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赎罪》是以叙述者同时也是故事作者双重叙事展开的,通过小说内部多视角的叙事和时空的线性发展,为读者呈现了“赎罪”这一主题。叙述者布里奥尼在阐释误断和伦理误认中进行的赎罪努力,以及在其写作过程中对事实的判断和虚构的创作之间的平衡,带给读者伦理之思与审美移情的快感。《赎罪》中的叙事判断,主要体现为阐释判断、伦理判断和审美判断的交织融合,是叙事形式、叙事伦理与叙事美学的融合。
【关键词】《赎罪》;阐释判断;伦理判断;审美判断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2-002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07
伊恩·麦克尤恩作为后现代主义的英国代表作家,他的小说《赎罪》被改编成电影以來更是声名大噪。《赎罪》是一部“自我反思性”的小说,叙述者本人就是一位作家。麦克尤恩这一故事中套故事的叙述模式为小说增添了体验层次,布里奥尼的过失以及通过小说来赎罪,给读者留下伦理和人性的叩问:谁该赎罪?向谁赎罪?如何赎罪?
一、阐释判断的误认
美国当代叙事理论家詹姆斯·费伦在《体验小说:判断、进程与修辞叙事理论》中首次明确提出读者主要做出三类叙事判断,这三类叙事判断是:“对于事件或其他叙事因素之性质的阐释判断,对人物或行动的道德价值所做的伦理判断,对于叙事及其组成部分之艺术质量所做的审美判断。”[1]18而《赎罪》作为经典性的叙事判断的范例,凸显了三种判断的交织融合。《赎罪》共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就已经占据了整本书的一半,主要叙述布里奥尼想把自己写的剧本《阿拉贝拉的磨难》献给回家的哥哥利昂、塞西莉亚与罗比的花瓶之争、双胞胎失踪以及布里奥尼的指控、致使罗比入狱后参军的故事。而叙述者布里奥尼,既是故事的参与者,又是故事的推动者,她作为故事的核心人物,她对事件的判断构成了故事的启动与进程。
如果说喷泉事件布里奥尼认为姐姐遭到了侮辱,到罗比传错信件,她擅自打开后的震惊和慌乱,认为罗比威胁到了家庭的秩序,是不稳定的危险分子,会伤害姐姐。由此一连串的阐释判断一步一步误导她坚信罗比是可怕的、可憎的,应该对他进行反抗,从而保护姐姐,维持秩序。直到晚宴开始,布里奥尼撞见了罗比和姐姐在藏书室的不可告人的场景,误以为姐姐被侵犯,所遭受的心理背叛与冲击对罗比已是恨之入骨。寻找双胞胎时无意遇到遭受侵害的表姐罗拉,结合白天及晚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布里奥尼基于事实的判断,认定罗比就是施暴者。然而,基于多视角的人物叙述中,读者对事实的了解,自然会认为布里奥尼的判断是错误的,是阐释判断的误认。
布里奥尼之所以会阐释误断,则因为是她将自己放置于“拯救者”的角色,以及她作为创作者的创作欲与想象力。如弗洛伊德认为“作者的创作像孩子的游戏,往往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喜欢将想象的对象和情境与现实世界中可感可视的事物联系起来。”[2]18而布里奥尼正是沉浸在创作的世界里,将眼前的事物联系到创作当中,并且充分发挥了无限的想象力。“布里奥尼感情复杂,她确信自己正进入一个成人情感与伪装的角斗场,她的创作必定会从中受益。”[3]124一个十三岁儿童,看待世界及成人关系的视角有天真和无知的成分,写作更是让她分不清现实与虚构。
小说中布里奥尼作为作者的声音,既提供了事实,又讲解了画面,概述了孩童、成人、老年三个时间段的事情,又借助故事中人物的语言评判事实。塞西莉亚和罗比的信件交谈中认为“他们居然宁愿去相信一个白痴一样的歇斯底里的小女孩的证词。其实,正是他们在鼓励她,不给她反悔的余地。”[3]233意指造成对罗比与塞西莉亚的悲剧的不只布里奥尼一个人,还有不满罗比出身的母亲艾米莉,置身事外的父亲杰克,袖手旁观的哥哥利昂,更有施害者罗拉和马歇尔,因为二人的逃避和人性的自私,让罗比成了“替罪羊”。
小说将多事件集中在一天的描述,通过人物记忆的闪回与多视角的切换。以塞西莉亚、布里奥尼、罗比、艾米莉的视角展开各自的过去、现状和对未来的设想。叙述聚焦者布里奥尼的创作欲,沉迷于创作的狂热,让她在现实与虚幻中辨不清楚,在成人世界里,她不理解,不明白,不懂得,因而会把爱情看成了性侵犯,以至于酿成错误。布里奥尼的叙述,对人物、对事件的阐释是清晰的,以移动的视角,以灵活、直接的方式叙事,把故事完整地呈现出来。再者,母亲艾米莉对罗拉的判断也是精准的,显示出叙述声音和叙事视角是在不同聚焦之中的切换,而呈现出叙事层次的多样。“埃尔米奥娜和罗拉是何其相像啊,驱使他人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而自己问心无愧。”[3]163这里艾米莉洞察幽微,做出了罗拉和她母亲一样,爱抢风头,装腔作势的阐释判断,结局部分罗拉嫁给强暴者马歇尔可以说是意料之中。
二、伦理判断的误判
“叙事中的伦理判断不仅包括我们对人物和人物行为的判断,而且也包括我们对故事讲述行为本身的伦理判断,尤其是隐含作者与叙事者、人物和读者之间的关系所涉及的伦理。”[1]21叙述者的阐释判断和伦理判断是理解叙事进程发生的关键,叙事进程的展开是文本动力和读者动力的合成。《赎罪》中的叙述者布里奥尼同时也是小说的创造者,她的阐释判断与伦理判断是审美判断的基础,是叙事判断的完整呈现。
在第十三章中,面对表姐的犹疑与沉默,布里奥尼抢先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是罗比,对不对?”三次的重复表达自己的立场,但是她深知“天太黑了,光靠眼睛还不能完全确定……那个人影离得更远,而且绕着空地向后退去时是背朝着布里奥尼的。但那个人影也不是完全看不见,那人的体形和移动的姿势非常眼熟。布里奥尼的双眼确认了她所知的一切以及最近的经历。”[3]185-188
在反复的审问中,也是疑点重重。而当她拿出罗比给姐姐的信时,这一关键物证就成了罗比罪行的证据。布里奥尼站在道德与正义的一端,对罗比的行径进行了伦理判断,并将罗比在藏书室与姐姐的事情进行了重现,从而让众人信服她的判断。因此,当“罗比以一位失踪男孩的仁爱的拯救者的形象亮相”[3]204时,她的失望,以及想象自己会不再被大家信任和喜欢而悲伤哭泣。由此可见,布里奥尼的指认,很大一部分是出自她的主观臆测与寻求关注的孩童心理。故事发展至此,布里奥尼的阐释判断、伦理判断全然错误。
但是,在多年之后真相浮出水面后,她放弃剑桥的入学机会,到姐姐塞西莉亚曾经工作的医院救治伤员,用了三十九年的时间去赎罪。在战时随军时,作为护士的布里奥尼被选中照顾一位头部严重受伤的年轻士兵,为了减轻病人的痛苦,布里奥尼按照病人的要求松开了对方头上的绷带,露出了残缺的大脑内部,最终这名士兵在她怀中死去。这里,每一位医院里她照顾的伤员都是罗比,她希望能够通过让他们活下来,补偿和修复被她摧毁的“罗比”与自我。她在拥抱受伤士兵的同时,也在拥抱受伤的自己,而这个自己被“不舒服的绷带”和僵硬的防御牢牢束缚着。如果她放松这些防御,向内就会看到自己的“大脑”。而布里奥尼感觉这样的内省会危及她的生命,因为压抑不住的负罪感会充斥占领她的自我,威胁到她的精神生存。
罗比作为“替罪羊”,身为清洁工的儿子,对塞西莉亚的示爱,对自身命运改写的努力,正如故事开头的花瓶,作为阶级的象征在争执中也不可逆转地被打碎,无法修复。也是母亲艾米莉与父亲杰克在面对罗比被指控时的缄默,是基于身份阶层的伦理观念。甚至在塞西莉亚要求指认仆人丹尼时也是出自个人的伦理判断与无意识表达。同时,这个花瓶也可被视为布里奥尼小说作品的易碎与脆弱,表面看似如琉璃般光滑美丽,但作为布里奥尼试图对罗比和自己做出的补偿,彻底失败了。如果说小说是一种安排宇宙秩序的方式,它也是一种缺乏道德力量的逃避现实的方式。布里奥尼致力的赎罪行为,是否符合伦理判断的要求及标准,叙事的结果因而带给读者以思考,当赎罪对象不再存活于世,又该如何赎罪?如何避免罪恶的滋生和良心的谴责,这是值得思考的。
至此,小说中人物的伦理判断,以及读者对事件发展所做出的伦理判断,再到布里奥尼赎罪的伦理判断,读者对她赎罪行为的伦理判断,已然上升到“赎罪是人的存在之思。”[4]罗比没有罪却成了罪行的承担者,而真正的恶人,保罗和罗拉·马歇尔却度过了富有、幸福和长寿的一生。这一反讽方式无疑是具有现实意义。主要人物布里奥尼即使没有存心为恶,但处在她的环境当中,她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反省和自责。她的动机源自爱却具有毁灭性,她的选择情有可原,但是后果过于严重,间接杀死了相爱的两个人。这一阐释判断和伦理判断的抉择让我们难以对布里奥尼做出肯定性的评价。
三、审美判断的修正
阐释和伦理选择产生了深刻的审美效果,而审美判断则体现为叙事模式较传统模式的突破。在形式层次上,真正的作者麦克尤恩使用的是多样性而不是单一性。通过多视角的灵活运用,叙事距离的延伸和缩短,叙事者声音的转变,意识流的独白,时空的变幻,诸多不稳定因素交织结合在一起,对读者知识、道德、审美的挑战,正是该小说美学魅力的关键所在。
修辞叙事学奠基人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到“在审美上,眼泪和笑声都是欺骗。”[5]112诚然,小说中战争带来的死亡,罗比与塞西莉亚鸿雁传书的坚贞爱情,让读者感受到世事弄人,在布里奥尼的笔下,他们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这些却是布里奥尼的赎罪之思,虚构出来的。在她的自白中揭示了现实中罗比1940年死于败血病,塞西莉亚同年死于地铁爆炸。赋予阐释判断、伦理判断与审美判断再次颤动的力量。
《赎罪》中真正带给读者的冲击,正是高超的叙事手法。如不可靠叙述、无聚焦及内聚焦的视角切换,叙述声音的变化等等,这些都丰富了小说的修辞效果。这些“对于刻画人物性格,强化文本张力,增强文本的戏剧性和悲剧性具有重要作用”。
《赎罪》中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客观呈现1935年的塔利斯家庭成员的境况,长期在伦敦的父亲杰克,患有偏头痛的母亲艾米莉,焦躁不安的姐姐塞西莉亚,富有学识却出身低微的罗比,自由洒脱的哥哥利昂,世俗的富商马歇尔,成熟的表姐罗拉,委屈无助的双胞胎表弟。这些人物的相继出场,形成完整而紧凑的故事。故事发展速度快,从而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这一部分由无聚焦的叙述为主,布里奥尼到塞西莉亚、艾米莉再到羅比。第二部分以1940年的敦刻尔克战役中法国乡村为主要场景,以罗比的视角叙述在狂轰滥炸下面临生死存亡的走投无路,精神濒临崩溃,到处是惨状,惨死男孩的腿在树上挂着,遭遇空袭遇难的母子,一场惨绝人寰又混乱无序的撤退惨景。揭示战争摧毁了秩序,摧毁了生命,摧毁了爱情,最后只剩下废墟。但是作者布里奥尼并没有亲临战争,战争对她来说是不真实的,因此会出现细节的错误。在小说退稿信部分讲解到她叙事细节的失真,意味着她的叙事是不可靠的。从她做出错误的阐释判断、伦理判断,导致读者对她赎罪的行为产生质疑。由此,叙事者与读者之间确立了某种张力,真实与虚构的冲突。叙事声音从儿童、成人、老人,是一个完整的能动的过程,此期间的布里奥尼在儿童时期的视角力图还原当时的情景,带有回溯追忆的性质,同样具有不可靠叙述性。而不是以成年视角展开的,布里奥尼的结尾提供了美学上的“完成”,布里奥尼的赎罪反映了伦理的后果,结局现实而残酷,却令人钦佩。为此做出的努力,整个叙事在情感上是非常有力度的。
因而,《赎罪》带来的伦理体验,是具有启示意义的。其叙事形式与技巧的丰富多样,叙事文本的变形、变化,带给读者多层次、多视角的阅读体验,在改编成电影后更是提高了其影响力。
基于叙事者与读者体验的双重角度对《赎罪》造成的情感接受或失望的原因进行分析,能够很好地理解读者体验的判断准则,在阐释中验证这一理论与原则,并能够发现问题。赎罪本身是悲剧,塞西莉亚与罗比的爱情悲剧,让读者在阅读体验时更是加剧了对布里奥尼的指责。
四、结语
《赎罪》叙述了以爱之名的拯救,阐释、伦理判断的误认,造成不可逆转的悲剧所进行审美判断的补救。作品以小说内部多视角的叙事和时空的线性发展,为读者呈现了“赎罪”的主题。叙述者布里奥尼在写作过程中对事实的判断和虚构的创作之间的平衡,带给读者伦理之思与审美移情的快感。叙事判断主要体现为阐释判断、伦理判断和审美判断的交织融合,是叙事形式、叙事伦理与叙事美学的融合。故事中套故事的叙述模式为小说增添了体验层次,布里奥尼的过失以及通过小说来赎罪,给读者留下伦理和人性的叩问。
总的来说,这是一部带给读者以知识、伦理、审美多层次的体验小说,对人的无心罪过带来的偏见进行再审视,具有宽恕的力量。多层次、多角度的叙事形式丰富了审美情感的感知与体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及阅读之后的体验得到了多方位的提升。作者麦克尤恩的叙事模式更是具有突破性,让我们看到了更多叙事的可能,好的作品便是如此,可以多维度的去解读小说本身,带给读者以阅读经验的挑战,以及对人生的思考。
参考文献:
[1](美)詹姆斯·费伦.体验小说:判断、进程与修辞叙事理论[M].唐伟胜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23.
[2](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达·芬奇与白日梦:弗洛伊德论美[M].张唤民,陈伟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
[3](英)伊恩·麦克尤恩.赎罪[M].郭国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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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申丹.何为“不可靠叙述”?[J].外国文学评论,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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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曹家乐,女,河南南阳人,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文艺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