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德云
丁可考了全班第二名那回,我是第一名。
成绩刚公布,丁可就变成一片胶布,啪一下,粘到我身上了。每逢下课,他都抢先一步,到我身侧肃立。我走出教室,他也走出教室。我去厕所,他也去。我去操场,他也去。我上单杠,他也上。我下双杠,他也下。却一直绷着脸,不看我,也不跟我搭话。如此这般,连续三天。
丁可个头比我高,坐我身后第二排。
第四天,上午第一节课下课铃响,丁可故技重演,又到我身侧立住。我身子不动,抬头,瞪他一眼。他也瞪我一眼,接着,无声无息地笑了,意味深长。
丁可笑着说:“给你看个东西。”说完一蹦,蹦回自己的座位,再一蹦,蹦回到我身边,手一伸,把一个塑料皮的绿色日记本放到我课桌上,翻到某页,说:“你瞅瞅。”
是丁可在考试前半个月写的日记,区区三行字。读完,我再次抬头,这回没瞪他,而是像他一样,无声无息地笑了。
丁可很好看地陪我笑了一瞬,随即拉下脸,说:“是你害了我。”
我说:“血在哪儿呢?”
丁可抓起日记本,将它直接送到我眼皮底下,指着一个褐色斑点:“这不是?”
我笑出了声。丁可手指尖指的那个斑点,跟小米粒差不多大,我哪能不笑?
小米粒落在“血”字下面。“血”字前后都有字,连起来读,是“以血为誓”。
丁可发誓,这回考试,要考全班第一。褐色斑点,是他用圆规从手指肚上扎出的一小滴血。
两天后是周六,下午放学前,丁可伸手捅了我一下,说:“明天上午你来我家,我爸妈、我哥,都不在家。”
丁可没说去他家干吗,我也没问。
丁可家住皮镇,我住乡下。我以前从未去过他家,咋整?
丁可说:“供销社你知道吧?上午十点,我在那里等你。”
供销社我知道。哪能不知道呢?从七八岁开始,每次去皮镇,我都要到供销社里走一趟——不是购物,是闻味儿。
供销社坐西向东,一溜瓦房,两个门。我每次都从南门进,从北门出。一进南门,便是水果柜台。一年四季,主要卖苹果,偶尔有橘子、山楂、香蕉和甘蔗。每次我都在水果柜台前做深呼吸。深深地吸一口气,用力把水果的气味吸进来,憋住氣,把气味消化掉,再把剩余的废气缓缓呼出。就这样,一次又一次……
那天跟丁可约好去他家后,次日我赶到供销社,恰好看见丁可从对面过来。我原本想去水果柜台前站一站,随即想到,这一隐秘的“审美行为”,不能轻易让人知道,尤其不能让丁可知道,于是作罢。
丁可是骑自行车过来的。他让我坐上车后座,他慢悠悠往北骑,没多久就到家了。五间瓦房,独门独院。院里雄赳赳地挺立着两辆自行车。我立马想到,这个家庭至少拥有三辆自行车。这一事实瞬间摧毁了我的想象力。
一进屋门我就看见丁可说起过的那台彩电。不光是彩电,当时流行的所谓“四大件”,该同学家一件不缺。最让我诧异的,不是“四大件”,而是丁可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空间不大,却是他的私人领地。这太不可思议了,太叫人无地自容了。我从小到大都跟父母兄长挤在同一铺土炕上,连梦里都不敢轻易翻身。
丁可的房间里有炕,炕上摆着一张方桌。可能就是在这张方桌上,他写下了要考全班第一的誓言。
丁可让我看了几眼彩电之后,便一头钻进厨房。我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他忙忙叨叨。他炒了两盘菜,一盘白菜,一盘花生米。随手又把两盘剩菜热了一下。炒菜、热菜,都是用小锅,在液化气灶上操作。我第一次见到液化气灶和液化气罐,很惊奇。我们家,从来都是用大锅做饭做菜,要拉风箱,烧柴火。一顿饭做下来,烟熏火燎,尘灰飞扬。还从不炒菜,都是炖。一次炖半锅,白菜、酸菜或者萝卜块。
丁可炒菜一幕,让我的自卑感越发凝重,不由得一阵阵暗中叹气。
菜,该炒的炒了,该热的热了,还等什么?上炕,对坐在方桌两侧,开喝。白的,半瓶多。一杯下去就喝潮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争着抢着,胡说一通。
酒快喝光时,丁可问我:“有钱没?”
“有点儿。”我边说边翻兜,把小票和钢镚都掏出来,搁在方桌上。丁可也翻兜,也掏小票和钢镚。凑到一起,数数,数额可观,高达三块四角。
两人上街,买回一瓶金州大曲。很多年后我还后悔没能阻止丁可的购买欲。金州大曲,多贵啊!三块三,换成“大连白”,买三瓶还有余。你说丁可这厮,心咋那么大呢!
丁可他妈走进家门那会儿,我和丁可正在用力嚼蚕豆——丁可不知从哪儿找出的半袋五香蚕豆。菜已吃光,酒也只剩杯底的一点儿。
蚕豆又干又硬,想嚼碎它们,得“咬牙切齿”才行。
见两个愣头青正在咬牙切齿,还浑身冒着酒气,丁可他妈的脸色不对了。我打一激灵,赶紧下地,穿鞋走人。丁可送我到院门外,没说话,胡乱挥手。
第二天,我无精打采地赶到学校,丁可一见我就嘻嘻笑,笑完了说:“我妈说你是个坏孩子,让我以后少跟你来往。”说完又笑,像占了大便宜。
我从此不敢再去丁可家,怕看见他妈。
事后估算,那回我喝了差不多有八两。我家最能喝的是大哥,酒量也不过半斤左右。要是让爹知道我喝了这么多,我非得挨踢不可。我爹一不高兴就踢我屁股。
我跟丁可的友情一直保持到现在,每年我们总能见上一两面。每次见我,他都要提到那次考试和那场大酒。都犯合计,当初哥俩只是喝,却不知为个什么由头去喝。
面对丁可,我总要想起供销社里的水果气味,可我从未跟他说起。我也不知,不说是为个什么。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