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摸凌晨四点左右,嘶嘶呼啸的风从耳轮擦过。冬下的风,像刀片般刮得脸有点生疼。
我们互相怂恿着。我们顶着刀片般的风,朝一个幽暗的巷道费劲地走。瓦窑镇本来就不大,几个小村合在一起的样子。此刻,整座瓦窑镇除了灌满彻骨的寒风,再无他物,所有街巷,像装进鼓风机似的呜呜响着。那会儿我不知道,原来那是我的耳朵作祟。耳朵这家伙,按理它平素只负责听动静,没想到它那样胆小,最先认怂起来。那一阵,我通过它获取的信息,和村里过节扭秧歌的人打鼓一样,我的心理受到波及,像街上扭秧歌小丑似的,内心无比忐忑。脚下,忽然踩住一只迷路的猫,很快它从脚脖处蓦然蹿过,我的浑身支棱起一层鸡皮疙瘩!猛回头,身后仿佛什么东西在追着我们。
该死!我闪个趔趄,急忙扶住前边谁的肩。
夜色不黑,却有点白,半个月牙儿镰刀似的挂在高空。我不知贴在前面的是谁。
从夜风下的巷子跌撞钻出,来到一个巷口,我们这伙惊慌失措的贼,猫着腰探头四顾。幽暗的角落,左侧一根水泥电杆的太阳能灯,让我隐约看清了一点路面,这样我就估摸出他们的位置:紧贴墙角是驴脸。吴老根脸长,性格也蛮像驴,我老这样玩笑地叫他。随后是我,挨住是四眼,最后边黑乌乌戳着撒尿那个,是卷毛刘超。
四眼后脑勺枕着墙面,仰面看天上被风刮迷蒙的碎星。我看着他。他猫叫似的呢喃。真好,痛快!他的嘟囔,针刺般让我又回闪了一下。这场冒险去做的偷窃,给了我们刺激,也够我们害怕。战战兢兢翻墙入室,却像是来到一个无人看管的宝库,连只狗都没有,我们不由得感谢苍天保佑。这家人也睡得太实诚,像水浒里被蒙汗药蒙倒的那些公差。我们在最短时间把侯家能带走的值钱东西,一股脑装进几个蛇皮袋子里,轻身退出,绝尘而去。一场盗窃做得天衣无缝,真是太好了。
我们背靠着一堵小镇极其普通的墙,这种墙,肯定是用煤芯砖砌的。四眼以脑袋触碰墙的感觉,想必是醒了脑壳。但他到现在,也似乎不后悔蛊惑我们和他一块去弄这桩偷窃亲戚的事情。甚至,他会觉得特别爽快。他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亲戚,实在可气!瞧不起他。
夜虽不黑,却让我们感觉一片漆黑,黑是掩饰所有罪恶极好的海洋。
昨夜我们像谍战片里的蒙面人去翻韩宝斋高高的围墙。韩宝斋,是四眼二叔那小驼子妻舅侯德林的府邸。四眼曾经去送二婶走亲戚,给他心里种下挥之不去的“仇富”阴影,就在韩宝斋。因此,他不止一次与我们说起关于韩宝斋的印象。
那天他骑一辆半新125摩的,載着二婶上午十点半出发,去瓦窑镇赶庙会。二婶说:大侄子,带我去镇赶会吧,二婶舅家可有钱了,中午留你吃好的,钱也不少你。说实话,四眼并不稀罕什么好吃的,出摩的村镇往返,闹不到几个钱,倒是对有钱人家的好奇心,让他答应了送二婶去瓦窑镇。乡下日子太乏味,正好去镇上散心。
导致侯德林韩宝斋被窃就是他的抠门。他吝啬到没有句宽慰的话。四眼先是把侯家的财富夸赞得“唾手可得”。那真是个宝库。难怪二婶去的前几天,就开始刻意梳洗打扮,把参加别人婚宴时才穿的衣服熨了又熨,生怕不舒展给舅去丢脸。只是她再怎么刻意,也没换到她舅的在意。
来了?你……
侯德林操一口外地话,面无表情地朝二婶说了这句,再没二句。
侯德林微胖,光亮着头,一身酱灰色中装,锦缎闪烁的面料,团着一身拳头大小的图案。他五十岁左右,南方人。他的手里拿着个浅蓝色塑料洒水壶,正在给花坛围栏上摆放的几盆花洒水。花朵挺精神,绿肥红瘦。
他们被晾到了门口,很尴尬一气,二婶说,来,咱们进去吧。
四眼当时很想捩头回村,但不知是哪根筋,让他改了主意。他低着头,像个罪人样随着二婶进了侯家。
这人如此小气!四眼心里发狠地骂着小驼子侯德林。
四眼和我们形容侯德林家里好东西的时候,还不时从嘴角流着哈喇子。我们这些穷小子,哪见过什么金银财宝?四眼的详述,管他是不是夸大,说得我们心动了。
那段日子,我们都穷到极限。是一个叫秦得先的,让我们四人一拍即合。
四眼爱玩手机,他迷恋上一个主播。他家两弟兄,父母实诚得像石头一样,老大毕业后,去县里单位上班了。四眼好吃懒做,开始哥还说教他几句,后来话也不想和他说了。他就自由散漫,没钱跑两天摩的。他前额的头发开始谢顶,脑门原来四只眼的样子,添些丘壑,更形象了。关于主播,据他说,那女的,真是美绝。他一天都给那个美女刷金币,卡里那点钱,怎能经受起这样折腾,没多久就见了底。
驴脸爱赌,屁股早就债台高筑。有次,他悄声戏谑,假如有人拉他抢银行,他都乐意。所以,去瓦窑镇偷窃,驴脸吴老根双手赞成。
只是卷毛有点不乐意,这人练武出身,一直帮工头催债,百分比拿得很高,赚钱光明正大。现在被我们拉下水沟,成了窃贼,心里面总觉有点吃亏。
“他娘的,现在干啥不比做这勾当强?”
我当然也不情愿做。我提醒自己:选择行窃,可是犯罪。但后来至少三个原因,让我说服了自己,一是四眼的教唆;二是秦得先的游说;三也是最重要的,我需要钱。我爱慕虚荣,大学毕业都两年多了,却一直没找到工作,总不能一直啃老。我娘有眼疼病,还坚持去塑料大棚做工。而自己,一天都泡在网上漫游那些《暗夜精灵》类的游戏不能自拔,还是人吗?
那天,我来秦得先两间临街的铺面时,他们早到了。卷毛说,要这么多人干吗?我看得出,卷毛怪怪的眼色,显然对我这个学生味的人不大喜欢。
秦得先散过烟后,坐下来。他却说,多个人就多份力,外面照看,也要人手,让他去吧,侯家的货多呢,多带个袋子,没准都比他那一份要多。
卷毛没再说啥,另外几位自然都是弟兄,眼神告诉我所有意思:来吧,弟兄们一块干!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我那天在秦得先家喝高了,十几块钱的散白酒,喝了两大碗。
择日,我们白天都睡饱觉,准备晚上动手。
我们里边还数卷毛年长,他也沉稳,整个行动都是他的策划。此前,他明确要求我们,一是不许带烟带火带手机;二是不许咳嗽出声,尽量脸伏地;三是到时手脚麻利点,免得成了拖油瓶;四也是最关键的,假如谁不小心被弄进去了,打死不能点别人,只许忍着,同伙会等你出来,帮你照顾父母等等。
十冬腊月的,卷毛一通近似法令的话,更加重了我的胆怯。我浑身打几个颤,片刻间,甚至都有点后悔加入他们了。贴地随他们伏几小时,整个瓦窑镇,安静得要死。侯家的韩宝斋,是个大四合院,靠西,有一处最低的院墙,也有七八尺高,其余都够丈余,阴森森的夜色下,尽显威严。
卷毛出手捅身边一个,一个捅一个,我们摸到了西墙根。这都事先约定好了,卷毛让我做人梯底座。意思你既然敢来,好,那你就做最累的营生吧。我有把憨力气,不会被这点辛苦吓倒,只要能赚到,这算什么。
他们一个个攀援而上,我的脖颈,就是他们的阶梯。等我最后一个上,卷毛给我递下个绳梯。我的腿有点发怵,脑门汗珠扑棱一把。但我牙一咬,还是上去了。里面是间小房,却也特别结实。我们都又伏到房皮上,呼呼的风声,感觉院里的狗,开始吠叫的前奏。
卷毛摸黑给院儿丢下点什么,隐约听到有吃东西的声音,过十几分钟,他不知从哪,找到块小石头,朝院里一丢。没有动静,显然狗已被拿下。我不由得佩服起他来。
他眼前一忽闪,就没了。原来过后才知道,他去掐了视频的监控线。这下,让侯家彻底沦陷。
我们都首次做贼,做贼心虚,太他娘的精确。
从战战兢兢翻墙,到入室黑摸,那真是踩着云朵般的脚虚。对,脚都是没有力气的。然而,这地方真奇了怪,虽说卷毛掐了视频监控,蒙了狗,锁了他们睡的屋子,但怎么说都是黑道行为,不可能没有响动。
然而,我们却像来到一个无人看管的宝库,我们不慎会碰翻个什么东西,也还是不会引发其他反应,这莫非真的是苍天在保佑?
“天稍亮点,就见收成,开分。”
从侯家撤出的路上,驴脸吴老根禁不住地自言自语。他还朝着我们几个身上的袋子摸来摸去,摸出些咔嚓声。
你能不能轻点。我呵斥他。他却嘿嘿地发出笑声。
“都规矩点,德性!”
卷毛很看不起驴脸,并用手背打他。但卷毛警告的,却是大家。
稍顿了一会,卷毛说:“饿了,等会我们找地方买点东西垫补一下肚。”
一夜折腾,肚里早没了可支撑的东西,确实该找个地方填填肚皮了。
冷风仍旧呼啸。我抬手看下腕表,四点五十了。
我的肚子口前,上衣和腰芯的同一位置,有兩道纽扣不知道啥时候掉了,这直接给了冷风可钻的空子。我一时纳闷:该死的小纽扣,是什么时候掉的呢?也许,大概是我太过惊慌,被什么突出的地方挂了去,比如门上的把手。也有可能是那些抽屉的某个手柄。侯德林家的家具太多这样的凹凸机关,挂去个纽扣,再平常不过,何况还是在惊慌失措下掉了的。我想,现在要是有点带子什么的就好了,废鞋带儿也行,可以拦腰系上一下,可惜没有。我背上的袋子,其实也算最轻的一个,他们只吩咐我注点意:有几个瓷器瓶子也许价值连城。这样的宝贝,我们可从来没有见过,更不知道值多少钱。我虽然做了他们里面最轻松的营生,却并不感到低于他们的努力。假设这些瓶瓶罐罐真的很值钱,没准我还更比他们的贡献大呢。这一路上,为了操心它们,我可是费尽了心思,何止掉个纽扣,就差捂怀里给它们喂奶了,哪还顾得肚子口被冷风顶,此刻,它拧着一股劲,老有什么想往出滚……
凌晨四点五十,十一月的天气滴水成冰。离天明越来越近了。瓦窑镇的上空开始微白,墙角前的东西,也开始微微显现。我们背靠着的这地方前不远处就是一个饭店,乌蒙蒙看到门楣的上方写着“回头客刀削面”几个字。想起刀削面,我的舌苔瞬间溢出一股涎水,大口吞了。真的是好期待那臊子面下咽的感觉,咕噜,痛快又过瘾!
关于接头地点和暗号,作为中介秦得先事先已经帮我们联系好了:五点半至六点,在城南河槽老桥下面的第二个桥墩见面;暗号:要米吗?对方答:本地的,我全收。他还提醒我们:中间一定要停顿,否则就不是自己人。确认没错之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清不欠,过后老死不相往来。
这堪比荒野行动里不对暗号都不知谁是队友的游戏规则,还蛮有意思的,加上瓦窑镇这地界儿,侯家那个老蠢猪,偏偏守着一座金山。真是占足天时地利人和,不去偷他偷谁?这犹如探囊取物的好事,换谁都心潮澎湃。秦得先说,一夜过后你们就成有钱人了,虽说是风险大点,可收成更大,富贵险中求,到时候发财了,你们不要都成了白眼狼,忘了挖井人啊。
此刻,我们已到了城南,距河槽老桥也不太远。瓦窑镇就几条街,不算笔直,但也没多少弯曲。让我们兴奋的是,不用带着赃物四处逃窜。早先时我们听卷毛说,道上大哥们讲过,劫个目标容易,逃匿和销赃难。我们这次不存在,我们这次犹如校园长跑接力,只做第一棒,不出瓦窑镇就有人接走下一棒。再说,我们的脸都戴着女士黑丝袜做的头套,是蒙面贼,谁也认不出,钱到手一四开,完毕就鸟兽散。
瓦窑镇城南河槽,是个干河沟,每年只到夏季,才有几天浑浊的浅河水,现在那里除了枯草残雪,就是人们倾倒的垃圾。
“他娘的忘了带点吃的来。”
“是啊,这要等到多时?”
四眼驴脸看着那个乌蒙蒙的“刀削面”馆发牢骚。面馆那边没有一丝动静。
“少废话,都乖乖待着,完事吃满汉全席,没人干涉你!”卷毛成了我们实际的撑腰人,他骂谁,都没脾气返嘴。
看来,想提前给肚子填点东西是不可能了。现在,我们只有好好地躲在这里。还能怎么样。时间已到了五点二十,这会儿地上的道路和错落的街区铺面,开始彻底现身。偶尔一个人,骑着摩的从路口风驰而过,向西驶去,这让我们后背发凉。他们大约是去镇西陶瓷厂上早班的工人。
我们现在的位置,刚好是在瓦窑镇南的边区,背后那堵墙可以避风,墙根是个能湮住半个身子的浅沟。真是好,就像专门给我们做好的掩体。这地方地形也略显高点,视界开阔,正好给了我们看到整个河槽的方便。我不由得佩服起卷毛,是他提前踩好路线,才做到基本没有走弯路。
我大学四年的经历,练就了熬时间等车的耐力。这一点我比他们略胜一筹。借着微光,我看河槽下那座影绰的桥,并估摸第二个桥墩的位置。奇怪的是,此刻,我又想起大学时的女同学柳生。柳生是省城一家裁缝店老板娘的大眼千金,平素并不多么娇气,却将自己吃不完的饭票偷偷塞给我。她现在怎么样?她都很好吧?
柳生是个个性很强的女孩,这一点颇像她妈。她妈早年因与丈夫性格不合,离婚后,自谋生路,在省城做过洗碗工,给宾馆打过杂,后来做了裁缝铺老板的学徒,终于发展成自己拥有店铺的裁缝店老板娘。柳生说,她妈就是个男人,她也情愿老妈就是她的老爸。而柳生,在他们私下相处的两年,从未动过家里什么,也不动我什么。她就那么笑着,看我,完毕,转身离开。我其实知道的,她也去做过街头发传单的女孩。一次做志愿者活动,回来后却给我买了雪白的衬衫。
柳生喜欢笑,那张好看的脸,是我前边最明亮的光。但她却照不清楚我现在脚前的路,因为我不敢正视她。
从我们现在的位置到远处桥下,约莫一百二十多米,中间过个斜坡,坡上生活垃圾塑料袋五颜六色。秦得先吩咐我们,那些人不会给你们电话,连短信都不发,只听接头暗号。这样也好,所以卷毛要求我们此次行动一律不带手机,以免节外生枝。
“有手机就好了,多无聊。”
“你屁股难受,痒吗?”
我对他们的无聊口角不感兴趣。我说,你们看?
他们大约陷入了一个话题的漩涡,没有理我。
我再次压着气说,你们看!我還慌张地用手拉了谁一把,你们快看!
天色已经渐次泛白,再过一个小时,就会见到太阳。瓦窑镇和北方稍大点的村庄差不多,砖墙、屋脊红瓦,道路稍宽点,电杆的四股线上,这时候落着几只麻雀。
他们的神经像被我刺了一针,手紧攥着蛇皮袋子,头杵地皮眼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河槽。
隆冬,地皮铁硬磕扎下颏,但我们不去管,这时几个黑影从远处对岸的小路走下河槽,向第二个桥墩走去。河槽南岸滩涂再向前去,是一片树林,一辆黑色小车树丛间露着车尾巴。
来了!
我心一紧,看着卷毛,他们也看他。
“你俩在这儿不要动,徐平跟我先过去,摆手你们再下。”
卷毛说完,就拉住我往后面的深处退。我们从一个豁口斜坡下去。河槽长了很茂密的草,枯了,走着脚下嚓嚓作响。卷毛说,自然点,你一句话不说,跟着就行了。我说嗯。卷毛似乎不大放心,又说,看我的眼色行事。我说。明白。
河槽里的风更大,我的牙床上下打架。我用双手裹着肚子,该死的纽扣我已经顾不得去恨它了。我看着前面那座高悬的桥,那是一座废弃了的高架桥,隐约听村老人说起过修它的历史,大概是轰轰烈烈年代的产物,故事都被岁月埋没了。现在,桥上面的渠槽,已是好多残缺豁口。桥距河槽最深处有十几米高,第二个桥墩,恰好在最深处。
我们小心翼翼很淡定地迈步走去,三十,二十,十米。
一二三四五,他们一共来了五个人。我跟着卷毛。我的个子要比卷毛大些,应该是我们四个里面最高的。卷毛也就是看上我这个的吧?那五人黑衣帽,一个还戴着鸭舌帽,一概是墨镜。有两人低声嘀咕什么,嘴里叼着烟卷。他们已到了第二个桥墩下。我们也抵近第二个桥墩。
卷毛摸出支烟,上去找鸭舌帽借火,但他却不说话。等把烟对燃,深吸了一口,吐一个烟圈。
“要米吗?”
“本地的,我全收。”
对接无误,一切正常。卷毛回头告诉我不要走动,就这里等着,他和鸭舌帽去一个稍远点的地方比划着什么。他们另外几个,有的看桥墩,或者低头踢脚下的草,有的手插在裤兜四顾。我和他们一样,只是捱时间。
约莫片刻的工夫,卷毛过来耳语:“你和他们取货,要快!”
我明白,这里有他牵制,没事了。
我已经不再在乎多跑几个来回,只要梦想成真,干他娘的多少都乐意。
我兴奋地嘱咐驴脸四眼,路上慢点,尤其前面那个坡,一定脚后跟吃点劲,到嘴的肥肉不能毁在地头。这个还是我来,里面有些瓶子。
临近第二个桥墩的右侧,我看到几丛柽柳栖着一群麻雀,有五六只,或者七八只。风中的它们先是在河槽里飞快地觅食什么,上蹿下跳,被我们惊扰了,蓦地腾起,跃上柽柳的枝头。
冬天麻雀不好觅食,大风不是它们的障碍,这和我们不好找钱一样。我们虽顶风行走却大汗淋漓,卷毛笑脸对着鸭舌帽说:“大哥验货吧。”鸭舌帽随即划拉一下手,另外几个就扛起袋子朝树林的方向去了。他们没有清点。鸭舌帽说,点个屁,你当在柜台买东西?真是菜鸟!卷毛说,钱呢?鸭舌帽从上衣兜随手两根指头夹出一张卡,甩给卷毛,这是一百万,密码写在后背,你们应该见好就收。
鸭舌帽的最后一句什么意思?本来说好的现金,干吗成了卡?谁知道是不是有诈?卷毛第一个上去要掐住鸭舌帽的手腕,但他不知道怎么,反而被鸭舌帽一把就扭起来,将他胳膊反剪到后背,单膝跪蹲地上。
“给你们看个东西。”
只见鸭舌帽不紧不慢,腾出一只手从背后的腰带抽出一把枪!直顶卷毛的太阳穴。兄弟,真的不想难为你们,见好就收啊?
那几丛柽柳树枝上的麻雀,还在上蹿下跳觅食,它们简直是在顶风飞舞。鸭舌帽们没有逗留多久,他们冲着南岸的树林走去,最后,那林子也就剩一尾车子启动后旋起的扬尘……
东方,太阳贪婪的舌头红橙橙舔过地上所有裸露着的事物。那废桥,此刻像个死人的骨架,横在苏醒了的河槽之上。我们四个,像四枚被夜色这件衣裳遗弃了的纽扣,很不规则地丢到了第二个桥墩下面。一时间,我们像没了灵魂,呼吸近似游丝。
桥下冷风中,阳光回荡,只有驴脸吴老根撕心裂肺的粗口回荡。
四眼蹲地呜呜哭了。卷毛把手里的卡高高举起说,我们不是还有这个吗?一百万他娘的也值!都给我振作起来,不要死了娘老子似的没出息,这种事咱只能认倒霉,你们饿不?走,去找个店铺吃点东西去!
我们走出河槽,没了赃物卸下头套,我们泰若安然不少。瓦窑镇街上已经开始活络起来。一些褪色的彩旗风中摇簇,街道两边的树杆干扎扎杵向天空,有的树死了,上半截被截掉,做成了街铺的柱子,再搭些蓝色彩钢瓦,下面就是一个早市摊位,油烟缭绕。再靠前点,小广场上三三两两晨练的大妈,穿着臃肿的棉衣依旧在“咚咚锵”的节奏下跳舞。现如今的老人,什么样怪表情的都有。她们脸上的皱纹,堆积着岁月积怨,仿佛看到的人,都是她们的债主。我片刻反感起她们。我发疯地在内心横着,恨着,嘶叫着,就跟野狼似的,“他娘的,我们这群菜鸟,被人家耍了!”
我们走过几个早餐店,包括那家“回头客刀削面馆”,但都没有止步。我们知道,我们是在找银行的ATM机!卷毛始终走在最前面。
卷毛说这是中行卡,我们必须要到中国银行网点去取,否则是会收取手续费的。我们都垂头丧气像霜打的茄子。四眼自己倒更像个犯错的孩子,眼里一直含着泪。我们一直快走到城中附近,才找到个银行点,在自助间,卷毛很熟练地插进去卡,按照卡背写好的数字输入密码,查询余额……
卷毛到底没有控制住,和驴脸一样,丢出一句粗鲁的国骂。他从ATM机侧身退后,示意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些钱到底是多少的我们。我将脖子伸长,四千!我看到的是4000.00这个数。这时,我也特别想和驴脸卷毛一样大骂一下,但我没有,我笑了,很轻松也很坦然。很不错哥们,咱们都成窃贼了,窃贼会饿着肚子到处追ATM机吗?还不快点吃饭?
进这个自助银行时,我就扫了下四周,紧挨的,是个叫“刘嫂豆脑”的小吃摊。我们每人分得一千块钱,那天机子里提出的都是崭新的人民币。我说,今天我请客吧,喝点散装酒,要个扒鸡。这鬼天气快八点了,还是这样冷!
48℃散装酒,一只扒鸡,两碟小菜每人一份豆脑加油条。
我有个发现,卷毛从一开始到现在,都特别低沉,完全没了一个“大哥”的模样。但我只是心里感觉,没说出不合时宜的话。他和我们一样大开吃相,鼻涕汗珠稀里哗啦。我们实在太饿了,从昨夜起滴水未进!
我们醉了,白天有点黏糊的阳光下,瓦窑镇在我们的脚下变成了柔软的波浪。
日子随岁月浮沉,一帧枯萎的树叶从上边的树梢滑落下来。
现在,已是阳春三月了。
我重新找出复习资料,准备去考个司法助理员的职位。游戏那玩意儿太害人,我决心戒绝。
关于那次偷窃失手,我再没去提起过,权当这件事是个荒唐的梦影,过了就过去吧。可怎么说,也是自己阴暗角落的一个烙印,逃避不代表不存在,尤其是触犯了法律的行为,任何细小的闪失,都是一种麻烦。想到这里,我的后脊梁不由发冷。但我并未后悔,那种没用的情绪,越想只会越后怕。
某天,四眼来了,他找我借钱。他那个发痒的手,每天通过手机给一个主播打赏,就得百十块只多没少,这样的无底洞谁也难填满的。
“我去找过秦得先了。”他说。
我问他,那又能怎么样?我的口气传递给他:我已经对那件事感到无比羞愧。但这不影响他的述说。他给我透露了好多事后的讯息。
四眼实在想不通,就去找瘸子秦得先理论。一切都是通过他这根管道牵线搭桥,我们被玩,他会不知道?果然,四眼去找这人的时候,秦早已没了踪影。接着他去侯德林家附近打探消息,那地方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结果连侯德林一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四眼就听到了很多道听途说,有的说,侯家被劫一空,他们遇到了仇家,瓦窑镇实在待不下去了,就举家迁回了老家河南。有的说,侯德林外面养着小三,早就和老婆想离婚,但不成,于是自己来一场被劫假象,将多年财物转移到情人那边,于是比翼雙飞,剩下老婆孩子只好回老家去了。还有人说,侯家出事不久,警方就介入调查,并以“瓦窑镇失窃案”立案侦查,简称“瓦窑镇案”,同时有重大发现,在现场罪犯留下两个形状不同的“纽扣”,并有杂沓脚印毛发。但侯家既不报案也未起诉,甚至希望警方不再追查,大事化小,不知何意?这个侯德林,太阴暗诡诈了!四眼骂着解气。我说,都是道听途说,不能太相信,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四眼继续感慨。他在这程事上也算是个枢纽,难怪会更加在意。他猜测我们里面有内奸,正是卷毛。所有这些都是侯德林自己导演的一场闹剧,即利用“苦肉计”一石三鸟,化解了家庭矛盾,远离了生意场上的宿怨冤家。这种有钱人,真的太坏!他娘的简直是鬼磨一起推!
“驴脸最近咋样?叫他注点意。”我一边问,一边想扭转他的情绪重心。
好像赢了不少,我昨天去见他,喜眉笑脸地给我烟抽。他早不在乎那事了。四眼这样说着,头就低下来,貌似很失落。一切都会过去,我其实也早不咋太挂记那些了,希望你也能看开点。有什么新想法?我随口问。四眼说,没有,能有什么想法?现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再去劫一次侯德林!可惜这王八蛋不在了!
我忽然萌生一个让四眼改变心思的念头,我说,你不妨也去做回主播,这样既可以和你的小主长久保持联络,自己也有个事做。
切,算了吧,我这形象。
四眼说完陷入许久的沉默。忽然他的眼睛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说,徐平,你说他们给我们的那一千块钱啥意思?劳务费?还是封口费?他娘的,我真是想不明白,咱们即便是群菜鸟,再咋蠢,也算窃贼是不?就这样被人家玩成了大傻逼!至少要尊重一下我们的职业好不好?四眼接着说,徐平,你读书多,知道也多,你说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竟然有枪!难道是便衣?那又为何不把我们抓起来?要不就是黑道上的?真是奇了怪!暗号天衣无缝!徐平,你别他娘不吱声,这份羞辱,你们不在乎,反正我觉得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说完,四眼高高的额下好像真变成了四只眼,让人折服给他取这个外号的人真神了。
四眼走后,我的耳边还萦绕着“傻逼”的余音,甚至有点“懵逼”。
刚才四眼说“至少要尊重一下我们的职业”。我噗嗤笑了,窃贼难道也算个“职业”吗?
我翻开自己准备考试的学习资料,《刑法》关于盗窃罪有如下量刑:盗窃公私财物,数额较大或者多次盗窃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这条,我们是够了。但是,我遍查其他条款,也没有列出编造失窃假象的定罪,只有制造财产失窃假象向保险要求赔偿的内容。难道侯德林还有另外的索赔?
我和四眼一样,实在想不明白现在的世道人心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只听说“城市套路深,我想回农村”的流言早成了口头禅。一个小小瓦窑镇,套路都这样深,何况城市,我也是醉了。
我开始逃避那天发生的一切。我决心用学习挽回被游戏占去太多的宝贵时间。虽然偶尔倦意来了,还会不由自主拿起手机玩点小游戏。
某夜,我睡着后进入一个梦境,梦到自己竟然考上了审判员,而且正在审一桩要案。我正襟危坐,看着下面受审的几个嫌犯,不,是四个:卷毛刘超、四眼王贵相,驴脸吴老根;还有,竟然还有另一个我自己:徐平。他们的身后,立着几个没有表情的警察。
那个上午,充足的阳光水一样从几个高大的挽着窗帘的窗口射进来。大厅内,我面对你们,心情更像是你们忧郁的心情一样。不知为什么,我用手指头点着你们:卷毛、四眼,吴老根,还有我自己。你们都是垃圾,不是人!连罪人也不是!尤其四眼,你更垃圾,他们可是你的亲戚,你都能下得去手?想想还有谁,你不能下手去坑害的?
就在我痛快咒骂他们的时候,嫌犯席上的卷毛和四眼面面相觑,冷冷地对着我笑了,驴脸不吱声,傲慢地高昂着脸,仿佛睡着了。他们在藐视法庭,这让我更加义愤填膺。我将建议合议庭,以藐视法庭罪对他们予以重惩重判!嫌犯席的那个“我”,却着急地想抬起手来示意我什么,但被铐着双手,让他没好意思抬起,他克制着,仿佛在为我保持着一种代表尊严的东西。我就问:徐平,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希望你如实陈述,以求法律对你从轻处罚。
同一时间,我切换回嫌犯自己。我看着气宇昂扬的“我”,正陶醉在审判包括自己在内的嫌犯那种威武庄严的心境下不能自拔。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们不是同伙!
什么?你说什么?
我没做什么,只是掉了两颗纽扣。
什么?你说什么纽扣?
你衣服上的纽扣,不是也掉了一颗吗?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你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真的。
此刻身为法官,尊严远不止是我自己的。但我看他如此认真,且还是另一个我,应该不会骗我,于是下意识地摸摸,果然,这身法袍的对襟下方,不知啥时候弄丢一颗纽扣,好奇怪……
片刻鸦雀无声。我宣布休庭。我将梦里的法槌高高地举起……
已是傍晚。最近我脑袋里好像虚实发生了错乱,时间顺序也在摇摆不定。在帮着家里整修院儿菜席的间隙时,我想起离校的一幕。我拉住她的手,她不是很讨厌却抽出去了。她头低着。身边夜虫吱吱叫。咱们都大了,要现实一点,她说,你好好备考吧,我等你的好消息。我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
我大汗淋漓地在电脑桌前盯着显示屏,手指使劲敲击键盘!我一下下地敲击,《战狼游戏》的一座座城池,在我面前沦陷坍塌……老板站在我跟前,他丑陋的脸色看着我,催我还贷。我说放心,很快就会还你,差不下这几个小钱。我恨透他了,这一年光他的游戏厅,就弄没两万块!太坑了!
柳生是在一个下雨天,给我送来学习资料的。这些资料你带回去,都是文科生毕业我买下的,有法律,有申论,也有行测,或许对你有用。我想再次拉下她的手,她却只将资料放下,头也不回,就走远了。雨中的她,没有带伞。
我后来在那些资料的书页,发现了好多树叶,是我们学校高耸入云的梧桐树叶,每一份里面,都有一两枚。这些树叶厚厚的,都张着五个长长的角,像極了一把手。它们上面纹理清晰,像手背上血管似的舒展着。柳生是个特别有心机的人,我似乎忽然明白了她的某些意思,这些树叶的潜台词,莫不就像是一个个高悬的巴掌?时刻在警示着我,希望我该怎么去做,不该去做什么的吗?可惜,我辜负了她。柳生的脸有点微圆,微胖,但是可爱的。她的笑现在我都不敢太多翻出来。我只默念着:柳生,现在你都还好吗?
我忽然想起了,我是在侯家翻墙的时候,将纽扣弄丢的;而法袍上的,可从未动过,怎么也会弄丢?也或者,它们原本就忘了钉上去……
在路过厨房时,我看到了一把刀,是把很好看的厨工刀,刀背有斑纹和镶嵌着的龙身,劈在一个菜墩上,凹腰的曲线像极了一个帅气的身影。我还从刀面看到一张脸!这把刀的刀面锃光瓦亮,太像一面镜子了,一丝不差折出一张丑陋的脸。我好像见过他,是老板?抑或是另一个我嫉恨的人。
真是冤家路窄。“我杀了你!”我操起这把刀就冲那人砍去!可是砍了个空,他却不见了。一下惊醒,我坐起来,于夜色下良久沉思:这可不行,会抑郁的,我要学会淡忘。
夜色空茫,生活被惯性平复,瓦窑镇开始从我的视界淡去,这也是我所期待的结果。不料前日传来吴老根住院的消息,说是与人打架致左眼底内出血,恐要失明了。怎么回事?会不会又是这些猪脑在内讧?
我正思忖择时问下四眼,他倒主动找上门来联系我了。
是个乌云密布的傍晚,我收到四眼发来的短信:
“徐平,对不住了兄弟,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愚弄,这段日子,我天天失眠,睡不踏实,真像迷路的单身狗了。不过,我现在不想再沉默,我打定主意去撕破他们的嘴脸,我要说出真相!哪怕去服刑也好。我去自首了!”
读过这则短信,我霎时懵逼,嘴张得半天怔在原地,像个傻子被时间钉住了……
转而,我又冷笑,觉得我们这几个夜鼠也是罪有应得。四眼这样做,有他的道理,随他去吧。
其时,屋外阴沉的上空擦过一道雷电,不一会就下起了大雨。劲风穿窗而入,像只黑手,乘着无尽夜色,把屋内桌面上的备考资料吹散一地。
【作者简介】张全友,本名张全有,山西怀仁人。有小说在 《山花》 《飞天》 《芙蓉》《清明》《黄河》《野草》《中国作家》等刊发表。出版小说集 《阡陌》 《豌豆黑豆和扁豆》 。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