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夏夏
朱自清的《背影》结尾段意蕴丰厚,值得细读。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第一句写“父亲和我”,用的不是常用的第一人称在前的表达方式“我和父亲”,显示对父亲的尊重。“都是”表明最近几年“父亲和我”的日子过得一样匆忙而又惨淡,为了生计到处奔波,历尽了生活的辛酸。共同的磨难定然会有相同感触,这是“共情”的基础。句中“家中”指的既不是朱自清的小家,也不是父亲的寓所,而是整个朱氏家族。身为一家之长的父亲,必须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身为家庭长孙,已成家立业的朱自清,理当帮助父亲撑起整个家族。父子二人,虽各有所忧,但共同肩负着照看家族乃至兴盛家族的使命。“一日不如一日”,写出了家道中落、日渐衰败的景象,父子俩的责任感、使命感也更加迫切。
“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作者把父亲的经历简介刻意放在了结尾而不是开头,简略概括了父亲的一生。把父亲前半生的辉煌与后半生的颓唐进行对比,尤其是“哪知”二字与句末的“!”更表达了此时朱自清对父亲的理解与同情。
“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评论式的语句表达对父亲这些年“待我渐渐不同往日”的理解。两个“自然”表露出逐渐成熟的朱自清转变了对父亲的看法,认为父亲这几年对“我”不好,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三句,先写近几年家族的惨淡境况,再回忆父亲一生的经历,然后写父子俩的紧张关系,尤其是“一日不如一日”和“渐渐”,暗含日渐窘迫的生活造成了父子之间的隔阂。面对贫困的生活,父亲压迫儿子,儿子反抗父亲,激化矛盾的不外乎是生活的压力。这是贫困父子的悲哀,是贫困家庭的悲哀,或许还是贫困社会的悲哀。
然而父子之间血浓于水,不论有怎样的深仇大恨,血脉之情总是割舍不开。父亲是这样,朱自清亦是如此。随着时间推移,父亲老去,儿子成熟,父子终将冰释前嫌。冰释前嫌的契机源于父亲主动示好,因为他惦记着儿孙。朱自清仍没有工笔描绘,而是用了一个“只是”,表现了父亲对“我”和“我”孩子的牵挂,也表现出“我”感受到了这种炽热的亲情。尤其是“终于”一词,如久旱逢甘霖般的感慨,充分表明朱自清一直盼望父子之间关系缓和。文中没有直接表达这种期盼,一如前文中朱自清看见父亲买橘子时,感动流泪,却在父亲回来时赶紧擦干,怕他看见更怕别人看见一样。又如当父亲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群,朱自清依然翘首眺望,却没有在分别时,说出一句感激或告别的话一样。朱自清的举动或许出自对父亲的怨念,或许是顾及年轻人的脸面,但对父亲的爱却是永恒不变的。中国男人一向羞于(或不习惯)直白地表达自己内心激烈的情感,含蓄低调才符合中庸之道。朱自清是这样,父亲也是这样。或许这也是造成父子隔阂的原因之一,他们缺少彼此间心与心的时时沟通。
梳理《背影》中父子之间感情,有细腻的父爱,有父子间的隔阂,有儿子对父亲的理解。朱自清为何能在几年后理解了父亲,这还要看朱自清那几年的生活经历。
朱自清带着妻儿离开父亲后,艰辛的生活几乎将他压垮。从他的日记中,可见他面临的窘境。翻开朱自清日记第一页,就是两条借贷记录:“1924年7 月29 日,晚与房东借米四升,旧历年关亦有相似情形,而我仍用得拮据而归,甚矣;30 日,午后向张益三借五元,甚忸怩!”
经济的拮据,处境的窘迫,生活的压力,都在这两条借贷记录中纤毫毕露。这时的朱自清如父亲一样,面对多子薄收的境况。年轻而困顿的朱自清还没有做好准备,便要照料一大群孩子。情绪无处发泄,动手打骂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他在《儿女》中写道:一到开饭的时候,家里就乱作一团,这个说“我要坐这里”,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说“小妹打我”。调解不管用就斥责,不耐烦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
反观父亲,面临生活的压力,他又是如何做的呢?在祸不单行的日子里,强忍悲痛安慰儿子;在寻找工作的紧要关头,毅然选择送儿子;送别时忙着照看行李、讲价格、嘱托茶房;笨拙、艰难地翻月台买橘子;告别时的殷切嘱托;再来书信时的惦念……他没有因贫困而絮絮叨叨,没有因生活琐事的烦恼而斥责儿子。一个对儿子牵挂不舍的父亲,一个无微不至地爱着儿子的父亲,浮现在读者眼前。
离开父亲的庇佑,朱自清一人撑起家庭的重担,此时的他才能设身处地体会到父亲的困境。共同的使命,肩负着共同的责任,这是“共情”的提升。
“养儿方晓报父恩”,唯有看到垂老的父亲寄来的家书,朱自清才放下所有的骄傲,泪流满面。当他经受了生活的痛击后,想起父亲,想起那些父子失和的日日夜夜。可以想象,这份迟来的顿悟让父子错过了多少温情而动人的时刻,或许正是这样的错过,才成就了不朽的《背影》。
“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表明是父亲主动写信给“我”。一生要强、大男子主义的父亲在信中说:“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一个“唯”字见出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举箸提笔,诸多不便”,还说“平安”,这是多么矛盾而拙劣的谎言。正是这样吞吞吐吐、自相矛盾的诉说,让朱自清猛然意识到,曾经伟岸如山的父亲已经衰老,风烛残年的他低下了骄傲的头颅,向高大的儿子主动示弱,他惦念儿孙的含蓄表述,定然是渴望得到儿子的关爱。
“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大约”暗示父亲时刻面临着死亡的恐惧,“不远”表明这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父亲含蓄地表述,是对自己前半生的懊悔还是对这几年与儿子矛盾的自责,不得而知。但其中蕴含的牵挂,却能让人一眼看出,朱自清内心复杂而酸涩的情感怎能不冲击肺腑、震荡胸怀?!
“我读到此处……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共同的命运,共同的牵挂,朱自清终于真正懂得了那个沉默寡言,在误解之中从不置辩一言的父亲是多么的艰辛。此时朱自清用质朴的语言表达出了深重的情感,这是“共情”的体现。
纵观《背影》结尾段,文字简短精练、文笔质朴而隐含深切的情感,不提对父亲的理解,不言与父亲解除了隔阂,不说对父亲的同情和怜悯。没有琼瑶式的抒情,没有鲁迅式的深思,平平淡淡的叙述却让我们感受到了父子间深沉而又遮遮掩掩的爱,这就是中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