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晓琪
姜二爷是个果树把式,难能可贵的,是他的果园里还保留着几株俗称“兄弟果”的土梨树。这属于老掉牙的淘汰品种,果型小、产量低,形不成商品效益,一般果农嫌占地,早砍光了。
姜二爷却挺犟:“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梨种,眼下可能就剩我这几棵了。要是毁了,可就再没了,所以得保护。”
可他一个人想保护又谈何容易,于是他在儿子的帮助下在网络上发帖呼吁,见效果不大,又给相关部门写信留言,只要能引起政府层面的重视,事情就好办多了。可发出的消息都如泥牛入海,姜二爷灰心丧气之下,就病倒了。
进医院一查,得,他是一大堆基础病,说严重吧一时要不了命,但考虑到年纪大了,加上子女的坚持,医生还是给他办了住院,让他好好调养一下。
跟他前后脚进病房的,是个姓来的中年人。看他比自己小,姜二爷就称他来老弟。
这老弟气色不错,病却复杂,据说连副院长都惊动了,查房时副院长说:“现在门诊样本已送到上级医院了,结果这两天就出来。这之前可先进行些辅助治疗,将表征压一压,等确诊后再制订治疗方案。”
可医生们刚走,来老弟就发起了牛脾气,坚决不打针不吃药!这下把姜二爷都看蒙了,不由婉言相劝:“老弟,到这就得听医生的。”
可這来老弟根本不搭姜二爷这茬,只是自顾自地连连哀叹:“唉,老婆没工作,孩子呢,也跟我一样打零工,这院住不起啊。”说罢侧身向墙,再不吭声了。
这下姜二爷明白了,这是家里困难,怕花钱啊,瞧他从住院到现在,连个来陪护看望的人都没有,肯定是根本没跟家里说,也许他心里已打定了主意,如果检查结果出来,真是治不好的病,那么索性不打针不吃药了,还能少受些折磨,也省得拖累了家人。
姜二爷心里正不是滋味,副院长得知消息赶到了病房,与主治大夫交流后,副院长发了话:“怪了,既然各项检查一切正常,那就先不急着给药,等病情出来再说吧。”
瞧瞧人家这钱省的!姜二爷见状,心头猛地一亮,他忙说:“大夫,要不给我也甭开药了。”这下医生差点气乐了:“您也跟着瞎起哄呢,要么开药要么转院!”
可姜二爷根本不听劝,只是一个劲嚷嚷说:“哎,我能吃能喝的,就是头有点晕,没啥大不了的。要不,咱明天就办出院吧,果园里还一摊子活呢。”说着,他抬脚就要下床。
他这一倔,陪护的儿子为难了,一边连连向医生解释,让他别和老人计较,一边对姜二爷连哄带劝。可姜二爷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就是不听。
“难道真没人能治他了?”医生也烦了。
姜二爷的儿子听罢猛一拍手:“对,有了!”说着去走廊打起了电话。
不多会儿,病房门一响,姜二爷循声一瞅,不由脖子一缩:来的是他哥,姜大爷。
“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姜大爷二话不说,上前拉起弟弟冲着屁股就抡起了巴掌,“还真由了你了!”
七十多岁的哥哥打六十多岁的弟弟!立马引起了医生护士和病友们的围观,连那位满腹心事总是蒙头在床的来老弟也坐起身,瞅直了眼,不少人还举起手机,把这难得一见的场景拍了下来。
众人笑着乐着,还有人感慨:“这年纪还能挨哥哥的打,真幸福。”
要说姜二爷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哥哥,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一时也拉不下脸认怂。知弟莫若兄,姜大爷见状,眼一转忙说:“对了,我差点忘了,你的信上面收到了。今早来了个领导,到果园问了梨种的事,看来有眉目了。”
这话可如春霖降旱田,直浇到了姜二爷的心病根上,于是他长舒了口气,顺势乖乖躺在了床上。
见护士过来扎好了针开始输液,姜大爷叮嘱了弟弟几句,当然少不了“好好听医生的话,不然我还会来揍你”之类的恐吓,正准备走,不料却被姜二爷一把拉住,说:“哥,既然来了,你也好好查下身体吧。医生说,我这好些病都是遗传因素,早治早好呢。”
见姜大爷犹豫,护士们也忍着笑说:“是啊,您身体好,才能治住你弟。要是你病了,抡不动巴掌了,你弟再不肯打针吃药了,怎么办?”
“哼,没王法了,还由了他了?”姜大爷略一沉吟,气呼呼地点了点头。
办好手续,躺在旁边床上,姜大爷又想起什么似的,掏出一把小梨递给了姜二爷说:“在梨园给来的领导摘时,我给你留了些。知道你从小爱吃,吃吧,吃完哥再给你摘。”
话音未落,邻床一直偷眼观瞧的来老弟忍不住失声惊叫了起来:“兄弟果?”
“嘿,你也知道这果儿?”姜二爷来了兴致说,“这种梨是一蒂结双或三个果儿,要甜一起甜,要苦一起苦,非吃到嘴里才知道,才得了这么个名字。”
“那当然。”提起这,来老弟似乎也有一肚子话要说,“当年父母去世,我和孪生哥哥相依为命。我哥学习好,我就打工挣钱支持他。那年我在山上开石方,山洼有棵兄弟果树,我就摘了给哥哥吃。这梨,甜的润肺生津,酸的败火降燥。哥哥高考前用它提神补脑,嘿,还真考上了大学。可惜那棵树被炸后,就再没见过这果了。”
见遇到知音,姜二爷忙将一蒂三个兄弟果送到来老弟床头柜上,回头看看已酣然入睡的姜大爷,有些调皮地小声说:“老弟,今天你也看到了,其实啊,这是我的计。我哥这人,从小霸道,强势惯了,大病小病能扛就扛,从来不愿意来医院。现在岁数大了,更犟了,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村里都是小辈,没人能治住他,所以我才用这招将他骗到医院,好给他细细检查一下。”
他越说越兴奋,那边来老弟面色却越来越阴沉,最后索性白眼一翻转过了身,让热脸贴了个冷屁股的姜二爷好生无趣,只好也睡了。
第二天早上查房,来老弟却不见了。
这下副院长也惊动了,到病房问明情况,拿起了手机拨了个号说:“喂,市农林局吗?我是人民医院。你们来局长托人捎过话,让我关注他弟弟病情,有消息就直接通知他。可刚才我拨了几次,都打不通他的手机。嗯,好,麻烦你们告知来局长,他弟弟不见了。”
这下一旁的姜二爷傻了:没想到来老弟的哥哥是局长,可他住院这段时间,哥哥却从没露过面!唉,肯定是兄弟间因地位不同起了隔阂。人在病中心思多,而自己昨夜竟还对他大秀兄弟情,对方心里难受,这不,在这病房住不下去了!
姜二爷正懊悔难当,体检回来的姜大爷一眼瞅到来老弟床头柜上放着的姜二爷送的兄弟果,立时一瞪眼说:“糊涂!病中不互送,否则等于相互送病。再说梨同离,不是吉祥词儿。何况三是贡品之数,是忌讳。瞧,你把人家恶心走了。”姜大爷说着抓过梨,顺手揪了一个往嘴里一丢,“呸,酸倒牙了。”
姜二爷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说:“哥,你哪来那么多讲究?”
“这叫人情世故!”姜大爷说着又一叹:“唉,这些年要不是我衬着你呀,你不定得栽多少跟头呢。”姜二爷听罢低下了头,也是,打小哥哥为了护他,不知吃了多少亏,哥是弟的一片天啊。
兄弟俩正相对无语,病房内忽然涌進来一伙人,是局长弟弟住院的消息传开,有人专门提着礼物探望来了。
对于来老弟失踪一事,这些人并不在意,甚至对同病房的姜家兄弟也懒得搭理,只是将彩带上写有“某某某祝您早日康复”的果篮和礼物堆放到来老弟的床前,就纷纷离去了。
一个姓黄的主任悄悄返回,将一个写有手机号的纸条交给了姜二爷,并拱手笑着,诚恳地说:“我们也是才知道来局长有这么个弟弟的。要是他回来了,麻烦大爷千万及时通知我一声。”
“将军狗死有人拜,将军死后无人埋啊。”众人走后,一辈子饱经忧患而世事洞明的姜大爷躺在了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说:“这都是给局长做样子看的。不过,来局长这个哥,也确实当得不够格!”
老兄弟俩正长吁短叹,不多会儿,走廊又一阵响,是来老弟搀着个人,慢慢走进了病房。
“这才是我,”来老弟红着眼,勉强笑着向姜家兄弟介绍说,“不,这才是真正的病人,我哥!”
姜大爷直起了身,惊道:“您就是来局长?”接着转向姜二爷:“这,就是昨天去咱们果园调研的领导!”
姜二爷“啊”了声,彻底糊涂了,经来老弟好一顿解释,他才理清个大概:也就前阵子,来局长觉出身子出了问题,他怕自己一旦去医院,被人发现身份后,如被安排住院,工作就得放下,有些正办或未办的事儿就可能前功尽弃了。苦思之下,他就找到了弟弟,想用弟弟身份证,偷换身份避开众人,私下到医院做次检查。
兄弟连心,哥哥这样悄悄找上门,来老弟马上预感到不妙。于是他强忍悲戚,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说:“能不能趁现在你还在位子上,将你侄子的工作解决了?这对你是举手之劳。过去我压在心底一直不说,怕你犯纪律,但现在,话得说开了。”来局长沉默半晌,没点头也没摇头。
结果,门诊医生的检查证实了来局长的猜测,必须住院。接到医院通知后,来局长就叫来了弟弟,偷梁换柱替他住进了病房。
这下姜大爷被感动了:“可是,昨天你还去了我们村?”
“是的,这不仅仅是梨种的事,这是关乎我们本土原产植物保护的大事。这种梨虽然经济价值低,但在基因存留和未来的研发方面,却有重要意义。我是农林出身,不亲自走一趟,得出的结论不具备说服力啊。”来局长轻喘着气说,“这个报告,昨天我连夜完成了,今早已经递上去了,应该能够引起国家的重视。”
姜大爷和姜二爷互望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来老弟却苦笑着说:“是你们在我面前表现出的兄弟情,让我醒悟了,我哥都这样了,我还想利用他手中的权力为自己孩子办事,我,算什么弟弟啊。”所以,他闷在病床的被窝里想了一夜,天一亮就直接起身,找到了还在附近视察的哥哥,强行关掉了他的手机,二话不说将他架到了医院。
姜二爷听罢想起什么,忙找出那张纸条,依照上面的号码拨通了手机,说:“喂,是小黄主任吗?哎,你赶紧来吧,不,不,这回啊,是你们局长住院啦。”不料那边沉默良久,才冷冷开了口:“这个,我们也刚知道。那个,你能不能把我的手机号删了?拜托!”
人走茶凉了。姜二爷失望地垂下了头,来局长却不以为意,冲弟弟歉然一笑说:“孩子的事,我又没来得及办。”
来老弟不住地点头又摇头,一探手抓起了姜大爷吃剩的那两个兄弟果,揪下一个递给了哥哥。在姜家兄弟“别,酸!”的惊呼声中,来家兄弟各咬了一口后,相视一笑后流下眼泪:“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