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强
(1.南京晓庄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2.南京师范大学 道德教育研究所,江苏 南京 211171)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铸魂育人,完善思想政治工作体系,推进大中小学思想政治教育一体化建设,同时强调,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必须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只有植根本国、本民族历史文化沃土,马克思主义真理之树才能根深叶茂[1]。“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建设并不矛盾,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与思想政治教育不是截然对立的”[2]。马克思主义理论视域下的思想政治教育、教育学视域下的德育以及历史学(或教育史)视域下的“育德”,三个概念之间有着天然的耦合统一关系。在我国,“对学生的思想政治教育,通常称之为‘德育’”[3](P3),而古代则称之为“育德”,即修养、培育品德之义。“育德”,语出《周易》《易·蒙·象》云:“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王弼注:“育德者,养正之功也。”[4](P36)《易·蛊·象》云:“象曰: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王弼注:“蛊者,有事而待能之时也,故君子以济民养德也。”[4](P71)中国传统文化之下,“古代教育思想是一个整体思维,‘德’、‘道德’都是政治化的‘大德’”[5](P3),“育德”也远超过狭义的道德教育范畴,而是一种实施培育道德、政治、思想及其行为习惯的综合实践活动。因此,“育德”与德育可谓思想政治教育的古、今释义,思想教育、政治教育、道德教育是三者的共同要义。
习近平总书记在学校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师座谈会上指出,思政课是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关键课程,强调坚持政治性和学理性相统一、理论性和实践性相统一等八个“统一”,推动思想政治理论课改革创新[6]。作为学生思想政治教育的主渠道,思政课的理论与实践探索宜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学习、吸收、超越与创新,寻找源头活水。而纵观近几年的思政课研究,聚焦于其内涵、地位、价值、评价、建设路径及其与课程思政的关系,研究成果层出不穷,研究范式基本确立,但也存在着重实践性而轻理论性、重现实性而轻历史性、重政治性而轻学理性、重高等教育而轻基础教育等不同程度的问题。虽然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与教育学两个学科领域,亦不乏有学者或从古代思想政治教育史维度提出六艺之礼的政治伦理课属性[7](P47),或从课程历史视角提出六艺课程的思想、道德、政治教育的意图[8](P157),又或从实践哲学维度认为课程思政继承发扬于以德为先的古代儒家教育[9〗,但往往点到即止,一笔带过,鲜有从传统文化的视角对思政课程展开历史溯源并专题论证。
本文旨在以课程论与教育史的学科视角和方法,对中国思政课程的历史进行传统文化溯源探究,力求对当下思政课程的研究问题和研究论域进行一定拓展,为新时代思政课程的守正创新寻求历史的镜鉴与省思。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是中国古代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基所在。其中,礼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国学大师钱穆先生曾经说过,中国文化说到底是一个字,礼。一如思想政治教育,中国思政课程亦可溯源至古代教育。追本溯源,中国最早的课程肇始于古代六艺,中国最早的思政课程同样滥觞于此。作为六种道艺或技能,六艺有着明确的训练内容和构成,“形成了以礼为首,包含有德、智、体、美的完整的教育内容”[10],是中国最早的古典分科课程。其中,礼为德育,乐为美育,射、御为体育,书、数为智育,六种分科课程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课程体系。礼作为六艺课程之首,“凡政治、伦理、道德、礼仪皆为其包括”[11](P22),可谓集思想教育、政治教育、道德教育为一体,是“中国思政课程之滥觞”[12],堪称中国最早的思政课程,或“育德”课程。
中国古代的学校萌芽于原始社会“虞舜”时期,至奴隶社会的夏、商两代才逐渐形成,到了西周时期已形成了集国学与乡学为一体的完善的官学体系。伴随着学校的产生与发展,以教与学为内容和纽带的教育媒介——课程也逐渐产生。作为学校教育的核心,课程是现代教育学的一个基本概念,但其历史却可追溯至古代。在我国,“课程”一词出现较晚,作为概念术语的课程,最早见于唐代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孔颖达在其中为《诗经·小雅·巧言》“奕奕寝庙,君子作之”一句作疏曰:“以教护课程,必君子监之,乃得依法制也。”[13](P975)当然,这里的课程是秩序之义,与现在的课程含义相去甚远。而作为教育实践的课程,却产生的更早,“在中国,成体系的教、学内容的历史可以溯源到西周六艺”[8](P153)。虽然西周时期尚未出现课程这一概念,六艺亦非现代概念的课程,但“既分教育内容为六艺,至少说明在西周的课程概念中,已经有了分科教学的思想”[14]。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六艺已然具备了现代分科课程的基本特点,其“性质略近于现代的科目”[15],大致相当于以这六门学科为中心而组成的分科课程,可谓中国最早的课程,或最早的古典分科课程。
作为一个涵盖了六种知识与技能教育的课程体系,六艺对贵族子弟身体与智能的发展有着各自明确的训练和教育要求。关于六艺的构成,郑玄注曰:“礼,五礼之义。乐,六乐之歌舞。射,五射之法。御,五御之节。书,六书之品。数,九数之计。”[16](P1523)五礼,是贯穿于整个贵族社会生活中的宗法等级、世袭制度、道德规范和礼节礼仪,也是一门有关宗法等级制度、法律、礼仪、仪俗的课程。六乐,是集合了音乐、诗歌和舞蹈为一体的课程,包括乐德、乐语、乐舞。六乐又称六舞或称六代乐舞,是周公“制礼作乐”时将黄帝、唐尧、虞舜、夏禹、商汤以及周武王等六代的代表性乐舞整理增删而成。郑玄注:“六乐,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也。”[16(P1575)]五射、五御,分别是以射箭和驾驶战车为主的军事技术训练,郑玄注:“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也”[16](P1575),“五驭,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16](P1575-1576)。六书、九数,是关于读、写、算的两门基础文化课程。其中,书是识字、书写课程,数是算学、算术课程。郑玄注:“六书,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也”[16](P1576),“九数,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16](P1576)。由此,礼、乐、射、御、书、数共同构成了六艺,“道艺”教育,即知识与技能教育,是六艺课程的首要属性。
“我国古代很早就有了课程的粗略设计”[17](P11),六艺作为我国最早的课程,也已经具备了初步的课程计划与课程意识,如《礼记》中记载了分季节进行六艺课程教学:“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18](P2905)“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龠。”[18](P3041)同时,还记载了按年龄进行课程教学:“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计,衣不帛襦袴,礼帅初,朝夕学幼仪,请肄简谅。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二十而冠,始学礼。”[18](P3187)
思政课程作为对学生系统进行思想政治教育的专门课程,肩负着为党育人、为国储才的时代重任。在我国,思想政治教育“本来特指中国共产党开展的思想政治工作”[7](P1),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宣告了“党领导的思想政治教育工作的创立”[19](P56)。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共产党人强调教育适应现实情况、为革命与政治服务的宗旨,将思想政治教育放在突出的核心位置,思想政治教育工作实践应运而生。然而,作为一种综合性、历史性、政治性的实践活动,思想政治教育在发生地域上,并非我国特有的活动现象,而是“普遍存在于阶级社会的一切历史发展阶段和不同形态的国家”[3](P289),在发生时间上,也非中国共产党成立后才产生的实践活动,甚至在马克思主义诞生之前,以思想教育、政治教育、道德教育为基本内容的思想政治教育,便随着统治阶级的利益而诞生,并为了统治阶级的利益而服务。马克思、恩克斯认为,意识形态是统治阶级的思想观念,他们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20](P98)。因此,就概念发生维度而言,思想政治教育的出现“与无产阶级政党的活动相关联”,但从活动发生维度而言,思想政治教育“从自有阶级社会以来就一直存在”[3](P2)。作为学校思想政治教育的主渠道,思政课程的形成与产生亦然。从课程实践发生的维度,思政课程的历史可追溯至古代六艺。
作为学校教育的六种分科课程,六艺经历了夏之萌芽,商之雏形,西周之完善,并在“育德”之教育目的的催生下,逐步形成了中国古典分科课程的成熟形态。至西周成康之治,“逐渐增加了政治伦理内容,提高了文化教养水平,形成了文武兼备的‘六艺’教育”[21](P17)。因此,除了道艺之教的课程属性,六艺还兼具育德之教的课程属性。尤其是六艺之首——礼,在古代“德”“行”课程“缺位”的时代背景下,作为“育德课程”,担当了“补位”的历史角色。作为西周时期“大学最重要的课程”与“政治伦理道德教育课”[22](P96-97),礼集道德教育、政治教育、思想教育于一体,堪称中国最早的思政课程。
不论国学①,抑或乡学①,六艺都是西周学校教育的根本象征。“国子和万民都有接受六艺教育的权利,只不过他们接受六艺的地方不同,一在国学,一在乡校而已”[23]。然而,这并非意味着学校的教育内容只有六艺。除了六艺之教,国学和乡学还专门设有相应的德行之教。具体而言,国学的教育内容为三德、三行与六艺。《周礼》有云:“师氏,掌以媺诏王。以三德教国子:一曰至德,以为道本;二曰敏德,以为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恶。教三行:一曰孝行,以亲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贤良;三曰顺行,以事师长。”[16](P1573)“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16](P1575)“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16](P1523)由是观之,虽然德行之教有三六之别,然而艺之教则并无二致,均为六艺。德、行、艺三者的地位也并不平衡。德与行,是一体两面,兼修内外,郑玄注云:“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16](P1573)而德行之教又居于六艺之教之先,至德是道艺的根本,“学艺务先修德,君子备德,而后艺乃有所附所用”[24],亦即所谓的“养国子以道者,以师氏之德行审谕之,而后教之以艺仪也”[16](P1575)。
21世纪的首个10年,是全水利行业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实现传统水利向现代水利、民生水利和可持续发展水利战略转型的关键期。广大水利科技工作者按照国家科技工作的十六字指导方针,把握国家科学治水的现实要求,在践行可持续发展治水新思路、推进民生水利新发展、有效应对突发水事件等方面发挥着重要的支撑作用。
虽然如上所述,德、行、艺都是西周学校教育的基本内容,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无论是国学的三德、三行,抑或是乡学的六德、六行,却“无法(也没有)体现为课程”,而六艺却发展成为了“六门实实在在的课程”[8](P157)。这也是中国最早的课程为六艺,而非三德、三行或者六德、六行的原因之所在。那如此重要的德行之教又是如何在学校教育中实施和实现的呢?答案是通过六艺。在专门的德行课程“缺位”的背景下,“育德”之重任便落在了六艺课程上。学校教育中,六艺可谓是德行之教的“补位”者,“德、行的教育也要借助六艺课程来实现”,“甚至可以说六艺课程作为载体,承载着政治、思想、道德教育的实施”[8](P157)。而六艺之中,若论在思想政治教育中的地位与功能,位列六艺之首并包含了政治、伦理、道德、礼仪等教育内容的礼,则表现得最为突出。作为礼仪制度,礼包含了贵族子弟社会与政治生活中所需掌握各级各类礼制,承担了艺能或知识技能教育之职,具有道艺之教的课程属性;而作为礼法教育,礼更蕴含了贵族子弟熟稔揖让进退礼节、宗法等级制度和伦理道德规范,即“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18](P2664),承载了思想、政治以及道德等教育之责,涵盖德行之教的课程属性。在寓德于道、道以载德的功能之下,六艺是中国最早的思政课程,或“育德”课程。
泰勒认为,任何课程的组织与开发都必须回答以下四个基本问题:学校应该达到哪些教育目标?提供哪些教育经验才能实现这些教育目标?怎样才能有效地组织这些教育经验?我们怎么才能确定这些目标正在得到实现?[25](P2)确定目标(即课程目标)、选择经验(即课程内容)、组织经验(即课程结构)、评价学习结果(即课程评价),这四个课程要素构成了现代课程论最有影响的理论构架。古代六艺并非现代意义上的课程,也尚未具备如此完整而系统的课程要素,严格意义上的课程评价与课程结构亦未见形成与发展。但在课程目标与课程内容的建构上,六艺之教,尤其是作为六艺之首的礼,却有着不可或缺的意义与价值指向。思政课程之所以被称为一种特殊性质的课程,其“特殊性就在于它具有政治导向和价值引领的功能,它属于德育学科教育,它的德育性充分体现在教育内容和教学目的上”[26]。在强烈的思想与政治意图下,礼以“育德”为旨向,形成了相对明确的课程目标与较为完整的课程内容。“崇礼明伦”与“五礼六仪”分别作为礼的课程目标与课程内容,构成了课程组织的核心要素,回答了“何以育德”的历史命题,承担了其作为中国最早思政课程的历史使命。
西周社会在政治上的分封制与经济上的井田制基础之上,最终形成了一整套区别亲疏、尊卑、贵贱的等级制度——宗法制。宗法制萌芽于原始氏族时期,是由氏族社会父系家长制演变而来,经历确立于夏,发展于商,完备于西周。作为道德伦理之教,礼以尊卑等级为旨向,可谓包括万象,涵括了从政治、经济、社会、军事一直到生活等方方面面的礼制礼仪、法律制度、道德修养以及道德规范,但总体上涉及政治伦理、行为规范以及制度典章三类:“一是关于贵族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上下尊卑关系的规定;二是关于贵族的衣食住行、婚嫁丧葬等一切行为规范;三是西周政治、军事、法律制度,总称为‘周礼’。”[22](P95-96)而作为宗法制下教育和引导人们正确定位和处理上下尊卑关系的学校核心课程,礼的课程目标即为,通过定宗法等级而明上下人伦。
1.崇礼:礼定宗法等级
礼是“西周的立国之本,具有国家根本大法的性质”[22](P96)。崇礼是西周社会的典型特征。《礼记·礼运》载:“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18](P3063)与此同时,礼涵盖了政治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礼记·曲礼》载:“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辩讼,非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三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柯祭扫,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在。”[18](P2663-2664)至此,礼的教育功能已经一一呈现,分别为道德教育功能、社会教化功能、政治人伦功能、尊师重道功能、军事纪律功能、祭祀占卜功能等。西周时期,王、公、卿、大夫、士之间有严格的等级划分,相应地,礼仪也有严格的等级区分。作为等级制度的礼,不仅是个人立身行事的行为准则和道德指南,也是宗法等级制度的集中体现与道德基础,“实际上就是等级名分制度,是宗法制和等级制相结合的反映”[27](P20)。宗法制作为西周时期一种按照血统远近区别尊卑亲疏的等级制度,其施行与维护皆要由礼来规范与完成。《礼记·曲礼》云:“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18](P2663)《左传·隐公十一年》载:“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28](P65)在学校教育中,礼作为课程,教导和要求每个人遵守礼制,各安其分,各守其位,不越位次,不跨等级,对稳定并维系古代社会的宗法等级制度起到了关键作用。因此,崇礼的背后,蕴含的是宗法制政治制度下“名位不同,礼亦异数,不以礼假人”[28](P176)等级关系的确立与维系,此即所谓的礼定宗法等级。
2.明伦:礼明上下人伦
樊树志在《国史概要》中指出:“礼的本质或确切含义是‘异’,即差异,用来确定社会中各等级之间——贵与贱、尊与卑、长与幼、亲与疏之间各有各的特殊行为规范,以显示贵贱、尊卑、长幼、亲疏之间的差异。”[29](P37-38)因此,礼根本旨向的是人伦,即所谓礼明上下人伦。人伦,即“五伦”,指的是古代社会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以及朋友五种道德伦理关系和行为处事准则。《孟子·滕文公上》解释为:“圣人有优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30](P94)礼的上述教育功能之中,政治人伦功能是第一位的,居于中心。礼的根本原则和指导思想是“亲亲”与“尊尊”。《礼记·大传》载:“亲亲、尊尊、长长,男女之有別,人道之大者也。”[18](P3242)“亲亲”为亲近自己亲长之义,主要讲家庭内部关系;“尊尊”为尊重在尊位之人之义,则不止讲家庭内部关系,还讲君臣、尊卑、上下关系。“亲亲”与“尊尊”,其本质反映的是一种人伦关系。纵观夏商周的学校教育,三代之学皆以人伦为教,从而达到“育德”之教的目的。《孟子·滕文公上》载:“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孟子认为,一旦“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就能“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30](P89),从而实现国治天下平的理想社会。课程目标是课程本身要实现的具体目标和意图,规定了学生通过课程学习在德、智、体等诸要素预期实现的程度,它是学校培养目标的具体化,学校培养目标又是国家教育目的的具体化。西周在周公“制礼作乐”之下,主张“以教育德”与“敬德保民”,施行德政,以实现周王朝长久统治。西周以教育德体现在发达的官学体系中,无论是国学,还是乡学,学校通过六艺课程实施教育,尤其通过六艺之首的礼,规范社会现实中的各种关系,使受教育者辨别政治人伦与道德行为的善与恶、顺与逆、长与幼、尊与卑、上与下。强烈的思想政治目的下,作为等级制度的礼与作为思政教育的礼,合二为一,耦合统一。作为等级制度的礼,具有“社会政治”与“意识形态”两方面的因素[8](P347),作为思政课程的礼,指向崇礼明伦的课程目标。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礼仪之邦,礼仪,顾名思义,含礼和仪。《说文解字》释礼为“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释仪为“仪,度也”,即法度之义。《新华字典》释仪为“本义为人的外表或举动”,引申为“按程序进行的礼节”。在崇礼明伦的课程目标下,作为课程的礼,逐渐形成了臻于成熟的课程内容形态——五礼与六仪,亦或者说以五礼与六仪为构成的课程内容,均旨向崇礼明伦的课程目标。
1.五礼:吉、凶、宾、军、嘉
五礼是学校教育中贵族子弟社会和政治生活中所须熟悉和掌握的五种典礼,具体指“吉、凶、宾、军、嘉”[16](P1575),系邦国之重典。五礼共三十六目,其中,吉礼十二目,凶礼五目,军礼五目,宾礼八目,嘉礼六目,各礼各有其功用,规制与等级也各异。
吉礼,是祭祀鬼、神、示的典礼,为五礼之冠。《周礼·春官·大宗伯》载:“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16](P1633)《礼记·礼运》称:“夫礼,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18](P3062)所谓鬼,指人鬼,为祖先的鬼魂,代指祖先;神,指天神;示,通祇,指地祇,即地神。天、地、人是古代宇宙观中最基本的三个要素,吉礼是对天、地、人三界神灵祭祀的典礼,并以此分为三大类,十二细目——祭天之礼三目,祭地之礼三目,祭鬼之礼六目。
凶礼,是救患分灾的典礼,用以表达哀悯、怜恤、吊唁、慰问和关怀。凶礼包括荒礼和丧礼两大类,涵盖丧礼、荒礼、吊礼、禬礼、恤礼五个细目。《周礼·春官·大宗伯》载:“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丧礼哀死亡,以荒礼哀凶札,以吊礼哀祸灾,以襘礼哀围败,以恤礼哀寇乱。”[16](P1637-1638)
宾礼,是天子接见四方诸侯及诸侯使臣的典礼。《周礼·春官·大宗伯》载:“以宾礼亲邦国。”[16](P1638)因其以天子为主,视诸侯为宾,来宾身份、时间、目的的不同,宾礼的称谓也就不同,具体分为朝、觐、宗、遇、会、同、问、视等八个细目,即“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时聘曰问,殷覜曰视”[16](P1638-1389)。
军礼,是各类军事活动、军队组建与管理的典礼。军礼分为大师之礼、大均之礼、大田之礼、大役之礼、大封之礼等五个细目。《周礼·春官·大宗伯》载:“以军礼同邦国,大师之礼,用众也;大均之礼,恤众也;大田之礼,简众也;大役之礼,任众也;大封之礼,合众也。”[16](P1639-1640)
嘉礼,是和谐人际关系、沟通联络感情、表达庆贺祝福的典礼。《周礼·春官·大宗伯》载:“以嘉礼亲万民。”[16](P1640)嘉礼主要有六个细目。《周礼·春官·大宗伯》载:“以饮食之礼来亲睦宗族兄弟,以婚冠之礼来成全男女婚配,以宾射之礼来联络故旧朋友的感情,以飨燕之礼亲睦四方之宾客,以脤膰之礼亲兄弟之国;以贺庆之礼亲和异姓之国。”[16](P1640-1641)
2.六仪:祭祀、宾客、朝廷、丧纪、军旅、车马
古代礼教中,礼、仪一体双面,不可分割。西周官学不仅通过五礼之教对贵族子弟进行知礼、懂礼、守礼教育,还对行礼之时的仪容提出了相应的规范和要求,即六仪之教。六仪的教育内容涵盖了与五仪之教相关联与对应的六个领域——祭祀、宾客、朝廷、丧纪、军旅、车马。《周礼·地官司徒》记载:“保氏,掌谏王恶。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16](P1575)这里的“容”,即仪容或礼容,“在商周时代可以单称‘容’,也可以称作‘颂’,也可以称作‘威仪’”,指的是“行礼者在行礼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容貌、神情、动作、体态、声气等,是礼的要素之一”[31],因此,六仪,即为六容。郑玄对六仪的气魄予以形容道:“祭祀之容,穆穆皇皇。宾客之容,严恪矜庄。朝廷之容,济济跄跄。丧纪之容,涕涕翔翔。军旅之容,阚阚仰仰。车马之容,颠颠堂堂。”[16](P1576)就五礼与六仪的关系而言,六仪是五礼的基础和准备,是所谓“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18](P3646)。
《礼记·曲礼上》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18](P2704)作为礼的课程内容,五礼六仪类别与名目都相当繁多,身份等级也异常严格,尊卑上下的宗法等级制度贯穿整个五礼与六仪制度。奴隶主贵族子弟通过接受严格而繁琐的五礼与六仪教育,做到礼仪兼备、仪礼俱佳,在政治生活与外交活动中合乎行为规范,彰显尊卑等级。如,凶礼之首的丧礼,同样是用来凭吊亡人,但因身份等级不同,不仅典礼的规制不同,对死亡的称谓也因人各异。《礼记·曲礼下》记载:“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18](P2748)再如军礼,军队规模和建制也须严格遵循礼制与等级,不能逾矩,军队规模上,天子为六军,那么,诸侯的军队则须在六军之下,并根据国之大小确定军队规模,分为三军(大国)、二军(次国)、一军(小国)不等;军队建制上,天子战车万乘,诸侯则只能为千乘、百乘。而六仪与五礼一样,均旨向礼的课程目标——崇礼明伦,即“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只有“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18](P3646)。
综上,作为西周贵族官学教育的课程体系之首,礼是一门以五礼六仪为教育内容要旨的技能课程,也是一门以人伦思想为价值观念引领的思想课程,更是一门以宗法等级为意识形态目的的政治课程。五礼六仪的课程内容所共同旨向的是“崇礼明伦”的课程目标,二者共同承担着礼作为思政课程的思想政治教育的历史使命,回答了礼作为六艺课程之首何以“育德”的时代命题。
六艺是以礼、乐、射、御、书、数为组成的古典分科课程体系,是中国最早的课程。而在古代德行课程“缺位”的背景下,作为六艺之首、兼具“道艺”之教与思政课程双重属性的礼,在学校教育中承担了“育德”课程的历史角色,成为了中国最早的思政课程。崇礼明伦是礼的课程目标,五礼六仪是礼的课程内容,二者构成了礼的核心要素,也承担着学校“育德”课程的历史使命。2022年11月,教育部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新时代中小学思政课建设的意见》,明确指出,强化统筹实施,注重学段衔接,完善大中小学思想政治教育体系,注重相互配合,充分发挥思政课和各类课程的育人功能[32]。在思政课程被提升至“关键课程”特殊地位的今天,六艺作为最早的课程,从大中小学思政课一体化建设以及思政课程与课程思政同向同行两个维度,为新时代思政课程的改革和创新提供了历史镜鉴。
西周建立了典型的系统完善的官学体系,形成了文武兼备的六艺教育。西周官学,按照学校设立的地点不同可分为国学与乡学两类,按照学生年龄与程度不同可分为大学与小学。纵观六艺的课程发展与课程实施,不论国学或乡学,不论大学或小学,都以“六艺”为基本课程。区别在于,大学与小学的课程设置与课程目标有异。《大戴礼记》记载:“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33](P75)小学阶段,课程设置为小艺,主要学习书、数两门课程,课程目标侧重社会生活知识技能的基本训练。而大学阶段的课程内容为大艺,主要学习礼、乐、射、御四门课程,其中,礼、乐为主,射、御次之,课程目标专注于伦理道德、意识形态以及军事技能的系统教授。由此,礼作为专门的思政课程,主要在大学阶段系统教授,小学阶段虽也不免涉及德行之教,但因为德行之教并未形成专门的课程,更未配套专门的思政课程——礼。也就是说,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的系统性思政课程在小学阶段是相对缺失的,到了大学阶段才得以展开。一般而言,古代大学的入学年龄一般在15岁,也有迟至20岁,而此时,人的身心发展与价值观念都已经趋于成熟,专门的思想政治教育已经错过了“拔节孕穗”的关键期。
因此,新时代思政课程改革与创新,需要以此为鉴,对古代学校思政课程的学段性缺位与错位的历史经验与教训进行省思,“在大中小学循序渐进、螺旋上升地开设思想政治理论课”[6]。2019年8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实施了《关于深化新时代学校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改革创新的若干意见》,分类提出了大中小学思政课的课程目标,即“小学阶段重在启蒙道德情感”“初中阶段重在打牢思想基础”“高中阶段重在提升政治素养”“大学阶段重在增强使命担当”[34]。2022年3月,教育部又修订印发了《义务教育课程方案与课程标准(2022)》,将小学原品德与生活、品德与社会和初中原思想品德整合为“道德与法治”,进行九年一体化设计,并置于16个课程标准之首,课程目标与课程设置进一步完善和优化,更加突出了道德与法治作为义务教育阶段思政课的关键课程地位。这些与时俱进的课程建设举措,体现了“大中小学思政课一体化建设是增强思政课整体育人功能的关键”[35]。只有统筹推进大中小学思政课程一体化建设,用“大手”牵“小手”,实现大中小学思政课程的三级衔接与同向发力,才能推动思政课建设和改革始终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同步发展[36]。
思政课程是培育时代新人的关键课程,地位举足轻重,但学校教育在充分发挥思政课程整体育人功能的同时,还要“挖掘其他课程和教学方式中蕴含的思想政治教育资源,实现全员全程全方位育人”[6],即树立课程思政理念,加强课程思政建设,形成思政课程与课程思政的同向同行,协同发展。课程思政作为一种新思想、新理念、新方法,其本质是一种课程观,是将“思想政治教育融入课程教学和改革的各环节、各方面,实现立德树人润物无声”[37]。事实上,六艺不仅是中国最早的课程与思政课程,亦蕴含了最早的课程思政思想,是中国课程思政理念的传统文化起源与肇始。六艺之中,除了作为六艺之首的思政课程——礼,乐、射、御、书、数等其他五艺,亦秉承寓德于艺、德艺兼求的课程理念,也分别以美育、体育、智育承载了思想、道德、政治教育的“育德”意图。作为美育课程,乐通过音乐、诗歌、舞蹈等美育形式,实施道德教育,即所谓的“乐者,通伦理者也”[18](P3313)。乐与礼互为表里,共同构成了西周学校教育的中心,礼通过外部强制力来外化人们的行为,乐则通过情感熏陶来内化人们的心理,也就是所谓的“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18](P3046)。射、御两门课程,从最初的以传授贵族子弟实战技能为主,渐渐转变为侧重对其思想、政治、伦理、道德的要求和关注。《礼记·射义》载:“古者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礼;卿、大夫、士之射也,必先行乡饮酒之礼。故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也;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18](P3662)由此可见,射箭的外部动作反映的是其内在德行,即“射以观德”,射箭由此演化成为一种定君臣之义、长幼之序的礼仪德行之教。
六艺作为最早的思政课程与课程思政,蕴含着丰富的“寓德于道”、“道以载德”的思政思想,无疑为当代思政课程与课程思政的同向同行提供了历史镜鉴。思政课程与课程思政具有质的一致性和“内在契合性”,其“本质上都是发挥思想政治教育功能”[38]。而同样以立德树人为根本目标,思政课程与课程思政在育人体系中又各有侧重,不可偏废。新时代思政课程改革与创新,应牢固树立课堂教学作为学校德育主渠道的地位,在提升思政课“关键课程”特殊地位的同时,还要发挥课程思政的协同作用,一方面科学构建“‘课程思政’共同体,形成‘思政课程’与‘课程思政’共同赋能”[39],另一方面充分调动“教师教育者的课程思政自觉”[40],完善课程思政的教学形式,形成思政课程、学科课程、活动课程三位一体,协同育人,最终实现思政课程与课程思政的同向同行、协同发展。
注释:
① 西周时期形成了较为完备的学校体系,本文将这一时期的学校分为国学与乡学两种类型。国学,即设立在天子或诸侯国都域内的学校;乡学,即设立在王都郊外六乡行政区内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