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1980年,《华盛顿邮报》发表了关于邓小平的访谈录,一时引起轰动。此后,欧美各大名报竞相转载,世界因此对这位“智慧、坦率和文雅”的领导人有了全面的认识。作为采访者,意大利女记者奥莉娅娜·法拉奇开始被中国社会关注。
法拉奇采访过包括美国国务卿基辛格、伊朗领袖霍梅尼等在内的数十位政治巨头,被称为“国际政治采访之母”。同时,她以其独有的犀利、尖锐、咄咄逼人甚至挑衅的采访风格闻名于世,其采访被誉为“采访艺术的辉煌样板”。
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法拉奇是一名战地记者。她亲历越南战争、中东战争、印巴战争、南非动乱等,在历史事件发生的那一刻,将之真实地记录于笔端。其著作《风云人物采访记》《男子汉》等问世后,一度成为全球畅销书。
法拉奇缔造了神话,然而她却说:“我不相信神话,尤其是关于我的神话。”
“出生在暴政之下,成长于战争之中”
1929年6月29日,法拉奇出生在佛罗伦萨一个弥漫着反抗情绪的家庭。她在三姐妹中排行老大,父亲是一位木匠,也是意大利反法西斯抵抗运动“正义与自由”的成员,因反抗墨索里尼暴政而多次被捕,母亲托斯卡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的遗孤。
一家人靠一个很小的手工作坊勉强维持生存,更多的时候,为了让法拉奇姐妹穿得体面,能够读书,父母繁忙而疲惫。法拉奇六七岁时的一天,母亲一边给她穿毛衣,一边哭泣着控诉:“你绝对不能像我一样,你不能像我一样变成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奴隶!你要去工作,去全世界旅行!”
因为贫穷,法拉奇的童年生活并不愉快。唯一欣慰的是,父母通过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很多书。玻璃门书柜就放在她的小床对面,那是法拉奇心目中的天堂。
伴随法拉奇成长的,还有战争的阴云。二战爆发后,墨索里尼追随希特勒向同盟国宣战。学校里挂着他们的照片,老师称他们是“最与众不同的杰出人士”。然而有一天,法拉奇发现了一份报纸,报纸上却说他们是两个刽子手。父亲为她解惑:“这是一份说实话的报纸,所以不能在报刊亭出售。”
那份报纸,是地下组织秘密发行的。此后,法拉奇仅有的读物便是贴在墙上的传单和秘密刊物《决不让步》。
1943年9月,盟军轰炸佛罗伦萨,法拉奇随父母躲在教堂里,十四岁的她吓得哭了起来,这时父亲走过来,照她脸上就是一记耳光,还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训斥:“女孩子不要哭,也不许哭!”从此,法拉奇与眼泪彻底绝缘。
不久,城中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反法西斯抵抗运动,法拉奇的父亲是组织者之一,也是行动党在城内的军事指挥官。法拉奇投身进来,担任通信员。她张贴海报,散发传单,给游击队送报纸,传递消息。有段时间,她甚至每天骑自行车往返一百公里,把逃出法西斯魔掌的盟军士兵送到安全地带,一路上要穿过好几道德军的关卡。
那年,法拉奇十四岁。她又瘦又小,梳着两条小辫,看上去稚气十足。也正因如此,德军完全忽略了她,于是,更多的任务落到她的头上……
后来,佛罗伦萨解放,法拉奇以士兵身份退役,继续读书。亲历一整场战争后,她对枪炮深恶痛绝,视那些杰出的英雄人物如珍宝,而这形成于少年时期的英雄情结,为她后来的情感悲剧埋下了伏笔。
因小学时跳过两级,法拉奇成了中学班里年龄最小的孩子,她的经历又让她有超出同龄人的冷静和现实。她阅读《共产党宣言》和霍桑、福克纳等人的小说,参加集会,聆听演讲。这些远比她从书本中学到的多得多。那时,只要平均成绩达到八分,学校就会免去学费。为此,法拉奇勤奋到近乎苛刻,经常睡梦中还在解代数方程。
既能言善辩,又不服管教,还一心想要改造世界,老师们对法拉奇的评价分化为两个极端。一次,她在作文中大谈“祖国是奴隶们的,还是那些拥有奴隶的所谓公民的”。有的老师说她是疯子,思想幼稚;有的则说她逻辑清晰,思维成熟。考试委员会委员长夸她文笔好,问她将来想做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写作!”
“我当不了作家,因为年轻又贫穷”
然而,没有人赞成法拉奇的想法。母亲把杰克·伦敦的半自传体小说《马丁·伊登》丢到她面前,说:“看看这本书,看看成为一名作家要付出多少辛苦和代价!”当记者的伯伯也劝她:“如果连什么是生活都不知道,你还能写些什么?”
“我是当不了作家的,因为年轻又贫穷。”高中毕业后,十六岁的法拉奇听从伯伯的建议,选择了佛罗伦萨大学医学系。
在大学,法拉奇依旧勤勉,她强迫自己记下每根骨头的名字,努力克服解剖课带来的不适的感觉。可是,医学是一个费钱的专业,而父亲明确表示没有钱供她读六年。
为了继续学业,法拉奇不得不去赚钱。几个月后,她走进《意大利中部晨报》主编的办公室,请他提供一份工作。她穿着短袜、平跟鞋,又矮又瘦,看上去比十六岁半的实际年龄还要小。看着面前的女学生,主编语带嘲讽,让她试写一篇专题新闻。神奇的是,这篇稿件发表了出来。
自此,法拉奇正式成为《意大利中部晨报》的一员,专门从事警事和医院相关的报道。她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去报社工作到凌晨3点,每天都“困得直想哭”。一年多时间里,法拉奇的体重下降到三十四公斤。学业与工作无法兼顾,她被迫要做出选择。她意识到自己生来就不甘平静,于是在医学与记者之间,选择了象征着自由和话语权的记者。
没想到,解雇突如其来。一天,报社让法拉奇写一篇文章诋毁某位著名领导人,法拉奇深感厌恶。面对社長的傲慢,她气愤地说:“在我的文章里,绝对不可能有谎言存在。我不会为钱写作,永远不会!”
由于不愿做“雇用文人”,离开成了她唯一的选择。所幸,由于报道过一些知名案件,法拉奇已崭露头角。二十岁时,她为当时意大利最具声望的刊物《欧洲人》写了一篇新闻稿,从此有了更大的舞台。
然而,对法拉奇来说,大多数事件都肤浅无聊,她失望又厌倦。1954年,她将仅有的几件衣服塞进行李箱,像母亲期待的那样,开始一边旅行,一边工作。
每到一地,法拉奇都会为《欧洲人》报道当地的事件。在伊朗华丽的宫殿里,她和年轻的王后聊服装、电影与法国时尚,也看到王后隐藏起来的悲苦;她多次前往美国,在所谓上流人士的私人派对上,冷眼旁观好莱坞明星光鲜表面下的胡作非为,从而写就《好莱坞的七宗罪》;她深入伊斯兰国家,近距离体会女性如何透过囚笼般的罩袍打量天空和人群,在环游三十天后,完成长篇报告文学《无用的性别》。
“对于记者这份工作,我倾尽所有。”多年之后,法拉奇这样说道,“那时候的我是一个贫穷的小女孩。在记者行业,我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贫穷的女人。我充满好奇心,渴望能够见识到整个世界,感谢记者这份工作,让我能够完成这个愿望。我在一个妇女受到压迫和被不公正对待的年代中长大,通过记者这个行业,我证明了自己能够像男人那样去生活。”
成为“那个法拉奇”
在以男性为主的战地报道领域,法拉奇占据了一席之地。1956年,她两度穿越匈牙利战场前线。一次在边境线上采访匍匐在地、躲避射击的难民时,她一时疏忽误入捷克斯洛伐克的领土,士兵拿枪指着她,她迅速沿着小道逃跑,而旁边的野地里,埋满了地雷。
世界正处于危险之中,法拉奇意识到,“作家和记者的使命,并不是向世人描述什么天下太平,应该去揭露,去谴责”。
越南战争爆发后,1967年,她主动申请以战地记者身份前往。在西贡(今胡志明市),枪炮声几乎撕裂了她的耳朵。她十分愿意和美国士兵们待在一起,听他们讲述在远方的家人和对死亡的畏惧,她还听到一个美国大兵说:“千万别碰到那些越共姑娘,她们是最勇敢、最危险的!”
战争,无法让女人走开,包括法拉奇。身材瘦小的她,头顶钢盔穿梭在前线。在战场上,她自己背着背包,如果有人要帮助她,她会感到十分生气。“这是我的东西,我自己拿着就行了。”她回击道。她将自己看成男人中的一个,就像小时候在游击队员之中那样。她的背包上有她手写的留言:“如果出事,请将遗体交给意大利大使。”
在北越,法拉奇采访到了越南人民军总司令武元甲。然而就在稿件即将发表前,武元甲又要收回他说过的某些观点。但法拉奇没有妥协,她把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写进《一无所有,就是如此》这本书里。
“勇敢并不意味着不害怕,它意味着,尽管害怕,却仍要做该做的事。”1968年,法拉奇在墨西哥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那天,她前往广场报道学生的反政府运动。学生在台上演讲,她就站在旁边。几分钟后,军队包围了他们。机枪肆无忌惮地扫射,士兵抓住法拉奇的头发,把她甩到墙上,又扔到地上,他们对准她,扣动了扳机。
子弹打进法拉奇的后背,打伤了腿部,血流不止。她被丢到一个堆满尸体的房间,其间还有人抢走了她的手表。她积蓄起全身的力量,用意大利语高声叫骂:“混蛋法西斯,快把我从这儿弄出去!”
最终,一位神父救下了她。只是,她的身上永远地留下了三道疤痕。后来,法拉奇这样回忆当时的血腥场景:“子弹在我们头上呼啸。一颗子弹打穿了水管,水向我们喷射过来,我们……浸泡在被血染红的水里。”
随着一篇篇报道在《欧洲人》发表,法拉奇声名远播,一些国家首脑开始接受她的采访。
1972年,看过法拉奇对武元甲的报道后,号称“从不单独接受记者采访”的基辛格答应接受法拉奇的采访,然而后来基辛格却称这次接受采访是自己“做过的最愚蠢的事”。
原来,虽然基辛格在整个采访中都采取一种避而不答或不对问题作确切解说的态度,但在法拉奇或迂回或轰炸式的盘问中,他还是失口说出“我总是单枪匹马地行事,美国人喜欢那些总是独来独往的牛仔”等言论。法拉奇严格引用了他的原话,“牛仔论”发表后,美国舆论大哗,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对基辛格的言论非常不满。基辛格指责法拉奇篡改事实,法拉奇立刻答复:“我可以请所有人听听我们的采访录音,来辨别谁说的才是真的。”
对法拉奇来说,保持报道的忠实性至关重要。她说:“如果有人告诉我,说我明天要死了,我连一张需要烧掉的纸都没有,因为没什么需要掩盖的!”而事实上,作为一名资产阶级新闻记者,法拉奇虽然宣称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历史,但以西方为中心的价值观决定了她对第三世界,尤其是对阿拉伯世界的敌视与不公正,也让她对共产党人保持着怀疑,这使得她并不能在所有事情上做到客观公正。
不过,她做到了让政治巨头们既尊敬她,又害怕她,她成了人们口中的“那个法拉奇”。
“爱情像炸弹一样瞬间爆发”
哪里有战争和动乱,法拉奇就冲向哪里。光是越南战争,她就连续报道了八年。对那些为自由和正义付出热血乃至生命的英雄,她推崇备至。1973年,得知希腊抵抗运动领袖、因企图谋杀暴君而入狱五年的阿莱科斯被赦免后,法拉奇立刻取消她花了八个月的时间才安排好的对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的采访,改变行程,直奔希腊。
那天,阿莱科斯家中挤满了记者。而当法拉奇出现在人群中时,阿莱科斯立刻跳起来,跑过来拥抱她,就像对老朋友一样。
他们从未见过,但彼此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阿莱科斯的房间里放着法拉奇的书、文章的剪报册,那是他被囚禁在土牢时用绝食换来的。为了阅读她的书,为了将来见面时能够直接交谈,阿莱科斯在监狱里自学了意大利语,他说:“你的文章,你的书,在监狱陪伴了我许多年,如同你本人陪在身边。”
法拉奇的内心失去了平静。阿莱科斯,这个以火柴为笔、以鲜血為墨在监狱里写诗的人,就这样用被绳索扭曲了的手、被老虎凳压碎了的脚以及左脸上像花一样绽开的伤疤征服了她。后来,法拉奇曾说,阿莱科斯让她回忆起她青年时期视死如归的游击队战斗生涯,尤其是她的父亲。
那天的采访中,法拉奇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作为一个人的含义是什么?”阿莱科斯回答说:“意味着要有勇气,有尊严。意味着去爱,但不让爱成为避风港。意味着斗争和胜利。按你看,人是什么?”法拉奇回答说:“阿莱科斯,我说人应该是像你那样。”
在采访稿中,法拉奇一改以往的犀利,语带温情:“他的脸就像是被钉了十次十字架的耶稣的脸一样,他看起来比他三十四岁的实际年龄要沧桑,苍白的双颊上深深地刻着几道皱纹,乌黑的头发间露出了几缕银丝,他的眼睛像是两潭忧郁的水。”
尽管曾宣称“爱一个人就意味着在自己的手腕上戴上手铐”,但法拉奇还是与阿莱科斯互换了戒指。这一年,她四十四岁,比阿莱科斯大十岁。
此后,法拉奇把工作排在第二位,几乎淡出了公众的视野。她帮阿莱科斯整理诗作,亲自翻译校对,为他结集出版;当他被追踪、暗杀时,她不顾危险,将他带往意大利,使他得以在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继续革命。他们闪电般的相爱惊动了整个西方世界。这爱情,也成为她被希腊仇视的原因。
他们在佛罗伦萨的一间丛林小屋里隐居了起来。法拉奇放弃旅行,也不再写重要的报道,甚至忘记了自己在纽约还有一间办公室。可是不久,他们的住所受到监视。流亡的身份让阿莱科斯心烦意乱,一个晚上,当窗外的便衣人员用手电筒照向屋里时,他愤怒地冲向房门。法拉奇试图阻挡他,在拉扯中,他们失去了唯一的、未出生的孩子。
法拉奇痛苦万分,她将深沉的母爱诉诸笔端,写出了《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在书中,她说:“如果你生为一个男人,我希望你成为那种我经常梦想的男子汉:对弱者赋予同情,对傲慢者给予轻蔑,对那些爱你的人抱以宽宏大量的气度,与那些想支配你的人做殊死的斗争。”
随着希腊政变,阿莱科斯回国担任议员,法拉奇一直陪伴着他。她怕自己的影响力会剥夺他的光环,于是近乎隐退,只在晚上出门。然而,阿莱科斯本质上是个诗人,对政治上的斡旋极不適应。因为手中的文件威胁着当权者的安全,就在法拉奇回纽约时,阿莱科斯在一场离奇的车祸中丧生。
那天,是1976年5月1日。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去了,葬礼那天,法拉奇再次和阿莱科斯交换了戒指,这是死亡降临之后履行的婚约。在他外套的口袋里,她放了两张自己的照片,还有一张他曾经写给她的纸条:“我现在爱你,也将永远爱你。”
为了这份爱,法拉奇决心向世界讲述阿莱科斯。在广播里、电视中、报纸上、大学内,她一遍遍讲述那个为了自由和真相而孤军奋战的英雄。她把自己关起来,开始写作《男子汉》一书。她不接电话,不出门,每天靠几十根香烟支撑,一直写到筋疲力尽。母亲心疼地斥责她:“你早晚会因为写这本书变成瞎子!”
当窗外的梨花第三次绽放时,法拉奇终于写完了最后一页。没有任何虚构,她为读者奉上了一个真实的阿莱科斯。她的文学编辑激动地说:“太棒了,你写的是纪实小说,你建造了一座坚固又壮观的教堂!”
四十万字的《男子汉》问世了。扉页上,是深情的三个字:献给你。
对于这段爱情,法拉奇说:“在我人生的某个节点上,出现了一个奇迹:我遇到了阿莱科斯,我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这不是一段随便的爱情,而是一段极其伟大的爱情。”
后来,《男子汉》被翻译成多种语言。每当这本书在一个国家出版,阿莱科斯便宛若重生,这是法拉奇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凭着这些“纸孩子”,法拉奇跨进了伟大作家的行列。芝加哥哥伦比亚学院授予她名誉文学博士学位,这是该学院首次把学位授予外国公民。
“世界第一女记者”
阿莱科斯遇害后,法拉奇没有变得畏畏缩缩,相反,她更加强硬起来。她把自己“嫁”给了新闻,她的采访名单上写满了各国政要的名字。她会花数个星期研究采访对象,这样她就能根据不同采访对象的文化背景、知识修养、思想状况、心理特点等,因人设词,有的放矢。而她的采访则往往会持续六七个小时。她不喜欢用翻译,除了意大利语,她还会说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她曾说:“我发现这些掌权者并不是出类拔萃的人。决定我们命运的人,并不比我们优秀,并不比我们聪明,也并不比我们强大和理智,充其量只比我们有胆量,有野心。”
她向往绝对自由,极端痛恨权力,认为暴君或总统、刽子手或将军、受人热爱的领袖们手中的权力都是不人道的和可憎的。或许正因如此,当她采访这些人物时,总乐于提出刻薄、刁钻、尖锐甚至尖酸的问题,令对方头疼不已。而她也以提问尖锐、言辞雄辩、透视独特、资料新颖的新闻个性而影响力日增,许多叱咤风云的政坛要人都在她炮火般的问话中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这正好是她想要的。
1979年,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同意了法拉奇的采访,而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位女性的采访。当然,前提是法拉奇不能化妆,而且必须像当地女性一样穿上黑罩袍。为了完成采访,法拉奇跳上汽车准备脱下蓝色牛仔裤,以便换上遮盖全身的长袍,此举吓得随行的伊朗翻译大喊:“您疯了吧女士!在圣城做这样的事是会被枪毙的!”
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面对目光低垂、眼睛死死盯着地毯的霍梅尼,法拉奇单刀直入:“听说你是一个独裁者……”吓得翻译不知道该怎么翻译给霍梅尼听。关于罩袍,法拉奇问道:“如果你穿着长袍,你怎么游泳?”霍梅尼则回答,他们的风俗不关法拉奇的事。法拉奇一听这话立刻起身,一边脱下罩袍一边说这是“愚蠢的、中世纪的破衣服”。
采访中,法拉奇毫不客气地谴责霍梅尼禁锢女性,蔑视女性。付出的代价是,只要她再次出现在伊朗的机场,就会被逮捕。
尽管以尖锐而充满对抗性的采访风格赢得了声誉,但对法拉奇来说,挖掘受访者的内心是痛苦甚至残忍的,令人愉悦的采访为数不多,与邓小平的见面是其中一次。
1980年盛夏,法拉奇悄然来到北京,在意大利总统的“担保”下,她得到了采访邓小平的机会。阅读完几十公斤的资料后,她对邓小平本人以及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生的种种事件已了然于胸。采访那天,她的开场白非常友好:“明天是您的生日,我要祝贺您,祝您生日快乐!”
然而接下来,她的提问一如既往地犀利。每一个问题都很敏感,从“天安门上的毛泽东像是否要永远保留下去”到“中国人民把很多错误都归咎于‘四人帮,但说的是‘四人帮,他们伸出的却是五个手指”,再到“西方有人说您是中国的赫鲁晓夫”……法拉奇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而邓小平始终微笑着,一一坦诚应答。
出乎法拉奇意料,采访结束时,邓小平意犹未尽,又安排了一次见面。邓小平如此“慷慨”,令法拉奇喜出望外。第二次采访完毕后,他们握手告别,邓小平幽默地问:“怎么样,我考试及格了吧?”法拉奇由衷地答道:“精彩极了!”
很快,两次访谈录在《华盛顿邮报》发表,引得西方世界轰動一时,后来,这篇访谈被收入《邓小平文选》。接受美国电视台采访时,法拉奇这样评价邓小平:“在我的历史采访者中,我很少发现如此智慧、如此坦率和如此文雅的,邓小平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
同样,法拉奇也给邓小平留下了深刻印象。意大利总统来华访问时,邓小平真挚地对他说:“你们意大利有一位很伟大的女性,一个很伟大的法拉奇!”
法拉奇似乎有股神奇的力量,能一挖到底,让被采访者说出观众最想听到的东西。她也因此被视为“世界第一女记者”。
“被新闻界借去的作家”
事实上,法拉奇只是“被新闻界借去的作家”,当新闻业无法满足她时,她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写书上。
六十三岁时,法拉奇被诊断出癌症。手术结束后,她坚持要看一眼术中摘除的肿瘤。大夫说,从来没有人要求看自己布满了癌细胞的血肉。她说:“它是我的肌体,我想看一眼。”于是肿瘤被拿了进来。“你这个可恶的王八蛋。”她大骂道,“你不敢再回来了。你在我身体里留下孩子了吗?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赢不了的!”
此后,在纽约的住所,法拉奇离群索居,继续写书。几年后,癌症复发。死亡迫近,童年的回忆便更加清晰而完整:战争、饥饿、与大人们并肩战斗、战争带来的无法疗愈的伤痛……那些影像挥之不去,她开始撰写小说《一顶装满樱桃的帽子》。
2001年9月11日上午,法拉奇正在伏案写作,突然间,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危险,那是战争出现时的预感。破天荒地,她打开电视,屏幕上,世贸中心的一座塔楼正熊熊燃烧着,紧接着,一架飞机朝另一座塔楼直直地扑了过去……
法拉奇打开房门,徒步向已经不复存在的世贸双塔走去。她又一次目睹了一场惨剧,她扑向打字机,从美国写到意大利又写到伊斯兰国家,多年的思考喷涌而出。她在《晚邮报》发表万字长文表达自己的观点,一年后长文扩展成书,这便是《愤怒与骄傲》。
尽管文章和书受到了一些人的批评,但法拉奇依然不改强硬,又接连出了两本书:《理智的力量》和《现代启示录》。这三本书令法拉奇受到意大利知识界的孤立。意大利一位著名左派学者翁贝托·埃科在《共和国报》上撰文,不点名地批评法拉奇的文化沙文主义,呼吁社会宽容。在《纽约客》记者塔尔博特看来,那个叛逆的法拉奇已经不见踪迹,而变成了一个反对堕胎、反对同性婚姻、对移民持怀疑态度的“小资产阶级”。
2006年9月4日,在外甥的陪同下,法拉奇登上飞往故乡的私人飞机。整个旅途中,已是癌症晚期的她蜷缩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十天后,伴随着教堂的钟声,她在佛罗伦萨与世长辞。在讣闻中,《纽约时报》这样评价:“奥莉娅娜·法拉奇是一个善于解剖权威的采访者,一个善于打碎偶像却让自己成为偶像的记者。”
活过,爱过,写过,战斗过,这便是法拉奇传奇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