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爱
1956年《新观察》第十五期刊登了一篇题为《一个女飞行员的盲目着陆飞行》的文章。文章用第一视角描写了新中国第一个挑战试飞盲降课目的女飞行员伍竹迪操纵飞机的情景。盲降课目过关,标志着该驾驶员可以在天气不好时按仪表指示穿云下降,达到不依靠地面指挥仅凭目视条件和仪表指示安全起降的水平。
这是中国空军真正意义上的“盲降首飞”。后来,“盲降课目”改称“仪表飞行”,并被写入中国空军飞行训练大纲,同时写入大纲的还有“起飞后单发”和“无灯着陆”,前者即起飞后一个发动机手工关闭,只让另一侧发动机提供动力完成各种飞行动作;后者即夜航中不开飞行着陆灯降落。这些高难度的大纲课目,均由伍竹迪第一个试飞,而且她都是一次过。
这标志着中国空军全天候飞行能力训练的全面展开。
“她太优秀,我们舍不得”
伍竹迪的飞行技术是队里拔尖的,成绩也是最好的,不然盲降首飞这种训练也不可能由她率先尝试。而这种处置危急情况的反应和随机应变的能力,源于她强大的自信和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从小到大,她但凡决定做一件事,都要做到最好。比如她去参军学校不放人,入选飞行员也差一点没去成,两次的理由都一样:她太优秀了。
1943年初,广东遭受百年不遇的旱灾,年仅十岁的伍竹迪随几个哥哥一同逃难到粤北仁化。逃难的人群中有广州执信女中的师生,执信女中是孙中山为纪念杰出民主革命家朱执信先生而创办的,当时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她得知执信女中落脚到仁化恩村后,就一直嚷着要去读书。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但还是咬牙把他们兄妹几个送去读书。从仁化县城到恩村要走一天的山路,他们只能住校,随便找几条草席铺在地上就是床,晚上躺下身上会很痒,席子一掀全是跳蚤。
学校在恩村的一个大祠堂里,十分简陋,学生也大多是逃难来的,总共二三十个人。即便这样还是动蕩不止,只读了一个学期,日本人又追过来了,学校停课再次搬迁,伍竹迪又跟随家人北上江西。好在没多久抗战就胜利了,一家人总算又回到广州。巧的是,执信女中也几乎同时搬回了广州,自然而然地,伍竹迪再次回校继续学业。
由于整个童年都在流离战乱中度过,伍竹迪营养不良,个子也不高,知识底子也差。但是她不认输,别人都睡了她还在补习,认真到作文写出来连个标点符号都挑不出错。身体弱,她就尽量多吃,多运动。初中时她个子低,体力差,但到了高中就成了校篮球队的主力,出去跟友邻学校打比赛,把对方球队打得一场比赛只能得个一两分,同学们都开玩笑说:“篮球赛,只得一两分,真挺难的。”
打篮球让她体格强壮了不少,也锻炼了她的协调性和快速反应及随机应变的能力,这对她日后飞行帮助很大。这个精力旺盛的女孩子生性好强好胜不服输,脾气倔强。高二时,伍竹迪是校学生会主席,还加入了地下学联,组织护校队。当时新中国即将成立,学校伙食、师资等各方面条件都越来越差,伍竹迪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带着同学们跟校方谈判,要求改善就学条件,否则他们就不交下学期学费。
这让她的履历上有了被开除的记录,一起被开除的还有几个学生会骨干,包括姐姐伍竹玲。由于伍竹迪是进步学生特别是骨干学生,地下学联进行了多方斡旋,在学校已经公布了开除学生名单之后,伍竹迪的学籍仍然被保留了下来。
朝鲜战争爆发时她还有半年就要高考,此时中央军委的参军号召令下来了。伍竹迪觉得自己是学生会干部,理应带头,而且当兵也是她童年时的最大理想。但是,她怕家里不同意,便干脆先斩后奏报了名。妈妈倒是没说什么,尊重她的意见,学校反倒不放人了。
这事拖了好久,无论伍竹迪怎样恳求,学校就是不放人,眼看到了最后期限,有天她在走廊上拉住了当时的校长孔庆余:“校长,咱们学校成立之初,孙中山先生在开学典礼上的演讲中说:愿诸生人人皆学执信先生之毅勇果敢以求学……以改造未来之社会。我们求学,最终还是为了参与到建国、改造社会之中去。本人自认,我之改造社会,将以从军始。”一番话感动了校长,就这样,她穿上了军装,和她一道参军的还有同班同学秦桂芳,秦桂芳后来也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女飞行员。此后,但凡讲到执信女中的校史,她和秦桂芳的名字必定是绕不过去的。
参军后,伍竹迪先是被分配到中南预科总队。第一批招飞告示贴出来后她立即报名,虽然获得资格,但差点没走成。总队领导给出的理由是“她太优秀,我们舍不得”。
飞行员、大风镜、皮夹克,开着铁家伙在天上飞,“御风而行”……这些字眼对伍竹迪来说太魔幻、太有吸引力了。于是,她天天坐在领导办公室里,不吵也不闹,就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领导看,软磨硬泡。最终总队领导还是开了绿灯放了人,她如愿以偿乘上了开往航校的军列。
伍竹迪一心想着驾机征服蓝天,却完全没想到飞天之路是那样难。机场的跑道是土铺的,每天的馒头小米粥已经是专门为飞行员“特供”的了,那时连地勤人员和航校领导都不能顿顿吃上馒头,时不时要用高粱米饭填肚子。教练机都是战争时期缴获的,虽然特别针对女飞行员的生理特点改装了一些设备,但是飞机上面还是没有风罩,人进座舱后上半截身子还露在外面。
就是这样的生活和学习条件,她们硬是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姑娘们相互打气鼓励,从女学生秒变女汉子,跟男学员一道出操一道训练。男学员跑三千米,她们主动跑五千米;男学员晚上10点熄灯睡觉,她们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翻教材。1月入校,三个月完成内场学习,4月上机正式开飞,11月,全体十四名女飞行员无一掉队,全部一次通过考核。1952年2月转场北京,3月8日,新中国第一代女飞行员在国际妇女节当天,独立驾机飞越天安门上空接受检阅……
在这个世界性的重大节日里,代表新中国第一批女飞行员飞越天安门,想想都足够激动了。伍竹迪在回忆文章《飞越天安门》中,真实地描写了当时的复杂心情:
当我的飞机到达切入点时,内心激动万分,我多想饱览一下伟大祖国首都的全貌,多么想与聚集在天安门广场观看我们飞行的群众招手致意,多么想向在中南海检阅我们飞行的毛主席及其他中央首长致敬啊!但是,我不能,我必须保持好飞机的状态,丝毫不能懈怠,为了人民和中央首长的安全,我必须全神贯注,做到绝对安全,万无一失。
伍竹迪,好样的
拿了飞行驾照后,伍竹迪荣任机长。时值工业大发展时期,空运任务相当繁重,伍竹迪的航迹遍布大江南北。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女飞行员的代表,她也成为中国的名片,在全世界范围内备受瞩目。
那年山东遭到百年不遇的大洪灾,伍竹迪率机组前往救援。当时国内的导航地图还不健全,特别是在汪洋之中,所有在地图上能辨别的地标都找不到了,天气又不好,雨量很大,能见度也很差。伍竹迪到达目标上空后发现云层很低,不仅有雷击风险,还看不到地面。唯一的办法就是降高度穿出云层。高度仪的指针已经从三千米下降到两百米,她看到的还是一片云海。因为没有当地准确的气象资料,不知道云层的实际高度,特别是目标附近还有海拔数百米高的群山,如果不继续下降穿出云层,她很可能无功而返,受灾群众得不到物资;而盲目降高度,很可能撞山,结果自然就是机毁人亡,灾民照样得不到援助,那样损失更大。
这种时候,仅靠一腔热血的英雄主义没用,拼的还是经验和技术。她多次拉升、盘旋、下降,根据多年的飞行经验,她判断这种积雨云肯定会有缝隙。她降低速度,让飞机仅仅保持着“能飞”的速度,这样可以给她留出最多的判断和处置时间。她一边小心地绕开群山,一边寻找,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眼前一亮,地面的景物一闪而过——她找到了一条云缝!毫不迟疑,她一推操纵杆直接从云缝中钻了出来。此时高度仪上显示高度只有一百五十米,而她所处的位置随便一座山的高度都超过了这个数字。身边的领航员满身大汗,手上的飞行地图都抓碎了。
有一次,抗洪救灾返航飞临北京良乡县上空时突遇雷雨,发动机在极速运转的高温状态下因遭到雨水袭击导致气缸温度急剧下降,飞机完全失去动力,高度迅速下降。按航线要求,当时伍竹迪所在的飞行高度仅为九百米,在这个高度上如果不采取有效的措施,坠地时间不会超过十五秒。生死瞬间,伍竹迪脑海中不断重复着牢记在心的危急处置操作流程,加大变距,关闭机翼鱼鳞片,收油门,重新打火启动。点火开关在重复了十余次之后终于轰的一声响了,发动机重新启动了。
她当时驾驶的老式里-2型运输机机头配重比大,而她当时已经卸货空载,沉重的机头会加速飞机下坠,留给她处置的时间更短。能在九百米高空双发停车不摔飞机,连苏联王牌飞行员都连连称奇、赞不绝口——那些老牌飞行员飞这种型号,空载的情况下在一千五百米高度失速,坠毁率也几乎是百分之百。
1958年春节,记者以《浑身是劲的姑娘》为题,撰文赞扬伍竹迪:“这个姑娘,去年一年,从年头到年尾,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刮风下雨,一会儿飞到彩色缤纷的江南,转眼又飞翔在千里冰封的北国,毫不亚于大队里那些出色的小伙子。”伍竹迪机组的照片被制成宣传画在全国范围内发行。苏联《真理报》介绍她事迹的文章标题则直截了当地写道:“伍竹迪,好样的!”
遇到“暖男”
1956年2月,刘亚楼到部队慰问,并宣布当年那个“五年禁婚令”到期:“你们都飞出来了,五年的时间也到了,你们可以谈恋爱了。”一旁陪同的高潮副团长开着玩笑插话:“伍竹迪你还小嘛,才二十三岁,还不能谈。”刘司令员立即跟上一句:“没有年龄的限制,只有禁婚五年的约定,飞满五年都可以谈。”惹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伍竹迪没笑,她满脑子都是飞行,哪有时间谈恋爱啊。但是刘司令员对“禁婚令”的解除乐坏了一个小伙子——程宝海。
程宝海,天津市人,1933年10月生人,跟伍竹迪同年入伍,同年入航校学习,他学的是领航专业。同校学习,加上毕业后又在同一个部队,驻扎同一个机场,程宝海是大队领航主任,伍竹迪是飞行中队长,两人经常在一个机组执行任务,接触比较频繁。
伍竹迪天生爱笑,人也长得甜美,技术过硬又性情开朗;程宝海爱看书,飞行任务结束后大家都会聚在一起打扑克放松,只有他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响地翻着专业书。一道执行任务时,伍竹迪发现他给的航行数据及时又准确。对一些危险预警,同样的航线,程宝海总是比别的领航员提前给出,这样就给了她充足的处置和应对时间,两人配合很密切。她知道程宝海工作认真,每次出任务都提前仔细研究航段特点、处置预案以及备选航线,她很欣赏他的认真和仔细。
程宝海不仅对任务航线研究透彻,常常连目的地的地方特色菜都提前研究好。机组执行任务时,无论到哪个城市就餐,都能在程宝海的带领下吃上可口的当地特色菜,这让伍竹迪很佩服。执行任务期间住招待所,程宝海也对伍竹迪呵护有加,用现在流行的话说,这个比她还小半岁的程宝海是个“暖男”。总之,伍竹迪觉得他很优秀,有着和年龄不太相符的稳重和成熟,值得托付终身。
虽然两人常在一起执行任务,一块儿研究航线,伍竹迪却只把他当机组成员看待,没有超出战友、同事外的感觉。但是程宝海就不同了,一听说“禁婚令”到期了,他心里乐开了花,立刻跑到大队长时念堂那里。
时念堂是个热心肠的老大哥,他是大隊领导,伍、程二人则是属下飞行干部和技术骨干。他知道两人的感情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所以程宝海找到他时,他当即便问:你喜不喜欢伍竹迪?程宝海回答两个字:喜欢。他又去找伍竹迪,也很直接地问:宝海喜欢你,想和你谈对象,行吗?没想到伍竹迪一点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回答:行,谈吧!
两个人一共说了五个字,就这么简单地成就了一段好姻缘。1957年的最后一天,伍竹迪与程宝海在大队飞行教室举行了婚礼。喜联是谁的主意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文采和寓意都很精彩,上联是“男领女飞,鹏程万里”,下联是“夫唱妇随,恩爱百年”,横批:天作之合。
当时,伍竹迪还创下了一项没有世界排名的纪录:20世纪生产后执行飞行任务最多的女飞行员。
伍竹迪的女儿是1958年10月出生的,刚满月就被送回奶奶家里。产后第四十五天,伍竹迪便到岗进入工作状态。12月31日,部队正在开新年联欢会,突然接到任务:乌兰浩特钢厂锅炉爆炸,急需补漏焊接用的氧气。时间紧任务重,飞行员们拿了导航地图就往停机坪上跑。伍竹迪主动请战:“这个航线我飞过好多次,我上!”
大队长摇头:“你还休产假呢,提前上班这账我还没跟你算。这次任务飞行距离远,航线上还有六级大风,你身体吃不消。”
伍竹迪并不退让:“我是拿到体检合格证明才来上班的,你难道不相信医生?我不是逞英雄,确实队里没有比我更熟悉这条航线的了。”
最后大队还是同意了她和秦桂芳各带一个机组执行任务。
零时刚过,飞机起飞,先到包头的工厂里装上氧气,再转飞乌兰浩特。当时的里-2型运输机飞得很慢,时速不超过三百公里。乌兰浩特机场出现在眼前时,她已经连续飞行十多个小时。飞机降落后,取氧气的工人们见了都惊呼:“你们看你们看,飞行员是女的,女的!”
产后连续十多个小时飞行,这个纪录彻底改变了中国女飞行员生产后无法担负长途飞行任务的旧理念,也成为每个飞行高校的教材中都要留下的精彩一笔。
离不开蓝天
1967年9月,伍竹迪接到停飞命令,后续工作安排是到西安十六航校理论训练处教材科任副科长。她在教材科副科长的职务上干得有声有色。直到现在,她编写的飞行教材依然是众多学员不可或缺的指导书和训练标准。后来她又走上课堂,手把手教导飞行学员。
伍竹迪是当年十四个姐妹中最早离开蓝天的,但她的心,始终没有离开过那片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