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利古拉》中自由的两幅面孔

2024-04-08 02:36汪喜之
今古文创 2024年12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自由浪漫主义

【摘要】《卡利古拉》是加缪最早独立创作的一部剧本,其中已经具有他关于存在、荒诞与自由等命题的思想雏形,渗透着加缪的荒诞哲学,也是他对于复兴一种现代悲剧的初步尝试。通过卡利古拉对荒诞的认知与反抗,加缪揭开了自由的另一幅面孔,而这也正在于存在主义之中潜伏着的浪漫主义的维度。

【关键词】《卡利古拉》;荒诞哲学;自由;存在主义;浪漫主义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2-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2.004

一、加缪的现代悲剧理论与荒诞哲学

加缪(Albert Camus)在《雅典讲座:关于悲剧的未来》这篇演讲中定义了悲剧,认为悲剧是既善又恶的两种力量的冲突,譬如安提戈涅与克瑞翁。而最好的悲剧出现于旧形式分裂消亡而新形式尚未来到的时期,出现在神性社会与人性社会的等距离点上。①因而历史上仅有两个悲剧的巅峰时期:古希腊与文艺复兴时期。然而之后崛起的苏格拉底哲学与笛卡尔哲学以理性主义弥合了神人之间的缝隙,消解了神性秩序与人的意志相对抗的张力,人作为理性主体打破了原先平衡的对抗,悲劇也就无从再产生。

但加缪在20世纪看到了现代悲剧复兴的可能性。现代社会虽已对宗教与自然祛魅,但工具理性与科学技术却成了新的神性秩序,缔造了新的现代宗教与进步神话,源自人类创造的力量却反过来围困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

因而,人意识到了理性的不足。部分人开始对这些生存体验存有疑惑,进行反思,并由此生发相应的荒诞体验与荒诞意识,当他们选择反抗此种荒诞,世界与人之间就再度形成了对抗与矛盾的张力,这就意味着“现代悲剧”有可能诞生,现代人也就因此具有了悲剧人物的特质。

现代悲剧由此有了复兴的可能,而这首先来自加缪的荒诞哲学。即现代生活与人之间能够产生对抗,是源于人的荒诞意识。那么何谓荒诞?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写道:“背景某天势必崩塌。起床,有轨电车,办公或打工四小时,吃饭,有轨电车,又是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一个节奏,循此下去,大部分时间轻便易过。不过有一天,‘为什么疑问油然而生,于是一切就在这种略带惊讶的百无聊赖中开始了。” ②这样一种现代人对于现代生活的厌倦感受,成了荒诞意识的开端。

加缪认为,荒诞在于人的理性要求与世界非理性的沉默之间的对抗。③世界的本真面目是非理性的,而浸润于理性主义哲学中的人却要求世界呈现出清晰可知的秩序,对世界进行同质化的改造,而在此过程中,理性与非理性的冲突生产出更多的矛盾与混乱,致使结果不断与目的相背离。

而加缪的荒诞哲学所要求的并非一方对另一方的胜利,他拒绝某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性,也不顺从世界无端的非理性的沉默。他的荒诞是一种人与世界的关系——既是断裂,又是联结。宗教与神性坍塌后,人与原本秩序井然的世界断裂,被抛向难以确认自身位置的无限宇宙;另一方面,人又因此种断裂获得与世界分离的自由,得以远观世界,对其反思与批判,在已然祛魅的虚空中重新填补对世界的意义、合理性的渴望与要求,也就因此重新感受自己的存在,与世界建立联系。人就这样在与世界的拉扯与对抗中取得一种彼此依存的中和、适度的价值理性,达到节制的平衡。

要达到这样的均衡状态,荒诞意识只是起点。存在主义认为人的存在在于意识,而意识原本总是对某物的意识,即具有意向性或对象性。那么如若剔除了意识所需要的对象,纯粹的意识就只剩下虚空与虚无。由此推论,人的存在就是虚无,不存在既定的人的本质,于是人可以在虚无中自由选择与行动,自己造就自己的本质。故而,人意识到所处世界的荒诞尚且不够,在荒诞意识之后,他还可以自由地选择与行动。

加缪从荒诞中得出三个结果:反抗、自由与激情。④作为一个具有中和的南方思想的文人,他的自由观同样强调节制与均衡,因而,在《卡利古拉》(Caligula)中,他揭示了以自由之名反抗荒诞的另一副面孔。

二、反抗荒诞:《卡利古拉》中的自由及其背叛

史实中的卡利古拉是罗马帝国第四任皇帝,他自封为神,与自己的妹妹乱伦,患有失眠症与异装癖,最后被刺杀。

在加缪的剧本中,卡利古拉在妹妹兼情人德鲁西娅死前本是一位开明温和的君主。妹妹死后,他意识到了这个充满偶然性的世界的荒诞,认为“人必有一死,他们并不幸福”。⑤他认为自己作为唯一认知到世界荒诞的真理在握之人,有责任启蒙民众也认识到他们处境的荒谬。因而他掠夺贵族财产,凌辱大臣女眷,怂恿他人谋反,杀死情人卡索尼娅。

存在主义反对本质先于存在的理性主义哲学。根据柏拉图的理式说,一张桌子是木匠按照桌子的理式和概念制造出来的,现实中的桌子只是理式的摹仿,即先有桌子的本质,而后再有桌子的存在。这种本质为先的哲学从物及人,会认定人也具有某种先验普遍的人性。人们长期受到这种理式观念的束缚,会认为世界建立在某个本质的基础之上,一切的背后都有某种必然存在。

然而世界并非按照理性的唯一路径发展,现实充斥着偶然、不确定性与非理性,与人的理念相悖,坚实的理式观念崩塌,人会认识到自己本质的虚无。然而,虚无并不会直接导向消极或无为主义,认识到世界本无意义与无本质,这恰恰带来了创造的自由,人于是能直面虚无,在其中自由地选择与行动。

在加缪的创作中,卡利古拉在具有荒诞意识后采取了积极的行动,通过君主的权力,人为地制造非理性的荒诞景观——如掠夺财产,改变历法与节日,亵渎神灵——来颠覆人们对世界本来的认知与理式观念,使世界的荒诞以一种暴烈的方式迅速呈现在人们面前,以期唤醒人们的荒诞意识,激发人的自由反抗。

然而,社会困顿与民不聊生却是这场反抗与启蒙的真正后果。平民与贵族都成为被随意掠夺与杀戮的牺牲品,受到侵害的大臣最终决心叛君。加缪认为,卡利古拉的错误在于他否认了人的本质。加缪坚信存在着一种共同人性,这种普遍人性的价值在于确保人的尊严受到尊重,个体在行动之前必须尊重这种共同人性和尊严,将其视为行动的界限。而卡利古拉试图通过强力的方式揭示荒诞,激发人的自由和反抗,却导致了无视共同人性和尊严的奴役。

這展现了荒诞意识的危险之处,以及自由的危险之处。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在《自由及其背叛》(Freedom and Its Betrayal:Six Enemies of Human Liberty)中,讨论了爱尔维修有关自由的观点。爱尔维修主张人的愿望是追求快乐与回避痛苦,但因其缺乏知识,需要相应的统治者或哲学家担任启蒙者的角色。⑥与存在主义的人性观类似,爱尔维修认为人性具有可塑性,可随环境改变,因此可以通过有意引导来改善普遍的无知。

这套思想体系的启发下,无疑会指向一种启蒙的暴政。卡利古拉悲剧不在于与荒诞的对峙,而在于对共同人性的忽视。他遗忘了最珍贵的应当是选择的权利,而非仅仅是选择善的权利,否则人只能被动接受他的荒诞启蒙,反而成了荒诞启蒙的工具与对象,僵化成了物一般自在的存在,这也导致卡利古滑向了自由的反面,通向了奴役与暴政,而这正在于存在主义之中潜伏着的浪漫主义的维度。

三、浪漫主义的分支:存在主义

以赛亚·伯林在《浪漫主义的根源》(Roots of romanticism)中谈到浪漫主义的持久影响与两条分支,其中一条分支即存在主义。卡利古拉作为加缪笔下的荒诞人,其对自由的认知与所谓的自由反抗,都与浪漫主义存在相对密切的亲缘关系。

(一)艺术领域:创作者的反抗

在浪漫主义之前,人们对于艺术品的共识是:艺术品的价值在于它自身的特性,一只碗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它具有美丽的特性,其美丽与制造者无关,与制造碗的原因也无关。但对浪漫主义者来说,艺术作品不应当与创作者无关,而是创作者的一种表达。⑦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的表白主义(expressionism)认为表达自我本性是人类基本行为之一,人的所有行动都是对自我的表达与对自我生活态度的表露。⑧

存在主义吸收了这样的观点,认为艺术创作是自我选择和存在的方式。对于存在主义者来说,外物需要通过自我意识赋予他们生机与价值,他们认为只有当自为的主体对这些自在的物施以自己的想象力与意识活动时,外物才具有审美价值,能够作为审美对象而存在。

加缪认为“荒诞之极乐就是创作。” ⑨剧中,卡利古拉将他统治的领土作为创作艺术的舞台,要使作为舞台上的演员的臣民按照他的舞台法则去体验与行动。同时,他在题为《利剑》的文章中写:“人应当死,因为他们有罪,他们之所以有罪,是因为他们当了卡利古拉的臣民。既然帝国上下全是卡利古拉的臣民,那么人人有罪,因此得出结论,所有的人都应当处死。” ⑩可见他已彻底颠覆了现世的伦理原则,只依照自己创造的逻辑行事,并将国土内的臣民全部作为他的艺术客体整合进自己的艺术世界中去。他强调“这是戏剧艺术!所有这些人的谬误,就在于不大相信舞台效果……” ?

作为创作者、艺术家的卡利古拉,不相信现世的意义价值,而是通过将帝国作为舞台,在有限的生命时间中去创造无限的可能,在自己的创作中去自由选择与行动。他追求不可能之物,如月亮与永生;实践不可能之事,如突破现世伦理法则与习俗。卡利古拉以绝对自我的意志与对不可能之境的探索行动来证明世界的荒诞,激发臣民的自由意识与反抗。然而他最后承认“我的自由并不是好的……” ?他的尝试与失败,都是在沿着浪漫主义的路径行进中的遭遇,毋宁说,卡利古拉的真理与谬误,都是浪漫主义这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二)现实领域:生活对艺术的滥用

浪漫主义者认为,世界上并不存在启蒙运动及其之前所认为的那样,有一种永恒的事物的结构。浪漫主义承认人的意志,认为人可以任意塑造事物,人们所追求的是无限的创造过程,而不是某个固定的价值终点。

存在主义接续了浪漫主义的两个关键词:意志和行动。人的自由在于人在虚无之中拥有的无限可能性。因而存在主义在核心教义上与浪漫主义相通。萨特认为不存在加缪观念中的共同人性或普遍人性,因为这将落入本质先于存在的窠臼。他认为没有共同的人性本质存在,人必须自己作出选择,然后形成自己的本性,自己的本质,共同人性的观点会走向以大我压倒小我的一种法西斯主义。

而伯林认为,共同人性的确是存在的。他认为,浪漫主义和存在主义均否定了永恒的制度和概括性的学说,但语言也是作为概括性的东西存在,它需要对事物进行分类和总结,以便进行交流,如果废除了语言,交流的基础将会崩溃,而失去交流,人之为人的地基也将动摇。

因此在伯林看来,由于人们生活在社会中,交流和理解是必需的,交流就需要语言,而语言则部分地建立在某种共同价值观上。只要存在这种共同价值观,就不可能按存在主义与浪漫主义那样宣称一切都是由我来创造。与加缪类同,他倡导一种更加适度和理性的方式来承认共同人性和共同价值观的存在。

伯林强调:“浪漫主义运动企图把一种美学模式强加于现实生活,要求一切都遵循艺术的规律……基于要把生活转化为艺术的企图,他们预设了人类是质料,就如颜料或声响一样只是一种素材,这个观点是不正确的,因为就人类出于彼此交流的目的而必须承认某些共同价值、共同事实,必须生活在一个共同的世界。” ?卡利古拉正是将在艺术领域中可以拥有的绝对自由与个人意志强行挪用到了需要保留共同人性尊严、承认他人自由意志的现实领域。他破坏日常生活,破坏世俗趣味,他认为理想与现实生活不可兼容,于是就要毁灭他人的现实生活。正如西皮翁说:“我可以否认一样东西,但不一定非得诋毁他,或者剥夺别人相信的权利。” ?

卡利古拉试图实现不同领域或维度之间价值的对接与等值,这是一个荒诞人对于虚无的滥用。他试图将艺术领域的绝对自由应用至现实领域,最终导致现实领域产生排异反应并离他远去,于是他只能堕入艺术与生活的缝隙之中,堕入无限的虚无之中。正如伯恩斯坦(Richard J. Bernstein)指出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思想中存在着的“复数性”主题——假如一个人作为人可以无所不能,那么,人作为复数形式的存在就毫无理由了,一旦某个个体可以做到任何事,那么他人又会成为多余者。?

因此,在伯林的观点中,浪漫主义的终点是自由与包容,是对于不完美生活的理解。而对于卡利古拉,他也和浪漫派一样,有志于实现某个目的,结果却全然相反。加缪对此种自由观的书写,既不同于西西弗斯也不同于默尔索,显然已流露出对存在主义强调的个人自由的反思。

四、结语

加缪创作于1937至1944年间的剧作《卡利古拉》与其创作于1944年的剧作《误会》基本属于同一时期,均是他对于复兴现代悲剧的尝试之作。而卡利古拉的悲剧不仅在于他作为荒诞人与荒诞世界的对抗,更在于他浪漫主义式的自由观。他试图使艺术领域与现实领域的自由概念实现对接与等价,使艺术领域的个人意志压倒了现实领域的共同人性,最终将自己导向了荒诞本身,而人与荒诞的对抗张力却不复存在。这是荒诞意识的危险之處,也是存在主义自由观中的浪漫主义因子的两面性,而加缪在早期的“三部荒谬”创作阶段已然对其有所警惕与反思。

注释:

①黎杨:《加缪“现代悲剧”的理论建构与悖论》,《戏剧文学》2009年第2期。

②③④⑨阿尔贝·加缪著,沈志明译:《西西弗神话》,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3-99页。

⑤⑩???阿尔贝·加缪著,李玉民译:《卡利古拉》,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11-76页。

⑥以赛亚·伯林著,赵国新译:《自由及其背叛》,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

⑦⑧?以赛亚·伯林著,吕梁等译:《浪漫主义的根源》,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58-145页。

?理查德·J·伯恩斯坦著,王钦等译:《根本恶》,译林出版社2015年版,第212页。

参考文献:

[1]以赛亚·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M].吕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2]以赛亚·伯林.自由及其背叛[M].赵国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3]理查德·J·伯恩斯坦.根本恶[M].王钦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4]阿尔贝·加缪.卡利古拉[M].李玉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5]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M].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6]黎杨全.加缪“现代悲剧”的理论建构与悖论[J].戏剧文学,2009,309(02):26-30.

作者简介:

汪喜之,女,汉族,四川成都人,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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