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震
对于中国传统技艺(1)在英美语义中,技艺通常是指原始的、小范围的或者熟练的司空见惯的现象,而技术则是指现代的、复杂的、精巧的、基于科学的客观现象。参见纳丹·施朗格:《技术之承载:马塞尔·莫斯和法国社会科学的技艺研究》,马塞尔·莫斯等著、纳丹·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导论”第2页。,同为英国科技史学家的白馥兰与李约瑟有着不同的理解。(2)马越、姚雅欣:《论〈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多元编撰理念》,《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21年第3期。李约瑟参照西方科学范式对中国传统技艺加以分类、比较,旨在发掘其中科学的基因。他发现,尽管中国传统技艺中有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影子,但科学和工业革命却没有在近代中国发生。美国经济学家肯尼思·博尔丁将其称为“李约瑟难题”。这一问题的提出有一个前提预设,即从传统技艺向现代科技进化的西方道路是最“自然”的。在全球多数地区拥抱西方现代科技的当下,这一技术进步叙事似乎无可指摘,于是大多学者沿着李约瑟的思路回答李约瑟难题,关注中国那些与现代工业资本主义世界相联系的前现代技术,如工程技术、计时技术,以及金属、食品和丝织等日用品的生产技术等,在中国寻找是何种社会因素阻碍了从技艺向科技转型的自然进程。
然而,“异类”思想却产生于李约瑟中国科技史团队内部。白馥兰在编撰《中国科技史》农业分卷时发现,中国人对技术有自己的理解。在人类学的影响下,白馥兰关注古代中国百姓眼中最为重要的技艺,如生育、建筑与农事等。与李约瑟不同,她没有以西方现代科技为模板去分析、理解中国传统技艺,而是将两者置于对称的位置,重视中国百姓对技艺的本土理解,用中国的技艺史讲出了一段中国的社会史与文化史。(3)参见白馥兰:《技术、性别与历史:重新审视帝制中国的大转型》,吴秀杰、白岚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当然,白馥兰在展示中国传统技艺的同时,也不忘对照西方现代科技。这些对照给我们何种启示?这种启示又如何帮助我们认识中国近代以来由技艺向科技的技术转型所带来的社会巨变?
沿着白馥兰的思路往下思考,李约瑟难题也许有后半段:既然西方社会的现代科技与中国社会的传统技艺都是本土自主建构的,那么为何中国在近代却从尊崇传统技艺转而崇拜西式科技,甚至全球不约而同且不可逆转地拥抱西式科技,并将这一技术转型作为现代化的重要内涵?正是这一进程给了李约瑟站在欧洲俯瞰中国的信心,同时这一进程也与主张“技术自主发展并决定社会进程”的技术决定论观点暗合,使得技术决定论与技术建构论观点相矛盾。如何理解这两种技术观点之间的张力呢?虽然现代化已经成为一种全球话语,但现代性并不是安全牢靠的。本文将回到白馥兰思想的起点——西方人类学,重访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与布鲁诺·拉图尔的世纪对话,回看西方人类学面对现代性危机时如何寻找让自己走下去的力量,技术又在其间扮演何种角色。本文是由李约瑟与白馥兰对话所引发的一段有关技术与现代性的反思之旅,这一反思对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也具有启示性意义。
虽然白馥兰极力主张打破欧洲中心主义的历史叙事,用中国人的词汇叙述中国人的历史,而不是以西方社会的发展谱系为尺度,来测量中国经验在多大程度上与之相符(4)白馥兰:《技术、性别与历史:重新审视帝制中国的大转型》,吴秀杰、白岚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导论”第35页,第184—202页,第143—183页。,但是白馥兰始终坚持在中西对照中展开对中国社会的本土分析。她在对中国传统技艺的分析中时常会出现一种转折叙事,即“虽然帝制中国晚期某些方面社会生活的发展呈现出和西方现代社会相似的趋向,但是形式上的一致并不代表实质上社会文化的一致”。如中国人口历史学家通过族谱和人口普查资料发现,中国清代晚期的某些地区已经出现了优化人口的趋向,生育决策中的“现代”理性形式已隐约可见。白馥兰另辟蹊径地指出,中国古代医案中记录的个体女性的生育经验,以及有关生育的一些超自然解释和社会期待,这些因素和经济理性同等重要。中西社会相似的生育表象背后,“生殖文化”却大相径庭。(5)白馥兰:《技术、性别与历史:重新审视帝制中国的大转型》,吴秀杰、白岚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导论”第35页,第184—202页,第143—183页。
除了生育,建筑与农事亦与之类似。关于建筑,现代世界追求“除魅化”的、同质的与中性的空间,现代性批判看到了社会和意识形态在空间上的生产。《朱子家礼》所表征的礼制建筑、《鲁班经》所表征的风水建筑、《闲情偶寄》所表征的审美建筑与《清俗纪闻》所表征的功能建筑,共同反映着中国人有关居家空间理念由神圣向世俗的历史性转变。虽然这一转变与走向现代化的欧洲有着不可思议的同构性,但是发生在中国的变化并没有产生欧洲历史学家所确立的那种“现代的个人”。(6)白馥兰:《技术、性别与历史:重新审视帝制中国的大转型》,吴秀杰、白岚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导论”第35页,第184—202页,第143—183页。关于农事,白馥兰通过比较古代中国朝廷与地方士绅所编绘的农书与农事图之间的差异,看到了知识、权力与实践在农业中的纠缠,即朝廷更注重将意识形态融于农事技艺的传播之中,为稳固其统治张本。即便现代农学声称具有普遍效力,实际上也并不能通行全球——有着产出性规模经济代码的科学农业,虽然受到那些有土地、有资本的大型农场主的偏爱,但受到小农场主的抵制。农业是治理术的工具,是共享社会价值观的编码器。(7)白馥兰:《技术、性别与历史:重新审视帝制中国的大转型》,吴秀杰、白岚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05—232页。
在中西缺乏交流之时,无论中国社会发展与西方现代图景在形式上相似与否,其背后实质性的社会文化都各自不同。无论是由高高在上的科技专家在实验室中所建构的科学技术,还是由底层百姓在日常生活中所建构的传统技艺,尽管它们形态各异,但其本质是相通的,都蕴含着权力关系、价值观与意识形态等地方性文化(8)Francesca Bray,“Science,Technology and Late Imperial History,” The Chinese Historical Review,No.1,2017.。正如安德鲁·芬伯格所揭示的那样,“技术设计依赖于社会组织或‘行动者’如何阐释技术问题。在人造物的早期发展阶段,所关涉的多个行动者对需要解决的问题的本质可能做出相冲突的阐释,并把不同的目的赋予手段,但从技术的立场来看,这些手段基本上是相似的。设计决定起因于这些指派。”(9)安德鲁·芬伯格:《技术体系:理性的社会生活》,上海社会科学院科学技术哲学创新团队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45—69页。正如马克斯·舍勒发现了知识的社会学,每一阶级都有自己偏好的知识形态,阶级运动重塑着整个社会主流的知识形态。(10)马克斯·舍勒:《知识社会学问题》,艾彦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19—252页。由此来看,中国技术形态的建构与演变深深根植于中国的社会结构与文化传统之中。
帝制中国晚期呈现为技术与社会的双重稳定。这种稳定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社会阶层结构的稳定。商业的繁荣并非因资产阶级的崛起,而是由中国辽阔的疆域与巨量的人口所带来的巨大市场。商人的政治地位也并未因商业繁荣而提高,他们仍然屈从于国家权力,而未冲击国家意识形态。(11)赵鼎新:《加州学派与工业资本主义的兴起》,《学术月刊》2014年第7期。二是家庭的稳定。中国农业立国的传统使大量人口聚集于土地之上,使得土地难以大规模集中,以农为主、兼营手工业的家庭生产结构也维持着家庭的稳定。正是由于社会的稳定,技术虽有进步但未能实现突破。然而,西方列强对中国的军事侵略与商品倾销打破了帝制中国晚期“社会-技术”的自主建构过程,这一转型原因看似简单,实则对化解技术决定论与技术建构论之间的争论有着积极意义。
军事、经济竞争视角所带来的启发是,技术的自主建构形成了特定社会与文明认同的地理边界,特定社会与文明内部技术自主建构的强弱程度受到外部军事、经济竞争压力的影响。当外部竞争压力较弱时,社会自主建构与选择技术的余地很大;反之,社会自主建构与选择技术的余地则很小。因此,不同社会都趋向于竞争表现力更好的社会技术系统,军事、经济竞争将社会技术进化限制在确定性路径上。(12)Allan Dafoe,“On 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A Typology,Scope Conditions,and a Mechanism,” Science,Technology,&Human Values,Vol.40,No.6,2015.当分析尺度更为微观时,建构主义的见解可能更为有效;反之,决定主义的见解可能更为有效。前现代社会面临现代社会的军事、经济竞争压力,不得不中断技术自主建构的进程,寻求与现代社会并轨而行,近代中国就是典例。乔尔·莫基尔似乎也看到了竞争的作用,在小国林立的欧洲,竞争助推欧洲思想市场的繁荣,而大一统的稳定局面则让中国在思想生产上变得惰怠。(13)乔尔·莫基尔:《李约瑟之谜与东西方分途——从科技史视角看大分流》,陈志武、龙登高、马德斌主编:《量化历史研究》(第三、四合辑),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70—89页。正是西方的坚船利炮与机器工厂对上中国的大刀长矛与手工作坊,中国传统技艺在与西方现代科技的军事与市场竞争中失利,使得中国重新审视西方世界以及周边的日本。现代化探索先从技术开始,继而到达制度层面,最后触及社会层面,这一过程充分彰显了技术与社会的混融。
总之,特定社会与文明空间内部的技术都有自主建构的一面,特定地区有自己的技术综合体,不同文化所开发的技术综合体并非仅仅考虑自然环境的资源和限制,还有一些社会性因素也对其产生影响。环境条件是一个因素,气候、物种、材料、能源等基础环境塑造着技术知识的侧重领域和发展路线,在基础环境条件之上形成的劳动力成本也对知识创造和生产组织有着重大影响。当地制度的种种特性是另一因素,如土地制度以及与统治者、行政人员、市场和军队有关的机构。同时,不同社会与文明空间的技术在对话中持续更新。当一类技术作为新的要素触碰陌生知识体系时,会与已有要素产生互动,从而激发出创造性不一的各种反应。在较为积极的层面上,外来技术会与本土地域特色相碰撞,发生适应性转变,这些转变不少停留于产生“物理反应”式的外观、使用方式等新型组合,但也不乏与已有要素深度融合,让外来知识得到进一步“化学反应”式创新。(14)阿诺德·佩西、白馥兰:《世界文明中的技术》,朱峒樾译,中信出版社,2023年,第48—54页、第83—88页。因此,技术与社会总要适配,技术转移并非全盘照搬,必须基于自身特色对其加以适应性改造。技术更新也并非只是器物革命,更是社会结构变迁的社会革命与价值观念、意识形态重塑的观念革命。技术与社会的双向调适与双重转型是现代化的重要面向。
近代中国现代化体现在生产与生活两个方面,生产的现代化主要体现为农业与工业生产的科技化。在农业生产方面,民国时期机器下乡使得农村知识结构得以重构,村庄中社会阶层权力关系发生变化,掌握社会规范知识的士绅阶层在村庄中权力式微。(15)费孝通:《皇权与绅权》,《费孝通全集》(第六卷),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45—251页。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在农村大力推行农业机械化,进一步加剧了农村权威结构的变化,同时使得国家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深入人心。(16)苏泽龙:《晋祠稻米:农业技术与乡村社会变迁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36页、第197页。在当下,国家推广科学农作,农民、农技站与农业科技公司等主体形成了一种新型权力模式。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独立小农所拥有的农事经验在国家与市场一轮又一轮的科技下乡过程中消失殆尽,农业科技重塑着农村的社会结构与制度体系。
在工业生产方面,民国时期工业机器下乡使兼营农业与手工业的农村家庭面临解体风险。高阳等地区以“撒机制”为基础形成的生产体系,既更新了纺织技术,又使得生产能够在家庭层面展开,保持了家庭的完整性。它成为中国应对机器工业的独特实践。(17)顾琳:《中国经济革命》 ,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2—101页。由于城市工厂与家庭手工作坊的组织形式不同,因此,在城市工厂中,锻造工人大机器生产的组织意识则变得十分重要。(18)费孝通:《西南工业的人力基础》,《费孝通全集》(第二卷),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16—317页。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为推动工业发展,以机器工厂取代手工作坊,在这一过程中农民被去技能化,技术专家垄断着工业生产知识。(19)艾约博:《以竹为生:一个四川手工造纸村的20世纪社会史》,韩巍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16页。社队企业和乡镇企业的复苏是农民再技能化的过程,有些地区仍承袭着传统技艺进行工业生产,有些地区则由于三线建设等国家战略,拥有了现代科学技术的知识与技能基础,因此在改革开放中一马当先。技术传统成为认知改革开放前后地区发展与乡村工业建设的延续性历史视角。(20)Chris Bramall,Industrialization of rural Chin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117-140.
在近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也日渐科技化。政府或通过推行家政学以培育公民现代的道德观与价值观,或以现代科技为基础建设大型基础设施,将无数家庭链接其上。同时,市场也推动着个体生活的科学化。市场中的商品或服务时常以科学面貌呈现出来,科学为市场分工的专业性正名。由此,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日益被商品化与科学化。旧时家庭生活更多依赖个体化技艺,随着时间推移,个体及其家庭被吸纳进市场和国家的技术系统中,在庞大而无形的市场与巨大而有形的国家面前,科学技术取代旧有技艺,并重构着个体的日常生活。个体走出熟人圈子,走入陌生人社会,个体意识与社会观念在此过程中得以重塑。正是由于技术的社会文化意涵,在技术应用转型过程中,个体、家庭、市场与国家等主体间的关系得以重构。近代中国的现代化实际是由“传统技艺-社会”向“现代科技-社会”的双重转型,呈现为技术与社会的双向调适。
尽管现代化已经成为历史潮流与全球话语,技术是现代化的重要方面,但是现代化所追求的现代性中危机四伏,而技术则为危机发生的诱因,也成为人们反思危机的对象。
西方早期人类学回避了对西方自身的研究,在进化论盛行的年代,西方社会具有文化优越感,西方社会之外的他者被认为是落后的、未开化的群体。然而,当西方现代社会爆发危机之时,这种天然的文化优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人们不约而同地回看那些在进化论学者口中尚未进化的原始社会或传统社会,并从中找寻出路。当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由于经济脱嵌于社会而发生道德危机时,R. H. 托尼在兰开夏的陶器区、卡尔·波兰尼在红色维也纳、E. P. 汤普森在西约克郡,他们在这些还未完全步入现代的地方发现了影响商业互动的非经济准则——“道德经济”,经济得以重新嵌入社会。(21)蒂姆·罗根:《道德经济学家:R.H.托尼、卡尔·波兰尼与E.P.汤普森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成广元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7—9页。英国人类学家蒂姆·英格尔德也发现,在由传统技艺向现代科技发展的过程中,技术已经外在于社会与文化,也像经济那样从社会中脱嵌而出。(22)Tim Ingold,The Perception of the Environment:Essays on Livelihood,Dwelling and Skill,Routledge,2000,pp.312-315.作为人类学家的马塞尔·莫斯和布鲁诺·拉图尔同样面临着由技术脱嵌所导致的现代性危机,“嵌入”成为化解这一危机的重要方式。
战争是现代危机最为激烈的表现形式。20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人们的心灵带来了灾难性创伤,末世论甚嚣尘上。技艺与机械这种在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事实,即便不是道德危机的根源,也是其表现。因此,它们成为人们反思危机所关注的对象。亨利·柏格森在《道德和宗教的双重起源》中提到,现在人类那些有益的创造与发明能力正在失去人类的控制,给人类带来破坏和空虚。工业化和机械化扩大了城乡差别,改变了劳资关系,人的维度与人所创造的机械日益分化。与个体自然倾向、生命力、神秘性和意志力相联系的技艺是积极的、充满活力的、道德的,而与智力、理性、文明和现代相联系的技艺是消极的、破坏性的、非道德的。因此,人类社会需要一种良心的补充,需要一种神话来监视、控制并且道德化机械。(23)纳丹·施朗格:《技术之承载:马塞尔·莫斯和法国社会科学的技艺研究》,马塞尔·莫斯等著、纳丹·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导论”第18—19页。
对于积极参与社会活动,甚至亲身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法国人类学家莫斯而言,拯救被“一战”所摧毁的现代性也是他的使命任务,但是他不像柏格森那样,将技术作为有机体的自然倾向,作为隐藏在文明外表之下的物种技艺形式,也不像功能主义那样理解技艺的实际效用,而是提出传统效用。之所以“传统”,是因为技艺在社会组织中被教授、习得并相互传递,技艺创造并维系着社会关系。(24)马塞尔·莫斯:《技术学》,马塞尔·莫斯等著、纳丹·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第100—102页。技艺既有象征效用,又有身体效用。相比人类的生物学基础,莫斯更关注身体的心理学层面,即身体通过协调一系列运动发挥功能,体现和传达意义。(25)马塞尔·莫斯:《身体技术》,马塞尔·莫斯等著、纳丹·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第78—98页。除了对身体的自然特征社会化之外,莫斯也关注思维活动的理性特征,思维的分类不仅是宗教的和制度性的,更是技术性的。对于莫斯而言,这些行为无论是物质的维度,还是心理的维度,都是社会性的,对这些行为的理解必须置于民族志和具体情境中。(26)马塞尔·莫斯:《社会学的分工》,马塞尔·莫斯等著、纳丹·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第50—55页。
在莫斯眼中,技术实践者是社会存在的,是总体的人,是物理的、心理的和社会的交结。所有的技艺行为都应被作为一个总体来观察、记录、拍摄、取样、搜集和理解。在某种意义上,技艺、物品与动作的共同作用既充满着效用,也充满着意义。所有技艺的动作和姿态都是一个连续动态的过程,追随这个动态过程,可以获知物质的、社会的和象征的因素如何在此过程中建构、协调与复合。由此,技艺不再是抵制有用的理性,而成为使人恢复元气或者再次入魅的途径。人类的救赎之道蕴含在那些充满理性和集体性的传统效用行为中,人们可以从中找到实际的帮助和慰藉。(27)纳丹·施朗格:《技术之承载:马塞尔·莫斯和法国社会科学的技艺研究》,马塞尔·莫斯等著、纳丹·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导论”第24页。技艺重新嵌入社会,成为一种社会事实,同时也成为文明标识。这种观点早就出现在涂尔干的表述之中,“人类使用的各种器具都是集体活动的产物,各种工具通常表明文明的既定状态,在文明与工具之间和社会本质与工具之间存在确定性关系”(28)涂尔干:《技术》,马塞尔·莫斯等著、纳丹·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第33页。。
20世纪初,欧洲大陆国族倾轧,莫斯严厉批判了现代国族信念,并引入了其关于文明的看法,认为文明作为一种超社会体系而存在,否定了那些视国族为独立实体的论点。(29)王铭铭:《在国族与世界之间:莫斯对文明与文明研究的构想》,《社会》2018年第4期。文明是具有大量相似文明现象的社会群体的整合体。每一文明都有相对固定的形式与区域。那些集体表征、实践和产物只会在可能和愿意采纳与借用它们的地方传播,这个专属的特征普遍存在于同血缘、同语支或长期有接触的社会,这种接触可能是友好的交流,也可能是充满敌意的战争。文明的扩展被他们的借用能力和扩展能力以及构成文明的社会阻力所限制。同时,莫斯也看到,19世纪西方文明正在变成唯一文明,资本主义兴起,科学支配一切,他判断“这一唯一文明除了较为进步之外,不一定带来幸福和好处”(30)马塞尔·莫斯:《诸文明:其要素与形式(1929/1930)》,马塞尔·莫斯等著、纳丹·施朗格编选:《论技术、技艺与文明》,蒙养山人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第58—74页。。
莫斯看到了文明演进的趋势,但是由于西方文明在那时尚处于向全球进军的初始状态,现代化还没有成为全球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共同目标。因此,莫斯更多观察分析原始社会,而没有触及西方文明本身。法国人类学家拉图尔在20世纪末的现代性危机中看到了西方文明的内里,对称比较了西方文明和“他者”文明、现代社会与前现代社会,更为深刻地反思了现代性。
同为法国人类学家的拉图尔是莫斯的世纪传承者,他看到的是发生于20世纪末的一场危机。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象征着社会主义在德国的落幕,同时第一届全球国家会议宣告了资本主义全方位、无限制征服自然计划的破产。现代性所肩负的双重使命,即成为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终止人类对人类的剥削,皆以失败告终。自然主义的失败和社会主义的曲折开启了拉图尔对现代性的反思:“成为现代人”到底意味着什么?(31)布鲁诺·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刘鹏、安涅思译,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9—11页。
现代人通过“纯化”创造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本体论领域,即人类的社会与非人类的自然。在现代人那里,人类社会的社会制度摆脱了自然,非人类自然的自然定律也摆脱了社会,自然与社会的二元论与两极化成为西方社会中最伟大的分界。在前现代,自然与社会没有分离,而是杂合在一起。正是自然与社会的伟大分界开启了现代化和文明化的进程,确立了现代与前现代的界限。事实上,尽管现代以纯化工作为己任,但是它从来没有摆脱过自然与社会的杂合状态,只不过现代人总是对此加以遮掩。拉图尔旨在打破这种遮掩,在主体与客体两极之间找到拟客体和拟主体,以此揭示自然与社会分界的荒谬,进而动摇现代与前现代的分界,并指出“我们从未现代过”。(32)布鲁诺·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刘鹏、安涅思译,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3页,第121—124页,第158—165页。但是,现代社会与前现代社会的差异又是客观存在的。在拉图尔看来,两者最大的差异是集体的规模与尺度,现代社会集体规模与尺度的扩展正是得益于纯化工作,即自然与社会的分界,非人类因素大量增殖,预期缠绕的人类因素增多,杂合体数量增多,从而重组社会联系,扩大其规模。纯化基础上被遮蔽的杂合体增殖与扩张形成了某些集体对某些集体的力量优势。但是自然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双重失败证明了将自然与社会两极化的纯化工作并不合理。(33)布鲁诺·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刘鹏、安涅思译,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3页,第121—124页,第158—165页。
因此,拉图尔旨在改造现代的制度担保者,以构建非现代制度,既不放弃保证纯化的努力,追求自然的产物与社会的产物,又要摒弃自然与社会的二分,强调自然与社会共同生产的不可分割性。同时,不以上帝作为制度的担保者,不遮蔽杂合体的生产,使杂合体生产过程变得明晰,变得更加具有集体性。自由地挑选出杂合体,重新融合社会-技术混合体成为一种能力。在邀集所有行动者参与的“民主议会”中,杂合体生产成为一种更为扩展的民主制度的对象,一种新的、更具民主优势的杂合体被生产出来。因此,作为一半的政治在科学技术中被建构出来,作为一半的自然在社会中被建构出来,两半重新修补在一起,政治任务再次启航。(34)布鲁诺·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对称性人类学论集》,刘鹏、安涅思译,苏州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3页,第121—124页,第158—165页。
现代化转型固然已经成为历史潮流与全球话语,但是技术在由技艺向科技转型的过程中从社会中脱嵌而出,使得现代性危机四伏。同为法国人类学家的莫斯与拉图尔分别面对的两场现代性危机时间相隔近一个世纪。他们的一致之处在于,通过回看原始社会为现代性危机找寻出路,反思技术脱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莫斯从技艺切入,技艺嵌入社会为现代性提供信心,同时技艺成为区分国族、社会以及作为超社会体系的文明的指征。现代科技与社会则成为拉图尔反思现代性的对象。拉图尔以人类学思维对称比较西方文明与他者文明、前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在拉图尔的笔下,现代科技退下神坛。为了拯救现代性,他呼吁构建自然与社会的代表都参与其中、扩展到物的民主制度,揭示自然建构中的社会因素与社会建构中的自然因素,打破自然与社会之间的神圣边界。
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科技现代化。当前,经济社会数字化转型加速,信息技术、生物技术、制造技术创新活跃、加速演进,我们既面临难得的历史机遇,又面临严峻挑战。近代中国现代化转型实践与西方现代性反思对当下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启示意义在于,通过自觉的批判意识和对人文精神的弘扬来遏制科学技术决定论的蔓延,以确保中国的现代化沿着健康的轨道向前发展。(35)俞吾金:《走出“科学技术决定论”的误区:对中国现代化道路的一个反思》,《马克思主义研究》2010年第6期。无论是中国前现代的传统技艺,还是现代的科学技术,都与社会互嵌在一起。因此,要尊重传统技艺,它们是解锁中华文明主体性的一把钥匙,同时也要对现代科技保持反思。
第一,技术的选择和移植要重视技术的社会文化建构。落后国家要想实现发展,需要利用好自己的相对优势,即比较优势与后发优势。(36)樊纲:《比较优势与后发优势》,《管理世界》2023年第2期。只有符合要素结构比较优势的产业结构,才能避免陷入“结构赶超”的泥潭。不同国家应根据自身优势条件自主选择科技创新路径。美国在经济发展初期,由于资源丰富,因此在科技创新推动经济发展上并没有注重资源有效利用,产业多以重工业为主。而日本受本国资源限制,在技术发展上更多偏重资源集约型和以电子产业为主的轻工业,更加注重能耗降低和资源的综合利用,产品充分发挥精密度和设计的作用,取得巨大成功。(37)罗森伯格:《探索黑箱:技术经济学和历史》,王文勇、吕睿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94—228页。此外,相较于发达国家,中国等发展中国家的“后发优势”明显,可以以较低的成本和风险、较快的速度,通过学习、引进、吸收、利用世界上已经存在的知识与技术作为技术创新的来源,不需要从头发明,从而实现可持续快速增长。(38)林毅夫:《中国式现代化的经济学逻辑与世界意义》,《科学社会主义》2023年第1期。不过,技术转移和技术发展的过程及其规律是不同的,必须关注其中所存在的气候风土这种影响特定技术转移及其能否扎下根来的物理条件,以及促进技术发展和技术转移并赋予其特征的诸多社会条件。(39)富田彻男:《技术转移与社会文化》,张明国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9页。作为引进物的技术,有其自身的社会文化传统根基及经济理性,只有有效地改造技术,使得新技术能够适应中国的社会与文化,才能被吸收、消化,进而再创新技术,以实现技术赶超。
第二,技术创新及其应用要重视技术对社会的形塑。现代技术实际是“科学效应-次级技术-技术”层层递归组合在一起而形成的(40)布莱恩·阿瑟:《技术的本质》 ,曹东溟、王健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44页。,一种次级技术的变革会引发所有与之关联的同级技术与上级技术的变革,进而重塑整个技术系统。目前,数字技术创新、数字产业化成为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驱动力。作为基础性技术的数字技术嵌入各种具体技术之中,尤其在科学化的当代,这种嵌入更加广泛而系统。个体活跃于数字平台之上,留下数字痕迹,成为数字人的同时也成了透明人。市场运作与国家治理愈加依赖个体的透明化,数字信息自由且高速地流动。数字化并未带来个体的自由化,而是给个体生活加上了另一种规则束缚。(41)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吴玉红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75—104页。同时,身处数字时代的每一个体都变成了知识与价值观的生产者和传播者,流量表现为知识与价值观的博弈,其最终归宿还是资本。数字化不仅影响生活,还影响着生产。平台消费使得个体消费偏好变化极快,工厂为了适应这一变化,不得不对机器进行数字化与智能化改造,以实现小批量定制化生产。数字智能重塑着劳动过程与劳资关系。因此,数字在总体上形塑着社会。
同时,技术的扩散不是均质的,中国式现代化所要解决的一个突出性问题是,在技术创新中如何平衡经济效率与社会公平,以使得在经济持续发展的基础上实现成果共享和共同富裕。数字不平等已经成为社会公平的障碍,这主要呈现为信息与通信技术的差异化使用,具体体现为能否接入互联网、数字技能和信息素养的高低、获取与生产知识的不同方式等。(42)赵万里、谢榕:《数字不平等与社会分层:信息沟通技术的社会不平等效应探析》,《科学与社会》2020年第1期。“接入鸿沟”成为数字鸿沟的初期表现形态。在互联网市场中,人们一方面把多种资产包括“僵化”资产转化为互联网资本,另一方面通过互联网平台的匹配或操控扩大可转化资产的规模、提高转化率,让多种形态、多样化的互联网资本成为影响人们从互联网红利中受益差异的主要因素和机制。这就是互联网资本的秘密,也是给定连通性条件下影响数字鸿沟发展的机制。在已经高度互联的中国,如何发挥连通性带来的积极影响,促进互联网资本的公平发展,让中国社会公平地从互联网红利中受益,成为中国公共政策关注的焦点。(43)邱泽奇、张澍沁、刘世定等:《从数字鸿沟到红利差异——互联网资本的视角》,《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有关算法的历史事实也告诉我们,技术可以被建构为多种样态,技术选择的基准是经济效率的社会限度。如果我们的社会选择不顾一切地追求经济效率,算法只会加速系统崩溃。如果我们的社会选择让每一方都拥有安全和有效的社会效率,算法也可以支持一个给定的经济效率,并且更加公平地分配收益,让社会整体最优。(44)邱泽奇:《算法向善选择背后的权衡与博弈》,《人民论坛》2021年第Z1期。现代技术只有嵌入中国社会文化语境,适应中国的总体发展方略,才能拥有更强大的生命力。
第三,科技现代化需要科技治理的现代化。由于科学不确定性的存在,转基因、垃圾焚烧、食品安全等科学争议事件层出不穷,科技发展引发的诸多社会问题给科学的社会治理带来了挑战,专家与公众的关系趋于紧张。随着公众与科学的距离越来越近,作为外行的公众也希望参与到科学之中。由此,科技治理民主化议程至关重要,这需要全局视角和系统性思维,包括政府、企业、大学和研究机构等在内的治理主体合理分工与有效协作,尤其要提高科技创新治理的公众参与度,发展和建立适合公众参与、有效的科学技术交流机制。公众参与科技治理不仅体现公众利益诉求的平等权利,而且可以围绕科技创新政策,政策制定者、科学家、大学、企业、公众等各方进行广泛且包容的对话,促进民众对科学的理解和以价值观为基础的公共政策制定,在保证科技创新决策科学性的同时提升其正当性。
技术与社会互嵌形成综合体,这不仅体现在科技创新中,还体现在科技治理中。技术发展道路会因不同文明社会的同场竞技而具有趋同性,也会因不同文明社会语境的独特性而充满多样性。世界各国既不存在定于一尊的现代化模式,也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代化标准。长期以来,存在着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的迷思。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在探索中走出的正是一条显著区别于西方现代化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这条道路深深植根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体现科学社会主义的先进本质,同时又借鉴吸收一切人类优秀文明成果,创造了全新的人类文明形态。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指出的,“中国式现代化蕴含的独特世界观、价值观、历史观、文明观、民主观、生态观等及其伟大实践,是对世界现代化理论和实践的重大创新”。(45)《习近平在学习贯彻党的二十大精神研讨班开班式上发表重要讲话 强调正确理解和大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人民日报》2023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