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含
奥琳埃那·法拉奇,20世纪新闻采访女王,一辈子都在与死亡肉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法拉奇的名声达到顶点之時,当时她的针锋相对的采访技术炉火纯青,包括以色列总理沙龙、美国国务卿亨利·基辛格等国际最知名的政治人物都领教过她的厉害。
可谁曾想到,这么一位雷厉风行的世界首席女记者,却在她唯一爱过的男人面前,是那么卑微和悲情。近日,法拉奇的传记作家阿里科用法拉奇风格为她写了一本传记《世界第一女记者——法拉奇传》,揭秘了法拉奇这段刻骨铭心却令人扼腕的恋情……
奥琳埃那·法拉奇1930年6月29日出生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一个弥漫着反抗情绪的家庭里,母亲托斯卡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的遗孤,父亲爱德华则因反抗墨索里尼暴政而多次被捕。渴望自由的父母注重培养孩子勇敢坚毅的性格。在家庭影响下,法拉奇10岁时就加入抵抗组织。
长大以后,法拉奇成了一名记者,她主动请缨深入越南、中东等战火纷飞的地区,被弹片击伤多次,但从未言退。几年的冒险生涯为她赢得了“战地玫瑰”的称号。这朵“战地玫瑰”采访过基辛格、霍梅尼、邓小平、甘地等国际风云人物,无论多么高贵和傲慢的采访对象,都在她面前所表现得既兴奋又审慎,其状竟如临大“敌”。
穿越过枪林弹雨的法拉奇记得小时候母亲说的话,一定不要为人妻、为人母,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奴隶。而她也认为爱的锁链是自由最沉重的羁绊,因此她发誓像月亮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一样,终身不嫁人,不生孩子,保持贞洁,行动果敢,以一种战斗的姿态行走、奔跑于山林和水泽边。
然而当法拉奇听说希腊抵抗运动的领袖和政治活动家阿莱科斯蹲铁牢的时候,为了得到自己的书,竟采取绝食斗争,最终以他的几度昏迷赢得了胜利“果实”时,内心涌起了莫名的情愫,她开始渴望与这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对话。
法拉奇四处收集关于阿莱科斯的信息:他为推翻独裁暴政被捕后,被囚禁在1.5米宽、3米长的水泥牢房里。残酷的刑法,无休止的折磨,三天三夜等待执行死刑的来临……当军政权慑于国内外舆论而赦免他时,阿莱科斯不签字,不领情,轻蔑地向对方宣告“无论是罪名还是赦免,都是你们强加的”!军政权仅仅为了不使阿莱科斯成为英雄,才没有枪毙他。
阿莱科斯的经历完全符合法拉奇对英雄的全部想象!1973年8月23日,阿莱科斯释放出狱,法拉奇迫不及待地要去采访他。当她刚走出雅典的火车站,远远看到一个脸上印有疤痕的希腊男人,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迈着坚定的步子向她走来:“你好,你终于来了!”声音深沉浑厚,有种难以形容的亲和力,一种爱情的恐惧感如触电般地掠过了她的心头。
他们的采访在阿莱科斯阴暗的小房子里进行。采访中,法拉奇第一次失去了光芒,有种暧昧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使人头晕目眩。转眼夜色已晚,离别的愁绪弥漫在两人心中。阿莱科斯把法拉奇护送到开往她下榻旅馆的地铁站,最后一班地铁缓缓驶来。突然,法拉奇惊叫:“我把录音机落在你的屋里了!”
这是多么拙劣的借口!太不像法拉奇说一不二的性格,可此时她是多么渴望留在这男子身边。这甜蜜的谎言让阿莱科斯怦然心动。
阿莱科斯把娇小的法拉奇搂在怀里,两人相拥着回到那间阴暗的小屋。坐在阿莱科斯的床头,读着他写的诗歌,法拉奇心潮澎湃。一旁注视着她的阿莱科斯突然把她拥进厚实的怀里,温热地狂吻搅热了四周的空气,两人在简陋的小床上极尽缠绵。
这个始终认为“爱的锁链是自由最沉重的羁绊”的女人,当爱终于降临时,竟溃不成军。此时为了爱,她却宁愿没有自由,宁愿背上最沉重的锁链!
法拉奇坠入了阿莱科斯的情网,这朵浑身长满了刺的野玫瑰在绽放了43年后,终于等到了驯服她的那个男人。虽然34岁的阿莱科斯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但他身上散发着激情和勇敢,深深地契合了法拉奇的内心标准,点燃了潜伏在她心底的爱情之火。
1974年的情人节,法拉奇和阿莱科斯在海滩上约会,细心的法拉奇看到阿莱科斯的风衣口袋有些鼓鼓囊囊的,不禁心中一动,里面一定是他要送给自己的礼物。自从第一次见面送过一次玫瑰后,男人再也没有过浪漫的表示了。然而,阿莱科斯却颇为冷峻地说:“口袋里装的是枚炸弹,我随时做好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这话没有吓退法拉奇。虽然有些失落,但阿莱克斯那种视死如归的豪情,反而使法拉奇更崇拜他。爱情是神奇的,当女人陷入爱情时,再尖利的玫瑰刺也会软化成绕指柔。在阿莱科斯面前,法拉奇似乎更像一位母亲,她无怨无悔帮助这个男人。
1974年3月的一天,当法拉奇和阿莱科斯走在雅典的街头时,多年的战地生活让法拉奇警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们,危险正步步逼近。她用余光发现对街的暗角,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阿莱科斯。千钧一发之际,法拉奇奋力扑向阿莱科斯。子弹呼啸而来,阿莱科斯得救了,可法拉奇被子弹击中的臂膀鲜血淋漓。
没有感激,没有安慰,阿莱科斯只是冰冷地说了一句:“革命总是要流血的!”然而,法拉奇已无法顾及阿莱科斯的冷漠,她更担心的是他的安全。在希腊,军政府独裁者帕帕多普洛斯随时都有可能暗杀他。因此,法拉奇回到意大利后,动用了一切社会关系,终于把阿莱科斯转移到了意大利首都罗马,在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继续革命。
在罗马,法拉奇和阿莱科斯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然而,当激情的火花燃尽,爱情渐渐融入生活时,女人总是会变成一个盲目的、一如既往的付出者;而男人往往会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接受者。法拉奇的爱情就是这样一个泥潭,当她越陷越深时,阿莱科斯却站在岸上无动于衷。
当阿莱科斯烦闷时,法拉奇常常成了他发泄和挖苦的对象。一天,阿莱科斯和战友们在公寓聚会,谈兴正浓时,法拉奇端着咖啡进来了。阿莱科斯认为法拉奇打断了他的话题,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地挖苦法拉奇:“这个老女人像猪一样蠢!”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法拉奇的脸羞得煞白,可是她还是提起精神打破尴尬地说道:“阿莱科斯有时就像一个顽皮的男孩,喜欢开玩笑!”然而在法拉奇走出房门后,眼泪却夺眶而出。
伤心过后,法拉奇总是以母性去包容阿莱科斯,原谅这个有时候近乎无赖的男人。一次,阿莱科斯第二天要出远门,他以不可置疑的口吻要求法拉奇马上送他一辆小汽车。这是一个无理的要求,当时法拉奇的收入来源主要是稿费,经济并不宽裕,特别是和阿莱科特生活后,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手头上并没有什么积蓄。
然而,面对阿莱科斯的强硬态度,法拉奇退却了。她向朋友四处借钱,甚至把母亲为数不多的积蓄也拿了出来。傍晚时分,终于从汽车代理商那里开回了一辆越野车。握着崭新的方向盘,阿莱科斯心花怒放,一旁的法拉奇眼里写满了宠爱。
法拉奇这棵带刺的玫瑰面对阿莱科斯时,身上的刺没有了。可阿莱科斯却用一根锐利的刺不断地戳伤着爱人那颗宽容的心。1975年3月,在和阿莱科斯相爱两后年,法拉奇怀孕了。那一年,她已经46岁了,尽管曾经发誓一辈子不生育,可是当幼小的生命在子宫里萌动时,她的内心却充满了喜悦。
她为腹中的这个婴孩以少有的低沉,舒缓的笔调写了一本书——《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记录了她怀孕后的悲喜。未出生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长的是什么样子?法拉奇在猜测中期待着:“如果你生为一个男人,我希望你成为那种我经常梦想的男子汉:对弱者赋予同情,对傲慢者给予轻蔑;对那些爱你的人抱以宽宏大量的气度,与那些想支配你的做殊死的斗争……”
然而,当法拉奇以无比喜悦的心情把这一喜讯告诉给已经潜回雅典的阿莱科斯时,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说:“打胎费我们怎么分摊,要不然我们各出一半,我那一半你先垫着!”
阿莱科斯的话深深刺痛了法拉奇,可是她却不忍心把 “‘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这颗精子和‘想象力这颗卵子天然受孕的结果”扼杀。她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雅典,迎接她的不是久别后温暖的拥抱,而是尖刻的讥讽:“你还没把孩子打掉,是怕我不付一半的打胎费么?”
法拉奇愤怒了,发生了自认识阿莱科斯以来最激烈的争吵。粗暴的阿莱科斯飞起一脚,踢在法拉奇已经隆起的肚子上,剧痛如触电般袭遍法拉奇的全身,鲜血顺着大腿流下,她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阿莱科斯却扬长而去。
绝望和痛苦啃噬着法拉奇的心,她挣扎着独自一人去了医院,医生遗憾地告诉她,她流产了。这个未曾出世的孩子被他的父亲杀死了,连同曾经孕育他的子宫一起死掉!这个结果让法拉奇痛心疾首,她从医院强撑回家,倒在床上不断地呻吟着。
在她的心灵深处,在孩子曾经待过的地方,那里永远留了一道再也缝补不上去的缝隙。以至她到了暮年,仍会发出“这一生中,只嫉妒过有孩子的女人”这令人心痛的感慨。
当阿莱科斯回来时,法拉奇已经拾好了行囊,她要离开这个只是给她带来危险和伤害的男人。阿莱科斯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没有哀求,没有挽留,只是冷漠地说:“你是自由的,我尊重你的选择!”
门在身后“砰”地关上,这段始于雅典,终于雅典的唯一一段爱情让法拉奇痛徹心扉。
原以为时空能遗忘这段爱情。可是回到罗马后,法拉奇才发现思念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她无法忘却这个给她带来伤害的男人,无法忘却那些一同出生入死的日子。一天,两天……对阿莱科斯由怨恨又转为了深深的思念与担忧。
法拉奇觉得阿莱科斯就是唐·吉诃德,而她就是他忠实的仆人桑丘·潘沙。她的使命就是跟着主人梦呓、夸夸其谈,忍受无法忍受的痛苦,飞向不可企及的星球和想象中的敌人格斗。1975年6月,深深挂念阿莱科斯的法拉奇在和他分手一个月后再次来雅典,扑到他的怀里梦呓着:“即使你伤害了我,我也不允许自己产生伤害你的念头;即使你背叛了我,我也不允许自己产生背叛你的念头。”
面对这个痴情的女人,阿莱科斯说出的话语依旧尖锐:“我无意单纯追求爱情生活的欢乐,倘若只是寻求个人的欢乐,世上有不计其数的女人能满足我的欲望。”这就是真实的阿莱科斯,他渴求锥心刺骨的爱情,更需要风雨同舟的战友。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卿卿我我,法拉奇这个对爱情执着的女人以“桑丘”的姿态义无反顾的,再次把命运和这位视死如归的激情斗士连在一起。
这时希腊议员的竞选如火如荼,阿莱科斯毅然参加了竞选。他四处进行竞选演说,而法拉奇则伴其左右,她既是他的保姆,照顾好他的生活,又是他的保镖,时刻准备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从暗处射向阿莱科斯的子弹。
演讲台上阿莱科斯慷慨陈词:“我唯一的雄心是用我的生命去换取独裁统治的告终。我唯一的愿望是成为这场斗争的最后一个死者。我不是要比别人活得更久,而是要比别人贡献得更多……”演讲台旁,法拉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爱人,她欣赏阿莱科斯诗人的天赋和演讲的口才。
每多听一次阿莱科斯的演讲,法拉奇就多一分对他的理解和崇拜,多一分对他的任性和固执的容忍。法拉奇决心竭尽全力帮助阿莱科斯竞选成功,哪怕为此献出生命。她回到意大利为阿莱科斯的竞选筹款。她多次游说当时的意大利社会党主席南尼,她的诚心和决心感动了南尼,为此筹到一笔500万里拉的竞选款。
1976年5月1日,法拉奇兴冲冲地带着竞选款来到雅典,赶往乌利亚格梅尼街10号与阿莱科斯碰头。然而,就在法拉奇远远看到阿莱科斯时,一辆黑色轿车急速地向阿莱科斯撞去,只见他被撞飞了七八米,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轿车一溜烟逃跑了,法拉奇发疯似的扑向阿莱科斯……
阿莱科斯死了,他死于一场军政权的谋杀,他的脚步戛然停止在追逐自由正义的征途上。法拉奇抱着他的尸体痛哭失声。虽然他踢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孩子,他仍然是她的最爱。爱,原本就包含着相互伤害,相互宽容,包含着分离之后的再次拥抱和缅怀。
痛苦无以自拔的法拉奇隐居到了美国纽约,独自回忆着与阿莱科斯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回忆和思念的情愫中,阿莱科斯变得鲜活起来。法拉奇投入极大热情开始创作一部有关阿莱科斯的书。创作期间法拉奇把自己与世隔,不接电话,不谈话,只是不停地写,甚至沉睡中还会梦到那本书。为了保持灵感,每天60多根香烟几乎扼杀了她吃饭的欲望。
终于历时三年多后,1979年,一部40多万字的长篇纪实性文学作品《男子汉》问世。两年中仅在意大利就销售了150万册,并获得意大利维莱吉奥文学奖。在她饱蘸激情的笔下,阿莱科斯又一次有血有肉地诞生了,像一尊别样风格的纪念碑,存于世间而永不毁灭。
2006年9月17日,这位特立独行的世界第一女记者因乳腺癌离开人世,她用生命的句点终结了自己,追随挚爱而去。
编辑杨晓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