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枚琼
我裹了一身风雪,一闪身进了店子。“喜婆婆”迎上来说,冷哩。她矮矮胖胖的,开口笑的时候,慈眉善目,胖胖的脸上洋溢着喜气。店名“喜婆婆美食店”,老板娘生得又这般喜气模样,我心里早已先入为主地认定她就是“喜婆婆”了。人如其名嘛。
一看墙壁上的挂钟,已是晚上八点半了。我拍打着衣上的雪花,道,难得碰上今年这样的一场大雪。喜婆婆脸上依然是标志性的笑容可掬,她接过话去:正想要关门了,可是只有面条吃了。我这才留意到,店子里除我之外,已经没有一个顾客。平常这个时候,店子也打烊了。我忙说,那就面条吧,垫垫肚子就行。喜婆婆扭动着胖胖的身躯,往里间的厨房忙去了。本来不大的店面,突然让我觉得空洞洞的。我面街坐定,看到街边昏黄的霓虹灯影里,雪花忽东忽西地乱飞,一点讲究也没有,像是顽皮的孩童。雪是今夜天地间的主宰,外面一片清寂,曾经的车水马龙硬是被大雪生生地删掉了,街上的商店也似乎被逼得早早关门大吉。门外偶尔驰過的小车,披了一身雪白,慌不择路般一闪而过。
面条下好了,放在厨房边的小条桌上,一大碗热气袅袅。小条桌上摆着好几种码子,供顾客依自己口味喜好添加,有萝卜条、藕丁、酸菜、香菜、坛子辣椒、榨菜丝、酸豆角以及青椒油渣。我挑了萝卜条、藕丁、香菜、青椒油渣,白的、红的、绿的,碗里顿时丰富起来,胃里霎时也暖意盈盈。我拿起筷子轻轻地搅拌了几下,先凑上嘴去啜了一口面汤,爽口,香鲜,筒子骨炖的高汤,是喜婆婆店里特有的味道。我想,正是因了这口高汤,才不负“美食”的称谓吧。
这个小店就在我居住小区的入口处,进门的右手边,方便得很。我入住小区已十二载矣,见证了这个店面的兴衰起落。更早之前的记忆里,这里开的就是饭店,名字叫“北海楼”。那时店面规模是如今的一倍,一楼可以摆上个三五桌,二楼还置有包厢三间。据说是几个退役的兄弟合伙开的,都有过在北海从戎的经历。其中有一个还是我后来的同事。我那时还没调来市里,在一个离市区百里外的县城工作。但我来市里出差时,倒是光顾了好几次“北海楼”,大多数时候是市里机关安排的公务餐,也有自行安排的接待。“北海楼”是机关接待的定点饭店,店里生意不错,经常碰到熟悉的面孔。其时,你来我往的请客吃喝,心照不宣之下似乎并无忌讳。许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旦习以为常了,大家也就坦然自若,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不乏身处其间的人,在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然而一场陡然刮起的风暴,是的,我要称之为风暴,本质上旨在纠偏的一场自我革命,更像是一场“头脑风暴”。“北海楼”这时候俨然像一张小小的晴雨表,店里的生意每况愈下,我刚刚搬迁至这里的小区,每天上下班我都笃定要经过饭店门口,对于店里客人的多少,几乎一目了然。我看见那个打理日常的胖胖的江总,经常无所事事地窝在沙发里玩手机。日见萧条的生意,已经预示了“北海楼”不太乐观的前景。果然没有多少时日,“北海楼”完成了它在市场打拼的使命,悄无声息地关门了,结束了它的“江湖地位”。
店子所在的码头应该说是不错的,正处在宝塔路与芙蓉路的交会处,经营酒店有比较成熟的条件,何况它曾经红火,是个热场子呢。于是很快就有人来接盘了,稍加粉饰,即行正常营业,不去仔细打听,还真是不知道店主易人了。当然店子也更名了,叫“如意楼”,我和朋友偶尔光顾两回,感觉并无多大特色,不过是大众化的口味,中规中矩。在流动人口极少的这座城市,当公款消费大幅度削减的情势下,饭店常常靠回头客才能支撑起一本“生意经”,而吸引回头客无非是两点,一个是与众不同的独特味道,另一个则是大众接受得了的价格水平。“如意楼”似乎都做不到这两点。每月如房租水电、员工工资、相关税费、银行利息等的支出,皆是每一个经济实体首先要保障的刚性必需。所以有老板诉苦,做生意先得给别人赚足了,然后才是属于自己的纯利润。问题在于倘若生意不景气,则需要自掏腰包,连刚性支出也保证不了,那么店子岌岌可危。我生活的这个地级城市,顶多算三四线了吧,典型的湘中地区,人们的口味自然偏重一些,湘菜自为餐桌上的主打菜品。也有定位在高档消费如海鲜城之类的饭店,没几次保准就会让味蕾乏味,“嘴里淡出鸟来”,吃来吃去还是青椒炒肉、水煮活鱼这些传统菜肴过得硬、吃得香。假如店里没几个招牌小炒,指定对客人的胃没了诱惑力。“北海楼”生意做得火,倒不全是讲其口味怎么地道,“如意楼”生意勉强,则直接与其经营之道相关了。二不溜五的口味,亦无特别的竞争优势,“如意楼”难得“如意”下去,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不到一年,“如意楼”老板拍屁股走人了。这一次,一把链子锁把门面锁住了大半年。
饭店赚不到钱可以一关了之,门面的主子却没有那么淡定了。一天不租出去,都是损失。某一天,我注意到店面被从中隔断了,一分为二,没几天,一块“兴盛商店”的招牌在右面的铺面上堂而皇之地挂将出来,小小的店里塞满了日用百货,门口还摆上了一个配钥匙、修补鞋子的小摊子。一位五十开外的男子守着这个商店和修配摊点,上门买东西和修补的,都是他一个人应付。倒也没见他手忙脚乱。而旁边的门面依然空置着,那把链子锁上落了一层灰尘。透过玻璃推门,我看见里面一片狼藉。
终于又有人来接手了,还是开的饭店,只不过成了一个小吃店。摆设也就换成了小条桌,分左右两边各摆放了四条,每桌可容四人用餐。中间空出了过道,宽不过两米的厅堂便显得更为逼仄。楼上的包厢设不下了,只能当作储物间。店名“兴隆土菜馆”,与旁边的“兴盛”商店,一对左邻右舍,颇有些“远亲不如近邻”的亲近感了。土菜意味着绿色,意味着环保,意味着原汁原味,投现在人们口味之所好。早已没了温饱之忧的人们,体内贮存了太多脂肪,他们的味觉尤为渴望绿色食品,凡是与一个“土”字沾亲带故的菜肴,成了餐桌上备受青睐之物,放养的土鸡、喂潲的土猪、山里的黑山羊,有机肥种植的菜蔬,甚至从田野山脚树上采摘来的各式野菜,怎一个“土”字了得啊。于是在大街小巷里,大打“土菜”牌的餐馆比比皆是。以至于到了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地步。譬如“兴隆土菜馆”主打的土菜,在我这个从乡土走出来的眼里看来,显见有些夸大其词了,讲什么百分百的正宗乡里土菜,我瞄一眼门口笼子里关着的土鸡,那一双肥厚短粗的脚爪子,就明白这里所谓的土鸡就是个冒牌货。顶多算是圈养之后再放养的,属于“挂职锻炼”吧。要知道土鸡是个劳碌命,就算谷子堆在脚下任它吃,它还是习惯于边吃边扒拉。土鸡的爪遒劲有力,就连在水泥地上它也会使劲扒,因此土鸡的鸡爪尖是能看出磨损痕迹的。
“兴隆土菜馆”是一对年轻夫妻开的,三十出头的年纪,男人主内,掌瓢;女人主外,跑堂。看起来挺精干的一对。比起前两家来,“兴隆土菜馆”属于典型的“夫妻店”,规模缩减了一半,员工更是精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且做起了早餐生意,主营面条、米粉。经营早餐自然是非常辛苦的,大半夜的就得开始熬制一大锅高汤,早上五点多就得打开店门,通常六点左右就有客人陆陆续续地上门了。我仅仅去吃过一次早餐,点了一碗汤粉,口感一般。在我觉得面与粉关键要靠那口汤来提味,是以熬汤要舍得花本钱,下料要扎实,如肉骨头、鸡架子,慢火炖,而绝非是以味精酱油之类来提鲜。品质纯正的高汤,才是一碗汤面汤粉好的质地。“兴隆土菜馆”一天中生意的高光时刻在中餐。由于小区内装修房子的渐渐多了起来,来土菜馆吃饭的农民工随之增多,这些大清早从城郊进城区务工的农民工,中午不可能还跑回家吃饭,只得就近解決午餐,省工省时。或独自一人点一份盖浇饭,即是将炒好的菜盖在满满的一碗米饭上,连饭带菜和汤一股脑儿扫光;或三五个凑一桌,通常是点上两荤一素,还有的会喝上二两白酒或一瓶啤酒,解解疲乏,也过一过酒瘾。消费都不高,一碗盖浇饭十来块钱,叫上三两个菜,也不过几十块,印象中不短的一段时期里,“兴隆土菜馆”里进进出出的多是一身汗水一身灰的消费者群体。干的体力活,赚的辛苦钱,在这里没有贫富贵贱之分,亦无体面与否的顾忌,而饭是管够的,可以敞开肚皮吃个饱。
“兴隆土菜馆”就那么不温不火地经营着,送走了最后一个顾客,闲下来的时候,老板拖拖地,老板娘抹桌椅,手脚麻利地把店子整理干净,然后坐在店里安安静静玩一会儿手机,也算是难得的工间休息。我揣摩着,这份不咸不淡的生意,也许还算适合这对小夫妻,没有太多的奢望,也不指望暴富,相互厮守着一份安宁,靠着辛勤与薄利苦心经营着他们的小家庭,靠着相濡以沫维系住他们的爱情,在他们心里一定充盈着幸福感。在这个浮躁的社会,能沉得下气来,惨淡经营一份并不轻松的小本生意,已属难得,我真心期待着他们的生意能像店子名字一般,一天比一天兴隆。
然而一场席卷全球的疫情完全打乱了人们的生活节奏。那年春节后,当我突然发现那把链子锁重新挂在门把上时,我心里不禁一声惋惜,一个微利小店又何以抵得住那一波突如其来打击呢?不在少数的各种实体店架不住门可罗雀的清淡,纷纷关门,或另谋出路,或静观其变。而“兴隆土菜馆”终究没有东山再起,整装重开。链子锁上再一次蒙上了厚厚的尘埃,店子的招牌依然挂在门框上方,却已暗淡无光。我看到周边有几家的店铺更换门庭后重新开张,但也没有坚持多久就卷铺盖走人,后疫情阶段的影响依然在波及,冲击着试图迈上正轨的市场。何况蔓延全球的疫情如难以扑灭的火堆,眼看着这边好不容易熄灭了,可那边却又死灰复燃,让人防不胜防,让人紧绷的弦怎么也松弛不下来。不排除有许多时候,所谓的市场经济其实是最为敏感和脆弱的,一有风吹草动,首当其冲的必定有它,轻则“伤风头痛”,重则“一蹶不振”。
但对于一个小店而言,一次看似小小的“感冒”,都足以让其大伤元气,“兴隆土菜馆”在这场疫情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其实也不足为怪。小区门口的这二十来平方米的铺面,其开业关张,其成败兴衰,已不单是以赚多亏少的经济指标来论证它存在的意义,它的表情分明是鲜活的,是写满烟火味道的,是另一张喜怒哀乐的脸面。
直到“喜婆婆美食店”的出现,才算是结束了它长达700多个日子的憋屈郁闷。
五十开外的“喜婆婆”可是独自一个人撑起来这间铺面哟,她告诉我,下岗多年了,一直闲不住,现在一个人守着这间铺面绰绰有余。我想后面的潜台词是,门面租金每月要3500元,她也不敢再请帮工了,好在女儿女婿一有空就会来帮忙。我见过她的女婿,一个帅气而勤快的小伙子,他常常在下午下班后出现在店里,当岳母娘的下手,跑堂。特别是碰上叫外卖的,小伙子还要骑上摩托充当“送餐小哥”。“喜婆婆”满眼怜爱地说,送餐这事还真是搭帮女婿了。她转而愁声闷气,看看生意做开了,可这人手还真是不够哩。我见她从早到晚,几乎都待在店里头,一刻也没闲着,没有顾客的时候,不是包饺子、擀馄饨皮,就是打扫卫生、择菜。“喜婆婆美食店”经营的品种可不少咧,有炒菜,有面食,有盖浇饭,还有外卖。大清早开门到晚上八点左右打烊,这一天下来,饶是“喜婆婆”多么能干,恐怕也难以支持长久。而以我的观察,“喜婆婆美食店”应该说比前面两个店的生意都要好不少。
一天晚上我去店里点了一个盖浇饭,顾客不少,“喜婆婆”一边忙着炒菜,一边不无歉意地说,要等等。我问她,怎么没看到帮工的呢?她说女婿单位也要加班走不开,女儿去学校接孩子了。我便坐下来静等,反正不急。闲着无聊,我正好四下里打量起来了,只见两面雪白的墙壁上分别喷绘了文字和图案,右面墙上的内容有两幅,其一为:“成功就是奋斗出来的”,配有一个孔武有力的拳头。其二为:“努力的意义就是以后的日子里,放眼望去都是自己喜欢的人和事”,配图为一个时钟的图案。左面墙壁上也有两幅喷绘,分别是:“愿你的青春不负梦想,别在吃苦的年纪选择安逸”,配图为一个向前奔跑的年轻人。最后一幅则不失喜剧意味:“很多人在本店消费后影响很大,恋爱成功了,合同签成了,职位升高了,好运爆棚了,心想事成了,奖金翻倍了!”读着读着,我不由得心底会心一笑,呵呵,这些喷绘真是够“潮”的,也够励志呢,光临店子的确实不乏年轻人群体。
……
外面的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犹在兴头上。我喝光了碗底的汤,身上暖和多了,“喜婆婆”问:“吃饱了吗?没饱还可以添。”我说,饱了,汤真是鲜。我正要如往日那样去扫微信付账,突然想到的士费可都涨了,便问她,这么大雪的天要涨价吧。
“还是6块钱,涨什么涨呢。”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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