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朵云,地上一群羊,这是我哥常常念叨的一句话。
每次从窗口听见他念叨这句话,我感觉我的心里都是软绵绵的羊,眼前都是白花花的羊。羊一直在我们的生活里走来走去,越来越轻,云朵一样飘着。
我人生的第一步,是从我生母的怀里到我养母的怀里,从一个叫陇川的镇子,到另一个叫陇阳的镇子。所以,我的养母没有母乳喂我,每天夜里她只好给我冲奶粉或者麦乳精,她感觉太麻烦了。那天,她和我爸商量,干脆买一只奶羊,用羊奶喂,就不用半夜起来冲奶粉了。因为麦乳精喝了太容易饿,而奶粉又实在是太贵了,一袋喝不了几天就没了。我只要感觉饿了就哭,撕开了嗓子哭,一直能哭到全家人手忙脚乱。我哥总是骂我,吵死了,吵死了,真是个夜哭郎!如果能有一只奶羊给我喂奶,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其实麦乳精已经很好喝了,我都能闻见自己身上独特的乳香味,和别的母亲怀里的孩子明显不一样。“在羊奶里加点白糖,肯定比麦乳精还好喝。”我哥说:“赶紧弄一只奶羊来,把她爱哭的嘴给堵上。”
我爸拿了钱,到集市上去打听,下午回来时,还真为我牵来了一只母羊。母羊全身都是白色的卷毛,只有两只眼睛是黑色的,四只蹄子走路时总是怯怯的,迈着小步往前走几步,又往后退两步,也许是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的都是陌生的人和物,它有点怕生。我们往前走一步,想更近一点看清楚它,可它一直躲着我们,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退着退着没处可退了,它就“咩咩”地叫。
那天,我们家一下子热闹了,因为听说我们家买了一只奶羊,邻居们都来看,我三叔也来“看”,他瞎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的两只眼睛天天睁得大大的,眼皮也会动,但眼睛上好像蒙着一层什么东西,麻麻糊糊的挺吓人。我一看见他就哭。第一次见到母羊,我可能也有点怕它,紧紧抱住我妈的脖子,又开始哇哇大哭,所以,奶羊到我们家的那天,我反反复复哭了不知道几次,有时候是看着母羊哭,有时候是看着我三叔哭,惹得我哥又骂我:“哭什么哭,吵死了,再哭就把你和羊关到一起。”
下午的时候,我已经喝上了母羊圆鼓鼓的乳房里挤出来的奶,真好喝啊!虽然有一点点膻味。一开始我是表示喝不下去的,所以我妈又加了白糖,并专门给我看了看,说,再加一勺白糖,就更好喝了,你不喝,哥哥就要来喝了。所以,我赶紧咕嘟咕嘟把奶瓶里的羊奶全喝了。那天晚上,我又喝了一顿羊奶,也终于安安稳稳睡了一个好觉,我们全家都睡了一个好觉。倒是母羊叫了一个晚上。我妈说,它是想它的小羊羔了,它来了我们家,它的小羊羔就没奶吃了。我爸说,一只羊五十多块钱呢,我要做几件家具才能挣来,一定要喂得好好的,让它多出奶。于是,放羊的任务就交给了我哥,他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放羊,他喜欢牵着母羊出去,让母羊多吃点青草,爬爬坡,多呼吸新鲜空气,就会产奶多一点。母羊也很乐意,它把近处的草吃光了,又往更远处走,等把远处的草吃完了,近处的草已经长出来了。上初中的哥哥每天放学回来就去放羊,他也可以免去好多事。
可能我们当时都认定了,最珍贵的和我们关系最密切的,是那对奶源丰足的圆鼓鼓的乳房,而不是羊。只有我哥不这么想,每一次,他把母羊从羊圈里牵出来的时候,他会摸摸母羊的头,再把绳子给我,让我牵着。他抱着我,让我摸摸母羊的乳房,他说,你摸一摸,这里面全是给你喝的奶。然后他牵着羊出了门。我哥对母羊真好,他带它去草多的地方,还会把母羊带到小溪里给它洗澡。母羊被我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说,只有羊干净了,挤出的羊奶才更好喝。
我一岁至三岁之间,每天都会喝三顿羊奶。慢慢长大的时间里,我越来越爱母羊,胜过了爱它的乳房和羊奶。我开始喜欢它看我时的黑眼睛,喜欢它带有淡淡的羊膻味的白卷毛,我喜欢抱着它的头,让它蹭着我,叫我“咩——”。它的叫声那么清脆温柔又缠绵,仿佛在叫我的乳名。它一定是把我当成它的小羊羔了。所谓母爱,其实都是相通的。一只母羊能给我传递的爱,也是它能给小羊羔的那部分。村子里再没人养羊,所以它见不到别的羊,它定是孤独的,它身上洁白的卷毛也会孤独的死。村子里也没有我这样喝羊奶的孩子,我也是孤独的,我身上独特的气息都是孤独的,我们两个的孤独合起来,就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那两份孤独之间就没有了间隙,而是完美和谐的一体。后来,我很自然地把它从羊圈里牵出来,带它在角落里晒太阳,屋后的园子里有青草时,我们天天会去那里,长起来的草都被它吃完了,它又回到最早吃过草的地方。它吃它的草,我玩我的小石子。妈妈给我端来一碗热好的羊奶,我就感觉自己也在吃软绵绵流动的草,和它吃下去的草一模一样。
那年春天,草刚刚开始返青,南山和北山都绿茵茵的,到处都是羊可以啃食的青草。我远远看见那些草,都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来。那天下午,我们家里来了一位陌生人,他要买我家的羊,因为他家里有一个正需要喝奶的孩子,还不到一岁,那人用两只手比划着说,家里太穷,孩子的母亲跟人跑了,而且,你们家的娃娃已经长大了,再不用喝羊奶了。他又用刚刚比划过的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顶,他的眼神诚恳又焦急,他一定是一路打听过来,才知道我们家的母羊的。怎么办呢?我爸似乎很为难,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个人,最后把目光落在母羊身上。他让哥哥先带我去放会儿羊,他说,不管怎么样,羊不能饿着肚子离开我们家。
我真是舍不得。我们该怎么办?我着急得想哭。
我对哥哥说,我们把羊藏起来吧,藏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他们一定找不到的,就像我们捉迷藏那样。哥哥看都不看我一眼,说,能藏到哪里去?羊是会叫的,又不是哑巴,羊一叫他们就听见了。说完后,哥哥拍了拍母羊的屁股。羊走得更快了。
天快黑了,我哥说,那人应该走了,我们就牵着母羊回家,结果发现那人还在。我们进门时,他的目光瞬间就落在母羊身上。他看母羊的樣子让我害怕,好像一眼就要看穿它的身体,只看到它全身流动的热乎乎的羊奶。我跑上去抱住了母羊的头,并轻轻地抚摸着。它多安静啊,好像已经在开始接受和我的告别。它仿佛什么都懂,一声也不叫,也不躲,任我抱着。
我爸对那人说,你把羊牵走吧,先给孩子喂奶,钱,等你有了再给。
母羊仿佛听懂了那句话,它的身子真的,轻轻颤抖了一下,它用头蹭着我,之后被牵走了,走的时候还回了回头。我急得大哭,一直跟着他们走到村西头,才被我哥拉回来。我哥朝我吼:“你以为羊真是你妈呀?哭什么哭!别哭了,丢人!”但我明显看到他眼里也有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我妈说,应该把羊毛剪了再让牵走。至少还能得一点羊毛给我们做一床羊毛褥子过冬。
我哥指着天空说,羊回到云朵里去了,要剪,你就去剪白云。我哥那时候已经读高中了,我感觉他说的话太有诗意了。羊没了,我难过,已经哭得顾不上再多体味他的话了。没了母羊,我开始出门找村里的孩子一起玩,大一点的都喊我“羊孩子”,他们都不叫我的名字。我妈说,别理他们,那是嫉妒,他们都还没喝过羊奶呢。
大概几月后某一天的黄昏,我们家来人了,是之前牵走羊的那个人,他把母羊又牵回来了,他说,孩子的妈妈回来了,母羊我们用不着了。再说,家里真没多余的钱买羊了,只好再送回来。
我们家的人都挺高兴,在院子里围着母羊,每个人都过来在羊背上抚摸一下,只有我和哥哥,轻轻牵了绳子,带它去吃草。那时候,哥哥已经辍学在家了。
我们出门的时候我听见我妈说了一句:母羊能回来,真是好呢!还能再下几只羔。但它已经没有奶了,原来圆鼓鼓的乳房,现在变得干瘪,蔫答答地垂着,像两只旧麻袋,充满悲伤。我伸出去的手,已经无处安放,也悲伤地缩了回来。我妈说,既然牵回来了,我们就养着,本来已经养习惯了。我和我哥高兴得跳起来,连击了三次掌。
母羊似乎很怕黑色,它一看见我三叔挑水用的黑色的陶罐就躲,有时候就从台阶上跳过去躲开了,不停地往后退,甚至快要把我们手里的绳子挣脱。我三叔当然看不见羊在哪里,虽然瞎了好多年,但他熟悉村里所有的路,他能自己挑水,會自己烧火做饭,最神奇的是,去挑水的路上有一段是用石头砌成的台阶,高低不平,我们都怕摔,但三叔走得很稳当。更神奇的是,他家的那个黑色陶罐一直都没有被摔过。三叔的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走得很果断,丝毫没有犹豫过。可每一次跟在他后面走,我总是走得心惊胆战的。我都怀疑三叔是装的,他能看得见。可我爸说,他是真瞎,得了白内障,没钱做手术拖成那样的。除了大冬天,三叔从来不穿鞋,是为了更清晰地感触走过的路,便于记忆。我感觉他的两只脚像两把刀子,在那些天天走过的路上不停地刻着,他把村里的每一条路都刻在大脑里了,比我们都看得清晰,也更深刻。
我哥说,这羊越来越聪明了,要不撞破了陶罐还得让我们赔呢。后来,母羊真的又下了羔。生产的过程我并不知晓,只是早上起来,我发现院子里多了一只小羊,站也站不稳,也是白色,全身的毛还是湿答答黏糊糊的,只有眼睛是黑的,闪闪发亮,和它的母亲一样。它已经能找见母羊的乳房,并成功地吃到它一生中的第一口奶。母羊的乳房再一次鼓了起来,两个乳头粉红粉红的,像两个花骨朵,朝外骄傲地张开,很漂亮。我妈每天给母羊烧一盆白面糊糊,说是羊吃了产奶多。我又重新喝上了羊奶,依旧是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温度。
那一年春天,我哥恋爱了,是他高中的女同学,我之前见过,梳着马尾辫,穿着蓝上衣、灰裤子、白球鞋,她每次从我家大门前的马路上经过时,明显会放慢脚步,偷偷瞄我们家院子。然后,哥哥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他随后就出门了。所以,以后放羊的事就是我的事。哥哥大多数时间已经不管羊了。
我哥给他的女同学写信,让我在家门口等着交给她。我偷偷看了,原来她的名字叫刘小琴。信中有一句是:你是天上的云朵,云朵是天上的羊群。我抬头看了看云,感觉那些云真的软绵绵的,像羊身上的卷毛。那时,我们家已经有六只羊了,可以叫它们羊群。刘小琴拿到信时,脸忽地一下就红了,问我,你哥呢?我说,不知道。我是故意那么说的,因为我并不喜欢她。
我们家的羊增加到九只的时候,我哥听说有省里来的专家给白内障患者做手术,问我三叔做不做。我三叔似乎考虑都没考虑一下,就回了一句:不做,啥都能看见了我还不习惯呢。我爸知道后,追到村干部家填了表,说我三叔怕出钱,他日子过得不容易,这手术费我们给出。
可我们家哪里有那么多钱呢?我妈知道后和我爸吵了一架。我哥要娶媳妇,家里要修新房子,这些都还没着落呢。那时候日子总是那么艰难。村里的每一家都缺钱,买化肥的时候没钱,娶媳妇的时候没钱,生孩子的时候没钱,人死了要埋葬的时候也没钱,钱都到哪里去了?有时候哪一家遇个大事小事的,借都没处借,似乎都一样穷,我们家还算是稍微好点的,因为我爸作为木匠,多少可以挣一点。村里的小姑娘就我穿着小背心小裤衩和背带裤,别的同伴们外衣底下都是空荡荡的还没有发育起来的身体。
我哥说,把羊卖了给我三叔先做手术,钱我自己去挣,等明年我们把旧房子都推倒,盖新房子,全部都换新的。我知道,我哥想娶媳妇了,他想体体面面地办。钱似乎是明晃晃的理想,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其实我哥那消息听得马马虎虎,人家说的专家来做手术,是免费的,害得我爸把家里的羊已经全卖了。我妈知道后又是一阵抱怨,但知道不用我们出钱,她很快就喜笑颜开了。
那时候流行放电影,一个大屏幕在一个园子里挂起来,门口有人守着收票。我哥就是放电影的人,他和几个合伙人一起取了片子在村里放映,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看。每张票两毛钱,电影票也只是自己几个合伙的用不同颜色的纸上面盖了戳,裁成小小的长方形小块,星期一是红色的,星期二是黄色的,星期三就是蓝色的,那样可以防止别人作弊看电影。我每天都帮他们数钱,那些夜晚月亮都似乎更明亮,我哥赚得的每一张一角两角或五角的纸币都带着光,照着我们每一个人。他也卖灭蝇纸,像旧报纸一样的灭蝇纸,上面印着一只大大的苍蝇,夏天很受农村人的欢迎,巴掌大的一小块,用水喷湿了放在碟子里,苍蝇就会飞过去,最终被粘在上面。他还卖过毛毯,其实里面没一点毛,全是腈纶做的,铺好多年都不坏。总之,我哥五花八门的各种小生意都做,之后,他用之前赚来的钱买了一辆三轮车。
夏天很快就结束了,秋天适时到来。我哥又开始卖柿子,他从外地拉回一车柿子。等到家的时候才发现,有近三分之一的都被颠簸软了,他把最软的破了口子的挑出来让我吃,那些天我天天吃柿子,才发现柿子好吃但难消化。直到我看见柿子就害怕,甚至开始躲着我哥。最后,他把那些坏了的柿子只有全部倒掉。所以,他赚来的一部分钱又赔在软柿子上。那天我哥拿了茶叶去看我三叔,见我三叔软乎乎地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自从我三叔的眼睛好了,他倒不敢轻易出门了,他说,走路总是轻一脚重一脚的,不稳,自己都怕摔着。他的黑色陶罐已经换成了两个铁皮桶,银色闪亮。三叔总是天黑了才去挑水,他说,他还是习惯以前的生活。
人一旦习惯了某种生活模式,就很难再适应另一种。
我哥说,我要去外地打工。我们不能被同一种模式捆绑一生。他和刘小琴明目张胆地开始约会,他们一起手牵着手在村外的小路上走过几次后,我哥去了南方。
初中毕业时,我妈让我考师范,说那样就能尽快有个“铁饭碗”,吃上公家的饭。我却坚持要考县里最好的高中,我想上大学。我妈说,你们现在长大了,一个个我都管不了了。感觉她比一只羊找不到草吃还难过。
邻村的一家男人干活时不小心触电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我爸听了后顾不得人家悲伤,三个月后就找人为我三叔上门提亲。没想到事情竟然成了!真是天时地利人和,我三叔穿着新褂子迎娶了寡妇我三婶,一个脸上有三颗麻子的女人,皮肤有点黑,好在身体还算结实。我妈说,有力气,能干活,看模样还能生个一男半女的,这一家子总算全乎了。娶我三婶的彩礼正是我家之前的九只羊卖的钱,我爸又偷偷给我三叔了。我妈知道后又和我爸吵了一架。
我们的情况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也顺利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那年腊月,我哥回来了。他似乎真赚钱了,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东西,给我妈买了褐色的呢子大衣,给我爸买了台双卡录音机,给我的是一个红色的随身听,他甚至给三叔家的小孩也买了电子手表。我哥说,他想正月里先把亲事定下来,年底回来就能把彩礼和结婚的钱都挣够了,明年再办喜事。我们都不知道我哥在外面干什么,问他他也不说,只说能挣钱就行。
我们镇上有个地毯厂,刘小琴去了那里做工人。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看到她烫了头发,好像顶着一头羊毛,其实比羊毛卷还难看,再难看的羊都感觉它们的身子是轻巧的,而烫了一头卷发的刘小琴显得格外笨拙,人本来就胖,现在又高又胖还穿个高跟鞋,说不出来的难看。我真奇怪了,我哥怎么会看上那样的人。有一次在县城的大街上,我竟然碰见她和一个男的,手牵着手逛,听说那人是地毯廠的副厂长,镇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当初她和我哥也是,手牵着手一起走过路的。她的身边突然换成了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我为我哥感到悲哀。我给我哥写了信,但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那段时间我爸妈总是窃窃私语,神情奇奇怪怪的。我以为他们知道了刘小琴的事,没想到村里很快传出了话,说我哥在外面“卷铅笔”行骗被抓了。当时有一种骗钱的游戏,叫“卷铅笔”,具体我不知道怎么个玩法,据说只要他们每次瞅准的人,都能得手,我哥就是因为那个被抓的。
我能感觉到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像软刀子。我妈一下子病倒了。她说,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真是造孽啊!我认为我哥就是太聪明了,而且是自以为绝顶聪明的那种人。他的身体里有另外一个自己,有时候他无法把控。后来我也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有分裂的人格,但大多数人都能压住那个邪恶的自己。我哥是属于最终失败的那一个。
按我爸一个木匠的本事,他只能托人给我三叔说个亲事。我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到处跑路打听,最后都是无一而终。我爸的头发白了一半,家里的大梁一下子像坍塌了一样。我爸说,他大半辈子做了那么多家具,都做得方方正正的,没有人能挑出点毛病来。我哥的事,是他疏忽了,该让人戳脊梁骨。
我哥最后被判了两年。我爸去看了,回来后头发更白了一些。我爸安慰我妈说,两年也快,很快就出来了,让好好改造,他该。我妈还是病怏怏的,她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身子也渐渐消瘦,干瘦的身子藏在衣服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还有多少生机和希望。我又想给我哥写信,但不知道写什么好。听说刘小琴和那个副厂长结婚了,我哥应该不知道吧,或者他已经知道了,但都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刘小琴配不上我哥,我哥太聪明了,聪明的人如果用不好自己的聪明,只能出事。我哥就是让自己的聪明给害了。
两年,再有两年我就该上大学了。我在心里祈祷,希望两年的时间能过得更快一点。其间最让我们高兴的是,我三叔家生了个儿子,胖乎乎的,有八斤重。我三叔说,就叫八斤,娃的名字虽土气但好养活。我爸说,咱家的九只羊真值了!
三叔和三婶都是朴素又善良的人,我们家发生了那种事,他们把我家地里的活都干了。我妈说,当年她不该因为卖羊的事和我爸吵,要不是我三叔三婶帮着,那两年我们家很难挺过来。
我哥终于回来了,他瘦了,也黑了,总是低着头,很少说话,有时候看着云就是半天。晚上睡觉时,他都不脱衣服,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刚开始时,我们以为我哥是心理作用,他慢慢会好的。可半年过去了,他越来越沉默,啥都不干,就痴痴地看天。直到有一天,他光着身子大吼着跑出去……
我爸带我哥去看病,结果我哥差点把大夫打了。
我哥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有啥毛病,我爸我妈带着他去地里干活,他把每一样活都干得干净利落。但坏的时候完全像个疯子,摔东西、打人,甚至打过几次我妈。他发疯的时候已经认不得自己的亲人了。他把每个人都当成了他的仇人,他像一个归来的复仇者,满眼的凶狠。他也不认得我,有一次我给他送饭,他拿碗直接对着我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及时,真就被他砸伤了。他成了一个可恶又可怜的人。我妈说,他被抓的那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能把一个那么精明的人变成这样。我妈边说边哭,我们都哭,为我哥难过。我们家变成了一个毫无希望和光芒的空壳。我爸怕我哥再做出啥出格的事来,就把他关了起来。村里的人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们,尤其怕我哥。他们不敢从我家门前过,怕我哥突然不穿衣服跑出来打人,他们甚至连我们家的地边上都不走,怕惹着啥麻烦。我们家在村里完全被孤立了起来,也没人敢再来请我爸去做家具,我爸失了业,这也预示着我们家将失去大部分的收入。我爸把主要的力气放在种庄稼上,可地里真的挖不出金子来,每年种粮食的只够我们吃,我爸把剩下的不多的卖了,给我哥和我妈买药,还要供我上学。我明显感觉到我们家慢慢变得拮据起来。
我的压力很大,我感觉只有我能挽救这个家。我爸和我妈都像稻草人一样,风一吹就能倒,风再大一点就能吹跑了。我爸以前走起路来总是声音沉重而有力,现在走路也没有声响,轻盈得像干柴或者纸片一样,晃一下就飘过去了。他们经历了好多人一辈子都很难遇见的不幸,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快将他们压垮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和支撑就是我。可在临近高考前,我突然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高考的时候我怕上厕所,不敢吃饭不敢喝水,最后差点晕倒在考场上,结果可想而知,我只考上了普通的大专,但这对我们家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
为了供我上学,我妈让我爸再买几只羊来养,说羊毛和肉价都好,一只羊全身都是钱。三叔把我们家的羊圈重新修了一番,我爸一下子买回来十只羊,大的小的,公的母的都有。我爸说,最小的一只羔是送的,实际上算九只。看见那些羊,我妈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她似乎又有了过去的神情。她每天去放羊,从北山到南山,从山顶到沟洼,她在放羊的时候还挖药材和野菜,再晒干了卖。我们家的羊从九只开始,增加到十三只,再到二十只、三十只。我妈的脸上越来越红润,她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健康又能干的母亲了。
我哥看到我妈每天赶着羊进进出出,好的时候他只是眼睛定定地看着羊,他依然是喜欢羊的。后来,刘小琴来看过一次我哥,我哥看着她半天,眼神暗暗的,一句话都没说。刘小琴是我哥的初恋,我相信,我哥也是她的初恋。在心底里,她还是记着我哥的,那时候,听说她已经和副厂长离婚了,因为副厂长已升为厂长,又喜欢上了更年轻的女工。我哥依然天天在窗口看天,嘴里偶尔念叨着:天上一朵云,地上一群羊。
【作者简介】离离,七十年代末出生于甘肃通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朔方》《青年文学》《作品》《山花》《四川文学》《西部》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