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城镇化带来代际空间分离的背景下,农村家庭养老功能有所弱化,老年人缺乏精神慰藉问题随之显现。作为扩大化的“家”,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对老年人精神需求的满足有着促进作用。在转型期,留守预期下的养老需求耦合以及熟人社会的去阶层效应,构成老年人面向村庄交往的展开基础,但这种依托村庄社会、通过主体交往的日常化精神慰藉路径如今遭遇多重挑战,具体表现为闲暇时间短缺带来的退而无休、公共空间式微带来的无处可寻、工具理性笼罩带来的文化限权、土地权属固化带来的利益脱嵌。为此,可以借助家庭政策供给与治理规则嵌入、加快自治组织引领与留守主体整合、推动积极老龄化理念传播与精英示范、引导农地确权模式创新与议题设置来拓展老年人面向村庄交往所需的时间自由度、空间公共性、文化友好性和关系弹性化,从而助力老年人实现从活着到生活的价值增值。
[关键词] 农村老年人;社会交往;精神慰藉;低成本;高福利
[DOI编号]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3.011
[中图分类号] C913.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0544(2024)03-0099-1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村庄治理现代化的区域差异研究”(18ASH002)。
作者简介:王进文(1993—),男,社会学博士,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
伴随社会生产力和医疗保健技术的快速发展,人口老龄化已经从西方困扰逐步演变为全球议题。作为起步晚但增长快的后发压缩型国家,中国仅仅用了20年左右的时间便迈入中度人口老龄化阶段,而且这种增长势头大概要到21世纪五六十年代才会达到顶峰,并将继续维持30%左右的老龄化水平。在整个不断增长区间中,2015—2035年是我国社会抚养比相对较低、老年人口结构相对最年轻的时间段[1](p140),因此能否抓住这个关键窗口期并在其中有所作为、做好准备工作,将直接影响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的实施效果。从区域差异来看,经济发展水平的城乡失衡与人口老龄化水平的城乡倒置,凸显了农村作为老龄社会治理突破口的一线位置。近些年来,农村老年人作为流动时代的留守对象,其精神孤独、自我排斥等心理健康状况日益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但低成本、高福利的老年人精神慰藉实现路径尚未被探索出来,既有研究的理论贫困呼唤着基层经验中的实践智慧。这是本文结合多地农村调研经验提出“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重建”这一路径的起点。
一、问题的提出:农村老年人精神慰藉的“困”与“解”
就人的生物性来说,衰老是一个自然进程,属于个体及其家庭的关心事项,但随着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与医疗保障技术的进步,当前整个社会人口结构都在逐渐老化,这样,不仅原先困顿于西方国家的人口老龄化问题正在成为全球议题,而且微观生命老化的个体历程也愈发关联起宏观人口结构中的公共政策。作为一个后发压缩型国家,中国人口老龄化虽然起步晚,但是增长速度快。从区域差异来看,受到城镇化进程和打工经济模式的助推,农村中青年群体大量流向城市务工定居,由此塑造出我国人口老龄化水平的城乡倒置特征。
与以往不同的是,出于对婚姻稳定性、儿童教育等因素的综合考虑,农村年轻子代越来越多地选择举家进城模式,而不是单身一人或夫妻进城。从结果来看,这种模式保证了子代家庭关系和谐与情感能量传递,但同时让子代反馈父代的传统家庭养老模式难以为继。诚然,与西方“国家—个人”的二元关系结构不同,中国社会呈现出来的是“国家—家庭—个人”三元关系模式,其中,家庭并不是现代化理论所指称的那样不足轻重,也并不是“作为整个社会结构的一小部分”[2](p4),相反,它既是家庭成员走向村庄这一公共领域的基本凭借,也是获取经济支持的倚靠对象,更是其实现生命价值和伦理意义的首属场域。因此,仅仅从经济方面来谈家庭关系是不全面的,還应该看到家庭成员在精神方面的赡养作用[3](p12-14)。
作为生产生活一体化的基本单位,家庭具有经济支持、生活照料与精神赡养的养老传统,但它在集体化时期一度遭到“中断”。即便在改革开放之后,高涨的生活成本与沉重的农业税费也给农民家庭带来不小压力,因为经济资源分配流向问题争吵不休的家庭案例并不少见,有些老人因为气不过而选择自杀的情况也时有发生,甚至有些地方建构出一套“老了就该死”的“自杀秩序”[4](p165)。在此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学者倾向于从资源视角切入,要求国家加大对农村养老服务和公共政策的支持力度,提高老年人的物质生活质量,解决生活照料难题。作为回应,国家取消了农业税费,提高了农村基础养老金,老年人的经济贫困问题由此得到了大幅缓解。当下,农村养老保障体系逐步建立健全与“女儿养老”模式的日渐风靡,已然使留守老人摆脱了温饱达标的底线养老困境,但这种物质上的温饱有余正在遭遇精神上的情感空虚,可谓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究其原因,由于深度嵌入市场务工体系,当前外出务工的农村中青年群体已经被市场系统所围困,基本只是在特殊时点(如过年或老人生大病)返乡,而平时仅仅不定频次打电话问候,常回家看看近乎成了老年人最大的情感奢求。面对这种长期的家庭代际空间分离和主体交往缺场,他们的自我边缘、安全感低、精神孤寂等心理健康问题日益进入公众视野。站在积极老龄化的立场,如何找到一条“低成本、高福利”的农村老年人精神慰藉路径,已经成为21世纪向社会科学共同体提出的重大时代课题和学术命题。
学界较长时期以来持续关注农村老年人的精神慰藉需求满足问题,并形成颇丰的研究成果,但多数研究是沿着心理学的个体干预方法展开的。比如有学者认为,通过经常性的体育锻炼,老年人的个体认知灵活性和应对敏捷度将有所提高,容易产生一种精神上的超越体验,从而强化自身的掌控感与价值感以及心理弹性水平[5](p191-194)。然而,这种由专业人员实施的个体干预服务模式超脱了我国未富先老的国情现实,因此只能在某些特定地区、特定人群中才有适用的可行空间。不同于这种个体化的心理治疗服务,孙薇薇与景军提出了社会心理服务的社区干预方案,即在社区层面推动友邻关系整合与村庄社会关联,营造适配农村老年人认知层次与能力结构的社会交往氛围,这种方法被认为能够强化个人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拓展老年人获取精神慰藉的主体范围和支持结构[6](p22)。正是因为“一个人必须与他人保持接触与交往,否则他就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不能过人的生活”[7](p10),社会交往才越发凸显出在满足农村老年人精神需求与情感空缺时的中坚作用。
多数农村老年人社会交往的空间范域基本拘囿于家庭内部与所在熟人村落,但由于家庭成员的长期缺场,面向村庄社会渐渐成为老年人社会交往的重要实践场景和呈现方式。具体来讲,身处乡土社会,一方面老年人对村庄人/物高度熟悉使其社会交往过程更加自然和顺意,另一方面村庄生活生产实践具有一体化、总体性的特点,使得彼此间的人际交往更多穿插在这些日常性活动之中,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展开。从结果来看,这种社会交往可以产生对自己和他人的责任感,增加互惠互益和相互支持,减少心理焦虑与孤独情绪[8](p80-82)。有学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在转型时期,农村老年人既不会作为客体被动地接受心理关怀服务,也不会仅仅满足于与文化公共品“物”的互动,而是更容易实现于村庄主体间性的日常社会交往中[9](p73-80)。相对来说,这是一条比较低成本、可操作、日常化的精神慰藉途径[10](p59-69)。
然而,现代性进村背景下,乡村社会的基础结构和日常生活秩序发生了大转型。其中,作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剧目,老年人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实践越来越难以展开,其精神面貌与生活状态也因此深受影响。针对这一现状,既有研究着墨甚少,这给本文的推进留下了足够的表述空间。本文以社会交往为核心概念,以农村老年人精神慰藉需求满足为指向,着重分析转型农村老年人社会交往的运行基础、实践困境与突围路径,并概要性地廓清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重建过程中应该持守的实践立场。对上述问题的有效回应,既是助力农村老年人过上美好晚年生活的应有之义,也是以面对社会、改造社会的态度重构社会科学(尤其是老年社会学)合法性的现实抉择。
二、何以可能:农村老年人社会交往展开的支持条件
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迄今为止的一切交往都只是一定条件下的个人交往,而不是单纯的个人交往,这是因为只有在真正的集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才能获得主体间性和形式纯粹的交往体验。我国农村地区老年人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不是随心随意就能发生了的,它同样需要依托村庄内部的相关支持条件才能进行。而养老需求耦合机制、去阶层分化机制构成当前农村老年人进行社会交往的支持条件。
(一)需求耦合:老年人面向村庄交往的主体动力
在城乡推拉力作用下,农村中青年群体基本上都进入城市寻求务工或发展机会,并在“干中学”的过程中习得了城市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观念,甚至在很多时候他们对城市社会的熟悉程度远高于所在家乡。但受到经济变现能力与乡土情结观念的双重约束,老年人通常有着较为确定的留守预期和在村期待。父子两代(家庭)很可能会因为居住空间分离和身体缺场而无法形成经常性的面对面互动。除了物理空间受阻之外,代际间的文化区隔也会影响老年人在家庭内部的社会交往体验和情感表达意愿,最常见的事例便是年轻一代即便在饭桌上也常常拿着手机,低着头忙着处理“远距离”的公务或私事,而对来自父代的“近距离”问候则更多表现出一问一答式的交往模式,因此父子两代难以通过交谈形成情感共振与情感反馈,于是才有老年人在调研访谈现场发出的“既然说了也不听,那就算了,别自讨没趣”的慨叹。
在“家本位”的伦理规定下,老年父代只是偶尔发发牢骚,而不会向其他村民表露自身的不满情绪,以免子代落个“不懂事”乃至“不孝”的名声。当家庭交往机会空间大幅减缩之后,过去一度承担化解从家庭中溢出的养老问题的村庄——作为扩大化的“家”,便成了老年人寻求社会交往和精神支持的空间依托。究其原因,在村庄中,多数留守老人的年龄结构、健康状况与心理特征具有很强的同质性和相似性,他们或多或少地遭遇着精神慰藉困境,这种相对一致的養老需求使得他们更有动力去相互交往和彼此关照。农村独居老人通常比与子女住在一起的老人更能接受超出家庭之外的非传统养老方式(比如互助养老)[11](p68-72),更愿意参与到村庄公共活动和日常交往实践当中。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存在面向村庄的一致互助意愿只是老年人开展村庄社会交往的第一步,能否将这种交往意愿顺利转化成具有合作生产养老福利功能的集体交往行动还需要以下条件的协同配合。
(二)去阶层分化:老年人面向村庄交往的社会基础
社会交往是在一定的时空场景中发生和可持续化的,不同的空间状态塑造着不同的主体互动体验。比如在城市社区,人们的生产生活实践是分开进行的,且多数群体的社会关系网络是由业缘和趣缘所编织的,因而通常超脱于本地社区。在这种陌生化的生活空间结构中,农村老年人往往沦为城市系统与家庭空间中的边缘人和依附者,其社会交往和群体卷入需求很难得到充分满足。相比于城市社区空间的陌生化和区隔化,当前村庄仍旧是熟人社会,身处其中的老年人对周围世界有着较强的掌握感和应对能力,能以主体性的姿态开展交往活动。更重要的是,正是身处熟人社会,老年人才比较重视面子、权威等社会性收益的积攒获得,这是其自我实现或者说“会做人”的重要评判标准。而这些收益需要老年人积极参与村庄公共事务和社会交往,将局限于家庭的“自我”建构为心怀村庄的“扩大化的自我”[12](p16),由此实现了社会交往主体的横向拓展。
然而,在东部发达地区农村,这种横向层面的主体交往不时遭到纵向层面的阶层分化的阻隔。村庄内部的巨大经济分化带来了村民间的社会分化,那些处于弱势阶层的家庭在支出有限的情况下只得选择退出村庄交往过程,甚至有人产生了怨恨的心态。在此种生活格局下,老年人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状况可想而知。而对于中西部农村地区来说,村庄尚未形成阶层分化和社会区隔,熟人社会内部存在的“去阶层分化”机制依旧在起作用。这一机制由以血缘和地缘关系为中介的社会基础、以半耕半工结构为中介的经济基础、以上层走出村庄为中介的价值基础组成[13](p102-119),有助于消解主体互动过程的区隔和交往成本的高涨,保证老年人所在交往空间的开放性与包容性,营造了良好的沟通交往情境。
三、遭致围困:农村老年人社会交往困境的实践表征
社会个体除了要满足基础性的物质需求,还有着获得社交需求与自我实现需求的本体性倾向。然而,随着现代性以狂飙突进势头下乡,农村社会发生了很大程度的个体化、理性化和流动化转向,这种转向把村民抛离出既有的社会秩序轨道,改变了他们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领域[14](p4)。其中,老年人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领域被改变了,进而造成老年人有交往之意愿而无交往之条件的现实难题。
(一)退而无休:闲暇时间短缺带来村庄交往困境
在乡土中国时代,农村老年人通常在家庭资源流向和权力行使方面具有支配性地位,享有当家权。从权责关系来看,这种当家权既是一种权力,同时也是一种责任。其中,尽其所能帮助子代完成结婚生子便是他们最大的人生任务和职责所在。一旦子代成家立业,父代便可以自然地进入养老状态,享受着子代提供的经济供养和精神支持。而在“自养”到“子养”的较长生命跨度中,父代其实有着较为充裕的时间去开展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因此这一时期的老年人才在公共交往中烙上了桑内特意义上的“公共人”烙印。
进入社会转型期,原先作为“公众”的农村老年人正在转化为“退回狭窄的私人生活、很少进行社会交往、更多关心自身利益”的“大众(mass)”[15](p402)。究其原因,在市场化和城镇化进程的双重推动下,农民家庭普遍面临着发展目标扩大化的外部压力,不仅要帮助子代完成结婚生子这一简单再生产任务,还要协助他们实现进城买房这一扩大化再生产目标。更重要的是,在“亲子一体”的文化伦理规定下,农村老年人基本没有多少退出的余地和空间,只能“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硬着头皮也要上”。作为创造条件的一种呈现方式,他们不仅一再延迟子代的供养时间,降低养老预期,而且内化了“生命不息,劳动不止”“死奔一辈子”的新型生活态度。多地农村调研发现,大多数低龄老人普遍种了6—7亩田地,虽然农业机械化服务和土地细碎化治理让种田不再像过去那么辛苦和劳累,但由此节省出来的时间并没有用于老年人的日常闲暇和养老需求,而是耗散在从事各种零工(如卸货工、修路工)上。可以说,在家庭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农村老年人仍旧处于“退而无休”的养老状态,闲暇时间短缺使其村庄社会交往过程难以展开。
(二)无处可寻:公共空间式微诱发村庄交往困境
时间与空间是人类定位自身的一对根本范畴。在前现代时期,“空间因为站在阐释、分析、死亡、固定还有惰性的一边”而遭到贬值[16](p152-153),甚至出现了用“时间消灭空间”的说法。直到20世纪后半期,西方社会科学界才迎来一波“空间转向(space turn)”思潮,自此开始,空间除了作为地域性概念的“地点”出现外,还作为交织着各类客观关系的场域存在,任何具体的社会实践活动都依托空间展开,并以不同的方式参与了空间的建构与再生产。村庄是人们生活的物理空间,它的物理性因承载日常交往和文化活动而获得公共性与历史感。对于长期生活在村庄的老年人来讲,这些公共空间曾是他们进行社会交往的基本载体,沉淀了他们对村庄的集体记忆以及对他者的道义关怀。
不过,村庄这一公共空间发挥作用需要“具有足够数量且组织起来的行动者”[17](p325),否则既有空间秩序及其实践效果便难以维持下去。从多地农村调研来看,村庄内的公共空间普遍处于萎缩状态,由此连带着造成老年人社会交往载体的缺失。具体来看,就行动者来说,在打工经济兴起之后,农村中青年的大规模、长时段外流使得村庄成了“无主体熟人社会”,原来一些大型的公共文化活动因为缺乏参与者而不得不取消,甚至像红白喜事之类的传统仪式活动也开始采取市场替代的方式。没有这些公共活动作为交往契机,老年人便难以从村庄内寻获精神动力和情感支持。就组织化来说,随着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的持续推进,原本运行于科层组织的行政逻辑逐步渗透到村级自治领域,造成了村级组织的正式化和规范化,塑造了其“对上负责”的行为取向。加上老龄工作基本不作为上级的中心任务,村级组织基本无暇顾及老年人的正常养老需要,缺乏把留守老年人组织起来重构公共空间的内生动力。总之,乡村公共空间的日渐萎缩所表征的不只是老年人交往机会的窄化,也包括村庄活力、动力与合力的弱化。
(三)文化限权:工具理性笼罩造成村庄交往困境
不同的文化形式和内容会形塑不同的文化人格和认知框架。在费孝通所勾勒的乡土中国时期,受到社会结构稳定和生计结构单一等因素的综合影响,老年人具有较高的文化权威与社会地位,他们更多是作为“集体的老人”,而不是“某家的老人”存在。进一步说,此时老年人是一种象征符号和公共身份,能够凭借在村庄历史中形成的道德施加影响力,主导乃至定义着村庄内部的评价尺度与舆论走向[18](p108)。因此,这一时期农村老年人养老问题并不构成涂尔干意义上的“社会事实”,即便在家庭中难以获得情感关怀与精神慰藉,也能在村庄内部的尊老敬老文化滋养下得到满足。而且,在进行交往沟通时,年轻一辈并不会流露出厌烦之类的态度,反而有时主动邀请老年人参与进来。
到了现在,经西方话语与城市文化的双重植入,原先支撑“以老为尊”文化话语的生计结构与组织基础逐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农民经济理性的增长与个体本位意识的崛起,这产生了两个后果:其一,“老而无用”逐渐取代“生产主力”成了村民(尤其是年轻一代)看待老年人的认知图式和自然态度。多地农村调研显示,把老人当作家庭负担的言论已经传播已久。在此种非友好型文化氛围下,老年人通常会自觉地从村庄公共空间退出,重新回到家庭,做些诸如看家护院之类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减轻自己的愧疚感。其二,在发展话语的总体笼罩下,村庄社会交往越发从礼的互惠原则转向了利的实用原则。“有利则往”是不少村民的日常交往法则。对多数老年人来说,一方面他们的经济资本和人脉网络比较薄弱,另一方面他们进行社会交往是以情感共鸣为导向的,因此带有强目的性、实用性的主体互动并不能给他们带来精神舒展与生活动力。一言蔽之,面对“老而無用”的认知图式和“有利则往”的交往逻辑,农村老年人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过程困难重重,其所处的交往场景距离哈贝马斯意义上的“理想沟通情境”相较甚远。
(四)利益脱嵌:土地权属固化催生村庄交往困境
伴随农村社会的流动性和个体化转向,老年人成了流动村庄的留守群体,相比之前村庄主体结构的完整,如今老年人所能接触和交往的生活主体相当有限,更多是老年人之间的日常互动与你来我往。加上市场购买服务模式日渐兴起,村庄内部的互助伦理、熟人信任与社会关联更是弱化不少,其结果便是,一方面村民间打交道的机会空间有所减少,另一方面村民间的关系修复机制趋向失灵。面对此种境况,一条通过利益关联形成“紧密利益共同体”,进而促动社会联系增加的研究路径被发明出来。这是因为,“人们奋斗所争取的一切,都同他们的利益有关”,正是凭借不同利益的共同之处,(村庄)社会的联系才由此增强[19](p82)。
在中国,土地不仅仅是一种资源要素,还具有复杂的政治属性。这种政治性首先表现为农村土地制度的集体属性赋予了村级组织进行土地统筹、维系土地秩序、建构共同利益的权能。村级组织常常以土地调整为抓手,以公平性与均衡性为原则,借助村庄主体动员的方式平息围绕土地产生的人际矛盾,最终实现以人地关系平衡促动人际关系和解的根本目的。一旦土地成为塑造村庄利益关联的最大公约数或有效调节变量时,人际关系就能够重新编织和结构化,彼此间的社会交往才会正常化和可持续化。然而,在西方新自由主义话语和产权理论的长久影响下,一股“农地财产化”“地权私有化”的公开论调甚嚣尘上。更重要的是,当前各地已经完成了“三权分置”改革,并大力强调土地经营权的物权地位。而这种做法在贺雪峰看来,将会弱化村社集体的土地整合权力和村级治理能力,使其在涉及土地矛盾、面对权利个体时处于非常被动和尴尬的位置[20](p203)。其结果便是,事件型矛盾及其背后郁结的“气”会从土地问题中溢出来,渗透到村庄生活的方方面面,不仅有碍老年人精神慰藉问题上升为村庄的公共议题,还让老年人难以在村庄交往中感受到温暖与自在。
四、迈向重建:农村老年人社会交往路径的现实贯通
近些年,无论是媒体眼中的“孤独的守望者”,还是学术界笔下的“寂寞群体”,农村老年人的精神慰藉和心理健康问题已经受到社会广泛关注。作为一种应对方式,社会交往被认为是老年人获得心理沟通与社会支持的一条低成本、日常化路径。然而,正如上文所分析的,当前农村老年人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遭遇到多重实践困境,影响了他们对美好晚年生活的向往。立足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已经上升到国家战略的新时代语境,探索农村老年人社会交往重建的可行路径已成为当下最为迫切的工作事项。这也是本文所要着重回应的核心内容。
(一)通过家庭政策供给与治理规则嵌入,拓展面向村庄交往的时间自由度
家庭是村庄共同体建构的基本单位,具有鲜明的社区性特征。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老年人从家庭交往延伸到村庄交往的过程,其实表征的是“自我”升华为“扩大化自我”。无论哪种交往类型,过去都能给老年人提供精神动力与情感支持。然而,伴随着现代性要素下乡,农村家庭普遍面临着发展目标扩大化的压力,而“亲子一体”的文化伦理也往往使得老年人或被动或主动卷入子代家庭的发展事业,只能通过自我剥削劳动价值与闲暇时间等方式来为子代分忧,避免自身成为子代发展的负担。正是这种退而不休的连续劳动安排让老年人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时遭遇到了“时间荒”,处于闲而不暇、不敢玩的生活状态。而克服这一难题的关键在于“一高一低”的配合,其中“一高”是指提高农村家庭发展能力,“一低”是指减轻家庭生活负担。如今,面对“找回国家”的学术呼吁和公民期待,我国政府作为一个行为主体和组织单元,应该借助政策及其与社会集团的关系影响社会过程,调整公共政策,明确基层治理方向[21](p3-10),助力老年人过上美好晚年生活。
第一,加强家庭发展能力的政策供给,建构符合新时代的发展型家庭政策体系,以便让老年人在家庭力量支持下追求自己的生活,拥有自己的活法。在过去很长时间,“国家赋予家庭更多的保障职责,却对家庭的支持力度有限”,这从“家庭在公共政策领域内是一个很少被提及的概念”中可见真相。因此到了现在,首先要有“无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都应重视家庭建设”的政治站位,破除“去家庭化”的话语迷思,把家庭重新纳入家庭政策体系的建构范畴,使其成为国家应对人口老龄化的一个重要抓手和政策工具;其次,要将家庭政策的性质从“缺陷干预”尽快调整为“资产投资”[22](p91-92),提高家庭内在的保障能力与抗逆力;再次,从原先的“特殊残补型”调整为“适度普惠型”,让确有需要的低收入家庭分享发展成果与养老福利;最后要将家庭政策的靶定单元从个人调整为家庭整体,这样,作为家庭中弱势成员的老年人便可以不完全依赖家庭,而是从政策渠道寻求满足个体生活需要和精神慰藉的社会支持,并强化他们参与村庄交往的正当性与自在性。
第二,加大村庄生活治理力度,整治各种攀比风、彩礼风和人情风,让家庭从“甜蜜的负担”中解放出来,避免出现透支型消费的家庭后果。在发展话语的总体支配下,当前农村人互动的价值取向逐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是人情往来的逐利倾向与人情项目的花样百出,一般家庭年度人情支出也要上万元。而家庭资源总量的有限与配置方向的下行,势必会带来家庭生活成本的高涨与家庭代际关系的异化。是故,對于这些生活治理领域,国家要有意识地嵌入村庄内部,采用制度认证和申请报备的方式为农民交往行为提供新的操作标准和处事依据[23](p94),以此营造实质大于形式、礼大于利的在地化交往风气。一旦农民的日常生活交往规则得以重塑,不仅农民家庭生活负担会有所减轻,而且村庄交往风气也将回归纯粹、包容与友好。显然,这将使老年人有更多的时间与动力参与村庄交往,并从中获得精神满足与美好体验。
(二)通过自治组织引领与留守主体整合,营造面向村庄交往的空间公共性
在空间社会学理论视域下,空间不仅能够生产社会关系,而且还为社会关系所建构[24](p94)。延伸来说,村庄公共空间是老年人进行社会交往的重要载体,但它并不单纯是一种物的形式,相反其中沉淀了个体情感、群体记忆与社会关系网络。尤其在家庭交往空间不复从前的时候,村庄公共空间一度成为老年人表达自我与关联他者的首要凭借。如今,在流动现代性的持续涌现下,这一空间因缺乏留守群体的话语在场与村治主体的组织动员而日渐衰落,其内含的社会性与公共性也有所褪去,使得老年人的情感归属无法完成从家庭到村庄的拓展。为了扭转这一形势,对村庄公共空间进行利老化营造是相当重要的。就具体路径而言:
一方面,作为“当家人”,村级组织应自觉平衡村务与政务的关系,借助基层服务型政府建设契机,完成从管理型到服务型、从对上到对下的角色回归。在过去的自治框架下,村庄公共空间营造与老年人养老服务供给是村级组织关注的重要事项,但近年来行政化逻辑的总体支配与各种形式主义作风的浮现,使村级组织更多位于党群服务中心从事组织内建设,很少有时间有精力了解老年人的精神慰藉困境与社会交往需求,也对营造属于非中心工作的村庄公共空间不抱兴趣。作为调整,村级组织应积极领会和贯彻落实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将老年人的生活困顿与养老需求放在心里,落实在具体行动中,从而形成真正有意义、可持续、针对性的养老服务覆盖。与此同时,要把沉淀集体记忆的有形物理空间(如古井、晒场)和制度化的组织活动形式(如小组会)充分利用与活化起来,重建适配老年人身体能力与文化趣味的参与空间和交往场景,以主体性的方式回应老年人精神慰藉需求,从而发挥自身作为规制性主体在社会互动空间营造中的组织贡献。
另一方面,考虑到养老需求的相似性与个体回应能力的有限性,把老年人组织起来进行互助帮扶和公共空间营造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以笔者调研的鄂南D村为例,在村干部和老党员的倡议动员下,D村组建了以助老、以村为旨归,以低门槛进入、低成本运行为特点的老年人志愿服务队,该服务队用了五年时间摸索形成了三个相对常规的集体活动方式,分别为组织义务捡拾垃圾、广场舞活动和居家聚餐。相比打牌、晒太阳、看电视等个体性的消遣方式,这些常规性活动或组织化空间具有实现自然时间的社会增值的价值生产能力,能让老年人在集体化组织空间中获得一种新的生活节奏感与主体参与感,获得“乐在其中不知归”的精神满足、生活乐趣与心理体验,最终实现从鲍曼笔下“自我废弃的生命”到贝克笔下“自我规划的行动者”的跨越。志愿服务活动中的分工合作与组织动员,带来的是老年人之间的深度交往和社会关联,指向的是有意义的生活,而非空洞化的活着。一言蔽之,倘若空间通过实践活动生产社会关系已经成为学术共识,那么,D村的地方经验同样证成了以公共空间营造促动人际结构柔化的可能。
(三)通过积极老龄化理念传播与精英示范,提高面向村庄交往的文化友好性
在《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一书中,哈贝马斯指出,交往行为和生活世界构成了一对互补的概念,其中,生活世界是社会主体间交往行为的既定背景[25](p386)。对于多数老年人来说,村庄是他们进行社会交往的日常生活世界,对周边人或事的高度熟悉也使得彼此间的交往过程更具亲和性与主体间性。但理性与资本的现代性下乡逐步推动了我国乡村日常生活的结构转型,具体表现为以老为尊的公共话语式微与友好取向的交往规则解构,村庄社会交往也由此走向浅表化与工具化,难以滋养老年人的精神世界和情感空间。因此,要重建老年人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文化的重要作用不可忽视。具体来说:
第一,加大积极老龄化理念的宣传力度,肯定老年人在家庭发展与村庄建设中的主体地位与主体性意识。借助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成为国家战略的契机,上级政府可适当提高对乡镇老龄办的考核压力,促使他们把党和国家的养老政策“送下乡”。而在“送”的方式上,不能一味沿用过去那种在村头树立公告栏的宣传模式以及过于规范化和正式化的宣传风格,还应该利用图片、视频等传播载体,降低包括老年人在内的村民们的接受门槛和理解难度,让他们真正听得懂这些政策并入脑入心,激起关于每个家里都有老人、每个人都会老的社会想象。一旦村庄中只存在老年人和正在变老的人两种群体,重视老年人养老状况和社会交往需求便有了多数支持结构和正当性基础,尊老文化规范才能成为村庄共识,老年友好氛围才能生成。
第二,有意识地吸纳村庄精英,发挥他们的文化引领和示范作用,重构村庄社会交往的价值规范和互动边界。在乡土社会,熟人村落内部存在内生性精英生产土壤。这些精英往往是村庄里的“公共人”,能够影响公共生活和舆论导向,因此有必要对其加以吸纳整合,让他们成为敬老乡风和孝道伦理的担纲者,成为“为利而往”等工具化交往行为的规制者。其实,当前农民深知以人情互动为表现形式的社会交往已经成为“甜蜜的负担”,只是碍于面子以及前期投入而只能选择跟风甚至加码,而只要引导村庄精英积极介入进来,带头示范,农民便会顺势退出原本不情愿的社会交往活动而不会遭受舆论压力。只有村庄交往回归到真诚性、纯粹性的实践样态,它才会对老年人有吸引力,才能创造出老年人所需要的最触动人心、最具主体间性的精神力量和内在动力。总的来说,无论是激活尊老文化传统,还是纯化社会交往动机,都有助于改善老年人面向村庄社会的沟通情境,提高村民接纳和关怀老年人的主动性和自觉性。这种由少数人开始的自觉将会引发(大多数人)注意的主动性,帮助我们采取较为协调一致的行动方案,来抵制那些奉行个人主义意识形态的交往行为[26](p411-417)。
(四)通过创新农地确权模式与议题设置,推动面向村庄交往的关系弹性化
在低流动的社会结构中,农民面向村庄的生活预期比较确定与稳定,因此在社会交往时通常會尊重地方知识和集体规范,即便偶发矛盾也大多诉诸各种非正式的解纠机制。现如今,流动现代性的持续涌动所带来的不只是农民身体的缺场化,还包括心灵的“去集体化”。于是,当村庄出现人际关系矛盾时,村民便不会总是在既有的社会治理框架中进行是非判定,而是会选择从外借力(无论是法律还是暴力),由此带来的规则混乱不仅会冲击村庄既有群体的共识型规范,还增加了人际关系修复成本和难度。
对于当前的留守老人来说,土地矛盾以及经由土地矛盾引发的生活矛盾是他们面临的主要矛盾类型,不过,以清晰化、稳定性为目标的土地确权政策正在消解此类矛盾化解机制。从目标设定来看,土地确权旨在通过土地流转与产业分工来实现农业规模经营和农业生产效率的提高,但这种就农业而谈土地的分析路径,只是把土地当成一类生产资料,忽视了它内含的感情性、社会性与政治性特征,由此不仅导致农地产权稳定的实践效果与其目标设定间存在落差——“农地确权是一个可能被过高预期的政策”[27](p19),还加大了农村社会关联的松散和土地矛盾调平的难度。毕竟,当农民只以权利个体的角色出现时,通过土地动员来实现矛盾化解、通过土地利益关联来柔化人际交往结构便难有实现的可能。
为了保证村庄交往关系的弹性化和可修复性,发挥农村集体土地的制度优势无疑是其中的重要环节。第一,我们要对“农地私有化”“地权财产化”等激进论调保持谨慎态度,避免国家赋予的权利对农民所要的便利产生消解。当然,在农村土地确权实践如火如荼的大势下,可以通过改进土地确权的操作思路和实施模式,来确保村集体拥有一定的土地统筹和利益协调空间及行动权限,从而使其在留守老人因为土地矛盾而产生关系疏远甚至破裂问题时发挥中坚作用[28](p83-85)。以笔者在皖南农村调研为例,当地进行了以“确权确股不确地”为特征的土地确权模式创新。这种不同于农地权属清晰化的地方政策设计,不仅激活了农村土地所有权的制度优势,重塑村级组织的统筹权力与治理责任,还经由强化集体成员对集体财产的共同收益权与支配权,来重塑他们的集体身份认同与公共利益关联。一旦有了基本的认同基础与利益纽带,村民关系网络将更具韧性与活力,彼此间的社会交往过程也将不会因为细微矛盾而就此中断。第二,以土地议题为抓手,开拓老年人自由表达与信息沟通的话语空间,让他们在主体互动过程中柔化“自我—他者”心理结构,增进彼此的互助意愿和信任水平,以便为日常生活中的可持续交往注入情感能量与合作动力。相比自上而下的政府“送温暖”活动,这种由老年群体围绕特定议题开展的沟通实践无疑是一种过程中的参與,更能产生精神共鸣与美好体验。
五、结论与讨论:重建老人友好型的社会交往情境
步入21世纪以来,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增长速度节节攀升,其中,由于城乡推拉力作用,人口老龄化“城市低、乡村高”的分布格局渐趋成型,由此奠定了农村作为老龄化应对的一线位置。当前我国农村老龄工作开展情况并不理想,有关部门主要考虑农民增收的问题,把老龄化问题视为经济问题,忽视了农村老年人养老需求层次的变化。当前农村老年人主要面临精神慰藉不足与情感空缺问题,亟须助其重建社会交往网络。沿此脉络,本文着重论述了转型农村老年人社会交往的重建基础、实施困境及破解路径。考虑到既有研究对此着墨甚少,笔者认为,在老年人社会交往重建过程中,需要从如下三个方面进行自反性省思。
第一,转回主体性视角,肯定老年人在重建社会交往过程中的自主能动性,将他们从以往无能、无用、负担等问题化认知框架中解放出来,看到并挖掘其周边存在的用于自我增能与主体发展的各种有形或无形资产,使积极老龄化理念真正深入人心,并外化于行动[29](p126)。从个人生命周期来看,老年人只是在特定时间段(身体不能自理)需要他养服务和照顾,其身体力衰弱的同时并不意味着智慧力或所谓人力资本的同步丧失,只要搭建不分年龄、共享发展的参与空间,他们便能在其中有所作为甚至大有可为。
第二,以组织起来为方法,激活留守老年群体的互助伦理与合作意识,从而以集体力量满足个体在老化过程中的精神慰藉需求。面对“未富先老”的国情与家庭发展目标扩大化,农村老年人并无过多的资源积累能力,只能应付一些基本的生活难题,很难持续性地凭个人之力回应情感空缺需求,因此要有意识地把留守老人及其背后的人力资本挖掘和整合起来,以便一方面形成稳定的朋友圈和交往网络,使其在主体间性的真诚互动中相互提供生活信心和精神动力;另一方面推动农村养老事项从个体层面的私人关心上升为村庄生活政治中的公共议题,最终为老年人面向村庄的日常交往创造友好型社会氛围。
第三,立足村庄本位,发挥农村既有的土地制度和村社制度的优势。在“未富先老”的国情现实规定下,国家所能提供的社会保障水平和支持力度势必有限,这就需要以村庄为主体,挖掘和发挥村庄内部存在的既有制度传统及其优势,重新编织地方养老支持网络并使之与现代国家养老保障体系耦合起来,从而实现传统与现代、国家与社会的相互赋能,最终满足老年人精神需要,实现美好生活。应该讲,只有体认了上述三点,农村老年人面向村庄的社会交往重建道路才会行稳致远,方可踏上从活着到生活的价值进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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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 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