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珊站在展示柜前久久不肯离去。她假装随意地盯着那只鸡油黄色的蜜蜡手镯,蜡质浓郁,纹路清晰,无杂无裂。店员说手镯由天然琥珀制造而成,典雅高贵,和罗珊的气质正好相配。她轻轻一笑,几千元的价格直接逼退了她。
或是弥补与心爱之物擦肩而过的缺憾,罗珊回家路上豪气地买了一杯平日里舍不得买的象屎咖啡。独自在外面享受一杯咖啡,她的嘴里和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然而一进家门,她被咖啡滋养出来的快乐瞬间荡然无存。
叶枫的鞋一只躺在玄关处,另一只摆在进门的路中央。餐桌上陈列着三只油糊糊的盘子。沙发靠背上胡乱挂着几件衣服,茶几上搁着两瓶没喝完的果汁,地板上随处洒落着细细长长的瓜子皮。
罗珊用眼神狠狠擦拭了地板一遍,吞一口气,默默摆好拦路的皮鞋。
不了解叶枫的人会觉得他是一个爱干净的男子。他的衣服永远整洁,头发永远清爽,指甲永远修剪整齐。这也是罗珊当年对他的第一印象。她万万没想到,叶枫保持干净的范畴似乎仅限于自己。在家画水彩,他可以把颜料滴到以他为圆心,直径为一米的任何地方。垃圾摆在桌上,等到堆不下才收拾,罗珊一度怀疑家中最干净的地方是垃圾桶。他喝几口啤酒,撒尿就撒不准了,滋得马桶边沿全是。最让罗珊抓狂的是,他还是重度嗑瓜子爱好者,且他可以把瓜子皮嗑到家中的任何地方。刚开始罗珊还不理解,直到她见识了叶家爷爷那张永远擦不干净的桌子,以及那张一半用来睡觉,一半用来堆衣服的床,她才明白了其中的家学渊源。
有几次,罗珊妄想拯救叶枫在家里邋遢的习惯,但得到的只是敷衍。叶枫还揶揄她是吃鱼专家,会挑刺儿!某次不愉快后,她问自己:假如她知道叶枫是个外表清爽实则邋遢的主儿,她还会不会奋不顾身地嫁给他。她自然懂得自我实现预言的可怕之处,所以她也宽慰自己,或许世界本就是如此,看着光鲜亮丽的白马王子,私底下可能不过是个一星期也不洗一次内裤的邋遢虫。
今天,罗珊不想跟叶枫吵架,下午她还要带宝宝去医院看牙。本来宝宝对看牙就恐惧,如果她和叶枫再吵一架,宝宝怕是连门都哄不出去了,那今天一切的计划都会被打乱。
罗珊悲哀地笑一声,成年人连吵架都得讲求时机。
始作俑者没有一丝抱歉,还跟个大爷一样和龙凤胎坐在沙发上一起在绘画板上涂鸦。看着罗珊忙活,也没想着去伸一把手。他还讨人嫌地问罗珊:“昨天发你的红包,收到了吧?”
罗珊深呼吸,头也不抬地说:“收到了。”
“收到也不跟我说一声。”
罗珊停下手里的活,看一眼叶枫,他浑身洋溢着“我有加班费”的嘚瑟劲,目的就是要向罗珊证明周六没时间陪她过生日的充分性。她手机里那八百块钱的红包和眼前散落一地的瓜子皮争先恐后地向她证明,她挑选的丈夫是多么“懂她心意”。
罗珊挤出一丝笑容,“好的,我收到了,太感谢了,谢谢。”
虽然听着有些别扭和敷衍,但终究是得到了回应,叶枫满意地点点头。“你这样想,虽然我昨天没有陪你,但用我的加班费,一起去吃顿大餐,是不是性价比也挺高的?”
又是性价比。
罗珊讨厌这个词。所有衣服混在一起洗,这样省时间。出去吃饭自己随身带几张卫生纸,因为餐厅会收钱。最好两个孩子一起上厕所,这样只需要冲一次马桶,省钱省事省时间,还节约水资源。上一次她从叶枫嘴里听到性价比,是在女儿贝贝发烧那天。罗珊想让叶枫带贝贝去看医生,而叶枫以出差为由婉拒了。理由同样不可推翻:“贝贝还有妈妈可以陪着去医院,而我不出差就会耽误工作,影响绩效,哪个性价比高不是很明显吗?”
牺牲罗珊的精力和时间,对叶枫而言貌似是性价比更高的选择。但叶枫很少考虑过,只想着性价比,罗珊会不会有情绪。或者,他认为成年人应该是可以随时处理好情绪的。
想到下午预约好的医生,罗珊决定先忍一忍。
此时,贝贝不想待在沙发上了,向叶枫招手抱她下去。
叶枫举起手说:“看,爸爸手上有水彩,让妈妈抱好吗?”
预约好的牙醫也压不住罗珊的火了:“用胳膊不能抱吗?非得让我抱?”这一嗓子承载着太多不悦,尖锐紧促的声调把她自己都吓一跳。宝宝和贝贝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你干嘛呢?吓着孩子了。”叶枫瞪一眼罗珊。在他看来,他做得已经尽善尽美了,虽然没陪罗珊过生日,但加班费悉数转给了她。他的初衷也是想让她快乐。今天,他陪俩娃一起玩乐,造了点垃圾,这就让罗珊不满了?他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至高无上的女主人满意。而他也知道,如果他把这些真实的想法一股脑告诉罗珊,就犯了动机抵消影响谬误,罗珊可能会听不进去,可能会质问他为什么要当着孩子的面给她定义一个爱生气的形象,可能会细数他激怒她的所有过往。纵然他此心光明,天地可鉴,初衷比雪还要纯洁,也改变不了罗珊的情感受到伤害的事实。而罗珊只要带情绪地反驳一句,他也会感觉对方是在恶意批判他,无理质疑他。
一小时后,叶枫要去公司谈项目。对于讲求性价比的他而言,不会在这个时候跟罗珊吵架。毕竟,吵架会耽误他的时间,影响他的情绪。不划算。他撑着贝贝的两条胳膊轻易地把她放在地毯上。“妈妈心情不好,咱不跟她计较。”
罗珊憋笑一声。叶枫,这个每天在家不超过三小时的人,像个完美父亲一样指责着她。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被训斥的孩子。她想反驳来着,但贝贝惊慌的表情拦住了她,像在提醒她身为母亲是不可以轻易抓狂和任性的。她掰着手指才忍住自己尖叫的冲动。最后,她对孩子调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叶枫溜出家门,钻进汽车,那一刻他格外放松。真好,还有辆车可以当避风港。他再次感谢卡尔·弗里特立奇·本茨——现代工业汽车的先驱者。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喜欢(或者说习惯)躲在汽车里松一口气。他喜欢在清爽有风的夜里,看车窗咬一口月光,朦胧地照亮车里。他喜欢点一支烟,吞云吐雾。他还喜欢听歌剧。某一次,他突然想到自己应该感谢这个发明汽车的人。他搜索并牢牢记住了这位德国人的名字。卡尔·弗里特立奇·本茨,谢谢你。
怀着感恩的心,叶枫点开广播。女播音员温柔地说:“留一份沉默给自己,静享生命独特的美丽, 无需拼命澄清,无需刻意伪装,有时沉默远胜于口若悬河的雄辩……”他嗤笑一声,换了频道。这一次,是百姓新闻。“校门口接送孩子,老年人成为主力军。”关掉广播,他开始听歌剧。他喜欢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柔和,悠长,如疾风掠过,如烈焰升腾,能迅速把他拉到一个曼妙的世界。他陶醉其中,赞赏着艺术的魅力。其实他也挺有艺术天赋,尤其对绘画颇有兴趣。这门才艺陪伴了他整个青春,也帮助他成功考入城市建筑专业。让他开心的是,宝宝和贝贝喜欢跟着他一起涂鸦。他深切地感觉到孩子们的情操都被绘画滋养了。人果然还是要偶尔脱离现实,多接触一些距离生活远一点、距离精神近一点的事物。如此,精神才得以崇高,心情才不会被琐事淹没。要是罗珊也能这样就好了——这个念头闪过时,他也吓了一跳。曾经的罗珊,喜欢跳舞,摄影,做手工。如今的罗珊,似乎不关注这些了,除了关心宝宝和贝贝外,她每天就只盯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本来两人相安无事,但一提到这些琐事就恼了,有时候能压住情绪,有时候莫名其妙就吵起来了。所以是两人的修为不够高吗?
正这样想时,叶枫的车被一辆红色汽车追尾了。他刚刚被理查德·施特劳斯梳理好的心情,又降到了负一层。
不等他烦躁,对方已经下车,弓着身子站在副驾驶车窗外,优雅地说:“是叶师兄吗?”
声音怪甜。套近乎是吗?我可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小男生,你全责!叶枫别过头,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开会。
“叶师兄,我是小沙哇。”
叶枫摇下车窗,看着眼前的女子,桃花眼,高鼻梁,厚嘴唇。他仔细在记忆里搜刮了好几遍,还是没对上号。
“沙子萱。想起来了吗?我算是您的学妹,您工作那年,我刚进老师的课题组。您设计的建筑作品我都很喜欢呢。”
叶枫尴尬一笑,说:“有印象了,我记得那时候你是短头发。不好意思。”
“真对不起,我第一天开车,追尾了……抱歉……”
听到沙子萱这番羞涩又真诚的道歉,叶枫心软地说:“小事情,走保险公司吧。就这样,我赶时间。”
沙子萱笑着再次表示感谢。“今天幸亏撞到的是您,要是换了别人,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呀。”
叶枫冷笑一声,心想这“幸亏”我可担当不起。
“师兄,我想成为和你一样优秀的技术师。以后还请你多教教。”
叶枫惊讶于沙子萱说话的艺术,同时又挺受用。“好说好说,常联系。”
稍许,叶枫坐在办公桌前,心里没法平静。刚才上电梯时,他瞥见沙子萱紧随其后出现在公司。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叶枫忍不住发消息问。
是呀,师兄,你刚才走太急了。我还想说要加入你的项目组呢。
哦哦,我们暂时不缺人,有机会再合作。
叶枫撒谎了。他所在的项目组正是用人之际。但他工作时不想掺杂太多私人关系。
没事儿,师兄。初来乍到,能遇到你在我已经很开心了。
呵呵。真是小汽車一样的性格啊。叶枫感叹。罗珊曾经在他心里也是一辆洒脱自信、直来直去的小汽车。当年,她在图书馆一头撞在叶枫的下巴上,然后赶紧低着脑袋道歉。那一撞,撞开了两人的心房。
只不过,罗珊在城里长大,生活顺风顺水无波澜;叶枫从小在乡下生活,靠读书改写命运。罗珊中学时就去过法瑞意;叶枫上大学时才第一次出省。罗珊做任何事情都有自信;叶枫有点小自卑。罗珊撞上他的时候,他穿的是一双不知名牌子的板鞋,而罗珊穿的是新款女式耐克球鞋。
可就是这样的差距,罗珊还是像辆小汽车一样始终绕在他身边。
叶枫有一瞬间觉得,沙子萱和罗珊当年极其相似。只不过他已不是当年那个穿几十块板鞋的自卑男孩。他想,罗珊如果没有嫁给他,那她现在要么是在设计院里当设计师,要么在大学留教。她的导师说过:“罗珊很有才华,前途无量。”
叶枫叹一口气,他要抓紧把项目收尾,下午三点他得请假回家,帮罗珊带孩子去看牙医。
为什么是帮?他思维停顿了一秒,用尴尬的笑容掩饰了过去。
大片的云朵在天际漫延。罗珊站在窗口,想起那只蜜蜡手镯。她伸出右手,手腕朝着太阳悬在半空,幻想着蜜蜡手镯戴在胳膊上的样子。一阵敲门声响起。她跑去开门。是妈妈。
罗珊一边惊讶妈妈没提前打招呼,一边伸手去接妈妈手提的包裹,妈妈却用胳膊推开她,愣是没给。她心想拿都拿来了,咋还不给了?看到妈妈放下包裹,累倒在沙发上,她才明白妈妈是怕累着自己,于是收回了原本要质问妈妈的话。
“打开看看吧。”妈妈骄傲地说。
罗珊轻轻打开包裹。一份宝塔肉,一桶炖烂的排骨,一小包腌好的盐豆,还有一盒手工饺子。宝塔肉和排骨是她和孩子们爱吃的。盐豆是叶枫爱吃的。
妈妈站起身,取出宝塔肉,“快吃吧。”
罗珊接过晶莹剔透的宝塔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这道菜极其考验刀工。切肉时要从外到里片成一条整齐不断的薄片,不是老厨师绝难办到。
“宝塔肉你趁热吃。其他的我先放冰箱,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热。过几天,我再送梅菜扣肉饼过来,宝宝和贝贝喜欢吃……”
听着妈妈妙语连珠,罗珊激动到心颤,以至于吃得更快,一下就给噎住了。宝宝和贝贝笑得前仰后合。妈妈赶忙抄起凉水壶,给她倒了一杯水。
“没人和你抢!看看你们的妈妈,多大人了,也不知道慢点。”
罗珊给宝宝和贝贝分宝塔肉时,看见妈妈正撅着屁股跪在地板上,擦桌子下的卫生死角。她赶紧去夺妈妈的抹布,妈妈却不给:“这脏,你别管了,不是还要带宝宝去见牙医吗?”
自打有了龙凤胎,罗珊对妈妈的行为理解了不少。比如此刻,妈妈来家里的唯一目的,除了送好吃的,就是要帮忙干点家务。愧疚再次涌上心头。当初她坚决要嫁给叶枫,妈妈是不同意的。于是她未婚先孕,逼得妈妈不得不妥协。原以为她嫁给爱情,往后余生什么困难便都能克服,哪知打败她的根本不需要大风大浪,单是生活里如鲠在喉的细鱼刺,便把她刺挠得浑身不自在。
吃到了暌违许久的宝塔肉,罗珊心情好了很多。这时候她才发现,还没给一进门就忙碌的妈妈倒杯茶呢。
“妈,尝尝我新买的冻顶乌龙。味道醇厚,有熟果香,对喉咙好。”
看着改头换面的客厅,饱食肥美的女儿、外孙子、外孙女,妈妈脸上堆起了笑。她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杯,嘬一小口,让茶在口中打了个转。“好香。”
妈妈起身又走进厨房。罗珊跟进去,把妈妈往外推。
妈妈摆摆手。“你婆婆好福气哟,他儿子能娶到你。我的乖女儿,你看看你这穿的,太糙了。”
“没有,我在家穿着舒服。你女儿不糙,最近还打算买一只蜜蜡手镯呢,那品质,那色泽,特别好。”
妈妈没有多说话。一切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女儿眼神里的疲惫,她能感受得到。
打扫接近尾声,叶枫推门而入。他有点诧异地喊了声“妈”,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妈妈说一句“回来了”,然后去玄关那里取外套。
“这就要走了?”
“大闺女,你家的活儿我干完了,我还得回我家做饭呢。”
一小时后,罗珊还要带宝宝去看牙医,况且她和叶枫的矛盾还没解决,也怕妈妈看出端倪,便没有强留。她小碎步跑到客厅,从柜子里取出两罐冻顶乌龙,硬塞到妈妈手里,才让妈妈出门。
回到家,罗珊看到叶枫从提包里掏出两套画笔,送给一对儿女。孩子们像得了宝贝,手舞足蹈地奔向涂鸦墙。不多时,罗珊听到叶枫教孩子们画教堂的声音。叶枫说:“教堂是西方人举办婚礼仪式的地方。”贝贝问:“爸爸和妈妈结婚时去教堂了吗?”宝宝抢着说:“爸爸说了,教堂是西方人结婚的地方,咱们是中国人!”
罗珊嘴上笑着,心里却灰掉一块。当年他们的婚礼是去叶枫老家的县城里办的。说是县城,其实很落后,连像样的酒店都没有。婚礼过程中,罗珊发现叶枫的表情有些不对劲。脸红彤彤的,眼神飘忽不定,单膝跪地求婚时声音也不够干脆。也许是因为他的家境完全暴露在罗珊及她的亲友面前,他感到自尊心被冒犯;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婚礼的某些安排;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人不就是喜欢拿累当借口吗?罗珊在婚礼前夕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只要感觉得到叶枫的真心、叶家的重视和婚礼的热闹,她就心满意足了。
但婚礼结束后发生的一件事,还是让罗珊心有余悸。叶枫爸妈捡了一只流浪猫,婚礼期间没人照顾,于是一位伴娘把猫抱到自己住的房间。罗珊觉得那只猫很可爱,给猫系了个小铃铛,还起了个名字叫“白猫警长”。婚礼后罗珊和伴娘们就都没见过那只猫了。走之前,一位伴娘尖叫着告诉罗珊,她在菜园子里见到了“白猫警长”的尸体。罗珊很是不解,问叶家怎么回事,婆婆挤眉弄眼地解释说:“这白猫坏得很,把地里的菜苗和秧子全祸害了,想用铁锹教训它一下,谁知道一个不注意给拍死了。怪不吉利的。”听完婆婆的话,罗珊的瞳孔瞪大到无以复加。她第一次意识到,她跟叶枫的成长环境有多大的不同。她也第一次意识到,平日里看着亲近和蔼、不善言辞的婆婆,和直来直去、显得有些张牙舞爪的妈妈,有多大的不同。
孩子们的叫声打断了罗珊的思考,他们喊罗珊过去当裁判。她知道,叶枫给两个孩子各自打了一百分。每次分不出高低的时候,孩子们都会找罗珊。
这次,罗珊面对的是简笔画的教堂。宝宝画的是拜占庭式的,堂基是长方形的,上方是半圆形的穹顶,顶部还立着一个细长的十字架。贝贝画的是斯拉夫式的,三个大小不一的洋葱头圆顶,圆塔上还画了小窗口。不到十分钟,这俩四岁的小孩就有模有样地画出了教堂,罗珊很是惊喜。除了叶枫,她实在想不出来身边还有哪个爸爸能做到。在教育和兴趣培养方面,叶枫的确做得比她到位。想到这儿,她看叶枫似乎顺眼了一点点。“宝宝和贝贝画得都很好,每人可以要一个奖励。”
“我想去游乐园坐摩天轮。”
“我想要一只卡皮巴拉玩偶。”
“好好好,都满足你们。但现在,我们要出发去看牙医了。”
叶枫开车载着全家出发。一路上有说有笑。到诊疗室后,宝宝突然不讲话了,新奇又害怕地盯着牙医。
一开始宝宝好动,怕疼,不肯“乖乖就范”。罗珊蹲下来劝:“相信妈妈,不疼的,只是把牙洞填起来,几分钟就好了。”
宝宝不情愿地躺在牙椅上。灯光从上面打下来,宝宝不自觉地抓紧裤兜,腿脚直抖,仿佛是等待宰割的羔羊。纤细尖长的冲洗喷头伸进宝宝嘴里时,贝贝吓得赶紧躲在罗珊身后。罗珊也非常紧张,生怕待会儿宝宝一个控制不住把牙钻或者填充物给咬住了。
叶枫站在宝宝旁边,适时讲起小鳄鱼和牙签鸟的故事。“小鳄鱼每天把一块肉留在牙缝里。这样,牙签鸟就会飞到它的嘴巴里,帮它清洁牙齿。有一次,小鳄鱼和牙签鸟闹了别扭……”宝宝越听越入神,最后平稳地躺在牙椅上,配合牙医的引导,顺利完成了补牙。那一刻,罗珊看着叶枫,眼里突然柔软了一下。
回到家,罗珊取出妈妈带的排骨和水饺,刚好够一家人的晚饭。吃饱后,叶枫又开始嗑瓜子。这次,罗珊没有讲他嗑得遍地都是,而是给他递过去一个很大的塑料水果盘,告诉他以后瓜子皮就丢在这个盘里。叶枫用余光偷瞄了罗珊一眼,眼里有几分羞愧,悄悄把掉在地上的瓜子皮捡了起来。
因为宝宝补牙,两个人难得请了假,仿佛时间也比平时慢了一些。客厅这边,罗珊陪着孩子在看动画片。厨房这边,叶枫主动洗刷碗筷,活脱脱像个完美丈夫。最后,两人一起哄孩子们上床睡觉。叶枫又把小鳄鱼和牙签鸟的故事配合手势讲了一遍。孩子睡着后,叶枫让罗珊做点她想做的事。
她想做的事?罗珊想了三分鐘,才确定自己想要做什么。她先在浴室里踏实地洗了个澡,打开买了很久但没拆封的护发素给头发做了保养,接着将全身的死皮清理了一番。吹干头发后,她找出一本看了一半的《建筑空间组合论》。这本书有些过时了,但她不喜欢半途而废,还是想把它看完。
霹雳一声巨响,倏忽间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朝外侧的玻璃窗立马聚起了大大小小的水珠。 罗珊托着下巴看向窗外。这样的天气,适合静静看会书,然后美美地睡去。她抱着书爬上床,长长舒一口气,这种感觉太好了。她不由地跟刚洗漱完的叶枫说了一句谢谢。叶枫回以一个轻轻的笑容。可她自己愣住了,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叶枫只是尽他做父亲做丈夫的责任,需要这样礼貌地感谢吗?她也没见叶枫对她说谢谢呀。她埋下头看书。生活惯性太大了,她不想浪费时间想这些变化,只想珍惜此刻属于自己的空闲。
叶枫并不这样想。他伸手,慢慢去摸罗珊的背。他认为邀请恰逢时宜,毕竟今夜他的表现很棒。可罗珊动也不动,像没有收到信号一样。叶枫只好把鼻子凑到罗珊耳边,厮磨着她的耳垂,轻轻问她想不想。
罗珊淡淡说一句:“我看书呢,改天再说吧。”叶枫眼中燃起来的欲望被冷淡的回复浇灭了。他郁郁寡欢,躺回属于他的位置。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温柔热情的沙子萱。如果罗珊再年轻五岁,她将是高配版的沙子萱。无论做任何事,两人都一触即发,配合默契,不需要推三阻四。他盘算着和罗珊多久没夫妻生活了。三个月。他吓一跳。以前太忙,没细想。可是三个月没那啥,罗珊还拒绝了邀约,是否说明他对罗珊毫无吸引力了?他转念一想,自己或许犯了假设嵌套动机谬误,他应该允许罗珊有自己的选择。愁闷减轻,疲惫的他很快打起了呼噜。
床头灯下,罗珊目不转睛。跟同时带两个孩子相比,看书是比较轻松的事情。听着叶枫的呼声,她又想起那只蜜蜡手镯。亿万年前,它还只是一棵松树流淌的树脂。随着地壳运动,斗转星移,它生于木,藏于土,历经无数风雨,只为等待一个有缘人。而她,仿佛就是那个有缘人。
罗珊无比放松地进入了梦乡。她梦见自己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红色花瓣从天而降。叶枫跟她并排而站,他容貌秀净,衣着得体。两人紧紧相拥……
叶枫早上醒来时,罗珊已经不在身边。他走到客厅,发现餐桌上已经摆好包子、鸡蛋、榨菜和热牛奶,罗珊正跟孩子们用餐。当然,桌上也摆着叶枫的碗筷。大人小孩,个个阳光满面,一切是如此温馨。叶枫完全忘掉了罗珊昨晚对他冷淡的拒绝。就在他悠然夹起一个包子塞入嘴巴时,罗珊抛出一句:“不错,睡挺好,就是快迟到了。”
叶枫瞪大眼睛,三口吃完一个包子,两口吞下一杯牛奶,急燎燎地拎起公文包。出门前,他不忘对着镜子摆弄两下头发,匆忙的样子惹得宝宝和贝贝在后面哈哈大笑。
这天,叶枫像往常一样开了一上午的会。期间他数次走神,回想着最近罗珊身上的种种异样。趁着午休的空档,他跑去首饰店里买下了蜜蜡手镯,用礼盒包好,再亲自送到罗珊手上。
打开礼盒,看到蜜蜡手镯的刹那,罗珊眼珠子瞪得溜圆,笑容一下在面部绽放。
“你怎么知道?”
“心有灵犀呗。”叶枫不熟练地学着帅哥眼神放电。
罗珊惊喜于叶枫的浪漫和仪式感。至于这只蜜蜡手镯的秘密,不论是妈妈主动讲给他的,还是他在她的手机里发现了蛛丝马迹,她都感觉自己无比幸福。有一瞬间她感觉,那个曾经让她义无反顾的白马王子,终于又回来了。
叶枫没有关注到罗珊眼底的復杂情绪,趁着罗珊心情好,他憋了一个上午的心事,终于说出口。“周末,我订了个酒店,不知道你还看不看书,有没有时间?”
【作者简介】景亚杰,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六届雨花写作营学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红岩》《青春》等杂志。出版短篇小说集《寻找“薛定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