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芹
(西南财经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四川 成都 611130)
马克思认为“时间的原子就是利润的要素”,因而在传统工业经济时代,工人的“劳动时间”是资本家控制、剥削工人剩余价值的一个重要元素,劳资双方围绕劳动时间的量、质和灵活性展开了博弈(1)郑作彧:《社会的时间:形成、变迁与问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6—20页。。进入信息经济时代,资方的劳动控制发生了战略性的转变。云计算、人工智能、5G和边缘技术等新型数字技术因其携带的巨大优势不断渗透到各行各业,为平台经济的发展提供了技术密钥,也创造了平台对劳动者的新型技术控制手段,包括多主体监控、虚假时间自由(2)李胜蓝、江立华:《新型劳动时间控制与虚假自由——外卖骑手的劳动过程研究》,《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6期。和“接单游戏”(3)邓智平:《“接单游戏”与平台经济中的劳动实践——以外卖骑手为例》,《求索》2021年第3期。等。
现实生活中,新型数字技术导致的各种问题屡见不鲜。例如近年来各大互联网平台凭借技术垄断地位,追踪、记录和分析用户的浏览、消费、点击等行为所导致的“大数据杀熟”、用户画像和个性化推荐,以及现实中各互联网平台劳动者发生的劳动权益纠纷、猝死、交通事故等。显然,互联网平台的技术霸权地位和用户、劳动者的权益脆弱地位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为诸多学者重新反思信息经济时代互联网平台劳工控制问题打开了一扇大门。目前学界关于劳工控制的研究主要有两条路径:一是传统工业时代马克思一派的劳动控制分析框架,这类研究启发人们关注劳动控制,但无法囊括信息经济时代新型数字技术构造的复杂、微观的控制过程和机制;二是信息经济时代的劳动控制研究,这类研究忽视了平台和技术的无孔不入和细致入微,无法展现平台和技术对数字劳工追踪、监视和控制的精密过程。
正是由于新型数字技术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严重阻碍的同时,关于互联网平台利用新型数字技术对劳动者实施数字监控和劳动控制的研究又处于“天女散花”的状态,当下有必要对平台公司数字劳工的劳动过程进行全面解析,以此来廓清现实场景中互联网平台驱动的数字监控和劳动控制的形成过程及复杂机制。本文以外卖平台为证据来源,借鉴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理论,力图构建新型数字技术助推超级全景敞视主义新理论框架,全方位揭示平台数字监控和劳动控制的复杂过程和深刻机制。
关于劳动过程的研究最早要追溯到工业时代的马克思,他通过分析资方如何榨取工人剩余价值,第一次将劳动过程的分析置于真正的科学基础之上。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也是劳资双方围绕时间权力开展争夺的过程(4)郑作彧:《社会的时间:形成、变迁与问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34页。。在资本主义早期,资方和工人抗争的焦点为标准工业化时间结构下的工作日时长。资方希望无限度地延长工作时间以生产更多的绝对剩余价值,开发出日工和夜工的换班制度,并试图“零敲碎打地偷窃”工人的吃饭时间和休息时间(5)[德]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97页。。其结果是工人不堪重负、劳资矛盾激化,罢工运动时有发生,国家为调和阶级矛盾(6)Brody, D.Time and Work During Early American Industrialism. Labor History, 1989(1).以法律形式将工作时长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进入到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劳动时间量的争夺趋于稳定,贪婪的资本家则致力于提升劳动的内含量,凸显劳动时间质的意义(7)李胜蓝、江立华:《新型劳动时间控制与虚假自由——外卖骑手的劳动过程研究》,《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6期。。具体表现为,以先进生产力提升劳动效率来获取更多相对剩余价值的同时,采用科学管理方式将劳动过程的控制权转移到部门经理手中,并对工人进行精准化的控制,即以时间节点细化劳动过程,实现单位时间内快节奏、高强度的标准化生产,进而为资本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而工人则被迫提升单位时间内的劳动强度和紧张程度(8)[美]哈里·布雷弗曼:《劳动与资本垄断: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方生、朱基俊、吴忆萱、陈卫、张其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42—54、124、172页。。科学管理导致劳动过程实现了“概念”和“执行”相分离、劳动者的手和脑相对立,“工人只起齿轮和杠杆的作用”(9)[美]哈里·布雷弗曼:《劳动与资本垄断: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方生、朱基俊、吴忆萱、陈卫、张其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42—54、124、172页。。除管理方法和劳动组织对工人进行控制之外,科学技术也对工人予以劳动控制。“机器的本性以及技术发展的必然结果就是没有必要再让直接操纵机器的人具有对机器的控制力”(10)[美]哈里·布雷弗曼:《劳动与资本垄断:二十世纪中劳动的退化》,方生、朱基俊、吴忆萱、陈卫、张其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42—54、124、172页。,因为人不仅丧失了对机器的控制力,甚至“沦落”为机器的控制对象。“计算机向工人发布操作指令,收到反馈信息后,再发布下一道操作指令。……计算机逐步控制了工作的全部流程”(11)Edwards, R.Contested Terra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Workplac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9, p.123.。可见,科学技术专制控制下工人的工艺知识和劳动的控制权被剥夺了,控制系统的结构化也消解了工人的反抗意愿。
随着国家对劳动过程的干预,工人重获对机器的控制,工人的自主性得以提升,但仍难以抵抗科学技术的控制霸权。正如布洛维所言:“游戏成为获得相对满意,或者马尔库塞所称的压抑满足的一部分。……这种需要的满足不仅再生产了‘自发的奴役’(同意),也产生了更多的物质财富”(12)[美]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89页。。简言之,在工业化时代,资方通过深化劳动分工、迭代科学技术和革新组织技术,以技术和组织的双重控制实现劳动从属和劳动规训,而劳动参与的“同意制造”则促进资方对劳动主体性的裹挟和驯服。以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为代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对人们生产、生活等各方面产生颠覆性创设,那么在新一轮技术变迁中依托虚拟生产网络的数字资本主义生产(13)黄再胜:《算法控制、“自我剥削”与数字劳动的时空修复——数字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LPT研究》,《教学与研究》2022年第11期。又以怎样的方式对劳动过程施展控制呢?
随着数字经济时代的来临,算法、人工智能等新型数字技术不断向各个领域蔓延。近年来,Uber、滴滴和美团等基于新型数字技术的劳动密集型产业迅速发展,吸引了大批劳动力就业(14)王文珍、李文静:《平台经济发展对我国劳动关系的影响》,《中国劳动》2017年第1期。。相较于工业经济,互联网时代的大量劳动不再拘泥于传统的工厂物理空间,开始“走出”具有明显边界的生产场所(15)Vallas, S. &Schor, J. B. What Do Platforms Dos? Understanding the Gig economy.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2020(1).,高度依赖媒介技术、受雇于数字资本,形成了一种依托于媒介技术的混合型劳动形态——数字劳动(16)吴鼎铭、胡骞:《数字劳动的时间规训:论互联网平台的资本运作逻辑》,《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互动社交媒体上的内容生产者和消费者、信息分享平台的新闻生产者和阅读者,以及依附于数字平台的网约车司机、外卖骑手、快递员、网络主播、游戏陪玩家等等均是数字劳工。不同于工厂中定时上下班的劳动制度,平台经济下数字劳工能够自行掌握工作时间,更加符合受现代化的个体主义影响的新生代群体对劳动时间自由的向往和“为自己而活”的价值导向(17)[德]贝克·乌尔里希:《个体化》,李荣山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23页。。饿了么App最新发布的《2020蓝骑士调研报告》显示,超过80%的此前从事工厂工人、公司职员、个体等职业的劳动者之所以转行送外卖,都是被该行业自由的工作时间所吸引(18)李胜蓝、江立华:《新型劳动时间控制与虚假自由——外卖骑手的劳动过程研究》,《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6期。。但灵活意味着自由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不可否认,新型数字技术在为国家和社会发展提供了强劲技术支撑的同时,也可能成为反噬人类的毒药(19)顾学文:《技术是解药,也是毒药》,《解放日报》2018年4月27日。。具体而言,一方面,由于资本权力的垄断性,互联网平台经过激烈竞争后往往会形成一两家平台独大的现象,从而使平台成为虚拟的垄断资本家(20)Kenney, M. &John Zysman. The Rise of the Platform Economy. Science and Technology, 2016(3).。在这种情况下,劳动者往往对互联网平台的依赖性非常强,处于弱势地位(21)Tone, K. V. W. Unions in the Precarious Economy. The American Prospect, 2017(1).,而且过多劳动力的加入导致竞争越发激烈,工人只能通过延长劳动时间来维持工作(22)Stanford, J. The Resurgence of Gig Work: Historical and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The Economic and Labour Relations Review, 2017(3).。另一方面,赋予劳动者以工作时间的灵活性并不意味着资本主动出让了劳动时间的控制权,相反,资本会以此换取劳动者对平台和平台规则的主动认同。也就是说,对于互联网平台的劳动者而言,灵活和自由事实上只是掩盖在剥削表面的外壳,一种新型且更为严密和精细的劳动控制策略已在无形中支配着劳动者。与此同时,资本的“高压管制”和劳动者的“多维反抗”在信息经济时代也从未停歇。因资本剥削本性的驱使,平台竭尽所能地对数字劳工实施强制性管控。平台可以借助技术手段对数字劳工的劳动过程实施严密的记录和监控(23)李胜蓝、江立华:《新型劳动时间控制与虚假自由——外卖骑手的劳动过程研究》,《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6期。,根据行业特性设置新的工作机制和时间规则,引导数字劳工甘愿臣服于平台和技术的规训。平台公司一方面通过控制权的重新赋予和分配模糊数字劳工的视线,借助平台系统的信息收集和处理反作用于数字劳工,实现劳动秩序,另一方面则通过制定极具竞争性的定价体系和奖惩制度,以及宣扬自由、平等的工作理念等措施为劳动者打造开放、自由的工作环境,让数字劳工自以为掌握了劳动时间的选择权,但实际上却无时无刻不处于资方织就的全景实时监视网络之中。伴随着监视中消费者的加入,数字劳工的劳动强度进一步加剧,其最终获得的仅仅是“受控的自由”和“有限的行动”,一切不过是资本操纵的游戏罢了(24)陈龙:《“数字控制”下的劳动秩序——外卖骑手的劳动控制研究》,《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6期。。但数字劳工并非总是被动的接受者,面对新型数字技术和平台垄断的巨大压力,他们也会采取“游击式”反抗,比如通过合理利用规则、主动合作和抗争、自主选择送餐路线和顺序、搭建“小分队”等方式来减少平台的控制(25)庄家炽:《资本监管与工人劳动自主性——以快递工人劳动过程为例》,《社会发展研究》2019年第2期。,采取“借力打力”的方式尽量使抑制性环境因素外化(26)庄家炽:《资本监管与工人劳动自主性——以快递工人劳动过程为例》,《社会发展研究》2019年第2期。等。
可见,无论是工业经济还是平台经济背景下,劳动过程理论中的技术控制都遵循“资本压制和劳工反抗”并存的思路。数字劳工控制更是揭示出平台是如何联合新型数字技术监视数字劳动以及使普通用户劳工化的过程,展现了数字劳工在“被劳工化”的过程中产生的反抗,但关于平台和技术对数字劳工进行追踪、监视和控制的精密过程尚不清晰。本文试图跳出众多学者关于数字劳工的劳动过程分析框架,借鉴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以更微观、精细的视角全面剖析平台数字劳工的劳动过程,合并、重组信息经济时代的新技术要素,构建出大数据助推的超级全景敞视主义的新理论框架,来揭示数字监控的过程及机制,从平台驱动、新技术和数字劳工三个维度呈现新型数字监控系统的实施过程和运转方式。
全景敞视主义(27)[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辰、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71—179、224页。由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其著作《规训与惩罚》中提出,其背后的物理建筑模型是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在福柯的眼中,全景敞视监狱是一个大型的权力施展舞台,舞台上各种度量、检查和矫正他人的权力、技术和制度的实施,使所有人都处于被监视和被规训的状态。福柯认为,现代权力是一种内在的权力规训机制,这种机制凭借“空间隔离、不在场的监视、隐蔽的凝视”等一整套微观权力机制和战略安排,结束了古典时代“鲜血淋漓”的杀人剧场舞台,取而代之的是以一种精心设计的命令、符号和指令等现代微观权力话语体系,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被迫客体化的对象的生产和生活中,使散落在社会角落看似自由的人被迫受到现代权力组织的牵绊,利用各种强制和非强制的手段对客体进行操练,并通过一系列仪式化检查来彰显客体的被征服状态以及被征服者的对象化,打造出权力规训下的监视型全景敞视社会。
在福柯的眼中,规训是一种要把人类潜在力量最大程度提取出来,同时驯服、控制这股力量的新管理技术。它的实施有三个阶段:首先,层级监视通过层层递进的安排对关系网络中的主体产生监视和威慑的感觉;其次,通过制定标准化规则和操练使规训主体的身体和头脑变得更加有用,逐步达到标准化要求;最后,通过各种奖惩机制对规训对象进行检查。可见,规训技术正是利用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和检查这三种精密驯服技巧,将权力对象进行等级划分、行为控制以及高效率的重构,来达到清除原有知识、严密控制客体的时间和行为,以及在强化身体和精神的同时使其驯服于精密规训机制的目的。经过严密的二次重构和监视,就在被规训者身上形成了一种有意识的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使权力如同悬在人们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看不见而又无处不在。也正如福柯所言,“全景敞视主义是一种虚构的关系自动产生出的一种真实的征服”(28)[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辰、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71—179、224页。。福柯的权力微缩模式在后来的国家和社会机构中都得到了普遍的使用,他也经常将工业技术、化学工业、蒸汽机、显微镜、望远镜等现代技术领域或手段作为隐喻来分析监视、惩罚等规训技术。这表明,现代技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规训技术,而且本文所要分析的微观技术与福柯在全景敞视主义中创造的微观政治哲学具有共通之处,其共同点在于都将目光瞄准于现实场景中各种细致入微的权力如何发挥作用。因此,本文基于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理论视角来剖析新型数字技术是如何对人类行为进行监视和规训是适用的。
进入信息经济时代,5G、人工智能和边缘技术等新一代数字技术创造了大批以互联网为支撑的平台企业。在企业的运转过程中,调动多种技术手段,协调多方利益,整合多源流数据资源,精准分析、多方发力,构建起大数据助推的超级全景敞视主义。具体来说,平台企业根深蒂固的资本性质驱使其运用技术手段在提供服务的面目遮掩下,将社会多元复杂主体吸纳至其打造的新型数字化监控系统中。系统中的平台、新数字技术各司其职,平台负责发布指令、全流程把握,各种智能技术和设备搭建起平台收集监控对象信息的中间桥梁,负责从数据生成到数据转化的全链条数据生产流程,运用复杂、多元的生物和非生物节点,对活跃于二维空间的监控目标实施多维立体追踪。最终,以数字平台为驱动,以新型数字技术为手段,以追踪监控对象为目标,借助物理世界多元主体,结成多维空间的全流程、全链条和立体式的新型数字监控系统,并借助复杂追踪监控机制触发式的网状监视—流水线式的操练—“填鸭式”的检查,将这一监控系统作用于全社会(如图1所示)。
“重返生产的隐蔽之处,将被遮蔽了的劳动过程和生产场景暴露在研究者的视野之下,是劳工研究的题中之义。”(29)闻翔、周潇:《西方劳动过程理论与中国经验:一个批判性的评述》,《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3期。不同平台的劳动控制方式差异巨大,本文拟以外卖平台为证据来源,深度剖析大数据时代互联网外卖平台的行为追踪过程和机制。外卖作为“互联网+”餐饮行业的典型代表,凭借不断提升的算法调控和计算能力,号令成千上万的骑手秉持“准时、高效”的服务宗旨和原则,为顾客提供高效便捷的配送服务。其实,从骑手注册成功之后,他们的身体和思想就已经不受本人控制了。当其下载、注册成为骑手,平台内部就会要求其打开GPS定位,否则无法接单,而为了提高骑手定位的精准度,系统后台会要求骑手允许后台随时随地地收集骑手的位置信息和数据。骑手配送外卖需提前准备电动车、带有精准定位和语音通话等功能的头盔、耳机和手机等IoT智能设备,然后根据系统的派单进行点对点的配送,用户和商家则通过加入外卖应用程序享受骑手提供的配送服务。总之,骑手的整个送餐过程,复杂多元的场景变化和跳跃以及订单配送的高时效、高精准,强迫骑手必须依靠各种IoT硬件设施设备、边缘计算情景感知技术和智能平台服务等各种大数据行为追踪技术的支持(详见图2)。
传统工厂的层级制因不公平、低效率等问题触发了扁平化管理的诞生。扁平化管理通过减少管理层次、增加管理幅度、裁减冗员来建立一种紧凑的横向组织,以达到使组织变得灵活、敏捷、富有柔性和创造性的目的。进入信息经济时代后,层级制开始卷土重来,但原始层级制并没有考虑到外卖骑手工作的高流动性、远距离和长时间不在岗等特殊性,从而导致层级监视效能尽数丧失。而平台经济以新型数字技术裹挟平台层级制,伙同社会多元主体布下“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监视网络,则更为严密且精细。这种“电子全景监控”以全景化的监视过程和扩大化的监视主体,便利了数字资本主义的劳动控制。
就全景化的监视过程而言,“用数据说话,凭数据决策”是平台经济中劳动控制的核心原则。现实中,推行“轻资产”运营模式的数字资本却不惜成本,大规模进行智能监测设备的投资与更新(30)黄再胜:《算法控制、“自我剥削”与数字劳动的时空修复——数字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LPT研究》,《教学与研究》2022年第11期。。通过带有蓝牙和GPS定位的智能手机、传感器、录音设备、智能穿戴设备等的密集布置,实时监测数字劳动者的一言一行,同时也将数字劳动者纳入大数据行为追踪技术织就的一个网状链条中。其他数字劳动者、路人、平台、可穿戴物理设备等则形成了一个网状监视联盟,分布在数字劳动者周围,构成一个个监视节点,处于不同节点的监视系统一触即发并且一发百通。平台经济中的劳动控制摆脱了物理空间的束缚,劳动者逃离了工业经济中工头监视的目光,但难逃资本对其劳动过程的控制与监视。“电子全景监控”不仅是全方位、实时的,并且实现了资本意愿对劳动过程的动态调整,劳动过程的控制权被牢牢掌握在资本手中。
就扩大化的监视主体而言,全景化的监控过程中数据的实时监控和记录为扩大监控主体提供了可能。传统工业经济中,监视主体较为单一,且消费者被隔绝在产品的生产、运输等过程之外,而作为平台经济下的服务行业,推崇顾客至上的外卖平台想方设法地来满足顾客的多样化需要,提升顾客的消费体验。除了尽可能准时而快速地送达订单外,骑手劳动过程透明化可以使订单的配送变成一项可预期的服务,并有效地增强消费者对订单的掌控度(31)李胜蓝、江立华:《新型劳动时间控制与虚假自由——外卖骑手的劳动过程研究》,《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6期。。因此,平台主动将订单的实时动态通过App分享给顾客,以便顾客能够知晓骑手的送餐轨迹。这一过程加剧了骑手的时间压力,因为消费者掌握骑手服务质量的评价权,劳动过程中的些许拖延就可能收到来自消费者的差评甚至投诉,从而以表层的消费者与劳动者冲突遮盖了真正的劳资矛盾。此外,标志性的外在穿戴通过在骑手和其他社会人员之间营造一种身份落差和阶级感,对骑手形成了社会性凝视,如美团、饿了么等外卖平台一般均会要求骑手上班必须穿戴公司发放的工作服和头盔。现实中,《50分钟送达五单》《违反交通规则6次》《困在系统里的骑手》等文章被各大热门媒体用吸人眼球的标题争相报道;严格的配送时间、“智障”的智能派单系统、爆单等“意外”的出现常常使骑手们防不胜防,导致“闯红灯”“逆行”“经常出交通事故”等高危词汇成为骑手的社会符号,打断了他们的高效配送;马路上的交警、商厦和写字楼的工作人员、小区的保安、路上的行人都把目光聚集在骑手身上,随时准备“活捉”骑手,使外卖骑手“裸奔”在大众的眼光中。在如此紧张、具有压迫性的社会性凝视下,外卖骑手必须全神贯注自己的配送行为以免受到惩罚,而手机不断传来的线上提示音、不时的与社会性目光的对视甚至会给疲于奔命的骑手心中打上“低人一等”“自我惩罚”“自我凝视”的烙印。由此可以看出,骑手身上的各种标志性标签和符号不仅赋予社会上的各种生命体和非生命体歧视骑手的权利,造成他们能够被社会上的任何人、任何物体“教育”“惩罚”“命令”,并且骑手作为一种流动性的存在,也臣服于平台、资本和技术。同时互联网平台又将规则以十分隐匿的方式不断地将商家、用户和街边行人吸纳进平台打造的数字监控系统中,唤醒人类的怀疑、歧视和仇恨,摧毁人类之间最基本的尊重和信任。
由此可以看出,这种基于LBS和定位的行为追踪技术找寻并监视的权力,使个人行动被置于脉络清晰、有迹可循的LBS网状图中,人们可以借助大数据行为追踪技术轻易地把握空间之间的信息流动和点与点之间的结构关系。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数据时代的规训实质上就体现为空间的透明化、可视化和公开化,其将原本盲目、黑暗的空间推向公共领域,借助骑手及其穿戴的IoT传感工具对社会多元主体进行规训,将社会多元主体改造为资本操练、惩罚、命令的对象,完成了从身体的物理规训到心理的实际惩罚。在这个层面,大数据行为追踪技术实际上已经远远地超出了物理学和地理学的范畴,而且构造了一个技术可以随意进入、没有边界和尽情施展的监狱建筑模型。这种技术话语通过可视化和行为追踪,达到了对骑手和全社会规训的目的。
互联网外卖平台首先通过对骑手的身体和心理进行双重凝望和监视,在骑手身上造成一种社会性监视的威慑和镇压,为其运用自制标准对骑手进行改造奠定了基础。这一步是使骑手变得驯服、听话的关键。而在使骑手驯服于互联网平台的控制下之后,下一步则是需要思考如何使骑手变得更加“有用”。骑手在经过技术的驯服之后,变得温顺和无可抵抗,达到了福柯口中“旧知识的清除”的效果,而下一阶段就是要给骑手传授新知识,使骑手能够“为平台、为技术所用”。
外卖骑手的招聘流程很简单,只需对骑手进行一轮简单面试即可。一般来说,只要应聘者同时满足身体健康、会骑电动车和熟练使用手机这三个条件,都不会失败。但简单的招聘条件其实并不能完全满足专送站点的工作需求,站点还要求每位新员工必须进行入职培训。在员工培训方面,员工入职后需要在App上进行较严格的培训,培训内容包括App操作方式、工作流程和送餐服务的基本礼仪等送餐全流程需要用到的规则。新员工的站点规则培训从骑手的意识形态着手,要求骑手按照站点的规则来进行配送,使骑手从心理上接受平台规则的正当性和可执行性。外卖平台的骑手App上专设有培训中心,有8大类120余项技能培训课程,针对在岗不同阶段的骑手提供“新手入门”“规则流程”“安全专题”等学习板块,用于工作必备、交通安全、生活指南和心理辅导等多方面的学习培训。此外,站点为了提升业绩和顾客满意度,也设置了一系列游戏规则来激励骑手努力送餐以达到平台设置的游戏等级,比如某平台就设置了“青铜”“白银”“黑金”“王者”四个送餐标准,借助技术上传的关于顾客评价、送餐准时率等行为追踪大数据对骑手进行分类,使骑手不断向平台设置的标准迈进。除了设置骑手服务标准,系统还会借助GPS定位等技术规划骑手的送餐路线、不断强化算法规则,以“优化”配送时间和节约送餐成本。但平台依据路程远近来计算配送时间,忽视了商家出餐快慢、餐大餐小等因素,系统故障等突发事件也偶有发生,而这都会加剧骑手配送时间的不确定性。由此可见,平台借助大数据行为追踪技术对骑手的意识形态和行为进行非常严苛的标准化操练,一方面要求骑手学习基本理论知识、安全防护等规范性知识,另一方面却又要求骑手绝对执行关乎企业经济利益的交付要求,这反映出平台企业敷衍的理论培训根本无法制止骑手违反交通规则等行为的出现,其在实际配送中的严苛要求更是要求骑手的绝对服从。由此可以看出,平台企业的“流水线式的操练”确实使骑手的身体和心理都得到了驯服,而且这种驯服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服从,而是拥护控制自己的上级和平台,成为了为达到平台设置标准而“不择手段”的工具。
由上述分析可知,互联网平台借助大数据行为追踪技术,对骑手的身体和心理进行一种外在且和自我监视同时发挥作用的社会性监视,使骑手变得驯服、听话。在骑手变得听话后,紧接着就对其意识形态、言语和动作等进行严格流水线式的标准化操练,使得骑手在听命于互联网外卖平台的同时愿意积极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去完成平台设置的各种标准。而在经受规训、操练后,还需要对骑手是否真正达到互联网外卖平台设置的各种标准进行“填鸭式”的检查。
互联网外卖平台是一个网络虚拟系统,但其背后的设计者是一群专家学者、公司主管等。在提高效率、增加产值等现代化理念下,他们共同参与设计出来的平台系统往往太过于着眼于效率,而忽视了人文关怀,甚至他们在缺乏实践经验的情况下根据理想场景设置规则,用所谓的专业术语来表达各种现实生活中不切实际的规则和标准。一方面,这会导致受教育程度较低的骑手在理解纷繁复杂的规则方面感觉很吃力,导致平台对骑手的“再造”纯粹是一种“填鸭式”教学,平台设置的各种规则实际是流于形式。另一方面,平台设置的各种近乎严苛、不切实际的规则和标准,是在其利益至上原则指导下罔顾骑手的生命安全来实现的。在田野调查中,W站点的某骑手清晰地记得:那是2019年12月的某一天,当他看到一则订单的系统送达时间时,握着车把的手出汗了,两公里30分钟内送达!他在某市跑外卖两年,此前相同距离最短的配送时间是32分钟,但从那一天起,那两分钟不见了。骑手无法与系统和大数据对抗,为了保住饭碗,只能快马加鞭。2021年2月,W站点的一位骑手为赶时间在非机动车道上超速,导致一位路人被撞倒并在抢救1个月之后不幸去世。2021年3月,另外一名外卖骑手因急着送餐,撞上路人致其成为植物人。一个月后,第三位骑手闯红灯时撞上保时捷,右腿被当场撞飞。同月,另一个站点的骑手在机动车道上逆行被撞飞,在空中旋转2圈后落地,造成全身多处骨折……类似的骑手违反交通规则造成的伤亡事故频频发生。据此前数据显示,在2018年,成都交警7个月间查处骑手违法近万次,事故196件,伤亡155人次,平均每天就有1名骑手因违法伤亡(32)李胜蓝、江立华:《新型劳动时间控制与虚假自由——外卖骑手的劳动过程研究》,《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6期。。平时送餐都这样,如果碰到暴雨天气、送餐高峰期,各种交通违规导致的伤亡事故数量更是激增。
然而这种罔顾骑手生命安全的规则设置仍然存在的依据是什么呢?2019年,在Arch Summit全球架构师峰会上,根据某团配送技术团队资深算法专家介绍,从顾客下单的那一秒起,系统便开始根据骑手的顺路性、位置、方向决定派哪一位骑手接单。订单通常以3联单或5联单的形式派出。一个订单有取餐和送餐两个任务点。如果一位骑手背负5个订单、10个任务点,系统会在11万条路线规划可能中完成万单对万人的秒级求解,规划出最优配送方案。系统根据城市的地理路径和骑手的行程追踪大数据,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为骑手提供最短、最快的送餐路径规划和方案,大数据和技术带来的便利不可忽视,然而如此精心策划的路线在与现实的碰撞中却被击个粉碎,除了理想化的各种配送规则、时间限制和雨雪等自然灾害,系统内部的误判、不精准等问题也时常发生。骑手群体因受教育程度低而一味遵从规划路线,他们在系统设置的规则下上传图片、更新状态、分享实时位置信息,然而平台根据收集和存储到的数据进行规划的时候,往往会出现需要骑手“破墙而入”的现象。
互联网外卖平台应用大数据行为追踪技术和庞大数据集合,对骑手的行为进行规范,对骑手的送餐路径进行规划,使所有骑手送餐骑行的大数据效用发挥到极致。但从上述分析不难看出,平台不仅通过不切实际的规则对骑手进行“填鸭式”的教育,而且资本口中所谓的“大数据智能追踪”在智能这一方面也还存在较大纰漏。在各种事故的背后,资本和平台的触角已经超出了自己设置的规则范围,车祸、残疾、死亡、失业、被歧视等一系列结果,都是因平台裹挟各种数字技术对骑手进行规训、操练和检查导致的。这使得平台能够借由技术之手筛选、淘汰掉那些无法适应信息经济时代各种数字规则的骑手,将他们甩在了社会和时代的背后,成为社会边缘性群体。
数字经济成为继农业经济、工业经济之后的主要经济形态,其发展速度之快、辐射范围之广、影响程度之深前所未有,成为了推动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治理方式变革的关键力量。本文借助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理论,对以平台经济驱动的大数据行为追踪的过程和机制进行研究,总结出信息经济时代大数据助推的超级全景敞视主义。
本文的理论贡献在于构建了大数据助推的超级全景敞视主义理论框架,从而依托该理论框架分析了外卖平台的运行机制。但亦存在一些不足:一是本文所构建的大数据助推的超级全景敞视主义是一种单向的、开放性有待提升的框架,尚未将影响构建超级全景敞视主义的外部因素,比如用户需求、政府角色、社会数据文化等考虑在内;二是处于不同发展阶段和不同成熟水平的新型数字技术支撑的平台规训实践,要求技术手段、运行过程和目标指向有所不同,因而由此得出的大数据助推的超级全景敞视主义理论框架的适用性还存在一定的限制。对此,未来应找寻更多可能的微观视角,从各个维度对大数据时代互联网平台数字劳工的劳动过程进行细致、深刻的观察和解释。此外,本研究聚焦的是微观层面的行为追踪,而行为追踪作为大数据监视的更低一级的单元,存在对更高一级的宏观解释力不足的弱势。因此,后续研究可以此为基点探讨微观层面之间的链式传导及其向宏观结构转化的动力机制,促使各研究层面和研究点统一起来,使信息经济时代以新型数字技术为支撑的数字监控研究更为全面和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