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俊超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有明一代,“自京师达于郡县,皆立卫所”。(1)《明史》卷89《兵志一》,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175页。卫所作为法理上地方防卫的基干力量,是明代军事史研究的重要课题。(2)相关综述可参见张金奎:《二十年来明代军制研究回顾》,《中国史研究动态》2002年第10期;于志嘉:《明代军制史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卫所、军户与军役——以明清江西地区为中心的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22—355页。近年来,在制度史之外,从人类学、社会学等多元视角审视卫所的相关研究方兴未艾(3)代表性论著,如赵世瑜:《卫所军户制度与明代中国社会——社会史的视角》,《清华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吴才茂:《明代卫所制度与贵州地域社会形成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版。,但将其纳入地方防卫体系进行动态考察仍不多见。其实,作为“皇明典制”的卫所,是元末明初地方防卫制度化的产物,也是中央集权秩序重建在军事系统和地方社会的具体表现。欲深入剖析该问题,需依托样本区域进行考察。元末徽州路,地处江南重镇集庆路—应天府之外围,防卫力量的变动尤为敏感。基于此,本文将以徽州为样本(4)亦有学者对元末明初徽州防卫进行了考察,但仍偏重于军政制度梳理,参见王浩:《元末明初徽州地区军政机构的演变》,《徽学》第15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1年版,第95—112页。,审视元末明初地方防卫力量变动,以期进一步丰富对传统中国集权秩序重建问题的认识。
至正十六年,朱元璋克集庆,改应天,“置江南行中书省,自总省事,置僚佐”(5)《明史》卷1《太祖本纪》,第6页。,建立隶属韩宋政权的行省系统。(6)朱元璋虽自行其是,但至少在至正二十四年前名义上仍受韩宋政权节制,并遥奉龙凤正朔。相关论述参见张良:《明兴甲辰纪元考实》,《历史研究》2023年第1期。不久,朱元璋命邓愈取徽州,易徽州路为兴安府,立雄峰翼元帅府。(7)>《明太祖实录》卷5,丁酉七月乙酉,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明实录》校印本,第56页。按建制,兴安府与雄峰翼为江南行省与行枢密院下级机构,分管原徽州路民政与军政。不过,江南战事正酣,新设徽州军政系统的稳定运行还需依托稳固的地方防卫体系,这就需要迅速并有效地处置徽州新“归附”的地方武装——义兵。
所谓“义兵”,是在元廷“团结义民以自守”(8)戴良:《九灵山房集》卷23《元中顺大夫秘书监丞陈君墓志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9册,北京出版社2012年版,第514页。指示下,地方豪强士绅自主组建的非正规武装。(9)相关研究可参见展龙:《元明之际士大夫政治生态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63—277页。与他地大体类似,徽州义兵组建于至正十二年“军民一夕皆遁……不闻官府之令已三月”(10)赵汸:《东山存稿》卷5《克复休宁县碑》,《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第318页。之际:
婺源大畈汪公同最先倡义,而休宁黄源吴公观国,溪西俞公士英及其子荣,万川任公本立及其弟本初,星洲叶公宗茂与先高祖安定忠愍侯皆起应之。而黟之汪公成德,祁门之马公国宝、汪公均信、程公德坚,婺源之许公次诚,遥相应援者尤多。(11)程敏政:《篁墩文集》卷33《元万户吴公与富溪程北山处士诗引》,《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2册,第572页。
义兵本为元军辅助,但后因元军损失殆尽而渐转为主力。至正十六年四月,经统帅汪同“分布署,严队伍”(12)赵汸:《汪左丞同传》,程敏政辑,何庆善、于石点校:《新安文献志》卷67,黄山书社2004年版,第1636页。,徽州义兵已发展为号令统一,步骑数万的强悍武装。(13)至正十六年九月,汪同已“领军二万余众”,参见赵汸:《汪左丞同传》,《新安文献志》卷67,第1637页。因取徽之役未经激烈战事,故这支名义上隶属于元朝的武装,在至正十七年被迫“归附”后得以成建制保留。所以能否有效处置义兵,将直接关系徽州乃至应天府的防卫安全。
直接裁撤,是徽州处置义兵的重要措施。如“归附”后,黟县汪致道便“以所部义兵散归田里,而籍其名数于有司”。(14)汪叡:《萧县令汪公致道墓志铭》,《新安文献志》卷97,第2511页。据已提上日程的屯田之议(15)至正十八年十一月,太祖谕中书省:“所定郡县,民间岂无武勇之材?宜精加简拔,编辑为伍,立民兵万户府领之。俾农时则耕,闲则练习,有事则用之。”《明太祖实录》卷6,戊戌十一月辛丑,第69页。,部分义兵亦可就近转入即将成立的民兵万户府,以便在“寓兵于农”形式下继续承担地方防卫任务。至于所部已“散归田里”的将领,则可转入民政系统,如义兵左万户休宁人汪德元“归附”后便被“召畀以牧民之职”,其与故友谈论身份转变:“今舍矛槊而事笔砚,弃军垒以莅民部,钱粟委积,讼牒旁午,世之守令六事,必以辟田野、增户口、均赋役为治之端,而兴学、简讼、屏慝为治之验。”(16)唐桂芳:《赠汪德元序》,《新安文献志》卷21,第478—479页。
不过,徽州义兵大部并未裁撤,而是直接编入朱元璋集团作战序列。不仅如此,按“招徕降附,凡将校至者皆仍其旧官,而名称不同”(17)《明太祖实录》卷14,甲辰四月壬戌,第193页。的惯例,“归附”义兵的指挥作战系统亦未调整。汪同携麾下诸将归降后,朱元璋便“命皆仍其官”(18)>《明太祖实录》卷5,丁酉七月乙酉,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明实录》校印本,第56页。,并令其以部“从征”。按“设星源翼分院于婺源,以同为院判”(19)《明史》卷137《汪叡传》,第3943页。,新设于婺源的星源翼分院亦直接交由汪同执掌。汪同虽曾在邓愈指挥下作战,但其星源翼分院直领左右二总管府,具有一定自主性。据“戊戌冬,同筑婺源城,建左、右翼总管,以(汪)养中为左翼总管”(20)弘治《徽州府志》卷9《人物三·义勇·汪养中》,《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22册,上海古籍书店1982年版,第33a页。,可知星源翼分院拥有相对独立的指挥权、人事权。考虑到汪同在徽州及周边府州的影响力,甚至其对外交涉之权亦被默许(21)“以院判镇婺源,筑城治兵……于是饶之德兴、浮梁皆来附。儒贤并归,军集食足,分兵教战,名誉甚隆。”参见赵汸:《汪左丞同传》,《新安文献志》卷67,第1638—1639页。,此时汪同所部除易“元”之旗号为“宋”外,其人员编制、指挥系统、权力地位基本得到保留。
如此优待当为权宜,毕竟此时江南行省虽名义上为江南地区最高行政机构,但草创未久,既无力量深入改造实力强悍的徽州义兵,更无精力彻底整合基层社会。而徽州乃与陈友谅对峙之前沿,且此时周边尚有苗帅杨完者(22)其麾下有“苗、僚数万”,乃元廷在江南的一支劲旅,相关研究参见王颋:《杨完者与苗、僚武装》,《复旦学报》2001年第1期。等部元军虎视眈眈,故对其既有秩序更不宜妄动。以原有军事力量独立承担本地防务以降低防务成本,是务实之举。所以,此时的朱元璋集团与徽州地方势力名义上建立起隶属关系,实质上则是合作关系。朱元璋亲至徽州召见朱升、唐桂芳等儒林领袖,亦可视为巩固合作关系的手段。至正二十年六月,朱元璋还专门致书汪同:
庚子六月初三日,茶源关歇马,偶遇万宣使至,动问,说称星原翼田野辟黎民乐。拆开赉到公文,内云修城事理军民人等甚是,极得其当。重务出积粮储,从其与便,勿使我多忧。途间亲书,不备。寄书人朱,枢密院判汪同阁下。(23)弘治《徽州府志》卷12《拾遗》,第79a页。
论官职,朱乃江南行省最高长官“行省平章”,汪则是星源翼“院判”,地位可谓悬殊。然此封书信措辞与官方文书迥异,朱自称“朱”而尊称汪为“院判”,当有对徽州实力派笼络之意。不过,在笼络之外,朱元璋又要求徽州诸将入质,以加强控制。以义兵将领休宁陪郭程国胜、程吉辅兄弟为例:邓愈取徽后,二程曾俱诣金陵。当时,吉辅坚辞归乡,朱元璋“乃留忠愍侯(国胜)置帐下,而释君还”。(24)薛远:《征士程君吉辅墓碣铭》,《新安文献志》卷89,第2211页。既言“释君还”,可知有取质之意,也即二程必须有一人“从征”。作为义兵统帅的汪同亦不例外,被要求“送妻孥往金陵居”。(25)赵汸:《汪左丞同传》,《新安文献志》卷67,第1638页。
当然,元朝基层秩序虽已趋瓦解,但其正统性却尚未彻底崩溃。相对而言,源出江淮红巾的朱元璋集团则缺乏合法性,且此时尚未在各方角逐中表现出绝对优势。因此,徽州诸将对元廷的态度其实相当暧昧,尤其是曾受元之官职的汪叡、汪同兄弟。正史、文集虽屡言“叡兄弟来附”,但汪氏实为被迫“归附”,故表面合作之下的利益博弈始终存在。就在致书后不久,汪同便潜逃至大都,受元廷“资善大夫淮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一职。因汪同在徽州颇具威望,故其叛逃后义兵旧部“或言死,或言亡”,其后“瞋目语难者,簧鼓其间。讹言汹汹,变且复作”。(26)赵汸:《东山存稿》卷3《送总制王公移镇新安诗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第226页。义兵将领叶宗茂之子叶大年云:
院判汪同弃军逃去,头目军士背恩为恶,互相仇杀。臣父(叶宗茂)忍死坚守,劝谕元帅俞茂、方清,一心向义,诛杀叛人汪助等,保全城池仓库。军马迎接亲兵王指挥(王克恭),尽心赞助。(27)叶大年:《请赎父罪书》,《新安文献志》卷7,第221页。
据此可知:其一,举兵者为“背恩为恶”的“头目军士”,即部分义兵将校仍对朱元璋集团不以为然;其二,若非叶宗茂极力“劝谕”,俞、方等是否参与平乱亦未可知,可见义兵诸将的态度颇为复杂;其三,平息此事者乃叶、俞、方等义兵旧将,王克恭所部是在事件平息后方入婺源,可见名义上受兴安府和雄峰翼元帅府节制的地方实力派仍相当强大。以此观之,汪同出逃直接引爆了当时徽州社会的诸多“隐患”。
不过,隐患最终以“兵变”形式爆发,更在于义兵的性质。徽州义兵多以宗族为依托,以大族子弟为骨干,以佃仆、家奴等为士卒。如婺源凤亭汪氏“聚族而谋,伍其子弟甿隶,栅隘自保”。(28)赵汸:《东山存稿》卷7《处士汪君墓志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第358页。休宁俞氏闻兵起,“乃率子侄,结乡曲”。(29)李祁:《新安节士俞君士英墓志铭》,《新安文献志》卷97,第2500页。歙县江氏义兵由江日新及其弟宏宗、铨、宪度四人组建,统帅亦兄弟四人。(30)万历《歙志》卷4《勋烈下·江日新》,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275页。歙县郑氏义兵为双桥郑氏组织,亦由郑琏、郑璿兄弟亲领。(31)弘治《徽州府志》卷9《人物三·义勇·郑琏》,第30b页。义兵的粮饷补给,也多由宗族筹措,而非官府调拨,如歙县鲍元康“与乡人集丁壮,结保甲”,其开支完全由鲍元康“捐财出粟,以供费用”。(32)弘治《徽州府志》卷9《人物三·隐逸·鲍元康》,第54a页。可见,徽州义兵是徽州宗族的军事化,也是族权与兵权深度结合的产物。而浓厚的宗族伦理和牢固的人身依附关系,赋予了义兵高度凝聚力和组织力,外来势力难以在短期内渗透其中。
总之,徽州“归附”后,义兵虽被收编,但程度有限,大部义兵的原有指挥体系和人员结构基本保留。此举固然是特殊时期低成本治理的务实抉择,但亦折射了朱元璋集团尚无力全面介入拥有一支强悍宗族武装的徽州,而只能以默认既有权力结构的方式进行间接控制。
至正二十四年,朱元璋晋“吴王”,置官定制,由“人臣”迈向“人君”。同时,随着军事实力和政治资源的急剧扩充,应天与湖广、江西等地之间亦渐形成中央与地方、上级与下级的行政隶属关系。新生的吴政权已具备重塑内部权力结构的法理与能力,军事系统的全面调整也势在必行。于是,吴政权在当年四月正式推行“部伍法”:
今诸将有称枢密、平章、元帅、总管、万户者,名不称实,甚无谓。其核诸将所部有兵五千者为指挥,满千者为千户,百人为百户,五十人为总旗,十人为小旗。令既下,部伍严明,名实相副,众皆悦服,以为良法。(33)《明太祖实录》卷14,甲辰四月壬戌,第193—194页。
此法虽难言完善,但明确了人员编制,事实上约束了各级将领对所部的编制权及人事权,拉开了军制改革的序幕。在“部伍法”基础上,朱元璋于当年九月在举兵根本之地滁、淮诸府设卫立所,先后“置千户所于滁州。置合淝、六安二卫于庐州”。经试点,屯驻江左诸府的各部亦开始整编,如吴元年春,“置宁国卫,以元帅陈德成为指挥同知,刘仲才为副使”。(34)《明太祖实录》卷15、22,甲辰九月庚午、吴元年春正月乙未,第202、313页。大体言之,军制改革的基本原则乃“悉罢诸翼而设卫焉”(35)《明太祖实录》卷14,甲辰三月庚午,第185页。,对各部统一“卫所化”。并且,与鼓励民众返回原籍以尽快恢复生产不同,将“归附”之众调出本籍,编入异地新立卫所,为“卫所化”的基本策略。如洪武三年三月,广西卫指挥佥事左君弼奏请收其旧部“合肥军士赴本卫调用”,此议立即得到批复:清点其旧部合肥军士1887人,共编17个百户,皆“就令统诣广西守御”。洪武六年三月,又以福建陈友定旧部8000人“补和阳卫伍”,调赖正孙为指挥佥事。(36)《明太祖实录》卷50、80,洪武三年三月壬子、洪武六年三月戊午,第983、1454页。
军制改革的浪潮很快波及徽州义兵旧部,休宁溪西人俞茂(初名荣,字子懋)便为典型样本。俞茂之父俞士英曾与汪同共举义兵,属义兵的组建者和重要将领。士英阵亡后,俞茂以部从汪同。其“归附”后的轨迹如下:
从取婺源,捣严陵,授枢密院判官。及靖三衢,定德兴,克乐平,而江西诸郡以次收服。还守南昌,却外侮,击鄱阳平章贡。太祖高皇帝以永新重地,而茂常战守,命抚众戍之,授武德将军守御永新正千户。(37)弘治《徽州府志》卷9《人物三·武功·俞茂》,第33b页。
观其履历,俞茂调出徽州后,先以旧制纳入作战序列。平定江西后,俞茂则已被编入卫所,并以新立的永新守御千户所首批军官“适镇是邦,治兵恤民”。(38)李祁:《云阳集》卷3《总制俞公德政序(代姑熟陈彦昌作)》,《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9册,第661页。其从徽州带至永新的旧部,甚至包括麾下族中“昆弟”亦均就地转化为新立卫所的基层军官,并开始以卫军身份承担当地防卫。(39)元儒李祁与俞茂常有往来,其谓俞茂“来镇禾川……其群从昆季虽跋履艰险,忧患百端,而循轨守辙,不失矩度”,可见俞茂并非独自一人被调出。对于俞茂在永新的防卫职责,李祁则谓“新安俞公镇禾川之三年,威惠孚洽四方,诸寨以次削平”。参见李祁:《云阳集》卷3《俞氏族谱序》《平寇诗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9册,第654、655页。
俞茂在任上不仅关注本所军务,而且广泛参与地方公共事务。当然,这些行为并非卫所军官的本职,而是出于徽州名族世代业儒的文化自觉。元儒李祁虽频称俞茂“不以守职为拘,不以侵官为嫌”(40)李祁:《云阳集》卷6《永新州新学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9册,第693页。,但此类事务也并无“侵官”之嫌。作为卫所军官,俞茂在任上恪尽职守,并不敢违背卫所的制度规定。这种谨慎,与此前稍有不满便“背恩为恶,互相仇杀”的义兵旧部形成鲜明对比。
黟县程均保的轨迹与俞茂相似。志书载:“元季罹寇为黟患,均保率民保障”,邓愈取徽后,均保归附,后以功“授正千户”。明军北伐时,均保“从大将征陕西、甘肃,遂留镇守”,终卒于官。(41)弘治《徽州府志》卷9《人物三·武功·程均保》,第34b页。可见,纳入卫所系统后,程均保北调备边,再未返回徽州。除俞、程等高级将领,义兵旧部的中下层军官亦不例外,如:
陈济,字伯舟,休宁陈村人。国初丁酉年,从院判邓愈征江西,授百户,调永新。洪武十年,子余庆替职。十四年,诏除济为云南霑益州知州以优之。十七年,余庆征南阵亡,遣行人成名谕祭,次子彝袭升天策卫副千户。二十九年,以征战年久,升清浪卫指挥佥事,征交趾,卒。孙忠袭职,正统八年征麓川,阵亡。子节袭升湖广都司都指挥佥事,征苗有功,升本司都指挥同知。(42)弘治《徽州府志》卷9《人物三·武功·陈济》,第34a页。
陈济早年经历虽无记载,但其族叔陈观可作参考。陈观本为汪同部将,至正十七年“归附”。(43)弘治《徽州府志》卷9《人物三·武功·陈观》,第34b页。按陈观轨迹,陈济应本为徽州义兵,后随俞茂加入邓愈部。从江西之役后方授百户可见,其在元末当为义兵的基层军官。屯戍永新时,陈济已转为卫所军官。从子孙以“袭任”方式不断迁调的事实可知,其家族已被完全纳入卫所系统,处于国家制度的严密控制中。
依托卫所调出本籍,实施异地安置,既是军事需要,更有对潜在反抗力量控制的考虑。因此,编入卫所者需纳入军籍,原则上不得迁回。当然,也并非没有豁免案例。明初徽州学者程通之祖程平于洪武初编入陕西军籍,自此“远隔四千里,相别二十春”。洪武二十三年正月,程通乞还其祖,以便“出则事君,入则养祖。上不负君师教养之恩,下得全臣子忠孝之道”。(44)程通:《贞白遗稿》卷1《陈情乞祖还乡表》,《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5册,第727—728页。后兵部“除其籍,驿送平还乡”。(45)程敏政:《篁墩文集》卷49《长史程公传》,《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3册,第181页。但如此特例为极少数(46)黄谋军:《皇明异典:明代军籍豁除考论》,《安徽史学》2023年第1期。,以军籍迁至边地,且终生不能返徽者多矣。上文程吉辅之子程杜寿(即成化名臣程信之祖、程敏政曾祖)亦在洪武中发河间,隶沈阳中屯卫。(47)《明史》卷172《程信传》,第4593页。歙县方氏亦如此,其族“归附”后,“遂籍于兵,调征不停,既成混一,分隶诸卫,无复得守乡土,纪于载册”,故族人哀叹“富盛之族全徙于军者七去其五”。(48)《临河方氏本宗源流考》,转引自唐力行:《徽州方氏与社会变迁——兼论地域社会与传统中国》,《历史研究》1995年第1期。
安土重迁是朴素且坚定的价值观,故将归附士卒调离故土,并以卫所进行束缚,虽是制度要求,但也未免不近人情。为安抚民心,保证新制稳定,朝廷也会给予调出本地的卫所将士适当的赏赐,允家属随军前往。外调的义兵旧部确实多有家属随同,从而在迁入地形成了庞大的徽州移民群体。(49)因为移民群体规模庞大,故徽州先祖记忆可完整移植到屯戍地,如贵州安顺屯堡地区的汪公信仰便源于明初从徽州调入的卫所军士,相关研究可参见万明:《明代徽州汪公入黔考——兼论贵州屯堡移民社会的建构》,《中国史研究》2005年第1期。不过,家属随迁也可最大限度削弱乡里潜在反抗因素,便于集中控制(50)张金奎:《试析明初卫所军户群体的形成》,《中国史研究》2007年第2期。,毕竟义兵凝聚力来自宗族,离开乡里便无异于无源之水。
当然,卫军在承平之时不必按战斗状态编组,仅在卫所管理下从事农业生产,除承担基本防卫任务外,与一般平民生活无异。所以,卫军入籍后将不得不在屯戍之地形成新的关系网络,并融入当地社会。例如,俞茂与永新士绅建立了良好关系,得乡人“尤敦诗书,悦礼乐,好贤下士,奖拔后进”(51)李祁:《云阳集》卷3《总制俞公德政序(代姑熟陈彦昌作)》,《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9册,第661页。之誉。李祁亦称,其“每月朔望必躬致奠谒,与诸生讲论文艺”。俞茂麾下部属亦多如此,如“参掌军务”的孙彦能等。(52)李祁:《云阳集》卷6《懋斋记》《一镜亭记》,《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9册,第695、697—698页。
总之,以“卫所化”对降众进行地缘和血缘的解构才能确保其真正“归附”,徽州义兵同样如此。尽管此时部分义兵将领仍在卫所统兵,但在严格的制度约束下,他们已不能随意使用手中有限的“兵权”。“卫所化”虽是军事系统的集权,但反映了吴—明政权对基层秩序的全面重构。当然,义兵旧部“分隶诸卫”并不表示徽州的防卫调整工作已经结束。
与“分隶诸卫”同步进行的是徽州本地的卫所建设。早在至正二十五年末,新立未久的吴政权便颁令改雄峰翼为兴安卫,寻改徽州卫(53)《明太祖实录》卷15,甲辰十二月丙辰,第211页。方志言“丁酉年至洪武二年未设卫所”(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兵卫官属·邓愈》,《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第21册,第50a页),当是国初徽州卫所废置未定的淆乱讹误。,正式对徽州的地方防卫进行整顿。按新制,卫所应具备生产、征发及户籍等诸多功能,而非纯粹的军事编制(54)参见顾诚:《明帝国的疆土管理体制》,《历史研究》1989年第3期。,故负责卫所组建者常需兼理军政与民政,尤其在“兵民之未分”(55)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第4a页。的卫所草创之时。
负责徽州防卫整顿事宜者,乃驸马都尉王克恭。其以同知徽州指挥使司(56)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兵卫官属》,第50a页。镇徽数年,在笼络与安抚徽州地方实力派的同时,“沙汰官员,定队伍”(57)汪叡:《处士诚斋许公溥化墓志铭》,《新安文献志》卷97,第2513页。,裁撤雄峰翼并组建徽州卫。相对“怀柔”治民,王克恭重心仍在军政上,徽人有“克恭恕以待人而严于治军,薄于奉己而厚于养民”之评。(58)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名宦·王克恭》,第84b页。至正二十六年王克恭调离后,代之者刘贞及故宁国卫指挥副使刘仲才(59)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兵卫官属》,第50a页。已可专意于卫所事务而不需关注民政。当然,自王至刘的数年中,基层管理已在逐渐强化,诸如户籍、赋役等新制也相继确立(60)至迟到洪武四年七月,徽州城厢和基层乡村的户籍登载已基本完成,参见宋杰、刘道胜:《洪武四年绩溪城市儒户葛善户帖探研》,《历史档案》2021年第2期。,这为卫所建设提供了有力支撑。
尽管如此,这一时期的徽州卫所仍不够完善,具体表现在兵源和编制上。于中央政权而言,应当谨慎对待以就地征召方式组建的本地防卫,毕竟地方防卫的“本地化”潜伏着威胁中央集权的隐患。在徽州又当谨慎,至正二十年的“兵变”便是前车之鉴。然而,徽州卫早期的基干力量确实有一部分是由义兵旧部就地转化而成,如陈济族子陈福寿便于洪武五年授徽州守御千户所小旗,此后又以征云南功升总旗。(61)弘治《徽州府志》卷9《人物三·武功·陈福寿》,第34b页。休宁梅林汪启、汪宁,“洪武间充乡兵御徽,进总旗”,后以征云南功世袭新安卫百户。(62)曹嗣轩撰,胡中生、王夔点校:《休宁名族志》卷2,黄山书社2007年版,第238页。何以如此?盖因具有作战经验的优质兵源有限,不得不以义兵就地转化的方式组建本地防卫,此为新制初建时的权宜。当然,随着义兵旧部不断抽出“分隶诸卫”,“本地化”的潜在风险亦在不断降低。然而,此举带来的直接后果是人员编制的不稳定。至洪武三年时,经频繁抽调后的徽州卫所存兵员已不足支撑一卫,故缩编为守御千户所,首任千户唐震。(63)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兵卫官属·新安卫指挥使司》,第50a、49b—50a页。此后十年中,徽州守御千户历经废置,直至洪武十五年方再度重建。(64)《明太祖实录》卷149,洪武十五年十月戊子,第2350页。
从江南整体防卫体系的角度审视,徽州作为核心区域,有必要充实防卫力量,以便拱卫京师,而兵力有限的守御千户所难当此任。于是,在洪武二十三年,朝廷以徽州守御千户所为基础,重组新安卫指挥使司。按制,新安卫下辖五千户所(65)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兵卫官属·新安卫指挥使司》,第50a、49b—50a页。,满编兵力5600人。此时,大规模的战事虽仍未完全停止,但明中央集权体制已基本稳定。同时,随着疆域的拓展和基层控制的强化,明政权可以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动员,为重整地方防卫投入充沛资源。因此,为充实编制以保证战斗力,兵部为新建的新安卫从外地调入了大批富有战斗经验的基层军士,以新安卫左所百户于兴为例:
其先徐州丰县人……父海,当高庙龙兴,仗剑从戎,入补羽林,出戍新安,卒以战没。……兴代之,以功为什伍长。文庙初,从下交趾,授新安卫百户;再往征交趾叛者,没柳州。(66)夏时正:《武略于公聪传》,《新安文献志》卷93,第2334页。
于兴既然参与了永乐初交趾之役,则其父于海至迟在洪武末时便已“出戍新安”,当属最早一批调至新安卫的基层军士。于海虽为徐州丰县人,但被编入新安卫后,便定居于徽,于兴之子于聪后袭职本卫副千户。
不仅基层军士,新安卫之指挥使、同知、佥事等高级军官亦非徽州土著。目见所及最早的新安卫高级军官为指挥佥事倪泰。倪泰于洪武二十八年调任本卫,其时距新安卫组建不过五年,可视为第一批高级军官的样本。按,倪泰,南直合肥人,父倪巽“洪武间,功升正千户”。倪泰袭父职,以功袭升本卫指挥佥事。稍晚于倪泰的翟靖,于建文二年调本卫指挥同知。翟靖为河南永城人,父翟兴“洪武间以功升广东海南卫指挥佥事”,兄翟羿袭父职,调铜鼓卫指挥佥事。翟羿无后,翟靖遂袭调新安卫指挥佥事。(67)倪泰、翟靖事迹见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兵卫官属·新安卫指挥使司》,第50b—51a页。再晚于翟靖的孙诚,山东邹平人,永乐十四年任新安卫指挥使。孙诚之父孙福,“洪武初随驾征讨,有功,历升中都留守司都指挥佥事”。(68)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名宦·孙昇》,第85a页。以上诸人皆为世袭军职,无一来自徽州本地。
除指挥使、指挥佥事外,明前期20余位正副千户中,仅有1位为徽州土著(见表1),且其情况还较为特殊。按,杨堣,歙人,乃正统名臣杨宁之子,其所任副千户之职并非从新安卫系统内部袭任,而是朝廷给予其父杨宁的特殊优待。(69)本传谓:“宁……尝自叙前后战功,乞世荫。子堣方一岁,遂得新安卫副千户。”《明史》卷172《杨宁传》,第4583页。由此推之,新组建的新安卫指挥系统主要从他卫调入。
总之,随着外地卫军调入,徽州本地兵源被不断稀释,从而淡化了新安卫的徽州色彩。重组的徽州卫所虽名为“新安”,但其组成兵员与徽州人多无直接联系。对本地兵源的有意回避,体现了中央政权在地方防卫建设上的谨慎。当然,新安卫虽驻地徽州,但已非纯粹承担徽州防卫的地方武装,而是中央控制地方和可以随时征调的“国家军队”。
表1 明前期新安卫所属千户所正副千户籍贯表
与“分隶诸卫”的义兵旧部相似,随着时间的推移,外籍卫军的后代亦将融入徽州乡里。例如,湖广零陵人刘清,宣德六年调新安卫指挥佥事,正统六年以征麓川功升本卫指挥使。他热心地方公共事务,捐资为歙县学建“岁寒亭”,被誉为“雅好文士”(70)弘治《徽州府志》卷4《职制·名宦·刘清》,第85a页。,在徽州营建了良好的人际关系。上文所举之于聪亦为此形象,“歙学圣贤像久敝,紫阳朱子祠亦就圮,公乐助而新之”。(71)程敏政:《篁墩文集》卷45《武略将军新安卫千户于公宜人叶氏合葬墓志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3册,第96页。弘治时,于氏与休宁陪郭程氏结为世交(72)徐溥:《程襄毅公夫人林氏墓志铭》,《新安文献志》卷99,第2576—2578页。,于允忠之兄文远在任时,曾出资助程敏政编修《新安文献志》。程敏政曾赠序,盛誉于文远在任期间“周穷赈乏无间”(73)程敏政:《篁墩文集》卷34《送于千户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52册,第595页。,弘治《徽州府志》撰者汪舜民亦称其“武而好文,富而好礼”。(74)汪舜民:《静轩先生文集》卷1《翠柏问苍松赋(有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33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页。可见,刘、于在徽州乡里扮演的正是俞茂在江西的角色。通过地方公共事务的参与和姻亲关系的经营,这些“外乡人”已完全融入徽州乡里。
元末明初30余年,徽州防卫力量的持续变动,是明中央集权形成过程中地方防卫力量重塑的样本,但徽州的特殊性仍需注意。徽州防卫“卫所化”的进程总体是“疾风暴雨”式的,以致徽州人在百余年之后仍心有余悸,口称“国初民兵率谪边戍,贻祸子孙,死不往”。(75)汪循:《汪仁峰先生文集》卷14《郡守熊公去思碑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7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70页。然而,部分地区则相对“温和”,如有司籍金华之民为兵,胡翰谏曰:“金华人多业儒,鲜习兵,籍之,徒糜饷耳。”(76)《明史》卷285《胡翰传》,第7310页。遂罢之。所谓“业儒”其实并不构成理由,因为徽州亦有“好儒”之风。(77)梁仁志:《也论徽商“贾而好儒”的特色——明清贾儒关系问题研究之反思》,《安徽史学》2017年第3期。中央政权对二地态度的差异,当与地方力量的强弱及其在元末明初的政治倾向有关。也即,金华的地方势力远不如徽州强大,且在元末相对“安分”,故不会对中央集权形成明显挑战。相较而言,尽管新旧政治力量发生根本性逆转后,徽州地方势力也完成了“归附”,但徽州地方势力强大,且曾与元政权联系密切,故仍增加了新政权的忧虑。事实上,江南密布的卫所不仅承担防卫之责,亦有社会管理职能,恰折射出新政权对包括徽州在内江南地区的严密控制。(78)曹循:《明前期的江南卫所与赋役征调》,《南开学报》2016年第2期。如再配合黄册、鱼鳞册等各项制度,则可见新生的明政权在江南编制了巨大的监控网络,将地方权力牢牢束缚。综上,徽州防卫力量从义兵至卫军,从外调到内调的动态演变,反映了朱元璋集团“化家为国”过程中对归附之地的消化,实质是新旧政权异位过程中地方秩序的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