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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常听母亲说,我们是在我三岁的时候,从洺水返回父亲原籍的。洺水离贾寨150里,很难想象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对年轻夫妻,父亲挑着担子,一头是四条腿的座杌(土话,就是凳子,但不是那种长条形四条腿的凳子,而是面部呈方形或长方形的,类似于椅子,但无靠背,比椅子面部小许多),座杌四条腿朝上,以便三岁的我能够坐在里面,一头是简单的锅碗瓢盆;母亲有可能手提或肩背一些日用品。当然,母亲的活是我的想象。母亲在叙述上述情境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她自己。三岁的我那时候很可能骨瘦如柴,个子极低。说这些的时候,母亲会与我或者别人,边说边比划着家里中间放着的八仙桌。说我刚回来原籍的时候,总在八仙桌的下面钻来钻去,腆着个大肚子,后脑勺突出,几乎可以提着后脑勺掂起来。想想我小时候,极可能是很丑的。当然,现在也没俊到哪里。150里的路程,在那么个困难的时期,不是柏油路,而是砂土路,路依山势或河谷流向而定,曲曲折折,估计要走好几天吧?我现在闭着眼睛,能够记起母亲至少说过槐庄、东山两个地名。也就是说,在返回我父亲原籍的漫漫长路上,我们曾在槐庄、东山歇息过两个晚上吧?
为什么父亲要带着母亲和我返回原籍?而不是母亲本来嫁到我父亲原籍的?这话说起来挺长的,我简短说说。
父亲一门,弟兄姐妹三个,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也就是我的大伯与姑姑,父亲算最小。据说父亲三岁的时候,奶奶不在了。爷爷一辈子再没迎娶,我记事的时候起,爷爷就一直在樊庄卫生院做厨师,给人做饭。母亲这边,也是从小失恃,且就遗留她一人,现在的话叫独生女。而外公是个斋公,常年奔波在外替人做事,已无心家务,母亲是由她姑姑(我老姑)抚养长大的。
再后来,随着我年齿渐长,亲族长辈、左邻右舍慢慢把父亲母亲的故事讲得丰富圆满了。
原来父母亲均是再婚。母亲那边的初婚我至今不甚了了。而父亲这边还是知道个大概。父亲的初婚原娶的是他舅舅的女儿,也就是姑舅婚姻,后来分开了。分开之后,父亲慢慢遇上了母亲,由于母亲是独生女,父亲原本是算上门女娶的。从后来父亲一辈子的性格特征来看,或许个性强、争强好胜、不甘人下,是孤傲的父亲很难寄寓人屋檐下的缘故吧?这固然是今天的我一厢情愿的猜想,但以我与父亲几十年的父子关系,也许并非没有道理。父亲返回了原籍。重新开始了他们的第二段婚姻。
洺水老姑家那处老院子,在那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也是出类拔萃不多见的。这倒不是说它如何时尚新颖,却恰恰是它的古老。那个院子一进三连院,房子灰砖面立墙,院门青瓦披檐,石柱矗立,条石横卧,两相对应,石块铺院,很有些大户人家的风范。房子外面有木质楼梯通往楼上,是那种多年后我才知晓的沁河岸边典型的明清风格民居。老姑一家住着三间东屋,连着东屋的南面有很小的一间配厦。后来去老姑家多了,大家都说,这是你家原来住的房子。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指着那间小配厦。西面也是三间大瓦房,南边也是一溜房子,中间一层留一间出口,门洞的西山墙开一小门,里面住着我唤(叫)姥姥的小脚老妇人。
沁水地域东西长阔、南北狭窄,由此,各地民俗、方言也是各不相同,五花八门。沁水以沁河两岸周邊最是代表沁水风格。我三岁之前,长于洺水,入乡随俗,称呼“爸爸”不叫爸爸,而叫“大”,这个“大”不发四声,而是三声。这一习惯一直未变。但在沁水东部,父亲的原籍樊庄一带,方言接近晋城、高平,叫爸爸唤作八八(谐音,找不出合适的字词,当三声读)。刚从洺水返回贾寨,在一片“八八”的叫唤中,突然一声“大”,如同天外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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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原籍的父亲必然与他的哥哥再分家。
现在想来,我的大伯也是一生命运多舛,尤其在婚姻上多有磨难。大伯原配应该是刁氏,刁氏大娘自我小时候已然故去无有任何印象与记忆。大伯后来续弦再娶,条件是把女方(即我后来的大娘豆氏)与原配留下的一子一女抚养成人,也就是当倒插门,再盖起房子。可怜我的大伯,在庙沟村帮大娘大儿子娶妻生子,才又领着二姑娘返回原籍贾寨。在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已长大。也是返回原籍的大伯与我父亲不可避免地产生房子纠葛。尤其是大伯后来又生一女一子,人丁不少。不知什么原因,祖上留下来的地产与房产还有在东岭的。东岭是玉溪上边一个山村,距离贾寨翻山越岭有几十里山路。我小的时候还曾在秋末冬初与堂哥去打柿子——在村西边的一块地堰边,一棵粗壮的大柿树巍然挺立在地边,印象深刻。
那时候,主事一人,爷爷当家,又从二十里地外的玉溪请来他们的两位舅舅,主簿一人,见证人两人。均为本族堂兄弟,立下分房契约。我在父亲过世后的大箱子底下,翻捡出此契约。麻黄纸经过岁月的磨砺与汰洗,早已是一片漫漶,仿佛一片蝉翼,但上边的蝇头小楷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可阅。契曰:
立合同文字人陈铁鱼陈海铁因父年迈家业一批二得:子陈海铁得到大堂房上三间下两间厕所一个大竖柜一口家方桌一张黑椅一把小竖柜一口小木?一个缸五口醋坛得二个川口两个老斗一支插瓶两个盘两个斗盆一个小木盒三个铁锅一口喜盆一个小缸二个水桶二只本院西房地基三间瓦各一半楼梯两家?(字迹莫辨,作者注)和合同本族母舅义同(是否为同意的笔误?作者注)立合同二字存用
公元一九六二年元月拾三日共立合同陈铁鱼陈海铁
同母舅张恒元张恒正
本族陈铁旦陈铁全
代笔德顺
契约中,张恒元张恒正分别是大伯父亲的大舅与小舅,陈铁旦陈铁全则是他们的叔伯兄长。
我原来以为是兄弟俩在我们从洺水返回贾寨后才分的家。现在看来,我的主观臆断是错的。可是在我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兄弟俩都有过些什么故事?还有嫁到玉溪的那个姑姑与兄弟俩又有怎么样的纠葛分歧?为什么自我记事起,兄弟俩很少提及这位姑姑?这些都永远随着两位老人家的先后离世,成了永恒的谜。
那时母亲、父亲、大伯都依然在世,又逢腊月,渐近春节,年味正浓,大家都在忙碌着准备年货。我放寒假在家,却被写诗的冲动整天折磨着,经历了许多后来再没有过的生命体验。
1980年,我正上高二。这年的初冬,大伯与父亲又因房子留在了文字中。我却一概不知。那个懵懂的少年,那时正走在高考的独木桥上。
此次,因堂哥快到了婚娶的年纪,但那个年代作务庄稼的本色农民没几家富裕的。大伯正想着给堂哥盖房子娶媳妇,而我也到了不大不小的年纪,高考还是未知数。也许是哥儿俩各取所需,也许是爷爷的意思,也许是本族左邻右舍的促成,总之,哥儿俩又立下了房契。如上文房契中所说,我父亲得“大堂房上三间下两间”。在此,有必要略作交代。“大堂房”本是五间楼房,只是三间为正房,西侧两间为偏房。我父亲得“大堂房上三间下两间”的结果,必然是大伯得“下三间上两间”。此次大伯把“下三间”的一间转卖给我家,所以又有了以下“死契”:
立死契文字人陈铁鱼因一事今将自己祖遗房坐落在夏头院堂房西一间今开六至上至楼阁下至根基东至买主西至山墙南至院心北至滴水六至以内土金石相连车牛人引水流出入照古同行自央说合情愿卖于弟陈海铁名下承为死业居住同中言明洋款叁佰伍拾元整小麦叁拾斤白豆贰拾斤本家一个当日洋业两清各无反悔空口无凭立永业二字为证
公元一九八零年阴拾月初一日
立永远死契文字人陈铁鱼
同四邻陈铁旦陈铁全
同中人张德正陈海鱼共正
代笔王德顺
命运多舛、流年不利的我们三个就这么组成了一个至亲至爱的家庭。
我大概是很小的时候就被抱养过来的。在洺水长到三岁有了上节的故事(从洺水返回原籍)。
打我记事起,我与母亲的乡村生活在洺水的多于在贾寨的。这除了我母亲自小在此长大,他们的婚姻开始于此,可能也与我父亲早年在县里邮电局做事有关吧?沁水县城离洺水区区三四十里,但离我父亲原籍贾寨却一百五十余里。沁水邮电局位于老县城的东街,一排两层的灰砖楼房,楼房后边是一个很大的院子。父亲做厨师的厨房在院子的西南角,离厨房不远处有一口水井。2017年10月,在沁水工作的发小嫁姑娘,我去贺喜的空闲专门去寻访这个童年的记忆之处,大致与我脑海中的印象是一样的。那时,这条位于老县城的东街,已经辟为步行街。邮电局斜对面,是新华书店。我的第一本《新华字典》是父亲在此买的,字典最后面一页印有父亲的刻章。这本买于1971年的字典可能寄予了父亲对我读书的期望吧?而我上学也正是始于1971年,大约七八岁。正是乡村孩子受学启蒙的年纪。
而我小时候看得最多的报纸是《晋东南报》,这也与我父亲的工作有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邮电局还不像现在一分为几。邮电局发行报纸、打电话、拍电报应该是那时的主要业务。我家的围炕纸全是那种四开小报粘糨糊贴起来的。那时,乡村可供阅读的书籍报纸少而又少,趴在床头炕尾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成了我那时候的常事。在以后的几十年岁月中,阅读报纸成了我不曾改变的习惯。
小时候读小人书,也是常去邮电局对面的新华书店买的。《地道战》 《地雷战》《苦菜花》《鸡毛信》《平原游击队》等等,以致后来被改编的红色革命样板戏的连环画,《红灯记》 《沙家浜》 《智取威虎山》 《奇襲白虎团》《海港》等剧本,是在听多了收音机里的样板戏后买的。《孔老二罪恶的一生》该是1974年的事了。
这些童年的阅读体验全凭着父亲的工作便利,这在那个时代的乡下应该算不差的。
在写这篇文章的前夕,我已经有一篇长文写到父亲。写成后我给在晋城的一位大表哥张买义阅读,请他提些意见。他在9月30日的微信中向我说:“我记得你爸爸在交通局汽车站上班,我上初中找他老人家买过汽车票,当时一部小卡车,车票难买得很。”当时忘了问他上初中的年份,又专门询问,后来,买义表哥又在微信中跟我说,他是在1960年至1963年在沁水中学上的初33班。这位大表哥就是前文提到的我父亲姑舅婚姻中的第三代人,现在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他是我大老舅家一支中的老大。我在沁中上高中的时候,他是教导主任,那时候我所用煤油都是这位大表哥资助的。父亲娶的应该是我小老舅家的。可是我的记忆里只有父亲在县邮电局工作过的印象,在交通局汽车站的事可能是我太小的缘故吧?
父亲是读过书的。这从后来父亲写给我的信中可以看出来,而且父亲不仅能写钢笔字,毛笔字也是能拿得起的。我就亲眼看过父亲写毛笔字,结构布局虽然说不上好,但笔画不稚嫩,有劲道,透着一股精干人的利索劲。
父亲出生于哪一年呢?他属什么呢?这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长辈中有说父亲属猪的,我查万年历,属猪的话应该生于1935年。可是父亲的身份证上却分明印着出生年月日:1933年3月31日。我又翻阅万年历表:公历1933年1月26日是中国农历春节,也就是说,1933年1月25日之前是农历壬申年,猴年;1月26日后,是中国农历癸酉年,属鸡。按说法还是按法律?父亲的属相为什么会出现多种说法?父亲生前我也曾问过,他要么借口记不清了,要么吞吞吐吐不情愿说的样子。
而我的爷爷,自我记事起就一直在樊庄卫生院做饭,直至做不动才回了贾寨老家,虽然两地只有区区五六里山坡路,但在我的童年印象中,爷爷一年除了每年六月十五村里唱戏赶会和过年回去,一年四季是从不回去的。小时候贪玩,有时候会偷偷溜达到樊庄,帮着爷爷担水,担完水爷爷会在樊庄供销社买两个火烧给我吃。那时候一个火烧二两粮票六分钱,竟也吃得津津有味。
说到爷爷再写一下我的大伯。大伯给我的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在我小的时候经常头疼脑热,每逢不舒服了,母亲总会找来大伯给我“祈祈”——我盖上棉被,蒙上头,平躺在炕上,大伯则拿一个小升子(舀米的木质小器物),升子里填满黄小米,用白布裹住升子,倒扣着拿在手里。一边来回摆动升子,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十几分钟后,再把升子放平正,看哪边角凹陷下去了,对应着会说在什么方位中阴等。然后再舀一碗水置于窗台外面,烧三炷香,三天后把碗里水倒掉。奇怪得很,每每大伯“祈祈”后,我都会觉得身体轻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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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父亲在县里邮电局好好上着班,为什么要辞去工作而返回原籍?那个年代,在外面有一份还算体面的、能拿工资的工作,是多少面朝黄土的农家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容我慢慢道来。
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遭遇的一件突发事故,很可能是引发父亲辞职返乡的最重要的动因。
那年的冬季,我与放学后的伙伴们在羊圈耍着玩儿跳老拐——一种一条腿直立,一条腿弯曲抱于两手间,双人或多人互相撞击,先倒伏在地者为输方,最后屹立不倒者为赢家的游戏。可能是我那时候羸弱多病的缘故吧,反正是我被伙伴撞倒在了喂羊的木槽上,以致左小腿骨折。冬季的羊圈,用圪针篱笆扎起一个围圈,再做一个木质栏杆的门,以便羊群进出。冬季的羊群一般是不放牧的,荒山野岭,荒草萋萋,到处弥漫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萧瑟。半前晌的时候,冬日的暖阳渐渐升高,地温也慢慢上升,这时候的羊群会从羊舍赶到羊圈,投放些玉茭秆、高粱秆、谷子秆(土话叫干草)等饲料,羊群一天也就在此闲度时光。半后晌等夕阳落山之前,放羊伙计工孩会将羊群引到不不沟(我们村子下边的一条小河沟)饮水。羊吃了一天干饲料,容易干燥上火。而木槽是用来喂羊精饲料与咸盐的。
现在想来,我们很可能是趁羊群下河沟饮水或者羊群已归羊舍的时候进去羊圈的。后半晌接近傍黑了,小学低年级的我们也该放学了。在学校圈了一天的我们,也正像被圈了一天的羊们一样,还不撒着欢?
悲剧正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那时候,只有我与母亲在老家。很可能这件事不仅吓坏了我母亲,而且惊动了我大伯、要吨父母亲(把我撞到的伙伴)、左邻右舍。打电话可能性不大,我后来听到的情况是,母亲央求笔笔叔到樊庄给我父亲拍电报:“家急事、速归”。
远在150里外县城邮电局做事的父亲,收到电报后不敢迟误,匆匆向领导请假,速速赶回了老家。
后来的情况是,我被本村一位土法接骨的陈永山老先生把小腿骨折接好了,却也在炕上躺了几个月。
而遭殃遇祸的事接二连三。父亲因在家一直等到我病愈才返回邮电局。据说,父亲返回后,由于超假,被领导三天两头训斥,大会小会做检查检讨。父亲想啊,我与母亲在老家守着一幢老房子,而他一身在外,两地相距遥远,思儿想妻,人之常情,在所难免。而孩子遭此不测,担惊受怕,惊吓连连,返岗后,不仅没有得到领导的同情与问候,反被训吓,本来就是给人做饭伺候人的事,我堂堂七尺男人,岂能受你等这般羞辱?思来想去,父亲写了辞职报告,这才又重返他农人本色、草民本性。
1978年左右,听说政策松动,许多政策在落实、在矫正、在纠正、在平反,村里与父亲一起走出去的在县委做事的张守珍叔叔,把这个消息传回到村里。我母亲与大伯等也极力鼓动父亲去找找。这个时候,我也比原来长大了,长结实了,骨折的腿完好无损,恢复如初。再者,回到村里,还是要面朝黄土背朝天,生产队的工分比起做饭伺候人的活还是要艰难辛苦得多,也难免受气。父亲也动了想要回邮电局的心。
在我去沁水上高中的头一年,父亲曾去沁水找有关部门落实他当年的工作问题。人家找出了他当年的辞职报告说,你是自动辞职的,这没办法再解决。留存在档案里的几句短短的生硬的文字,省却和覆盖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多年后,我问父亲,对他当年的选择后悔吗?父亲说,事都是人逼出来的,没什么好后悔的!
4
母亲去世后,父亲曾经一度心灰意冷,很有点万念俱灰的消沉与悲观厌世。
为了让一天天悲观消沉的父亲出来走走看看,以减轻父亲中年丧偶的孤独感,我曾让父亲来长治多转转,可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他实在住不下来,看着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难受劲,我也不好强迫。其实,说实在的,我那时候也是刚结婚,蛰居在单位的一间简易住房里,又是楼上,既没有自来水也没有卫生间,很是不便。1991年,晋城老乡简世祥与甄天仁先生同时来做单位的一二把手,我才张口向两位说出我的难处。简书记多年做政工,却富于人情味,更多的可能是老乡之间的同情理解吧?他硬是找出一间闲置的学员客房说,没事,让老人来吧,来了就让他住着,想住多长住多长。得令后,我便给父亲捎回口信,在农闲的时节来多住住。
在所有我保存的父亲来信中,都是别人代笔,代笔者中有左邻右舍、本族堂哥、我的初中老师、同学等。唯有一封1989年6月14日的来信,为父亲亲笔所写。我曾闲暇时多次打开它,却不忍读。一读止不住泪水哗哗地流。那是母亲去世后,父亲第一次来长治小住返乡后的告知平安信,我却读出了满纸的辛酸和悲观。
书义儿:
我从长治到高平下车,也有咱们春(村)的人,侯马车过来,大和(家)都说沁高路好走,我们全部上车,一路平安回到家院(园)。娥娥、昌凤都给我送饭,用饭后,大家都说,人家负责给你为(喂)鸡,鸡全都在,我很高心(兴)。
我才起来开门炒(烧)火,想起吃别人的饭,我心十分南(难)过,泪如交(浇)水,不多言。
你二人一定要互相帮助,互相友爱,互相照顾好。
老父在家安心古(姑)且生活吧!
父
6月14日
可是,父亲还是选择了一个人生活,而且还是一个人去到了下村鄉,重拾起了做厨师的营生。父亲是通过什么样的关系与方式去到下村的?我至今不甚了了。他去的是晋城郊区农行下村营业所。那个时间点父亲六十左右,在退休的年纪,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虽然做的是临时工,依然是伺候人的活。
我曾想过,父亲那么一个不求人、不受气的人,在花甲之年锁门闭户、背井离乡,出离老家,母亲的去世肯定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大门槛,也是对他晚年打击最大的一桩事。可是,父亲既然想出来做事,为什么不跟我说?又为什么不来长治而要去下村?固然,下村离贾寨相对近一些,可是,守着儿子孙子总比一个人在外要强许多吧?父亲去下村固然有许多的因素,是不是还有点赌气呢?
于是,那段时间,打电话成了我与父亲联系的常用方式,好在营业所电话用起来也方便。可是,在电话里说些什么?如今,时过境迁,已是一片模糊。
好在我还保存着父亲在下村期间,托当时的会计写来的几封书信,可以帮助回忆一些细节。在1995年12月19日的首封书信中,父亲写道:
树义吾儿:
信我收到了,你不必担心。
我来到这里,不论是生活上还是身体状况讲,都很好。这儿是正经单位,环境也比较好,不像其他单位人多嘈杂,在这里和单位的领导及职工相处得来,关系融洽,人家对我也可以,你就不用操心。现在到了冬天,这里有暖气,家里也很暖和,一点也不冷。
我虽然回到家,而心好像放在长治,时常想起孙儿牧星,我一直想着去看他。现在就快到元旦了,过了元旦,人家这里也松了,这儿有车,我上你那去一趟,你工作忙就不用回来了,我到农历腊月上你那。
这儿的电话不好打,我已把你的电话号码告知人家,如果能打就给你打个电话,这里的电话号码是0356——8028960,其他就不说什么了。
此致
祝你工作顺利
父言
1995年12月19日晚
同时寄来的有营业所会计会利的一信:
树义兄:
老伯的信是我代笔。兄的孝道让小弟感动。兄远在长治,老伯来我单位你就不用操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理所应当会帮助解决,受主任委托在这里代表我们单位请你放心。元旦过后抽空送老伯去你那一趟,真是歉意难补。
致
弟:会利
1995年12月19日
半个多月后的1996年1月5日,父亲又请会利代写一信寄来。
树义吾儿:
来信先问你工作、身体一切都好吧?
我在这里生活得还可以,你就放心吧。来信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就是我原来穿的毛衣穿旧了,也有点破了,不很暖和,就叫笔桃给我打件毛衣,打的厚一点。不过也不着急,估计到腊月二十三四左右我就到你那去。
孙儿牧星好吧?我天天想见见他,告诉他,爷爷很想他。再就是你的工作好吧?其他我就不说什么了。
致
父
1996年1月5日晚
以下是我刚参加工作分配到长治后,父亲委托别人写来的几封书信,不妨也摘抄几封留于下,也算对父亲的缅怀吧。
书义:
近段心情愉快、工作顺利吧?
走时忘把棉衣带走,现密社办事,已把棉衣托付沁虎。让他给你捎去,接信后有回信即可。另外,金亮给你捎的信是否收到?内有照片一张,回信告知家中,别无它事。
父
1985年11月3日
树义儿:
你离家两个多月了,只收到了你一封信,家里上一回给你捎去一封信,你已收到,只是棉衣没有捎到。上一回是密社的一位同学给你捎上信和棉衣,结果走时忘记,把棉衣掉在了密社家,只把信给你捎去。上一回忠义回家又把棉衣给你捎上,你可能不知道,如果没给你送去,你到忠义那里拿上棉衣。天气现在凉了,你要注意身体。现在家里的情况就是跟缺钱户要牲畜款,咱家是给了80元。另一个就是工资发了没有?家里现在的油是1.60元一斤,你过年回来时,如果那里的油便宜就回来买上些,要是贵了,就不用买了。家里现在没有其他事,有什么以后再谈,就此搁笔。
1985年12月9日
吾儿树义:
近来所来两信,皆收到了,不必挂念。
看信后尽知儿的一切情况,使父非常高兴,特别是儿医治耳的事,望儿全力医之。是父一大心事。
另外,咱家母牛近日下了一个小公牛犊,是咱家一喜。至于你同学结婚办事的一切事,你就不必费心了,为父一一给你办理就是。家乡一切情况。都很顺利,不必挂念,请你专心本职工作就是。
此致
你父
1986年4月8日
吾儿书义:
来信我于农历5月20日收到,尽知我儿一切情况。你的事情就不必细言了。
家乡情况一切如意,小牛犊身体强壮,如小老虎一般。夏收的小麦业已就绪,咱家今年能收七八百斤小麦。家乡于农历5月21日降了喜雨,復播豆子也顺利复播完毕。邻里叔伯哥嫂他们都很好!
另外,你托末旦捎鞋一事,也已收到。
斗林、邦耐他们都很不错,要你在工余假休到他们那里坐一坐,人家工作有经验也能学习一些。别的就没什么了。
此致
你父
农5月22日
5
1978年的秋天,我突然多了一个妹妹。
事情的起因是,我母亲的堂弟介绍的,我一般称西大舅舅。我外公一辈兄弟姊妹三个,我外公住大北庄,小外公住西大,两地相距十几里,老姑住洺水。我至今不明白外公兄弟俩为何分住两地。一般来说,本族均就近聚居,而况亲兄弟乎?了解郑庄地形的人都知道,西大在郑庄东面,距郑庄约十来里,它的东面是东大,南面隔沁河与南大相望,一条沁河哺育了两岸乡民。多年前,葛水平沿沁河源头考察,出版了蜚声文坛的《河水带走两岸》,写到此,多有涉笔。而大北庄则在郑庄北面。穿过郑庄大桥,在桥头的三岔路口向右拐上通往大北庄的路(另一个方向是去县城的公路)。路是沿山开出来的,山不高,路在半山上,顺着山的走势而呈一条大弧线,弧形尽头那个村庄就是大北庄。山是荒芜的、干燥的,荆棘丛下裸露出紫红色的岩石和土壤。路没有铺过,红砂石在脚下虚虚软软的,脚抬起与落下时,一小团尘土都会跟着腾起。路的右边,山势陡直下垂,底部是沁河。沁河绕着大北庄流到这里,遇到阻拦后九十度转弯,从郑庄大桥下经过,向南而去。转弯之处,一潭碧水,水深而少起漪涟。沿着去沁水县城的公路,从郑庄公路大桥西行,过河头,走油坊,跨裕沟,在公路弧度转弯悬崖下,县河或喧嚣奔腾或静水深流,岸边隐藏着一个小山村,那就是洺水。
说到母亲的老家大北庄,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件是外公住的那两小间房,一是在郑庄吃的一顿炒面。1981年,我考上大学后,曾去郑庄给诸家亲戚报喜。郑庄是回母亲老家公共汽车行程的终点站,也是公社所在地,大北庄离郑庄还有五里地。我还能想起来那个饭馆的位置、饭馆的方桌、周围的长凳、饭馆里空无一人的样子,和那碗外公招待我的炒面。现在,我只要闭上眼睛,稍加努力,便可回想起它黄灿灿的色泽,它介于炒与炸之间,刚入口时像炸但咬下去时软硬适当的口感。再努力一下,我还能从记忆边缘唤来它的香味,若即若离,但准确无误。不用说,我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在吃着那碗面的时候,会把外公的印象深深记入脑海。
如果再专心回忆的话,我还能回忆起在通往母亲老家大北庄的公路上,在路右侧,一片开阔的河滩沐浴在上午的阳光里、河水流光闪闪的样子,以及一段从山顶往下、回形针般盘转到半山的路。这两场情景像两幅画一样静止地悬挂在我的记忆中,我既不知道它们如何嵌入了那里,也不知道从文学上如何处置它们。
记得小时候与母亲在清明去大北庄给姥姥烧纸,姥姥葬在大北庄背后的山坡顶上。坡顶视野开阔,往山下看,大北庄占据着山脚的东南角,沁河像一条光洁的缎带,从北流下来,流经村子的东边,然后转弯向西,从南边环绕村子流过。从姥姥的坟头往正前方看,在视野的尽头是两座模样几乎对称的山峰,天气晴朗时呈靛蓝色。从它们所形成的倒三角形豁口继续远眺,可以看到另一座薄灰色的山峰,远得似乎随时会与天空化成一片。村里的风水先生指指画画,讲着看得见的景象与看不见的风水。不管是远是近,所见景象的确不错,但抚慰不了人心里的丧失感:近前的山坡一派荒芜,从姥姥的坟往下往左往右,可以看到散落在灌丛、荆棘和岩石中的先人的坟墓。我不认识他们;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
在这样漫无边际的回望中,突然之间,我看到了母亲。她非常年轻,比我年轻得多,三十一二岁的样子。离我只有几米远。我熟悉她那头光亮、柔软的黑发,平坦宽阔的额头,上面还没有任何皱纹。我也熟悉她的眼睛,因为思虑多而像两汪深潭一样。她穿着一件手工做的棉布上衣,上面有小花图案,是那个年代穿的碎花对襟衫。
扯得有点远了。西大舅舅介绍的这家在东大附近的柏树岭,姊妹五个,母亲新丧,父亲一人无力照顾她们姐妹。而我母亲也有抱养个闺女的念头,一者弥补无女儿之憾,二者百年之后我也有个妹妹可互相照应。因此,经西大舅舅说合,这家的老五也就是最小的闺女过继给了我家。原名听说是叫“变变”,来到我家后改名“陈书梅”。这个妹妹来到我家已9岁,个子高挑、脸庞清瘦,梳着两条小马尾辫,甚是可爱。我清晰记得刚来我家时,正是秋收后,谷子、玉米等大秋作物已是颗粒归仓。有了妹妹的高兴劲保持了许久。领着她到村外打山楂、到地头捡红薯的情景也仿佛昨日,又恍如在梦中。
父亲母亲联系了村里的小学校,补发了课本,妹妹插班跟读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班主任是陈密叶。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受欺负了帮妹妹出气。没过多久,妹妹脸盘长得像个红红的大柿子。
一年后的1979年9月,我考入沁水中学。沁水县城处在几座山头围夹的河谷,每逢冬季,山风劲吹,昏天黑地,那个冷啊!高二的时候,我的座位紧挨着教室门,六七十号学生出来进去,来去匆匆,主动关门的很少。我曾在《读书的环境》中说:“想起多年前的高中岁月,自己的座位紧挨着教室的门扉,晚自习后每个人都少不了一盏如豆的青灯,而进进出出的同学是断然不会轻走慢来的。一束微光得防着风吹草动,于是在灯外竖立一册薄书或自做一卷纸灯罩以防灯芯灭失。在那样的环境中,能够旁若无人地一待年余,每每于星斗偏西晨晖初照乐此不疲,现在想来都有些天方夜谭。”这是当时读书的真实写照。由于在学校双脚受冻,放寒假回到家里后脚才消冻,疼痛难忍,更不能下地走路。而这个时候,柏树岭捎来口信,二姐要出嫁,要妹妹回去。正月天,我母亲正好要去洺水走亲戚,顺带着妹妹跑跑亲戚,然后再去柏树岭添喜。到柏树岭参加完婚礼,妹妹原来的家又提出想让妹妹多住几天。而我母亲也没有防人之心,放心把妹妹留在了柏树岭,想着,等快开学时再来领她回贾寨。不承想,这个妹妹就此一去再不往回返。
多年后的今天,我与本族哥哥书应聊起当时的状态。他除了帮我回忆起许多细节外,我们更多琢磨着为什么这个妹妹一去不往返。书应哥哥认为,第一,来时已经不小,已經八九岁,正在慢慢懂事的年纪;第二,回去柏树岭后能与原来的姐妹们耍到一起;第三,我母亲常常往沁水给我捎火烧却不给人家吃一个。
妹妹去而不回,父母亲十分生气,母亲还因此大病一场。
更奇的还在后面。
多年后的2007年左右,一位在晋城比我年纪小几岁的叫陈小青的回村里,她说,有一次去晋城的一家小卖部,店主听她口音是贾寨口音,就问她可是贾寨人?两人越说共同话题越多,原来俩人还是同学。这位店主就是我曾经的妹妹。是啊,如前所述,这位妹妹插班跟读,也在贾寨度过几年时光,少儿记忆不可能不印在脑海深处。几次接触,妹妹有了第二次认亲的想法,也把这个念头转达给了我父亲,而我父亲又征求我的意见。其时,父亲已年逾古稀,母亲离世多年,老人三岁失母、中年丧偶、老年孤独,有一个知冷知热的闺女该是多好的一件事!我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于是,2008年元旦,我从长治备好菜蔬礼品,带着妻儿赶回老家。而妹妹则从晋城坐长途,携夫带子第二次踏上贾寨的土地。往日寂寥的老屋与小院突然间多出许多人,本族哥嫂、左邻右舍看稀罕一样聚集在小院儿。这么大的村子,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正在上演着,如同戏剧一样。灶火通红,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锅碗瓢盆总动员,炒煮炖包一起上,来往穿梭,好不热闹!父亲也穿戴一新,我把给他买的棕色带图案的唐装给他穿上,打趣说,大,今天像极了过去的老财主。他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这是母亲去世后不多见的笑容。我知道,老人心里正乐呵着呢。
吃饭时围坐一张几辈子传下来的八仙桌,我专意请来几位本家至亲叔兄婶嫂见证这一时刻,一大桌子人挤挤挨挨,真是不多见的场景。
2008年1月下旬,我随同单位组织的访游团赴南方广州等地,特意打电话询问妹妹需要什么,这样的情景实在是少得可怜。而同年国庆节后,我去晋城开会,又约妹妹与妹夫在酒店长叙。感觉有个妹妹是真的好!
后来,妹妹在清明、收秋等几个重要节日又几次从晋城回去看望老父亲,代我尽孝心也尽她的孝心。还听父亲说,书梅给他买了棉衣,我说好啊,有个知冷知热的闺女也是您老晚年的福气。
可是,好景不长,再回去時,父亲突然说,书梅好长时间没来了。我说,没打电话问问?父亲说,电话中说太忙。我想,也是,经营着一家小卖部,又抚养着两个儿子,生活压力不可谓不大。忙是必然的。然而,这种暂时的“没来”却又成了永远的没来。
我不知道已届古稀的父亲能不能承受再次的重击。第一次,妹妹的不告而别可以解释为少不更事贪玩,也可以理解为嫌母亲偏爱于我,对失却母爱的渴望与失望。可是,这次,已为人妻人母的妹妹又为什么在主动认亲之后,却又一次不告而别?
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听得多了,仿佛是有一次妹妹自晋城回去看望父亲,父亲的一句话可能引起了双方的误解。据说,正在收秋时节,父亲对书梅说,都忙乎乎的,不知来做啥来了?在父亲这一方来说,可能是不想让妹妹来回奔波,也图省钱,他身体骨还行,就不要来回麻烦了。在书梅这一方来看,也许错想到了毕竟不是亲生的,嫌来了招待麻烦,变了一种说法不想让来。对两个近三十年没有深入接触、又有着巨大年龄差别的名义上的父女来说,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6
现在必须面对我的生身之地了。
我在一本小册子的个人生活简历中曾经写过:生在阳城,长在沁水,求学在太原,工作在长治。“生在阳城”实际上是道明了我的生身地,也就是我是抱养的。在更早的1994年,母亲去世5周年之际,我也写过一篇《黑色的春节》的小文章,以祭奠母亲,里面也曾简单提到过生身之地。
父母再婚后,把我从阳城要往洺水,在洺水长大至三岁,重又返回父亲原籍樊庄公社贾寨大队。听父母说,三岁之前我们曾去往阳城,生父母也曾来过沁水洺水。三岁返回原籍后,双方失去了联系,再无过往。可是,在我蒙眬的记忆中,阳城老家的印象却挥之不去:下去一道小坡,有一小片开阔地,开阔地的边缘是一条流淌的小河。开阔地的北边有个小街门,从小街门进去是一处北方常见的四合院。这个意象在很小的时候就深深刻在了脑沟中,许多时候都觉得不真实,仿佛是梦中所见。1995年,我已过而立之年,孩子也已有五六岁,一个偶然的机会促使我走上了生身之地——阳城县西河乡西丰村。专门请二哥带我到老宅印证我曾经有过的印象,竟然八九不离十。我惊叹于自己竟然有着如此惊人的记忆——那可是三岁之前仅有的一次探望!
话说阳城二哥四处打听我,而我小时候的玩伴公会自山西矿业学院毕业后,分配至晋城技工学校,后调至晋城劳动局。劳动局分管煤矿安全,西河一带煤矿多,他经常下乡检查安全生产。而公会也是自小从胡底七坡给到了贾寨,也是过继,从小我们都知道自己的身世。属于同病相怜吧?那时候,二哥家的大孩子王红斌在西河乡信用社做事,有比较多接触人的机会。一来二往,知道了公会,公会又把此消息传与我耳。因此,有了我的阳城之行。
确切的时间已记不清。应该是我先去到晋城,在晋城公会处停留一晚,第二天赶往阳城。在西河信用社被侄儿红斌骑摩托带到西丰村,那时候的西丰,进村路已是水泥路,可以想见,阳城还是富裕的。
在二哥家的独门小院里,北边一溜窑洞似堂房,二哥两口子住一间,生父母住一间,还有杂物间等;东边盖有两间平房,好像是会客间,二侄儿平时住;南边还有三间平房,是红斌小两口子住。我在西丰停留了两三天,拜望了生父母,在二哥的带领下,又去看望住在他村的与我们同母异父的老大,走访了同村的三哥,看望了出嫁异村的姐姐等。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收获也颇丰。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
在我还未去阳城的前几日,收到了侄儿王红斌写来的信。信中说——
小叔:
您好!首先问候你们全家及婶婶、牧星近来身体、一切可好?没想到我的信成功了,三十年的相别,我们终于有了音讯。
公会哥是上星期三下午来到我这儿的,他到我这儿谈了你现在的家庭情况。我向他讲了爷爷奶奶及全家的现实情况。(爷爷现高龄七十有余,因去年患病,脑筋有点迟钝,但现仍能出去,奶奶现也七十多了,身体还好。我爸和叔叔都在石门沟矿上班,伯伯现住阳邑,姑姑现住西沟。家庭现在都没有什么困难。)当天下午,我特意回家向全家老小报了喜讯,他们都是含着同样激动的心情,盼我们全家早日团圆。晚上,我爸催我又给公会哥打了电话,他想了解你的具体家庭情况,具体生活环境,他心情,我了解,也是盼你过得好。
信的日期是1995年4月25日,而长治的邮戳日期是4月29日。如此推算,我应该是1995年5月有了阳城之行的。
而在半年后的1995年10月26日,红斌又写来一信,开头除一般的问候语外,紧接着直接说“在7月、8月我给你去过两封信,你可曾收到过?关于爷爷去世你知道吗?(前两封信都同你谈到爷爷去世一事)……”我却没有收到信中所说的两封信,更不知道生父去世。在我完整保留的阳城七封来信中,其中有五封是挂号信件,两封是平信。挂号信中的一封寄往我老家沁水樊庄贾寨村,但只有信封无有信瓤。信的背面用繁体字写有“壹玖玖肆年拾壹月贰拾捌日書”,繁体字的下面,分两行写有“若无此人,退回此信”。查看邮戳为1994年12月3日阳城局发出,12月8日沁水局签送。让我好生奇怪!
而在1998年10月25日,二侄儿志斌写来了长三页的信,让我大呼惊讶!
这么长时间没有给您写信,请您能够原谅。只因这一年多来家中的情况一直不很好。
去年阴历六月初八,哥哥和信用社的人去游泳回来,腿就痛得起不来。回家后村里医生以为是水凉把腿弄得血液不通,输了一天液也不见明显的效果。六月初十早上送到乡卫生院去治疗,病情突然加重。呼吸不够用,心脏跳动速度加快。经医生抢救了一天病情稍微有了控制,但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哥哥,致使哥哥在傍晚去世。事后听医生说的情况是在抢救中误用了药中毒而死。
在哥哥去世后100天,嫂子也改嫁了。把家中搬得一贫如洗。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人,使一个温暖的家在不长的时间里变得冷清清的。这件事对爸爸的打击太大了,整天是茶不思饭不想,愁眉苦脸的光哭脸。妈妈身体本来就不很好,这一下又弄得病了一场,直到腊月二十六才从医院回来。
后来慢慢地时间长了,也听别人的劝告,爸爸和妈妈的精神才一点一点好起来。胡乱过了一个春节,爸爸又找人帮忙给我找工作,在城里一家汽修厂让我学徒,不過厂里情况也是不很好,三天两头是放假,工资既不高也不按时发,所以我现在的工作还不很踏实。
在今年五六月份奶奶也得上了病,去医院检查是食管癌,后来病情就逐渐加重。到七月份就不能吃干饭,整天吃点稀饭。慢慢稀饭也不能吃,就喝点水。七月下旬开始就什么也不能吃,水也不喝。整天躺在床上,翻身也要人帮忙。奶奶就这样不吃不喝整整二十多天,到阴历八月十七晚七点三十分不幸病逝。处理完奶奶的后事,家里人又是好多天不高兴,整天愁眉苦脸。
回想起我1995年初次去拜望的时候,生身父母健在,二哥一家五口人,一个小院生气盎然,幸福温暖。转眼间,二老故去,大侄儿突发事故,英年早逝,侄媳妇卷家再嫁。少了这么多人,令我好不伤感和悲痛!
虽说人有悲欢离合,但也是世事难料啊!
我后来专程去看望二哥,以慰他曾经四处打听我这个被送出去的游子的一片苦心。
7
父亲一辈子爱面子,爱干净,打我记事起,印在脑海中的印象总是在忙碌着,少有歇息。
从邮电局辞职回村后,左邻右舍婚丧嫁娶,他都是大厨师。等帮忙办完事,主家会送来四个白面馍馍,以示感谢。直到上了岁数,体力不支,他才不再帮别人做厨师。那个年代,还没有有偿服务一说,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明码标价,讨价还价。
而逢年过节,父亲就更是当仁不让。大年初一早上,天还是五更,起床后,先洗手,开门后放开门炮,烧香祭祖,点年火,放鞭炮。等这些年复一年的仪式完毕,父亲捅开煤炉,坐起油锅炸麻堂(土话,即油条)、油糕,成为老家夏头左邻右舍一道风景——炉火通红、油香四溢,想瞒都没法瞒。而在我老家一带,通常大年初一早上是吃软米饭的。软米、小米、老红豆、花生、红薯、南瓜等煮为一锅,弄好火候,慢熬慢炖。我家这一做法保持了洺水的风俗。到中午,调馅、和面、包饺子就更不在话下。我擀面皮的本领就是那时候学会的。父亲的手擀面,软硬适中,爽口利索,有筋道得很。
村里每年农历六月十五唱大戏、赶庙会,照例会请来唱戏班子。晋东南地区上党梆子、上党落子剧团,沁水县蒲剧团,高平上党梆子剧团,是那时候经常请来的班子。可是,至今我却只记住了樊瑞秀的名字,他是沁水剧团的一个名角。他演的李玉和,一招一式学着浩亮,很是让少年的我羡慕与崇拜。这个时候,父亲会被村里请去做厨师,再配一个伙计,专事挑水、调煤、洗锅刷碗等打下手。紧靠舞台左手的三间平房用来做厨房。父亲砌筑大火炉子,垒供放门板一样大的面案的台子,大水缸三两个,大锅小锅若干,红案、白案分列左右,井井有条。父亲威风凛凛、指挥有定,透着一股利索劲。多年后的今天,我在与本族堂哥聊起父亲时,他说,总结他老人家,应是选错行了,凭他的鲜明个性,对知识的渴望,是非分明,是能做个领导的。我听了后却产生疑问,父亲这样的性格,放在现在,怕是一天也干不下去。那时候,还没有压面机,吃面条,全凭父亲手擀,几十号人的饮食,想来真不是一个轻省活,但也只能在队里折合成工分。从六月十四到十七,四天时间,父亲变着花样给人家做饭。每当这个时候,也是我大祭牙口的时候。平时家里虽比其他人家吃得稍好一些,但在那个年代,缺盐少油、清汤寡水是普遍的,只在半斤八两之间。而此时,我却可以放开肚皮,大快朵颐,过尽了嘴馋的瘾。也可能我的贪口就是那时候被撩起来的吧?
8
父亲一辈子身体结实,很少见他请医吃药,一般头疼脑热,挺一挺就过去了。只是到了晚年,血压高成了日常病,降压药成为日常备用药。有那么几年腿发软膝盖疼,我买来追风透骨丸,连吃几瓶,后来再不跟我提腿疼的事。老宅楼上至今放着小锯、刨子、墨斗等木匠才有的工具,我使劲想,原来有一段时间,父亲热衷于做木工活,条凳、小座椅、小板凳、座杌等清木家什,十有八九是父亲的产品。而祖产只是大竖柜、小竖柜、八仙桌、八仙椅等。我再一使劲想,竟然想起,大约十三四岁的时候,父亲逼着我与他扯大锯。就是儿歌中唱的“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待女婿,小外甥也要去……”那种大锯。但现实中没有儿歌唱得那么美好。扯大锯之前,要用墨斗划线,拉锯时沿中线切割木头。我与父亲扯大锯的过程中,不是荒腔走板就是锯痕粗一道细一道,不平整。常常引来父亲的斥吓,吓得我更不敢抬头。现在想来,我与父亲力气不一样,他力气大我力气小,用力自然不匀称,怎么能扯出平整的木头?
父亲比较难治的病好像是流鼻血,但我见到的也就两次。后来与堂哥聊起此事,他说,大伯以前也曾流过鼻血。我说是不是跟一般的上火流鼻血一样?他说,不是,跟叔叔那样的。那种流鼻血真的是很可怕!
一般上火流鼻血,只是少量的出血。民间比较流行的做法是,用凉水浇额头,或用棉花、纸巾堵鼻孔,我小时候还见过用羊粪蛋堵鼻孔的,很起效。但父亲的不是这样。他那种流法简直能把人吓个半死——两鼻孔同时血流如注,如果堵上鼻孔会从嘴巴里流出来,许多时候,父亲只能坐在小板凳上,等到它不流为止。我这时就会发闷想,这人要有多少血液可供这样没完没了地流?脚底下铺一层灰渣,血就流在上面,一开始还是红的,等血被灰渣慢慢吸收后,血会变成暗褐色。非常瘆人。第一次,我在和平医院斜对面一家带“垚”字的药店买到奇药,很解决问题。第二次,这家药店已不见踪迹。
2011年的时候,父亲嘴唇上长出一个黄豆大的颗粒,经当地卫生所治疗不见好转,影响到吃饭,甚为不便。我回去后多次劝说,才与我来到长治,就医于和平医院,手术切除后得以根治。那是父亲第一次去大医院。手术完回家不到两天,就嚷嚷着回老家。我们又是劝说又是连哄带骗才把他挽留住,住满了一周,得以痊愈。父亲不想去医院,或许有不信任的成分,也有舍不得花钱的因素。这可能是那一代老人普遍的心理状态吧?而在父亲,个性过于要强,在他看来,求医问药都是求人的事,能不求人尽力不求人。
可是,2018年初的一场病却彻底击倒了父亲。
初期父亲感冒发烧,他也是想着挺一挺就过去了。此时的父亲,已是虚八十四高龄,虽然一向身体硬朗,毕竟年纪不饶人。那又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季,他生着一盘火,却不睡炕,嫌上炕下炕不利索。门口就他与本族一位婶婶在老家,这位婶婶也已七十多岁。堂哥一家去到了下村打工。父亲老宅与婶婶家街门相对,不过几十米距离。偌大的一个门口,左邻右舍就他们两位老人。婶婶几天不见父亲影子,不放心才到父亲老宅看。这位婶婶对我说,这才发现你父亲重感冒了。赶紧叫村里医生。国卫(村里医生)一看,开方子抓药输液,还劝说他赶快通知我,要不替他打电话。父亲不让告诉我,婶婶知道他的脾气,也不敢私自做主。以致后来发展到头上长出一片小疙瘩,如水泡,疼痛难忍。这个时候,婶婶才做主给我打了电话。我在1月18号中午接到电话后,大吃一惊,心急如焚。赶快地让儿子开车回去。
回到家,一看老父亲,双眼肿胀,头右侧布满水泡似的连片痘痘,两只手布满针眼,发青紫色。婶婶说,那是输液扎针找不见静脉扎成那样的。赶紧劝说起床,穿棉衣,戴棉帽,去长治诊治。可父亲怎么劝说都不顶用,就是不去。没办法,这才找来买政哥哥,一番说道,连劝带强迫同意了。买政哥也是本族堂哥,早年间一直在村里做事,干过生产小队会计、村支委村委会计等,在村民与本族中有较高的威信与威望。不然,仅凭我与儿子再加上宽苗婶婶是没办法劝动父亲的。
到长治后的第二天,又赶紧地去往和平医院。一开始,一位较熟识的刘姓退休医生,一看我父亲双眼肿胀,以为是眼部毛病,建议去看眼科。待去到眼科住院部,脱下棉帽,这才发现头部的水痘,又转让去看皮肤科。皮肤科确诊为带状疱疹,需住院治疗。
随后住进了皮肤科209室。一连十几天的住院治疗,病情得以控制,基本好转。期间两位妻姐一位哥哥到住院部看望,父亲心里甚是安慰。我亦十几天间连轴转,日夜守候,聊尽孝心。
到1月30日出院,接回家继续休养。期间,本族书应哥专程来探望,聊到许多事,其中父亲说,我父亲(我爷爷)活到84岁,我不能活过我父亲。听到这话,我突然觉得老父亲的思维还是依然很怪,常人难以理解,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9
有一段时期,父亲特别想看书。我把《赵树理全集》,还有四大名著等给他带回老家。父亲给书包了书皮,很仔细。在一些看过的书中,用铅笔画了道痕,仿佛做学问一般。尤其是晚年听力下降后,我每次回去,若是农闲季节,他一般都在家一个人默默地戴着老花镜看书。我每当进家,走近跟前,他才会发现我们。这时,他会慢慢抬起头,眼光从耷拉的老花镜上方温柔地望过来,不紧不慢地说,回来了?然后,缓缓站起来忙着给我们准备吃的。父亲戴着老花镜的样子看起来满是慈爱。
多年前,我的一本小册子出版,趁腊月回乡之际,多带了几本,分送父亲、初中老师、本族哥哥等。在送给父亲时,父亲也只是默默地接过来,并不说话。我也就弄不清父亲对此事的态度。
我原来保存有从小学到高中所有的课本、笔记、作业本等。上大学后,我把这些放在了楼上,整齐码好,用厚塑料遮挡。每逢寒暑假,我都会上楼翻捡打扫。可是却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把它们全部当废纸卖了。以致想回忆一些更久远的事十分困难。如果借助这些有我生命体验的物什该是比较容易的吧?很可惜,至今想来!
父亲在听力好的时候,是十分喜爱听广播的。
那台老式收音机,还是父亲在县里邮电局做厨师的时候买的。那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巴掌大的体积,里面放两节五号电池。我的少年时代,许多的革命样板戏最初就是从里面听到的。后来,收音机接触出现问题,放五号电池不再管用,又在外面连接大号电池。跟随与伴随我的少年与父亲的老年。但现在,却连它的残体也不见了。
还有一对祖传的插屏。那应该是清末民初的老物件。小时候,打扫完脚底,会拿鸡毛掸子拂拭桌子、椅子,拂拭完顺手一下插到插屏里。插屏大肚小口,五六十公分高,瓶身绘有杨柳、水波、一个头顶上扎抓髻的小儿正在水边玩耍。十分有意境,煞是可爱。这对插屏后来也不见了踪迹。
父亲一辈子守着与其兄长分房时所得的祖产,即便来我这里小住,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那种人在长治心已飞回老家的神态,看着让人着实既无奈又不放心。后来,看得多了,又不忍心他这样子。爽性随他便了。俗话说,孝顺孝顺,得先顺着才能尽孝。
我上大学的1982年左右,人民公社解体,村里实行包产到户。我家分到一头生产队的牛。包干到户的牛驴马羊等原来生产队的这些牲口往哪里饲养,成了当时许多农户的迫切问题。父亲就在我老家院子里西侧修盖了一间厨房一间供饲养牛的牲口棚。那个时期的信里,父亲会经常提到牛,可见在他心中的地位。
母亲去世后,老宅因年代久远,失修漏水。父亲于是几次与我提起想翻修老宅屋顶,可我少小离家老大回,一介书生,四体早已不勤,五谷也难再分。对乡村一应风俗知之不多,仿佛白养了个儿子一般,既不能为他分担农事,又不能光宗耀祖。只能在经济上接济一些。于是,父亲一个人找村里人包干翻修老宅。至今想来,愧对老父!
更甚者,养儿送终,是千百年来民族传统,可我在父亲高龄之期,却无能为父亲亲掘墓葬,想来更是无颜面对祖先。但山西作家蒋殊《自己的墓葬》我是知道的。她在文中说:“母亲说的大事,是在家乡给她与父亲砌墓葬的事。多年以前,父母就提过这个问题,然而几次被我拦下。我以为,人好好的,干吗提这些不吉利的事?人还好好地活着,怎么就要给自己掘墓葬?在我看来,这些都不应该是当事人知道和提及的事。然而,父母一年年唠叨,说凤英姨姨家的墓葬早砌好了,说会明舅舅的也准备齐了,说邻里邻居都差不多把这事解决了,咱还拖什么?”蒋殊是武乡人士,自己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亲给自己砌墓葬,这也许是晋东南一带一种风俗吧?可在我们这些60后看來,既不吉利也不应当。但转而一想,顺着父亲,是父亲晚年之后我一再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的,况且,许多事情父亲养成了亲力亲为的习惯,他看着自己百年之后的归宿之处,或许会更加坦然地面对生老病死吧?于是,父亲请村里人包干,在自己的亲自监督下,完成了他与母亲百年后的合葬之墓。
【作者简介】陈树义,1985年8月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为山西长治市委党校教授。1988年开始发表文学评论,迄今发表评论100多万字。出版专著数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