾经存在过的形体已经被彻底瓦解。人们在充分享受着这些物资给他们带来的喜悦,虽说只是在心里想象了它们被每个人拿回家后家人的态度,也已经掩藏不住脸上的喜色了。有的人因为溢出的喜色连累了刚要结痂的血痕,疼得忍不住咧了咧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兴呢。“这么点儿东西都沉不住气,还是年轻呀。”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疼的。他也想装出一副漠然的表情,可是还是装不出,最终还是笑了笑。这一次彻底扯碎了刚结的痂,忙不迭地抬手想抚摸一下,最终还是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他的所有动作在这个场景面前都是多余的。
人们好像非常热衷于这样的场景,甚至都产生了迷恋的情绪。没有人主动提出把地面上摆放的物品赶紧分到各自手里,然后回家。现在都在等待,谁也不好意先开口。虽然话题很多,却好像都在刻意躲避,一直围着这些物品绕圈子。在这些物品面前,人们掩藏了各自的无助。
黄昏已经模糊,夜色从远处的山峦上飘浮过来,把村子和面前的场景笼罩起来。今日的夜色比以前的夜色用了更多的色彩,好像是为了要掩盖某种伤感状态。因为古槐树的离去,空间骤然扩大,夜色感觉到了慌张。不知谁家的狗子暗吠了几声,却迅疾压低了声息。
从被砍伐的这棵树的地方向南几十米,也就是同一条胡同的南侧,还有一棵同样的树。这棵树看到了那棵树倒下的全部过程,包括人们所有的行为。没有人去想倒下的那棵樹的内心想法,也更不会有人会顾及到这棵幸存的树的想法。幸存的树有没有想过倒下的这棵树终究还是年轻了,看不透世间事,也不了解世间事的发展规律。所谓物极必反,好到最终,极端走向反面,便是坏的开始,所谓否极泰来,或是泰极否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面前摆放的这些物品上,没有人想过这些物品与一棵树的价值是否相等。如果根据这棵树与此时间的长度为成本,乡民们不知,他们做了天底下最亏本的生意。即便是这棵树几百年的修为,在当下也不会只是值这么多,这是一棵树的无奈与悲哀。这棵树是否想过自身的价值问题,不得而知。作为一棵经历了几个时代的古树,它们眼见了屠世的战火,眼见了人间悠闲的炊烟,还有那些流云与雨雪雷电。它被卖出的价值与它所承载的内涵严重不符。人们一直是喧闹的,直到夜晚降临,家家户户点亮了煤油灯,升上天空的炊烟早已融入墨蓝的夜空里。人们拿着分到手的物品各自回家,关闭街门,也把孤寂冷清一同关在了门外。
村子的灯火渐次灭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进入梦乡。一天的劳累,把每个人的体力几乎掏空了,人们急需一场酣眠补充体力。关在院门外的春风在村子里徘徊,那些没有拾掇干净的细碎树枝跟着春风在村子里踽踽独行,它们知道春天的风会给世间的一切生物带来新鲜的生机。现在,它们找不到那棵赖以存身的古槐树了,它们单纯地以为只要跟着春风就能找到古槐树,也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机。其实,它们不知,它们现在做了这个世间的奔丧客。它们或许在脱离母体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就是不能相信这样的结局。它们还想继续寻找,在路过的每一个街门前呆立片刻,像是要向这些人家讨回那些拿回家的物品,这样才能换回那棵古槐树一样。春风拍响了门环,霎然惊起的声响在暗夜里冲进人们的梦乡里。梦境过于纷杂,人们不敢相信那些虚幻的景象,但又沉迷于里面不愿意出来。或者是人们心里明白,就是不愿、也不能、更不敢面对这些细碎的树枝,就索性装作熟睡一样。春风奔跑了一夜,那些细碎的树枝跟随着奔跑了一夜,直到第二日,东方天边的启明星牵着朝阳来了,那棵古槐树依旧不知所踪。
幸存的古槐树知道夜晚发生的所有的故事,它不作声,春风吹过,它也不动。它在时光岁月里行走的路程太久太久了。它知道村子的来历,只是它已经忘记自己是因何种原因被栽植在这里的。很多年以后,人们栽下另一棵树的时候它是看見了的。它看着它慢慢长大,看着它每时每刻不在卖力地生长,就像看到自己曾经的青春年少。栽下这棵小树的时候,它已历经几百年的岁月了,但它没有想过自己和这棵小树的最终命运。在这个村子里,它们是最亲近的,距离不能阻隔它们同气相连,当它被人们砍断了根部轰然倒下的时候,它颤抖了。这么多年,它安于磨难,它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然而,今天,它还是颤抖了。大地也感知到了它的颤抖,紧随着抖动了。它抬起昏然的枝头,看到人们脸上的喜色,它又阖上了观世的心,一截残枝从它的枝头跌落尘世……
关于那棵被砍伐的树,在多年以后,村里的老人是这样向一个外乡人描述的:那棵树长得真好呀!很直,也高大,得三四个人才能搂得过来。树干得有十几米高,树冠底部一根分岔的枝子也有一米粗。杀树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多岁了。这棵树差不多有四百多年了,在它的南面还有一棵一样的树。那棵树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比砍倒的这棵树还要粗实,还要高大。听老人说,我们姓徐的老祖宗来的时候就有那棵树了。当时这里就是一个村庄,因为瘟疫剩得人不多了。村子以前叫什么名字,现在没有人知道。村里只剩了几户住家,有很多空了的房子,也有没人耕种的土地。俺的老祖宗们把那些空了的房子打扫打扫就安顿下来,继续种着那些无主的土地。两棵树隔着几户人家,砍倒卖了的那棵树在北面,剩下的那棵树在南面,两棵树之间住几户人家。
倒下的那棵树是一棵槐树,幸存的这棵树也是槐树。从它们在这世间的时间来看,两棵槐树都可以称得上是古树了。为何要砍树?为何要砍这棵树?如果是单纯为了换取生活物品,村里村外还有那么多的树,或者是还有其它的东西可以用来换取生活物品,为何要单单选取这棵具有鲜活生命的树为代价?这棵树在这世间几百年的历史了,何况还是先人亲手种植的,为何要砍了?外乡人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为何是砍这棵树而不是砍那棵树?其实,外乡人的本意是不想牺牲两棵树中的任意一棵。这个疑问没有说出口,在老人后面的解释里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了。作为逝者,那棵树已去多年,剩下的这棵树,还有村子里的人继续生活。世间依旧按照时间的运转规律继续前行。
2
七十年后的一个早春,一个半百的外乡人来了村里,这个外乡人是在下午来的。其时,严寒尚在,北风裹挟着残破的阴云,时而有零碎的雪花从被寒凉的北风撕开的裂口里飘落到人世。村庄南面的大泽山脉被寒风打扫得干干净净,只一眼,便会看到山体的凸起与凹坑。他几乎转遍了不大的村庄,从南面过来的时候,在路边有路标,路标蓝底白字,标记了三个字:徐家疃。这个外乡人就是我,我想在村子里找到一位高龄老人,如果老人不糊涂,还有清晰的记忆最好。很幸运,我找到了。
老人独居,已经92岁高龄,自己生活。乡下的房子虽然陈旧,但也干净。从我打开街门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就感觉到这是一户干净人家。院子拾掇得利落,没有一个杂物。院子西侧栽着一棵果树,因为是早春,便看不出这是一棵什么树,不像是那些乡间日常见到的树们,可以通过树皮和纷披的树冠、枝条第一眼看出它们是什么树种。房子三间,屋门框的码头上贴了红红的春联,屋门是镶了玻璃的木质门,玻璃很干净,几乎不存在一般。在院子里高声询问屋里有没有人,喊过两遍没有回声。信手拉开屋门,一股热气瞬时扑了出来与我撞了满脸满怀。屋里正间的北面摆放了一张四方桌,三条小凳围着桌子。东间是老人的卧室,火炕上铺着厚厚的褥子,一条蓝白格相间的床单泛着蓝盈盈的光。两床被子叠成豆腐块放在靠东山墙边上,一个盖着喜鹊登梅枕巾的枕头放在上面,一把扫炕的笤帚放在被子的北侧。陈设简单,我一眼看遍。西间的门框上挂着一张布门帘,很干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前刚洗过。在东间门框的北侧安装着一个生铁炉子,炉子上放着一把水壶,听见炉膛里有火苗跳动的声音,炉子很旺,炉子的下缘已经烧出深浅不一的红彩。外面的寒风时强时弱,便带动了炉膛里的火苗时高时低,火苗跳动的声音也被时时挑动起来。
我在正间站定的时候,老人正在东间看电视,声音不大,听到我进来,老人从东间出来迎接我。老人白净的面色中透着沉稳的气息,个子很高,虽然有点驼背,目测一米八有余,比我高大半个头。干净的房子里没有异味,早先去其他人家,如果是老人,屋内定会有一些懒散的气息,在这里我没有闻到。我不抽烟也不喝酒,我的味蕾和嗅觉器官很灵敏。问过老人,才知道老人的儿女会时常过来打扫,主要还是老人自己清扫。那日老人穿了一件青色的鸭绒背心,背心里套着一件青灰色的鸭绒袄,一条略显臃肿的黑色裤子,裤子里面应该是套着棉裤或者是鸭绒裤,脚上穿着一双棉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干净利落劲儿。
老人思维清晰,记忆里的东西都是原汁原味的。对于特殊的事件,只要是老人亲身经历的都能想起具体在哪一天。被砍掉的那棵古槐树,是在上个世纪的1951年春天,当时树还没有发芽。砍树的原因是有人相中了它。这棵树没有毛病,人们感觉它应该有一个更大的用处。这是它于此世间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它等了几百年的时光。幸存的那棵树是因为树腔已经中空,根据老人们的传说,在几百年前这棵树就是这样了,到现在没有多大的改变。老人对现存的这个树有一个预见,没有长寿了。原因是这棵树招了一种小虫子,小虫子专门啃噬树腔。如此粗大的树体,如果没有树干的支撑会倒掉的。老人的眼神里有沉重的气息漫漶。
我想从老人那里求得村庄的来历以及徐姓先祖来自哪里、何时到了此地定居。对于移民,此地的说辞多倾向于来自山西大槐树。这个说辞具有普遍性,很多姓氏没有对族谱作一个认真的研究,今日老人告诉了我一個新的版本。徐姓先祖来自“小云南”,对于小云南的具体位置,老人知道得不多,只是说也来自山西的某一个地方,至今有六百五十余年。这个时间是他的祖父根据他的先祖的一些传说得来的。
老人说,早先村子在南面,因为修公路,规划的路线经过村庄,村庄整体向北搬迁了,规划的路线绕开了那棵幸存的老槐树。打那里路过就会看到,在古槐树那里有一个弧度向东南方向去了。我来的时候,是从西面过来的,走了公路的南侧,公路中间有隔离带便没有看到那棵古槐树。回程的时候正好沿路北侧向西,寻访的那棵树应该很容易找到。
我惊讶于老人的高寿,还有老人清晰的记忆与思维能力。老人却说,老而无用,无非是活着,给年轻人帮不上忙,只是坐吃等死。就像那棵古槐树一样,它活得有质量吗?我想应该是没有的。老人设了疑问,自己作了答案。
告别老人离开徐家疃的时候,零碎的阴云在寒风的吹拂下向南匆匆而去,时而露出黄昏时刻的阳光,零星的雪花也会在阳光的照拂下飘落下来。迎着太阳,这些雪花便被金黄的阳光映照得清清楚楚。不加刻意,从徐家疃出来,顺着村路向南到了公路后右转,行不远处,那棵幸存的古槐树便映入眼帘了。
古槐树就在路边上,地势低,路基高,路面和古槐树的树干几乎等高。寒风萧瑟,黄昏益盛,古槐树在冬日的暮色里站成一种肃穆的气息。树干黝黑,似溃散的岁月在一密封的容器里发酵后该有的色调。古树的整体歪向南侧,与公路的路基几乎挨着。树干上缠着一些朱红的布,那些泛白的应该是早年系上去的,已经破碎。寒风把红布吹动起来,这是古槐树在此刻唯一的生机。树根朽裂,形成的空洞一直延伸近树冠处。在树干近树冠处有一空洞,南北贯通,从树干南侧这边可以看到树北一户人家的街门。街门上贴着朱红的对联,此刻的红因为暮色竟有了冷峻的神色。在古槐树的东北方向有一棵果树,看树干和叶芽像似杏树,还有一棵粗壮高大的杨树,它们是古槐树的近邻。古槐树的外围砌筑了两层围栏,里层的围栏低,围栏上摆放着一些供品,无外乎一些橘子、香蕉、苹果,还有一个绿色的啤酒瓶子,一个小香炉,香炉里有线香燃烧后的灰烬。
在徐家疃的时候,当老人给我说到两棵树的结局时,我就很快地在脑子里晃过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与庄子有关。回程后刻意找来原文一读。出自《庄子·人间世》: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樠以为门户则液瞒,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面前的古槐树是否和庄子所述的故事有同工之趣?我不能确认。现实在这里,后人如何想,与古槐树如何想,能不能联系到一起是不能想象的。庄子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齐地,古槐树所在的地域古时候也是属于齐地。是不是树木也有地域特性?我想应该是的。同一地域的风俗习惯与文化传承对植物会不会也有影响?这个真不好说。庄子借树表达了自己对无用的认知:各种事物莫不如此。而且我寻求没有什么用处的办法已经很久很久了,几乎被砍死,这才保全住性命,无用也就成就了我最大的用处。假如我果真是有用,还能够获得延年益寿这一最大的用处吗?况且你和我都是“物”,你这样看待事物怎么可以呢?你不过是几近死亡的没有用处的人,又怎么会真正懂得没有用处的树木呢?
3
这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最终指向一个结局,不管过程如何,结局是最令人期待的。自那日老人给我说这棵古槐树的预言后,在我心里种下了一个结,在走访其他村庄的古树时候,便时时想起它。时近半年,仲夏时节,趁一个下午有了空闲,我又到了徐家疃,专门去看这棵古槐树。照例是从西来,这次因为有上次的经验,在路南侧的时候就看到古槐树的样子,树冠分两层,下层树冠已经被茂密的枝叶覆盖,上层的树枝已经干枯,唯余三两枝,不着一片叶子,在盛大鲜活的时光里,它们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
下到路北时候,冬日里那些灰白的泥土地里已经被旺长的荒草覆盖,早先说到的那棵果树确实是杏树,结了密实的杏子,被仲夏的阳光披上了金黄色。高大的白杨树,树冠上的叶片在初夏的风里晃动出“刷刷”的声响。有一对喜鹊先是在古槐树的树冠上停落,喳喳鸣叫,在我用相机镜头对准它们将要按压快门的时候,它们迅疾飞起,直飞到高大的白杨树冠上去。
绕树三匝,早前树干呈现的灰燥的黝黑色已经被湿润的黑褐色取代,树干四周覆盖了厚厚的匍匐生长的野草。里面围栏照例摆了供品,是新鲜的。树干上也捆绑了新的朱红布,应该是这几日的事情。树的东侧有老妇锄地。地里种了红小豆,刚发出的嫩芽,起初我以为是绿豆的叶片。
我想从古槐树东北方向借杏树与金黄的杏子为衬托,为古树取一个整体的影像。影像里有古槐树、杏树绿色的叶片和金黄色的杏子、在古槐树倒影里锄地的老妇、刚冒出地面的赤小豆的嫩芽、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流、古槐树周围的荒草、围栏、草垛等等。当然还有天上的流云、正在奔跑的风、持续照亮这一空间的金色的阳光,这一切都是大地上在此刻最有生命力的物种。
杏树是老妇家的,老妇说现在杏子还有些酸,不过也可以吃了。她让我摘一些,自家种的就是为了吃的,没有打药,是绿色无公害的。老妇说原来种的杏树有几棵,因为杏子结得太多,吃不了,送人后还会剩余许多最后坏掉。吃了不心疼,糟蹋了心疼,索性砍了,只留了这么一棵。
这像是一个悖论的故事,庄子的无用之用和老妇的无用之用,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比较烧脑,每一个立论都会与另一个悖论纠缠不休,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我只是想起一句民间俗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这世间,人与树,或者是人与万物都有各自的存在方式。相安无事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