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辉,付云帆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漳州 363000)
明代高棅编成于洪武二十六年(1393)的《唐诗品汇》,对明代诗坛造成了极大影响,“终明之世,馆阁以此书为宗。厥后李梦阳、何景明等摹拟盛唐,名为崛起,其胚胎实兆于此。平心而论,唐音之流为肤廓者,此书实启其弊;唐音之不绝于后世者,亦此书实衍其传”[1]5160。在此书编成后,高棅考虑到该书“博而寡要,杂而不纯,乃拔其尤”[2],汇编为《唐诗正声》与《品汇》相辅而行。胡应麟甚至认为“至明高廷礼《品汇》而始备,《正声》而始精,习唐诗者必熟二书,始无他歧之惑”[3]183。于是二书在首刊后,不断地被翻刻,出现了各种注解、笺释、批点本。其中明末郭濬的《增定评注唐诗正声》最值得注意,现存有日本内阁文库藏天启六年刊本(下文所引均出自此本)。其体例上承唐汝询《汇编唐诗十集》而有所新变,注释的编排、评语的辑选,及将《唐诗正声》中的“平调”之作别编为每卷的附录,均呈现出晚明不同于前代的审美特点。
由于古代大部分评家的随文评点是一种点悟式、简短、零散的文学批评,研究起来相较于具体的诗文文献更为困难。所以学界评点研究主要集中于集部中大作家、经典诗文评及子部中著名小说的评点文献,这些文献在古代就有大量的研究者,从而形成了相对系统的学问,比如杜诗的评点阐释形成了“杜诗学”、《文心雕龙》则有“龙学”、《文选》则有“选学”、《红楼梦》则有“红学”等等。明代是评点盛行的时代,在研究其文学思潮的变化时,其评点内容亦有不可忽视的价值,即使不具有系统性,也不可轻易舍去。比如郭濬《增定评注唐诗正声》对于洪武时期编选的《唐诗正声》进行改编、遴选辑评,通过分析二者之间的差异,即可窥见洪武与天启两个时期的评点体例及对唐诗的审美差异,为研究明代文学思想、文学批评提供一种切入视角。
选本作为选家的审美标准的体现,其编选动机主要有如下三种:因不满时风,通过编选选本来矫正时弊,如《诗归》“今非无学古者,大约取古人之极肤、极狭、极熟,便于口手者,以为古人在是。使捷者矫之,必于古人外,自为一人之诗以为异”[4]236;不满前人选本,以新的标准重新编选,如《中兴间气集》“《英华》失于浮游,《玉台》陷于淫靡,《珠英》但纪朝士,《丹阳》止录吴人。此由曲学专门,何暇兼包众善?”[5]前人选本微疵,在前人选本的基础上增减,如《唐诗归折衷》“余于《诗归》,则删存任其一见,至唐说之合不合,凡所选诗,不妨并存,而以己意剖之,是亦论诗之资也”[6]429。《增定评注唐诗正声》从题名上看,似乎属于第三种,然事实上其体例有别以上三种,继承于唐汝询的《汇编唐诗十集》而有所新变。
唐汝询的《汇编唐诗十集》刊行于天启三年(1623),其自序云:
余少习廷礼《唐诗正声》,爱其体格纯正,而高华雄浑或未之全;及读于鳞《唐诗选》,则高华而雄浑矣。犹恨偏于一而选太刻,俾秀逸者不尽收;及读伯敬《唐诗归》,则秀逸矣,而索隐钩奇,有乖风雅,字评句品,竟略体裁。是三选各有所至,而各有所未至也。伯敬之选《诗归》也,于古则黜昭明,于唐则排高、李,一切以为庸且套,而删夷殆尽。其书始出,少年宗之,且以为尼父之删述;乃李、王旧社诸贤,未弃鸡肋,则又以为外道而共摈之。二说纷拏而莫之解。余谓高、李所选,风格森典,李唐之“二南”;伯敬所收,奇新跌宕,唐风之变什。存变去正,既非其宜,开明广聪,亦所当务。于是取三家而合之,并余所翼高、李而作《解》者,别其异同,定为十集[6]440。
高棅《唐诗正声》、李攀龙《唐诗选》及钟谭《唐诗归》三种选本在诗坛上均影响非凡,却各有优劣。唐汝询即合编三种为《汇集唐诗十集》,其目的在于取《唐诗正声》《唐诗选》《唐诗归》合编,参以自编《唐诗解》,甄别三家优劣异同所在。唐汝询“取三家而合之”,并非简单地选本合刻,而是将三种选本的内容拆分重新编排:
是编合四家选以成书,《说》见各集之首。高分为五,甲乙丙丁戊尽之矣;李分为四,甲乙己庚尽之矣;锺分为五,甲丙己辛壬尽之矣;余《诗解》为合诸家而别其特出者为癸集[6]443。
“其分集以天干名号标示,依据各选本之间的艺术风格关联进行编排归类:甲集一卷,收三家共选之诗,所谓‘体之纯粹者’;乙集一卷,收高、李二家所共,所谓‘纯正中有气骨者’;丙集二卷,收高与钟、谭所共,所谓‘纯正中之森秀者’;丁集四卷,收高氏独选而入《唐诗解》者,所谓‘典雅中主神韵者’;戊集二卷,仅为高氏自选,所谓‘体之一于平者’;己集一卷,收李与钟、谭所共,所谓‘雄浑中深秀者’;庚集二卷,收李氏独选,所谓‘体主气格者’;辛集一卷,收钟、谭与《唐诗解》所共,所谓‘体主清新合乎风雅者’;壬集二十三卷,为钟、谭独选,所谓‘诗之变体’;癸集四卷,为《唐诗解》独选,所谓‘风雅之平调’。”[6]439-440选家集合多种选本重新编排的做法较为罕见,若仅以今人所编《唐诗总集纂要》来看,至明唐汝询《汇集唐诗十集》始见此体。在《汇集唐诗十集》刊行三年后,郭濬编成了《增定评注唐诗正声》,从体例上看,二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继承关系。
郭濬所编的《增定评注唐诗正声》,康熙十四年《海宁县志》本传、民国《海宁州志稿》本传、民国《杭州府志·艺文志》均不载,仅载《唐诗选》,不录卷数。该书今存有十二卷本和二十二卷本,前者为天启六年(1626)刻本,后者不详。国内复旦大学、西南大学、暨南大学等图书馆,海外日本内阁文库均有藏十二卷本。二十二卷本目前仅上海图书馆有藏,未见官网版本信息的题署为“明高棅辑,明谭元春鉴正”,册数为1,或为残本,待考。日本内阁文库有藏4册本一种、6册本一种,4册本未见,而其版本信息与6 册本同,疑为6 册本的残缺本。6 册本按“礼乐射御书数”字号编排,内阁文库藏本缺第5 册“书”。该本正文前依次有天启乙丑(1625)李维桢序、天启丙寅(1626)郭濬序、李攀龙《〈唐诗选〉序》、高棅《〈唐诗正声〉序》,题署为“明新宁高棅原编,海昌郭濬彦深点订,周明辅孟纯、周明翊仲羽参订,陆士鈨元夫仝校”。按民国《海宁州志稿·典籍志》载“周明辅字孟纯,明诸生。天启间以贤良方正荐,不就。《重订唐诗正声》见《周氏谱传》云:‘依新宁高氏元礼本订正重刊’”[7]1387,则郭濬《增定评注唐诗正声》又名《唐诗选》,与《重订唐诗正声》未知是否为一书。该书为高棅《唐诗正声》和李攀龙《唐诗选》的合编,郭濬《增定评注唐诗正声·凡例》言:
选唐诗者不啻充栋,而正法眼藏无如高、李二家,今已收其二美,汇为全珍。二家之外,不无遗珠,并为增入,然仍以《正声》为名者,从其备而一轨于正云。
是编合刻李于鳞先生《唐诗选》一篇不遗。其与《正声》同者,于每篇目录下注云“李选”;《正声》所无者,则云“李选增”;其有增入他集者,则只书一“增”字[8]。
《增定评注唐诗正声》将《唐诗正声》和《唐诗选》的选诗合为一编,二书共有的诗篇在目录篇名下小字注“李选”;《唐诗选》独有的标“李选增”;郭濬自选增入的篇名下标“增”。尽管唐汝询将三种选本拆分到天干十集中,为的是更为具体地辨体,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编排方式稍显驳杂。而郭濬的《增定评注唐诗正声》采取在目录中用小字注体现选诗出处的方式来处理,虽然没有具体的文字进行辨体,不过从目录中可以一眼看出两种选本的重合情况,也间接地体现了两种选本的共性和差异。
除了在区分不同选本所选诗的方法不同外,郭濬将高选、李选中他认为不符合唐诗“正声”的诗作剔出正编,别出“附录”于每卷之后:
凡《正声》、李《选》间有平调不足法者,悉遵诗解,并略其注而附于每卷之末。以二编行世已久,不欲损其全书云[8]。
内阁文库藏本“礼乐射御数”5 册分别为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一十二,其篇目与《唐诗正声》原编相比的增减情况如下:
卷一正编:增魏征一首;陈子昂十首减至八首;删去崔颢二首;陶翰二首变一首;李嶷三首减至二首;薛据二首减至一首;李白三十三首减至三十一首。附录:陈子昂二首、陶翰一首、崔署一首、薛据一首、李白七首。
卷二正编:杜甫三十六首减至三十二首;孟浩然七首减至六首;王维十四首减至十二首;储光羲十九首减至十三首;李欣六首减至五首。附录:杜甫八首、孟浩然一首、王维三首、储光羲三首、李欣二首。
卷三正编:常建十一首减至十首;王昌龄九首增至十首;高适十二首减至十首;岑参九首减至八首;钱起六首减至五首;韦应物二十一首减至十七首;刘长卿十三首减至九首、柳宗元十首减至九首、刘禹锡增一首、韩愈增一首、孟郊增三首、李贺增两首。附录:钱起二首、韦应物五首、常建二首、王昌龄三首、高适四首、岑参三首、刘长卿五首、柳宗元一首。
卷四正编:王维八首减至四首、李欣七首减至四首、高适七首减至五首、岑参十二首删至十一首、崔颢四首减至三首、王勃增一首、刘庭之增一首、张若虚增一首。附录:刘延芝一首、丁仙芝一首、宋之问一首、崔颢一首、王维一首、李欣四首、高适四首、岑参二首、李白二首。
卷五正编:刘长卿七首减至三首、李益一首增至二首、李涉一首增至两首、删去皇甫冉三首、杜甫十四首减至十一首、钱起四首减至三首、王建十首减至八首、李贺增两首。附录:杜甫三首、王昌龄一首、薛业一首、卫万一首、刘长卿三首、钱起一首、皇甫冉二首、李涉一首、王建二首。
卷六正编:新增王绩一首、王勃一首、杨炯一首、张谓一首、贾岛一首、释处默一首;删去姚合一首、郑谷一首、张众父一首、李端一首、贾至一首、卢象一首、韦济一首、苏颋一首。宋之问四首减至三首、孙逖二首减至一首、崔颢二首减至一首、孟浩然七首增至八首、王维七首增至十一首、杜甫十五首增至十七首、岑参四首增至五首、高适三首增至四首、李欣二首减至一首、常建二首减至一首、韦应物四首减至二首、皇甫冉三首减至一首、郎士元三首减至二首、韩翃三首减至一首、司空曙二首减至一首、耿湋二首减至一首。附录:陈子昂二首、宋之问三首、苏颋一首、张说三首、张九龄二首、杜审言一首、韦济一首、孙逖一首、卢象一首、祖咏一首、崔颢一首、玄宗皇帝一首、李白二首、王维三首、杜甫八首、岑参二首、高适四首、王昌龄一首、李欣一首、张均一首、綦毋潜一首、丁仙芝一首、韦应物二首、张袩一首、刘长卿一首、钱起一首、皇甫冉二首、皇甫增一首、郎士元一首、韩翃一首、司空曙一首、李端一首、耿湋一首、戎昱一首、张众父一首、姚合一首、郑谷一首。
卷七正编:新增杨炯一首、祖咏一首、郑審一首;删去李乂一首、表晖一首、贾岛一首、张嘉贞一首。骆宾王一首增至三首、陈子昂一首增至二首、宋之问三首减至二首、张说二首减至一首、张九龄三首增至四首、李欣一首增至二首、杜甫七首增至十三首、钱起六首减至五首、刘长卿五首增至七首、皇甫冉三首减至二首。附录:苏味道一首、李峤一首、宋之问三首、李乂一首、苏颋一首、张说一首、张九龄三首、袁晖一首、张嘉贞一首、李欣一首、王维一首、杜甫一首、钱起一首、皇甫冉一首、韦应物一首、韩翃一首。
卷八正编:新增韦元旦一首、李邕一首、孙逖一首、万楚一首、张谓一首;宋之问二首减至一首、沈佺期二首增至五首、张说一首增至两首、王维六首增至八首、李欣四首增至七首、岑参五首增至七首。附录:沈佺期三首、张说二首、苏颋一首、王维二首、李憕一首、岑参一首、王昌龄一首。
卷十一正编:新增王勃一首、杜审言三首、杜甫三首、张谓二首、吴象之一首、李华一首;李白十三首增至二十四首、王昌龄十四首增至二十一首、王维五首增至七首、贾至三首增至八首、岑参五首增至十首、常建二首增至三首、韦应物三首增至四首、皇甫冉一首增至二首、刘方平一首增至二首。附录:刘廷錡一首、沈佺期一首、宋之问一首、郭知运一首、李白三首、王昌龄二首、王维二首、岑参三首、高适二首、元结一首、张潮一首、常建一首、蔡希寂一首。
卷十二正编:新增包何一首、王烈二首、王建一首、白居易一首、羊士谔二首、柳宗元一首、段成式一首、司马礼一首、张乔一首、崔鲁一首、李建动一首、张敬忠一首、张谔一首、楼颖一首、王周一首、崔敏童一首、崔惠童一首、僧皎然二首、僧灵一一首、僧法正一首;删去鲁皎然一首、李益六首增至七首、钱起三首减至一首、司空曙二首减至一首、武元衡一首增至二首、张仲素三首增至四首、张籍七首减至四首、陈羽一首增至三首、张祐一首增至三首、杜牧五首减至四首、李商隐二首增至四首、许浑三首增至四首、韦庄三首增至四首、陈陶二首减至一首。附录:钱起二首、卢纶二首、韩翃一首、司空曙一首、李端一首、顾况一首、李益一首、刘禹锡一首、张仲素二首、欧阳詹一首、张子容三首、张籍三首、李涉一首、鲍溶一首、杜牧二首、王表一首、无名氏二首、李商隐一首、许浑一首、温庭筠一首、赵嘏一首、陈陶一首。
以上十卷附录所收篇数计227 篇,为郭濬与高棅、李攀龙所选意见不同者,即其凡例所言“不可法”的“平调”。凡例中,郭濬并未阐释“平调”的含义,对比阅读正编与附录,可以从中窥见一斑。
1.注释
关于《增定评注唐诗正声》中的注释,其《凡例》云:
四唐诗人姓字爵里,悉遵李《选》,随篇分附。已详别卷者不重见,其不可考者姑阙之。
诗中引用事实,在淹洽者无烦训诂,在初学者实不可少。今特博引群书,旁参直指,俾读者知所从来。每体中有重用事者,文约则另引他书,或仍用前注,文繁则云“已见前注”。其不易晓者加详焉[8]。
由于高棅《唐诗品汇》在正文前已编有《诗人爵里详节》,故其《唐诗正声凡例》云“《正》诗所集夹注所引合用诸书名目并诗人字里本末,备见于《品汇》,此不重出”。李攀龙《唐诗选》亦同《唐诗品汇》在正文前别录《诗人姓氏爵里》,读者若对于诗人情况不甚了解,只能回到卷首查阅,十分不便。郭濬则将李选中《诗人姓氏爵里》的内容简化,双行小字移至诗人名下,如李选介绍陈子昂的内容为:
字伯玉,梓州射洪人。文明初,举进士。武后时,擢灵台正字,迁右拾遗。与陆余庆、卢藏用交厚。有集十卷[9]。
郭濬删为“伯玉,梓州射洪人。官左拾遗。初唐”[8],置于陈子昂名下。又如张九龄,李《选》云:
字子寿,韶州曲江人。擢进士,始调校书郎。玄宗即位,迁右补阙,进中书舍人、中书侍郎,至为相,谔谔有臣节。卒,谥文宪。有集二十卷[9]。
郭濬删为“子寿,韶州曲家人。谥文献。初唐”[8],置于张九龄名下。诸如此类,不再枚举。相较于《唐诗正声》原编及《唐诗选》原编,郭濬注更为简洁便览。
正文注释方面,《唐诗正声》与《唐诗选》均为白文。按今人鲁国霸《〈唐诗正声〉研究》版本考略,郭濬《增定评注唐诗正声》似为《唐诗正声》第一部注释本。郭濬考虑到初学者识见有限,注释较为详尽,有时同典不同用语仍注,或同典引他书补注。如卷一陈子昂《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宿昔紫芝翁”注引《高士传》“四皓歌曰:‘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同卷贾至《寓言》“欲採商山芝”、卷七钱起《题王山村叟壁》“辜负紫芝心”;卷十二许浑《四皓庙》则《高士传》《汉书》并引。卷一王维《终南别业》“晚家南山陲”径注“南山即终南,在长安城南八十里”,卷六王维《终南山》“太乙近天都”引《选》注“太乙一名终南山,一名中南山。言在天之中”,卷五王维《答张五弟》“终南有茅屋”则注引《陕通志》。又如卷四李白《远别离》“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引郭璞注“九疑一名苍梧,在零陵营道县旁”,卷七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苍梧来怨慕”引《礼记》“舜葬苍梧之野”。再如卷一李白《子夜吴歌》“总是玉关情”引《汉书》“班超疏曰:‘但愿生还入玉门关’”,同卷《关山月》“吹度玉门关”同引。诸如此类,不再枚举。
2.评语
高棅原编评语体例混乱不一,评语与注释错杂:或于诗人名下小字双行注评价性文字,殷璠《河岳英灵集》引用最多;或于诗题下引他人评语,如原编卷一薛稷《秋日还京山西十里作》下引“杜甫诗云‘少保有古风,得之《郊陕篇》’”、卷二李白《古风》下引“朱子曰:‘李白诗不专诗豪放,如“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缓’”;或于篇题下自书评语,如卷二李白《古风》其三题下评“太白平生豪放,盖有慕乎鲁仲连之为人”;或于篇题下注篇意,如卷二李白《古风》其六题下注“时王后无子,武妃有宠,后不平,诋之,遂废,欲立武妃为后。太白诗意似属乎此”;或于篇题下注篇题异名、创作时间及地点,而刘须溪评语则位置不定。除去说明性质的注释,高棅採入贺知章、杜甫、殷璠、李阳冰、李肇、高仲武、白居易、皮日休、吕氏、苏轼、陈师道、李廌、许顗、范温、崔鶠、唐庚、洪迈、刘辰翁、朱熹、严羽、胡仔、方回、佚名(《笔墨闲录》)、谢枋得、范梈、王士源,加上自身计27人,横跨唐宋元明四代。
鉴于高棅的体例,郭濬统一为:
从来评唐诗者,或杂附于注后,或节缀与句末,颇觉烦碎不属。今已悉为採合,标于每篇之上。其句法字法,有应是赏摘者,俱从旁列,以定妍媸。
是编评者,悉遵刘、杨、王、顾、钟、谭、唐诸名家。于鳞评诗,少见笔札,蒋评李《选》,未必悉当。今採其合者而标为“李云”,以便观览。如系近代名公定评,见为採入而著其字。若迂谈僻解,过中泛论,一无取焉[8]。
郭濬将评语一律移至天头,注释全数移至篇末,体例规整,一目了然。书中刊入的评语,均经过郭濬个人的判断后採入,或启发于唐汝询的《唐诗解》:
复采高、李之旧评而补其缺,汰钟说之冗杂而矫其偏,庶几高之纯雅、李之高华、钟之秀逸,并显而不杂;而所谓庸者、套者、偏僻者,各加议论,以标出之,令后之来者不堕其轨辙,于诗不无小补焉。今夫巴之鼓瑟、旷之奏琴、子晋之吹笙、渐离之击筑、正平之挝鼓、桓伊之弄笛、秦青之曼声,孙登之长啸,技各至矣,要不可为清庙明堂用者,偏于一也。假令圣王御俗,合诸贤之技于廷,矫其偏而奏之,安知其不为咸、为英、为云门韶濩哉?故曰:“物有所相济而后能成声。”今而后钟、谭之奇新良足以济高、李之痴板,而高、李之典雅独不足以济钟、谭之谲诡耶?[6]443
唐汝询该序落款为“天启癸亥(1623)”,又郭濬《凡例》所指诸家中的“唐”即唐汝询,故郭濬该书的选评宗旨颇受其影响。检内阁文库藏5 册本十卷,包括郭濬自评在内,评语收录23 家如下:白居易、刘辰翁、苏、吕氏、萧士赟、朱熹、范梈、汤、顾璘、王世懋、王世贞、李攀龙、胡应麟、梅鼎祚、蒋、钟惺、谭元春、周、陆、郭濬。郭濬《凡例》称“如系近代名公定评,见为採入而著其字”[8],事实上并未按凡例操作,上列23 家仅留姓者,均未著其字。将郭氏所收评语与高氏原编相较,可知其中的“苏”为苏轼,“吕氏”为高原编所有,本不著字,不知何人。白居易、苏轼、吕氏、萧士赟、朱熹四家评语,均有郭氏与高氏原书同采者,或郭氏采入时不经意破例。其余陆、蒋、周三家,参照刊行于崇祯八年周明辅叔周珽所编《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盛五古五”编李白《金乡宋韦八之西京》批语“如此怅望,曷有已时”[10]586、“初五古下”编陈子昂《感遇(其八)》眉批“观此可见子昂作用”[10]497,及陈继儒重校本《唐诗选》卷二卫万《吴宫怨》眉批“后二李白用为绝句”[9],可知陆、蒋、周三人分别为陆士鈨、蒋一葵、周明辅。陆士鈨与郭濬同里,生平不详;蒋一葵武进人,郭濬所录评出自蒋氏单行本《唐诗选注》,四库馆臣疑为伪作:
旧本题明李攀龙编,唐汝询注,蒋一葵直解。攀龙有《诗学事类》,汝询有《编蓬集》,一葵有《尧山堂外纪》,皆已著录。攀龙所选历代之诗,本名《诗删》,此乃摘其所选唐诗。汝询亦自有《唐诗解》。此乃割取其注,皆坊贾所为。疑蒋一葵之直解亦托名矣,然至今盛行乡塾间,亦可异也[1]5265-5266。
周明辅亦与郭濬同里,周珽之侄。周珽《唐诗选脉会通》及郭濬书中所录周明辅评语甚伙,疑上文提及方志著录的《增订唐诗正声》为周明辅单行评本,与郭濬本不同。
综上,郭濬本《唐诗正声》在注释和评语的体例上,比高棅原编更为简洁严谨。注释的内容方面与高棅原编选注本事、篇意不同,着重于词语的释义、典故的来源,主要是站在初学者的角度考虑;评语方面与高棅原编侧重编入唐、宋诸家,而郭濬订本多採入明代名家如杨慎、李攀龙、唐汝询、顾璘等,时人则採入钟惺、谭元春、周明辅等,更能显现明代,特别是晚明诗评的体例及审美特点。
高棅的《唐诗正声》,“许学夷《诗源辨体》赞其‘既无苍莽之格,亦无纤靡丽之调,而独得和平之体’,其实正是局限所在”[6]289。“和平”与“平调”从字面上看似乎一致,不过前者褒,后者贬,二者的范畴存在着差异。郭濬将其认为高选、李选中为不符合其唐诗“正声”标准的诗作编入附录,缀于每卷之后,并在《凡例》中称其选录的标准为“平调”。至于“平调”的具体内涵,郭濬并未做具体说明。而此编《凡例》中又称收录的批语“若迂谈僻解,过中泛论,一无取焉”,则其中批语均为郭濬精心遴选刊出,可视其对于所刊诸家评语均持赞同意见。据此,将附录诗篇参照郭濬及所选诸家评语,可以对“平调”的内涵进行阐释。
内阁文库本十卷中的评语,直评为“平调”的有三条,分别为:卷二附录杜甫《白沙渡》顾璘评“子美入蜀诸作,此是平调”、卷六附录杜甫《玉台观》郭濬评“用事遣调具平,不见本色”、卷六附录岑参《酬崔十三侍御登玉垒山思故园见寄》唐汝询评“平调”。按综观十卷附录批语,“平调”的范畴主要涉及以下几个子范畴:直、浅、率、淡、妥、平、俚、俗、粗、卑、弱、衰。这几个子范畴又可以归纳为四组:直、浅、率为一组;俗、俚、粗为一组;淡、妥、平为一组;卑、弱、衰为一组。结合附录中的诗篇进行分析,这四组子范畴评家有时候又从形式、内容或风格的不同角度进行阐释。
这一类作品具有形式上用语直白,内容上容易理解的特点,但因率笔而出,不加思索,不仅使诗无余味,还导致在遣词上出现用套语、谋篇上犯复的毛病。如卷二附录储光羲《过新丰道中》五言十二句,第三至第八句“雨多车马稀,道上生秋草。太阴閟皋陆,不知晚与早。雷雨杳冥冥,川谷漫浩浩”,周明辅评云“六句说雨,不免复”。又同卷王维《送魏郡李太守赴任》诗云:
与君伯氏别,又欲与君离。君行无几日,当复隔山陂。
苍茫秦川尽,日落桃林塞。独树临关门,黄河向天外。
前经洛阳陌,宛洛故人稀。故人离别尽,淇上转骖騑,
企予悲送远,惆怅睢阳路。古木官渡平,秋城邺宫故。
想君行县日,其出从如云。遥思魏公子,复忆李将军。
这一篇中涉及地名的词有秦川、桃林塞、洛阳、宛洛、淇、睢阳、官渡、邺,多达八处,使诗篇难以浑融,有割裂感,故郭濬评“此地名多,毕竟琐碎”。
又卷四附录高适《古大梁行》诗云:
古城莽苍饶荆榛,驱马荒城愁杀人。魏王宫观尽禾黍,信陵宾客随灰尘。
忆昨雄都旧朝市,轩车照耀歌钟起。军容带甲三十万,国步连营一千里。
全盛须臾哪可论,高台曲池无复存。遗墟但见狐狸迹,古地空余草木根。
暮天摇落伤怀抱,抚剑悲歌对秋草。侠客犹传朱亥名,行人尚识夷门道。
白璧黄金万户侯,宝刀骏马填山丘。年代凄凉不可问,往来唯见水东流。
首联“荆榛”、次联“禾黍”、第六联“草木根”、第八联“秋草”重复申说,故郭濬评云:“叙说荒凉自好,但饶荆榛、余草木、惟见、但见等,意调犯重。”
再看卷三附录王昌龄《塞下曲》诗云: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平沙日未没,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
边塞题材的诗作,白骨、黄尘已成为诗人使用的固定意象,如乐府古题《饮马长城窟》《关山月》等,千篇一律,故周云辅评曰“尘沙白骨,几成此题套语”。
这一类作品往往就史写史、就景写景,平铺直序,有的甚至重复描写。比如卷一附录李白的《苏武》诗云:
苏武在匈奴,十年持汉节。白雁上林飞,空传一书札。
牧羊边地苦,落日归心绝。渴饮月窟冰,饥餐天上雪。
东还沙塞远,北怆河梁别。泣把李陵衣,相看泪成血。
全诗只是将《汉书·苏武传》的内容进行概括,没有诗人个人情感的主观呈现,甚至连咏史怀古诗都算不上,故郭濬评为“就事写出,不见出入”。
又卷三附录韦应物《酬卢嵩秋夜见寄》诗云:
乔木生夜凉,月华满前墀。去君咫尺地,劳君千里思。
素秉栖遁志,况贻招隐诗。坐见林木荣,愿赴沧洲期。
何能待岁晏,携手当此时。
全篇为韦应物酬答卢嵩招隐的招隐诗作,娓娓道来,雍容和缓,没有强烈的情感表现,与高棅“和平”的标准绝无违碍。但结尾“携手当此时”用表判断的句子收束,诗境到此为止,无多少余味,又篇中没有突兀的警策句,使整篇诗作不耐咀嚼,留给读者的印象只是平平之作。故顾璘的评语只有“清妥”,妥即安稳,郭濬乃将此篇编入附录。
又如卷三附录岑参《终南云际精舍寻法澄上人不遇归高冠东潭石淙望秦岭微雨作贻友人》诗云:
昨夜云际宿,旦从西峰回。不见林中僧,微雨潭上来。
诸峰皆青翠,秦岭独不开。石鼓有时鸣,秦王安在哉。
东南云开处,突兀猕猴台。崖口悬瀑流,半空白皑皑。
喷壁四时雨,傍村终日雷。北瞻长安道,日夕生尘埃。
若访张仲蔚,衡门满蒿莱。
六联写景,全无警策,故周明辅评云“写景平淡无味”。
再看卷三附录《送王季友赴洪州幕下》诗云:
列郡皆用武,南征所从谁。诸侯重才略,见子如琼枝。
抚剑感知己,出门方远辞。烟波带幕府,海日生红旗。
问我何功德,负恩留玉墀。销魂把别袂,愧尔酬明时。
前八句写王季友受命洪州幕,后四句写送别,紧扣题目,不过遣词和用意均无新意,节奏和情调无明显起伏,故杨慎评“意调俱平”。
郭濬所言的俚、俗、粗指句意或篇意生硬赞颂或追求世俗欲望,如卷三附录高适《别王彻》“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郭氏镌唐汝询评“结俗甚”、卷四附录李颀《缓歌行》,郭氏镌唐汝询评“凡诗说富贵便俗,此篇可想”、卷四附录刘廷芝《代悲白头翁》“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郭氏镌李攀龙评“古人四语,半雅半俗”、同卷崔颢《长安道》,郭氏评“多用俗语描绘世情”、卷八附录沈佺期《侍宴安乐公主新宅应制》“皇家贵主好神仙,别业初开云汉边”“敬从乘舆来此地,称觞献寿乐钧天”,郭氏镌杨慎评“起结浅俗”、同卷附录沈佺期《红楼院应制》“寺逼宸居福盛唐”,郭氏镌唐汝询评“次句俚甚”、卷十一附录蔡希寂《洛阳客舍逢祖咏留宴会》“绵绵钟漏洛阳城,客舍贫居绝送迎。逢君贳酒因成醉,醉后焉知世上情”,郭氏镌唐汝询评“粗鄙宜删”、卷十二附录卢纶《村南逢病叟》“双膝过颐顶在肩,四邻知姓不知年。卧驱鸟雀惜禾黍,犹恐诸孙无社钱”,郭氏镌顾璘评“未免俗”等,诸如此类。
卷四附录高适《送田少府贬苍梧》诗云:
沉吟对迁客,惆怅西南天。
昔为一官未得意,今向万里令人怜。
念兹斗酒成暌间,停舟叹君日将晏。
远树应怜北地春,行人却羡南归雁。
丈夫穷达未可知,看君不合长数奇。
该诗为送别诗,高适要表达的是对于友人怀才不遇的同情、离别的不舍,此外又以勉励。从整篇的布局上看,同情和不舍五联占了四联,末联收束劝勉又不够有力,导致风格衰飒无气骨,与高适其他激昂的诗作大相径庭。尽管徐中行、王世贞、周珽的评价偏好,而吴逸一评“何忽有此钱、刘语”[11]44却是最客观的评价,指出与盛唐气象不相符合的事实,故郭濬评“气调微弱,大非常侍本色”,因此移置此篇于附录。
又同卷高适《封丘县》诗云: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
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通篇直叙,平平无起伏。“归来”句为一转,而前半写自身“渔樵者”,此后又写“梅福”“陶潜”,不仅前后语调卑弱,篇意又有犯复之嫌。唐汝询评“通篇平调”、吴逸一评“气骨□竭”[11]42。前二评郭濬虽未採入,而置此篇于附录,又引杨慎“衰飒语,全无骨力”评,可见郭濬“平调”的含义所在。其他例子如卷五附录刘长卿《送友人东归》,顾璘评“气格卑弱”、卷五附录刘长卿《齐一和尚影堂》,周明辅评“起四句俱入套,转处都弱”等,均属此类。
综上可知,郭濬用“平调”观来编选附录,并非单一标准,而是包含了直、浅、俗、淡、率、弱、卑、妥、平、俚、粗、衰等诸多子范畴,与明代前中期的唐选诗家高棅、李攀龙等明显不同,体现了晚明唐诗选家有别于前者的选诗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