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物质主义”视域下“物”与权力关系探微

2024-04-12 00:00:00储楚
欧亚人文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手提箱权力

关键词:多甫拉托夫;手提箱;新物质主义;权力;物

一、引言

谢尔盖·多纳托维奇·多甫拉托夫(СергейДонатовичДовлатов,1941—1990年)是俄罗斯现当代著名的俄裔美籍作家。作为20世纪俄罗斯侨民文学“第三浪潮”的重要代表,他的小说具有十分强烈的自传色彩,用幽默而戏谑的语言揭示社会生活的荒诞本质,以别具一格的写作风格吸引了大批读者。《手提箱》(«Чемодан»,1986)是多甫拉托夫十分具有个人特色的代表作之一。在该作品中,从苏联移居美国多年的主人公因为偶然的契机打开了在角落搁置已久的手提箱,箱中的物件唤起了主人公尘封已久的苏联往事。作品以手提箱中的物件为每章的标题,牵引出主人公的故乡记忆。可以说,《手提箱》是一部关于“物”的小说,但目前学界对该小说的研究多集中在叙事策略、审美意蕴等方面,而忽视了“物”在小说中的重要作用。

“新物质主义”(newmaterialism)是当代人文社科领域最炙热的前沿话题之一,“常被学界视为‘涵盖性术语’(umbrellaterm),统称人文社科领域所有重新思考人与物质世界关系的新话语。”其中囊括了“物论”(thingtheory)、“新活力论”(neovitalism)、“行动元网络理论”(actantnetworktheory)等理论。该批评话语拒斥将二元论作为主导的思维模式,主张关注被边缘化的、被视为客体的物,重新审视物在人类世界中的作用和价值。“新物质主义”将主体与客体、人类与“物”之间的界限与鸿沟消解,主张承认和发现“物的力量”。权力的产生原因及其背后的操纵机制、权力对人的影响等命题一直是人文社科领域备受关注的研究方向。现如今“权力”已不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上级对下级的垂直权力,其内涵被不断扩展和丰满。“新物质主义”理论家们十分关注“物”对权力关系的建构,“新活力论”代表简·本内特(JaneBennet)肯定物质在参与政治时表现出的活力,而伊恩·伍德沃德(IanWoodward)认为,“物”虽然是特定政治文化框架下的产物,“但反过来也会作为社会网络中的‘行动元’(actant)来行使或体现权力关系。”苏联时期的社会状况决定了该时期的一些“物”难免附着浓厚的政治色彩,成为路易·阿尔都塞(LouisAlthusser)所言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本文将在“新物质主义”视域下,通过分析多甫拉托夫作品中“手提箱”对人类身份的建构、“雕像”对人类形成的视觉权力和“西服”对人类身体的规训,窥探“物”在权力网络中所展现出的主体性特征,并探析在物权压制之下,作者所采取的应对策略。

二、手提箱:权力话语对身份的建构

权力话语可以通过设定社会规范、价值观和标准等方式来规定身份框架,对身份的建构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手提箱》中的“手提箱”伴随着主人公从苏联来到美国纽约,空间环境与政治语境的变换使得“物”的性质也发生了流变,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新的权力话语。在流亡语境下,多甫拉托夫通过在异国被搁置的“手提箱”构建了主人公的边缘身份,从而揭示作为流亡者的身份认同危机。

“手提箱”是主人公在离境之时唯一携带的物件,也是其过往记忆与身份的证明。当主人公打开手提箱时,作者如此描写道:“箱子底下有张1980年5月的真理报,醒目的标题是‘伟大的学说永存!’卡尔·马克思的肖像位于整个版面的中心。”(多甫拉托夫,3)独属于“苏联”标记的箱子唤起了主人公的故土回忆,“这些回忆可以叫作‘从马克思到布洛茨基’,或者‘我的积累’,要不干脆就叫‘行李箱子’……”(多甫拉托夫,4)“手提箱”呈现出了非常明显的“苏联特征”,但是,我们也要注意到环境的改变让这一特征不再稳定。“新物质主义”理论强调物质的生成性与流动性,并指出物质与周围物质环境互动纠缠(entanglement)的特性。“新物质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凯伦·巴拉德(KarenBarad)认为物质是一种不断物质化的现象,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存在”或“不可变的”或“被动的”,物质是能动的。借助该理论,我们发现由于周围物质环境的转变,“手提箱”的性质也发生了改变。西方资本主义与苏联社会主义是二元对立的意识形态,具有“苏联标记”的手提箱与纽约空间接触之后,在美国全然不同的政治环境之下催生出了新的权力话语,成为了代表主人公边缘者身份的物件。

当主人公在美国安顿好后,便再没有打开过他所携带的手提箱。“不久之后,我收到了几家俄罗斯杂志开的稿费……这个箱子我从来没有打开过。”“箱子被放在了壁柜的角落里,甚至连捆绑它的绳子都没有解开。”(多甫拉托夫,9)在英文版的《手提箱》中,多甫拉托夫更是在后记中具体描写了被搁置的“手提箱”的变化:“我的苏联破布围绕在它的周围。老式的双排扣西装,裤脚的袖口很宽。一件褪色的旱金莲颜色的府绸衬衫。形状像船的低帮鞋。一件灯芯绒夹克仍然散发着别人烟草的味道。一顶闪着光的海豹皮绉纱袜子制成的冬日帽子。如果您需要为一只饥饿的纽芬兰猎犬剪毛,那么这款手套非常适合。一条比我额头上的伤疤略大的带扣皮带……”承载着苏联记忆的手提箱,在主人公移居美国之后,俨然成为了在角落被搁置的闲物,也成为了主人公作为“他者”的证明。在新物质主义理论的框架之下,“物质不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进行时态的动词,物是‘生生不息的过程’(ongoingprocess)”这种思维是把“物”理解为一个开放和动态系统的过程思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审视作品中的“手提箱”与物质环境的交互作用。“移民”后的手提箱对主人公产生新的权力话语控制,不断提醒他与现实政治环境不相适配的边缘身份,而这也是主人公将其搁置角落不再使用的原因。停用的手提箱是流亡主人公对个体身份认同迷茫的表征,远赴重洋的箱子所代表的主人公的“苏联身份”在这片陌生国度失去了意义。

《手提箱》具有浓厚的自传色彩,小说的主人公达甫拉托夫更是作者多甫拉托夫的同貌人。多甫拉托夫带着对美国的向往,从彼得堡移居至此,企望在此完成自己的梦想。然而在此实现了自己作家梦之后,他却感叹道:“你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对梦想的追寻与对故土的怀恋始终交织在作者心头,而两者之间的矛盾也使得寻求“身份认同”之路愈加迷茫。作者通过携带着身份特征的“手提箱”在异国的悲剧性结局表现出自身作为“他者”的无奈与忧郁。简·本内特指出:“非人类物质也可以是政治的参与者,它们有不同类型和程度的权力,我们已经开始听到以前被排除在外的非人类物质的政治声音。”多甫拉托夫笔下的“手提箱”便是政治声音的发出者,它是主人公苏联身份的名片,亦是在异国环境下主人公流亡者身份的建构者。

三、雕塑:视觉权力对人类的规训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阐释了全景敞视监狱构造的基本原理,监视者通过瞭望塔的窗户可以轻而易举地观测到每个囚室,这使得被囚禁者持续性地被一种权力局势所制约。虽然福柯论述重点不在于“物”的权力,但他已经发现了建筑物对人类所形成的视觉权力。在“物转向”视域之下,“部分批评者吸收了福柯早年关于物的外在形式和空间构造如何实施权力及控制的研究模式,着力研究文本中物的视觉展示如何对主体形成规训。”《钦差大臣的皮鞋》这一章描述了苏联时期时兴为伟人建造“雕塑”的行为,而“雕塑”在作者笔下并非只是单一的被人类所建造的惰性客体,而是拥有对人类行为形成规训的主体性功能。

故事中的主人公在一家实用装饰艺术公司做石刻工的学徒,其后他被编入石刻工三人小组,为一处新地铁站制作罗蒙诺索夫的浮雕像。作者详细描述了建造雕像的过程,并用戏谑的口语写道:“纪念物雕塑——完全是一个保守的艺术形式”“制作它要求高大宽敞的工作室……简而言之,要求官方的承认,也就是——政治上完全可靠”(多甫拉托夫,17)。在此,雕塑依旧只是在官方要求下被人类主体所建造的产物,一个常规而保守的艺术形式。但是,在雕像建造完成之后,其身份特性出现了转变。在隆重的雕像揭幕仪式中,市长与各界精英悉数参加,所有人都身着盛装,就连三人小组中平时穿衣简陋的同事也身着西装。在仪式上,雕像被悬挂在四米高的空中,所有人聚集在一起,匍匐在的它的脚下。“物”与“人”在空间位置上构成了一种权力关系,高悬的巨大浮雕在视觉上对人类产生一种压迫感。在揭幕式之上,“站长首先发言。他向大家介绍市长,称其为‘坚定的列宁主义者’。随后市长讲话……最后提议为英明的列宁主义领导人干杯”。(多甫拉托夫,24)此时罗蒙诺索夫的雕像已经成为传递权力话语的“物”,它的存在让人们产生了一种对官方意识形态的尊崇感和信服感。多甫拉托夫的描写是建立在苏联真实历史背景之上的,建造伟人雕像活动是苏联当局宣传其意识形态的重要计划。“从十月革命到苏联解体的七十多年中,权力的影响清晰地体现在苏联建筑发展的各个阶段a。”而纪念性雕塑所具有的传递意识形态、评价导向等社会文化功能,决定了它在苏维埃制度中的重要作用。可见在历史上“雕像”所产生的视觉规训权力已被当局利用,其对人在意识层面的渗透作用可窥一般。

在此我们可结合“新物质主义”理论进一步分析“雕像”所形成的视觉权力的动态过程及其背后原因。“新物质主义”执牛耳者比尔·布朗(BillBrown)在他的著作《他物》(Otherthings)中全面而深刻地阐释了作为本体的“物”的力量。在著作中他提出了“杂糅物”(hybridobject)的概念,“杂糅物”与一般的物不同,它拥有混杂的身份特性,如:“客体与主体的重叠和融合”,抑或是“非人的物件具有人类的特征”。而多甫拉托夫笔下的“雕像”也具备这种特征,即布朗所言的“杂糅物”。具体关系如图1所示。

虽然雕像是被人类主体建造的产物,也是当局为了宣传其政治意识形态的工具,但是当它被建造完成后,它便作为主体独立于人的意识而存在,并对人类产生了规训的作用。权力是可以通过“看”和“被看”的关系来实施的。“看”的一方是权力的施行者,具有非凡的权力和威慑的力量。人类成为雕像的仰望者,而“雕像”则成为“看”的一方,在视觉层面对人类产生压迫感。而苏联雕像本身所具有的政治性也产生了意识层面权力话语的控制。除此之外,多甫拉托夫在描述罗蒙诺索夫雕塑的时候,直接称之为“罗蒙诺索夫”,如:“罗蒙诺索夫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从远处看,罗蒙诺索夫更体面一点”(多甫拉托夫,22)、“谢天谢地,罗蒙诺索夫仍然挂在老地方”(多甫拉托夫,27)。作家有意将“雕像”这一称呼抹去,使得“物”与“人”“主体”与“客体”这两对关系在罗蒙诺索夫雕像身上变得含混,其界限也变得模糊。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对原本认知中的人类创造物逐渐陌生化,“物”获得了与人类相同的地位与特征,布朗所言的“非人物件拥有人类特征”在雕像上有了清晰的表征。

在《手提箱》中,多甫拉托夫已经认识到雕像对人类所产生的规训作用,而“雕像”权力生成的动态过程也在作者笔下显现,作为“杂糅物”的雕像拥有影响人类行为及其意识的主体性特征。作者用略带戏谑的笔触描述了这一故事,背后实则是对“人”与“物”之间关系的思考。人类主体会在“物”的权力力量下瓦解,沦为被其控制的客体,而如何在“物”的权威之下保持自身的主体性,是现代社会每个人都需要思考的问题。

四、西服:物权对人类身体的桎梏

“可以肯定的是,权力的网络现在穿越了健康和身体。它们过去曾经‘穿越灵魂’,现在则穿越身体了……”在现代社会中,身体已不再只是单纯的生理存在,权力机构可以通过对身体的规范与约束来影响个体的行为和思想。新物质主义的学者们关注到了身体的物质性,并从该角度反思了身体如何参与到社会和文化中。他们强调身体在参与权力关系时积极的、自我变化的、实践的功能,并发现了身体在构造知觉时中表现出物质力。在《十九世纪文学和文化中的身体和事物》(BodiesandThingsinNineteenth-CenturyLiteratureandCulture)一书中收集了诸多研究身体物质性的论文,他们认为身体同时融入主体领域和客体领域,其指涉具有双重性。而正是身体的物质性特征为权力话语建构提供了场域,使得权力机制可以通过身体这一中介完成对人类内部和外部的规训。“新物质主义”中与身体物质性相关的理论可为我们探讨多甫拉托夫小说《手提箱》中由“西服”所引导的权力机制的运行提供参考。

在《体面的双排扣西服》的这一章中,作者为我们描述了苏联时期一个发生在编辑部的荒诞的故事。在这则故事的开始,“我”常常因为着装问题而受到别人的谴责,一位报纸编辑埋怨地说:“您简直在败坏我们的名声。我们信任您,才派您去参加菲洛年科将军的葬礼。事后我得知,您居然没有穿西服上衣”(多甫拉托夫,29)。“我”解释道,所穿的衣服是法国画家莱热的夹克,并非他们口中的旧长袍,但编辑却生气地吼道:“够了!总有借口!什么都与众不同!请您像一家大报纸的职员那样穿戴!”(多甫拉托夫,30)。在故事结尾,当“我”被要求去剧院执行特殊的政治任务时,“我”如是说道:“我没有西装。去剧院看戏需要穿相应的西服。顺便告诉你们,剧场里有外国人光顾。”(多甫拉托夫,44)“西服”在多甫拉托夫笔下是划分人物身份的重要标尺。“物”与其拥有者是融为一体的,物品有助于提高主体身份的可信性——它们是社会身份表现的组成部分。“西服”通过人物身体完成了对群体的界定,使得在客体领域的身体被分类化和被规范化。简·本内特在表达“物”对政治生态的作用时表示:“虽然这些‘物’不足以成为政治利益的直接相关者,但它们却构成人类行动的环境,并对其起到推动或阻碍的作用。”“有无西服”这一考量因素成为区分人物社会地位的标尺,而这些分类和标准化也会反过来限制和塑造主人公的行为。

除了划分群体、规范行为的作用之外,“西服”在《手提箱》中也通过身体这一场域完成了意识形态的渗入,从而塑造了主体的认知与自我意识。故事中的主人公供职的新闻编辑部则是当局意识形态的“传话筒”。当主人公想要编辑部奖励他一套西服时,编辑说道:“我们选一个折中的方案吧。您在新年前准备好三篇具有社会影响的稿子,具有广泛的社会政治意义的稿子。那么编辑部就奖励您一套朴素的西服。”(多甫拉托夫,30)由此可见,得到“西服”的必要条件是需要准备好具有“社会政治意义”的新闻稿,西服作为实体也成为了当局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但由于无法写出与事实完全相悖的虚假新闻稿,主人公的创造陷入停滞。其后主人公又被编辑部怀疑与瑞典“间谍”(其实这是一个在学俄语的瑞典朋友,只是想写一本书而已)有交集,领导要求他去剧场与瑞典人一起看戏,从而打听情报。因为需要执行这一“政治任务”,主人公在半小时后便得到了一套“体面的双排扣西服”。

从得到西服所需要的条件到穿西服执行任务的性质,都与当局的意识形态密切相关。20世纪六七十年代,苏联当局成立了国家安全委员会第五局(克格勃第五局)并召集众多情报者,为苏共当局提供有关社会生活情况、知识分子意见等详细信息。在《手提箱》中,“西服”便担任了传递意识形态的重要角色。在《新物质主义:本体论、能动性和政治》(NewMaterialisms:Ontology,Agency,andPolitics)一书的导论中编者引入了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物质化的观点,他认为“意识形态”具有物质形态,习惯性行为、仪式化表演,以及这些在生活中的重复性在肉体层面会被沉淀为惯性。“正是非反身性的惯性以及它赋予物体熟悉感的方式,使得人工制品、商品、实践看起来如此自然,以致它们没有受到质疑。所以意识形态或权力在嵌入日常生活的物质、实践和制度中时可以最有效地运作”。这也是“西服”能在潜移默化中建构权力话语的重要原因。拒绝写稿的主人公在穿上西服后,去参加了他并不认同的十分荒诞的“情报活动”,被嵌入意识形态的“西服”通过人类身体将权力话语自然地渗入主体的意识之中。

通过上文的论述,我们发现西服、身体、权力三者之间形成了动态的关系。“西服”如何通过身体对人类产生权力规训,可以图2表示。

“西服”正是通过身体这一物质性中介,实施它对人类的权力规训。作为客体的身体被“西服”规范化和分类化,由身份条件所形成的权力话语体系也会随之产生,对主人公的行为做出限制。而主体领域的身体则被“西服”植入意识形态,从而改变人类感知判断与行为模式。多甫拉托夫在《手提箱》中为我们展现了“西服”的强大力量,衣物作为“自我主体”与“客观世界”的边界,已经通过身体这一中介将人类由外而内地纳入权力话语的体系之中。

五、“物的暴政”下的应对策略

通过上文的论述,我们发现在《手提箱》中,“手提箱”“雕像”“西服”已不再是惰性客体,而是对人类产生权力规训的“活力之物”,作者已然发现了“物”的力量及其所携带的权力因子。但是在物权的围困之下,多甫拉托夫并没有就此妥协,作为俄罗斯侨民文学“第三浪潮”的主要代表人物,对苏联当局的不满是他踏入美国的重要原因。而在作品中,多甫拉托夫则使用荒诞的手法与对精神层面的追求解构物之权力,从而在“物的暴政”之下创造出反抗空间。

在雕像揭幕的仪式上,市长是代表着官方权力的关键人物,来自不同领域的精英纷纷莅临,以示对其权威和社会地位的尊崇。而故事随后便出现了巨大转折,崇高而神圣的氛围被荒诞的场景彻底打破。主人公与市长在台下同坐在一张桌子,主人公掀起桌布时发现市长脱下了自己的皮鞋。“‘我’身体移到椅子角,伸出一只脚,够到市长的矮靿皮鞋,小心翼翼把它们钩到自己这边”(多甫拉托夫,26),就这样“我”偷走了市长的精致皮鞋并放入自己包中。其后站长隆重地邀请在场的嘉宾们上台参加仪式,但此时没有皮鞋的市长只能佯装身体不适被保镖们护送离开现场,雕塑的揭幕仪式俨然变成了一出闹剧。“神圣在作者的笑谑中显出了滑稽,至高无上的政治意义在市长大人肉体的不安中被彻底消解。”在故事的结尾作者描写道:“两个月过后,我们的罗蒙诺索夫被拆除,列宁格勒的学者投诉报社,抱怨我们的雕塑贬低了伟人形象”(多甫拉托夫,27)。代表着权力的雕像最终因为这场荒诞的闹剧被拆除,而代表着权威的市长也在这场活动中“被脱冕”成为普通人,呈现出了非常典型化的“狂欢化”场域。“狂欢化”理论是巴赫金从民间狂欢节汲取养分形成的重要诗学。“狂欢节体现了诸种意识形态官方的与非官方的互交性。占统治地位的官方意识形态总是企图把社会秩序塑造成一个统一的文体,一个固定的、已完成的、永恒不变的文本,而狂欢节是社会组织中的一道裂缝,其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它的未完成性和变易性,因此它具有巨大的颠覆作用。”这个场景中的主人公便是通过偷走了具有权力象征意义的“精致的皮鞋”,进而使得官方意识在引人发笑的戏剧化场景中消解,完成了权力等级的颠覆。由权力所构成的层级差异在这个空间中被作者用精妙的幽默手法所消弭,“雕像”的权力规训作用在多甫拉托夫的笔下有其限度,人类并非是权力固化下的失去主体性的无能者。

而对人类身体产生权力桎梏的“西服”,多甫拉托夫又是如何应对的呢?在参加打探瑞典朋友的秘密活动之后,主人公拥有了一套体面的黑色西服。但是在故事结尾,作者这样描述道:“后来一共穿过五次。一次是和瑞典人去剧场看演出,其余四次是被派去参加葬礼……”(多甫拉托夫,44)不难看出“西服”的功能在实际生活中出现了移位,主人公只是穿着它参加了几次葬礼,随后便被放置于手提箱中尘封多年。在关于“西装”这则故事的一开始,主人公因穿“破夹克”被编辑部的其他人嘲讽,但是他却强调这是法国著名画家莱热的夹克。在《手提箱》中有一章便是《莱热的夹克》,起初在主人公收到别人送的夹克时,他十分失望并在心里默默地想:“还不如带支自来水笔”(多甫拉托夫,71),但是当他得知这是莱热的夹克时,态度便急转而上,甚至“久久注视衣服上的油彩斑点,现在,我竟嫌它少,只有两处,袖子上和领子上”(多甫拉托夫,71)。相较于服饰的价格,主人公更加关注的是它所拥有的精神内涵,而主人公也十分珍视莱热的夹克,并选择穿着它参加重要的仪式和活动。新物质主义对身体的双重指涉性的界定摆脱了福柯将身体视为纯粹的社会文化建构的观点,它提供了一个将身体视为相关的、过程的和“介于两者之间”的框架。是一个活跃的、动态的实体。不置可否,这也为身体抵抗权力提供了可能性,因为它也具有能动性与活力。“西装”是蕴含着权力的“物”,“是意识形态的枷锁,也是主人公的面具,隐藏了他的真实本质。”在“西服”权力的裹挟之下,主人公依旧发挥了自身的主体性,将以追求精神价值为导向创造出反抗空间,为自己的身体选择了具有意义含蕴的“莱热夹克”,以应对“西服”所建构的权力话语。

同样,在“手提箱”这一物件中我们也能窥见作者在精神维度寻求的应对策略。主人公离境时只带走了一个“手提箱”,但他并没有携带任何贵重的物品,而是装满了承载着苏联回忆的袜子、防寒帽、皮带等。这些物品并没有任何实际的物质价值,抑或是使用价值,所蕴含的更多是精神价值,如同主人公所说的,手提箱里的物件是他“珍贵无比而又绝无仅有的生活”(多甫拉托夫,3)。当打开尘封已久的手提箱时,苏联的记忆便涌上了他的心头,虽然身在美国的他只是一个漂浮的“流亡者”,但承载着祖国回忆的“手提箱”却成为了他对抗身份悬置的武器。正如在《手提箱》首页作者引用的勃洛克的那句诗:纵然如此,我的俄罗斯,你依旧是我心中最珍贵的地方……在现实权力话语的禁锢之下,属于苏联的回忆从精神层面应对了主人公自我身份的消解,成为他个体身份存在的重要证明。

在“手提箱”引发的身份危机、“雕像”视觉权力与“西服”对身体的规训之下,多甫拉托夫利用幽默的戏谑手法与对精神层面的追求解构了“物”施加于人类身上的权力桎梏。作为一名对苏联当局制度不满的侨民作家,多甫拉托夫却并非笔触尖锐的持不同政见者,他始终用平和的叙述语调与民主的叙事视角为读者营造一种温暖幽默的氛围。在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一种协调与平衡。而这种平衡也体现在他对“物权”与“人类”关系的观点上,我们需要承认并警惕“物的力量”,但人类也并非物权压抑下的被动木偶,理应发挥自身的主体性,敢于撕破权力之网,走出被物权压制的困境。

六、结语

在“新物质主义”理论的观照下,多甫拉托夫作品《手提箱》中的“手提箱”“雕塑”“西服”不再只是惰性的客体,而是对人类意识和行动都产生影响的施事者。“手提箱”在环境变换后形成了新的权力话语,从而引发了主人公的身份焦虑。“雕塑”通过视觉权力将人类转化为被规训的客体,在“看”的权力之下人类面临丧失主体性的危机。而“西服”则通过身体这一中介,将人类从群体身份认同与主体自我感知这两个层面整合进入权力话语体系之中。然而在“物”的权力压制下,多甫拉托夫通过荒诞的写作手法与对精神层面的追求解构了物之权力,凸显出物权的限度与人类的主体性。作品中的物叙事从一个崭新的维度展现了权力关系的形成过程,让我们对“物”与权力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在“人类中心主义”与“物质主义”盛行的现代社会,各种现实问题接踵而至,作为后现代主义作家的多甫拉托夫敏锐地捕捉到了人类所面临的现代性危机,在“物”的力量挤压之下人类的异化值得警惕。而在利用“物”消解“人类中心主义”之后作者又解构了物的力量,在不断的颠覆中多甫拉托夫探寻出了“人—物”主体间性的范式。《手提箱》中所显现的“后现代性”与“新物质主义”这一鲜明的后人类批评话语形成多维共振,为当代人提供了重新审视“物人关系”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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