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年,老刘就五十岁了。他的工作是个不太多见的劳动门类,也不大为人们所了解。如果用不那么正式的话,老刘会说自己就是个写小说的。这天,他正给一个战争题材的小说收尾,突然接到电话说军校时期的同学赵大个子去世了,告别仪式定在三天之后。放下手机,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小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了。老刘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从高中考入那所军队大学,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大学同学可能不是感情最深的,但绝对是这辈子最了解的一些人。多年过去,同学们的身份都变了,但彼此间仍然像是透明的一样,你会觉得人还是那个人,没有变。可也正因如此,当老刘得知赵大个子去世后,发现自己记忆深处如水晶一般的青春被砸掉一角,并且出现了裂纹。这些裂纹穿越几十年时光,一直延伸到现在,告诉他,他开始老了,并且一路开裂下去,直到某个看不见的将来时刻。
从告别仪式回来,时值正午,太阳低低地压在头顶。这座北方城市刚刚进入盛夏,街上少有行人,水泥地面炙热烤脸,飘浮的灰尘像加工机床车削下来的金属碎屑。老刘站在某个立交桥最高处,犹豫着是回办公室继续完成那个注定要以牺牲为结局的小说,还是直接回家。他向东北方向望去,地平线上矗立着高楼大厦,宽阔的高速公路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上。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一个山脚下的连队,距市区七八十公里,每次进城办事,都要经过这座立交桥。那时,他曾经想,将来有一天,我要是能住在这附近该多好啊!许多年过去,这个当年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愿望终是实现了,而且带自己的儿子上学、看病、游玩时也必定要路过这里。老刘望着辽阔天空下的远方,仿佛不远处就站立着年轻时的自己,正满怀希望地眺望着。
突然,老刘感到一阵眩晕,头顶上方的太阳看起来像一块圆形铁皮。他不得不捂住胸口,背靠着水泥墙坐下来,隐约听见一辆辆汽车从面前驶过。世界黑了好一会儿,很多景象在黑色的幕布上闪过。有童年时打雪仗的画面,有父母壮年时期的样子,有拉练时在大雨中行军的兴奋,有当营教导员时站在队伍前讲话的激昂。另外,还有赵大个子在军校时的一言一行和他刚才闭着眼躺在鲜花里的情景。眼前慢慢恢复明亮,世界又重新有了形状。老刘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了,但他没有,而是仰起头,茫然地望着淡金色的天空,困惑地问自己:“你写过那么多生生死死,可你真的都理解了吗?”
几天之后的夜里,老刘做了一个掉到深井里的梦。井底的水像大雾一样,只有头顶隐约有一轮月亮般的白光。他使劲向上挣扎着,可总觉后背上攀附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对着脖子吐着热气,把他往井水深处拽。突然间,老刘惊醒了,心脏的位置剧痛,痛得胸口那一片发麻,同时非常恶心,浑身的难受劲儿都在向腹部聚集。他发现自己左侧的胳膊无法动弹,任凭胸腔怎样使劲扩张,都处在窒息的状态。老刘暗想:“这是怎么啦?打生出来就从没遇到过,或许再躺一会儿就会好的吧?”可另一个念头马上闪过,他果断告诉自己:“这回可能要没命,马上去医院!”于是,他用另一只还能活动的胳膊推醒妻子,拼命坐起来,扶着墙向门口走去。老刘觉得自己像面条一样软,脑袋飘飘然,头一次发现身体还可以如此的无力。他被妻子半扛着下楼、上车,最后进了医院的急诊病房。医生问的问题他听不清楚,也无法回答,只得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胳膊,指了指心脏部位,就彻底跌进了黑暗之中。
再有意识的时候,老刘先是能听见声音。有妻子的声音,有其他人的声音,有电子仪器的嘀嘀声,由远及近,忽大忽小。接着老刘开始费力地回忆这是在哪儿,为什么在这儿,记忆里最后的片段是什么样子。把所有的碎片都拼接在一起之后,他对自己说:“真悬,差一点就死了。如果真的死了,也就是死在了那个在深井中挣扎的梦里。人这一辈子,结束得太容易,也太突然。”
如游丝的思绪在慢慢凝聚着力量。老刘感受了一下鼻子,还闻得到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儿。手指尖也有感觉,不锈钢床沿儿是凉的。一根针刺在手背里,一动就疼,肯定是在打点滴。身体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损坏。于是,他攒起力量睁开眼,病房里阳光雾蒙蒙的,灰白灰白。先是妻子的脸,很苍白,还挂着泪痕。然后是儿子的脸,看上去不知所措,像是无法理解一个平时看上去还算强壮的男人怎么就一下子变得如此脆弱不堪。还站着几个医生,离老刘最近的中年男医生对他微笑着。那笑容老刘一辈子也忘不了。怎么说呢?只有一个见识过了无数生死的人才能有这种微笑。这微笑里还透着一股自信,确信老刘这样的病人一定会没事的。原因嘛,也不过是因为他见识过的病人太多了。看到这样的笑容,老刘放心了。他闭上眼,再次攒足力气,这次身体在加速恢复,破碎的世界重新聚合在一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生气。大腿根部传来一阵新鲜的疼痛,不知是为什么。
老刘再次睁开眼,努力克服恶心和眩暈,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中年男医生笑着说:“心梗。给你做了紧急溶栓手术,还从你大腿血管进入,在心脏动脉上支了两个架,放心吧,没事了。”
老刘有气无力地问:“这种病怎么可能和我有关系呢?我不抽烟、不喝酒,每周跑三次步。”
“原因很多。我这个当医生的,看到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我的世界观肯定和你的不一样。有个长年坚持跑步的,就在晨跑时倒在路边了,最后也没救过来。”
“我这个病严重吗?”
“咋说呢,要看后果,后果严重就严重。你呢,算是死过一回,又活过一回吧。心脏支架过去属于大手术,现在技术成熟了,只能说是微创手术。你要是喜爱运动,今后适量运动也没问题。”
当医生以一种习以为常的表情提到“死过一回,又活过一回”时,老刘没有任何不适,反倒是很喜欢对方这种有一说一的态度。聊过十几分钟,医生有事,便带着其他人离开了。躺到黄昏,老刘对妻子、儿子说:“你们都回家去吧,明天还要上班、上课,别耽误了。今晚也早点休息。”妻子觉得不应该走,最起码也要待到明天早晨才行。老刘说道:“你们就是待到明天早晨也没什么用。快回去吧,把作业写了,明天上学别迟到喽。”妻子看着老刘很坚决的样子,也就不和他争了。
妻子、儿子回了家,病房里静下来,朝西的玻璃窗明亮了一会儿,照射进来金红色的夕阳余晖。窗外的杨树叶子摇摆着,大大的影子映在墙上,仿佛在演一场鲜活的皮影戏。护士把晚饭送进来,本是一口都不想吃的,可此时却像是想和什么较劲儿似的,端起来大口大口吃,直到肚子填得满满的才罢手。尿意来了,医生只告诉他术后四十八小时不能动弹,却没告诉他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老刘慢慢侧身下床,大腿根儿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像要裂开似的。他一手举着点滴塑料袋,一边挪到厕所。回来之后重新躺下,也没发生什么要紧的情况。
入夜,老刘早早关了灯,走廊里昏黄色的光线透过病房门上的方形玻璃窗照在地上,隐隐传来值班护士的低语声。周围很安静,旁边的床位空着,好像在告诉老刘,这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外面的大杨树映衬在月影里,与下午时分大不一样,像个闹腾了一天的孩子,终于累了、乏了,不愿动弹了。老刘的心里像夜色里的湖水一样,似乎很平静,但又一点也不困,在水面之下,又藏着巨大的波澜。回忆的思绪竟然像脱缰的野马那样不受束缚起来。想了很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碌碌无为的半生快要在孟浪之中过去了。人生的纱帘被扯了开去,露出它本来的样子,原来这就是自己的一辈子。唉,现在看的是多么清楚!
一时间,老刘感到十分悲伤。他想到了妻子,自己对她实在是太苛责了。那些伤人的话是怎样才说得出口呢?老刘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能说出那样的话,很是痛心疾首。还有儿子,难得有几句表扬。自己有什么资格逼着他向着那么高的目标走呢?自己实现了那些目标了吗?记得儿子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问老刘:“你知道小朋友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吗?”老刘好奇地问:“为了什么?”儿子答:“是为了和大人做朋友的。”现在想起这件事,老刘发现儿子当年说得真对,不禁眼睛湿湿的。自己是多么地离不开他们两个呀!意气风发的时候看什么都不满意,到了人生落魄之时才发现,过去没放在眼里的东西竟是那么可贵。
随着各色念头乱闯,老刘想到了自己那个未完成的战争小说。小说讲的是上甘岭战役期间,一个连的士兵在坑道里坚持战斗的故事。没有水,他们喝尿。坑道塌了,他们用手重新挖开。敌人用火烧,用毒气熏,他们依然坚持下来,等到大反攻的那一天。坑道里牺牲的人越来越多,三分之一的部分要用来堆放战友的尸体……想着想着,老刘突然像孩子一样泪流满面,哭得无所顾忌,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他发现自己过去所写的那些生生死死简直如同儿戏!自己只是写出了一些令人新鲜惊奇的故事,除此之外,没有写出任何东西。自己远远没有故事里的人物那样坚强,自然也就无法像他们走得那样远,更无法一窥历史黑洞中的秘密。
后半夜一两点钟,有位护士推门而入,说道:“这个床位要安排病人。”也不待老刘作答,就开了灯,开始铺被褥。不一会儿,三五个人扶着一位老人进来,将其放倒在病床上。老刘自知这晚无法入睡,便坐起来,打量着这一干人,安然地做起一位旁观者。
老人胖胖的,头发银白,面色中有种粉红色的光泽。他似乎想主宰自己的行动,但无奈浑身无力,周围人也不愿他如此。他抱怨地咕哝着什么话,听不清楚。从旁人的话当中,老刘听出老人今年八十八岁,主要的毛病出在肾上面。送他来的人轻车熟路,很快就把病人用品摆放在床房的角角落落,一切安放妥当。换上病人的衣服时,老人赤身裸体,在刺眼的白色灯光下显得又脆弱又衰老,皮肤布满皱纹和黑斑,接近透明。只过了几十分钟,他突然头一歪,嘴巴微张,流出口水,便昏厥了过去。于是,又一阵吵闹,他被推向了手术室。
病房里留下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是老人兼病人身上常有的那种,此时让老刘感到格外憋闷。他无法再躺下去,悄悄下了床,来到住院楼外的台阶上坐下来。夏末初秋的风微凉,树上的虫子叫得也不那么响亮了。只坐了两个小时,天就发白了。这期间有好几个人从他身边经过,边走边哭,或站在树下,对着粗大的树干小声哭泣。显然,他们都刚刚失去了亲人。老刘又回到病房,发现对面的床铺被收拾得一干二净。问了护士才知道,夜里来的那个老人去世了,刚刚送到后院的太平间里。老刘呆呆地望着整洁得仿佛从未有人躺过的床铺,脑袋里一片空白。窗台上遗留了一束粉色的花,在晨光的照射下显得孤零零的。
八点钟刚过,办公室的小赵干事打来电话。他说上面分配下来一个当兵蹲连的名额,为期三个月,问老刘想不想去。显然,他还不知道老刘出了意外,此时正在医院里。老刘在心灰意懒的情绪中听完电话,沉默了片刻。如果按这个惯性下去,他觉得自己该对小赵干事讲清自己的情况,然后说去不了了。可也就在此时,他觉得有一道闪电击中了自己。身体里的血肉仿佛黑色的铁块熔成钢水,又被巨型的锤子砸了一下,惊涛骇浪一般地飞溅。老刘一下子改变了主意,他答道:“我去!什么时候出发?”
要去的部队在南方,在海边。营区在离市区近百公里外的小村子里,下了高速公路要走上四十几分钟土路才到门口。车子离了公路,拐上颠簸的土路的那一刻,老刘有種被奔涌向前的繁华世界抛下了的感觉,一切都寂静下来,时间也一下子慢了。营区围墙外面有几座红色的两层矮楼,住着当地的居民,多依靠田地为生。楼的一层是小卖部,里面又黑又暗,落满灰尘,货品也不多,无非是方便面、火腿肠、槟榔、烟等东西,显然主要是卖给营区里的战士的。再远处,是密密的树林,几片鱼塘,还有大片大片的果园、茶园、稻田。营区里面长着很高的椰树,路边零星丢着几个无人要的椰果。这里遍布着三层或四层刷着白灰浆的楼房,每栋楼房里住三两个连队。老刘来的这个连队是装步十二连,单独住在一排红砖平房里,房前有晾衣棚、有草坪、有花池。窗户开着,外面下着小雨,营房里有很重的水汽,向外望去,天地间也都蒙在薄薄的雨水中,亮晶晶的。迷彩服摸上去不再像在北方那样又干又硬,尽管没怎么动弹,颈部和腋下还是很快就湿了。老刘上了趟大号,卫生纸又潮又软,失去了韧性,一用力就能扯断。这一刻,老刘意识到,现在是又回到了南方。为什么说“又”呢?老刘年轻时上的那所军队大学在长江下游,在那里待了四年。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直到毕业才适应潮热的南方气候,前三年时间浑身上下一直生着大片大片的湿疹,日日夜夜痒得让人胆寒,挠出血也没法解脱,恨不得用刀子把皮肉刮掉一层才得安生。所以,老刘对生活在南方一直有种畏惧心。他怕怎么也晾不干衣服的梅雨季节,怕浓得滴水的闷热空气,怕难得见到阳光一不小心就生锈发霉的角角落落。
装步十二连的连长正在休假,指导员叫王大心,上尉军衔。这是位很漂亮的年轻人,高高瘦瘦,身腰挺直,皮肤黝黑,洗得泛白的迷彩服穿在身上就像挂在衣服架子上一样,很贴合,很有精神。你会突然发现我军新式迷彩服原来是给这一类常年处在高强度训练环境中的年轻人设计的,状态安逸的人是无论如何也穿不出这种风采的。新式迷彩服其实也不过刚配发一年多,可这个连队的士兵早把它洗得半旧了,不再是浓绿色,而是呈一种淡黄色。这让老刘有点自惭形秽,因为自己身上的迷彩服还崭新如初,站在他们中间很是显眼,简直有点一个新兵站在一群老兵中间的尴尬。
来之前,老刘剃了很短的头发,也按照当兵蹲连规定佩戴上了列兵军衔,看起来年轻了十岁。可他知道,和这些小伙子在一起,自己还是太老了。王指导员很客气地把他的床铺安排在靠窗户的下铺,算是对一位老同志的照顾,并且告诉老刘,连队除了正常训练外,一早一晚要跑两个五公里。老刘如果愿意就跟着一起跑;如果觉得吃力,也可以留在营房里。老刘笑笑,说体能还可以,能跟得下来。王大心又问他是不是还带着其他任务来的,如果有也可以提供帮助。老刘马上明白了,说道:“我不是上级机关来的。我只是个文学创作员,或者说就是个写小说的。我一没权二没势,到这里来,不是要检查你们这个连的政治工作搞得怎么样,也不会看你们的党支部会议记录、政治学习笔记什么的,更不会写成经验材料上报。我就是看看你们是怎么生活的,你们该怎么干就怎么干,把我当成老大哥就行。”王大心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说:“我们连有意思的人和事也挺多的,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给您介绍介绍。”老刘说:“别您您的,叫你就行。如果我跟不上你们连队的节奏,还请你多帮助。”
第二天早上,哨子一响,老刘连忙穿好体能训练服,小跑着出去站队,仿佛又回到在军校当学员时的年代。营房里没有空调,全靠刚刚冲完澡那一小会儿的凉快劲儿入睡,像是在澡堂子里睡了一夜,昏昏沉沉的。到了楼外面,清晨的潮风一吹,竟也很清爽。这感觉和当年一模一样。老刘按照自己的速度跑完了五公里,在乡间小路上遇到了水牛,闻到了粪肥味儿。在浓重的水雾中,战士们把老刘甩下了很远。等跑到终点,队伍在十分钟前就已经带回营区洗漱去了,只有王大心在那儿等他。
老劉说:“真是不好意思,还让你等着我。”王大心体谅地说:“年龄不一样嘛。二十岁的达标标准和五十岁的达标标准差不少呢。我刚下连当排长那会儿,自认为在大学时体能还不错,能达到八十分的水平。哪知道在这里,人人都得超过一百分,靠加分给连队提高名次。你要是达不到一百分,就算是拽了连队的后腿。那时可上老火了。好在老娘给的身体底子不错,用了不到半年时间也能拿到加分了。要不你一个军官体能都不行,还有啥威信呀?”
老刘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王大心说:“国防科大,学材料的。”老刘笑着说:“很厉害呀,学化学的当指导员啦。”王大心答:“唉,也没啥厉害的。大学生多嘛。”老刘问:“指导员好干吗?”王大心答:“分人吧。像我,体能那一关过了,后面就没遇到过啥困难,连里的老同志也都挺配合。有的人就不行,别别扭扭的,什么都好,就是和别人处不到一块儿去。说到底,把人给整明白了,可比材料化学复杂多了。”老刘问:“不觉得自己浪费了吗?”王大心显然也放松下来,答道:“啥浪费不浪费的?现在不缺人才,行行业业都卷,连捡破烂都有人和你争。到了这一亩三分地,就把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干好呗。能把这一亩三分地的事儿干好也不容易!”
老刘又问:“啥时候当指导员的?”王大心答:“今年第三年了。干了两年排长,三年副连职侦察参谋。真快,一晃毕业八年,都三十了。八年前的事好像就在眼前,又不敢去想。”老刘有点出乎意料,说道:“三十了?看上去很年轻!”王大心笑笑。老刘接着说:“过去那会儿,本科毕业后先当一年见习排长,戴红牌,一年见习期结束后授予中尉军衔。干得好的,再过两年就能当连队主官。”王大心道:“现在的部队可不是过去的部队了。过去是一个营三四个连,现在是一个营六个连。过去是一个旅三四个营,现在是一个旅九个营。每向上走一步都得把脚底板磨出血喽。”
老刘还不到五点钟就醒了。脑袋迷迷糊糊的,却似乎还有什么非常紧迫的事情要想清楚,于是瞬间就睡意全无了。他无声地穿好训练短袖上衣和短裤,来到营房外,除了值班的战士坐在楼道口,周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从开着的房门里传出高高低低的鼾声。
这是下连第五天。连队的训练挺紧张,老刘在其他士兵的帮助和宽容下勉强跟随着,每天都精疲力竭。九点半晚点名后,困意就来了,沉沉的,只想倒头便睡。这倒也好,累得什么都无法思考,从前一段时间的沉重思绪里解脱出来了。只是每天早晨醒得很早,没法控制。看来,脑子里的那些事情还在,只是被疲劳压倒了,稍稍缓解之时,就会翻江倒海一般涌出来。
沿着柏油路走下去,穿过椰林,是一片很宽阔的训练场。训练场一角挖了很深的坑,注满了水,边缘和底部用水泥砌牢,仿佛一个很大的游泳池。只是这个水池南北两侧并不是垂直的边沿,而是一条很长的斜坡。清晨,这里水汽弥漫,灰色的水面上零星飘着几片树叶和杂草,站在这里就像站在一眼望不到对岸的湖水边,很容易想到“秋水伊人”“在水一方”一类的句子。老刘找了块砖头坐下来,盯着雾气中的绿色浮萍,慢慢想起了一些事情。刚过去的几天里,装步十二连一直在这里训练。也是在这里,老刘头一回见到两栖装甲步兵突击车。可真是个庞然大物,像个能移动的房子,站在它跟前,总会觉得自己这副血肉之躯不过是只小小的昆虫。它突突突地冒着黑烟,钢铁履带毫不留情地碾过任何阻挡它的障碍物。深深的印辙里留着压碎的石块,断裂的木头,还有血肉模糊的蛇或者其他小动物……
老刘的任务是全副武装钻进停在浅水中的步兵突击车里。然后关上后门,车子驶过深水,停在对面的浅水中,步兵班的人员下车……动作并不复杂,但是要求一跃而上,并且一跃而下。班里的战士们像头小鹿那样,尽管身上挂满装备,但稍一低头,就从小小的铁门里敏捷地跳了进去。老刘在浅水中仅蹚了几步,拉住把手,拼命把自己拽进舱里,浑身水淋淋地和其他战士挤在一起。只觉心脏在狠狠地跳,撞着胸腔,像只被陷阱捉住的猛兽幼崽。车子里到处是钢铁棱角,肩膀头和胯骨重重地撞了好几下,晚上一看都青紫了。车长、驾驶员麻利地从顶部的圆形舱口钻进来,像泥鳅似的。老刘也曾试过从这里进来,可入口很小,各种仪器、操纵杆、显示屏多得像个小笼子。若不是千万次进进出出,断不会如此熟练,而且稍不注意就能磕破皮肤。各就各位,车子发动,晃晃悠悠地跑起来,一声声水浪拍打在钢板上的声音近在咫尺。当然,这些还仅仅是基础训练。王大心告诉老刘,过段日子部队要到海边去驻训。那时才是真正的海上训练,比现在可带劲儿多了。老刘听说后不禁很向往。
老刘心中难得的平静如眼前的水面,目光穿过浮游在水面上、地面上、树林中的雾气,望向远方。突然,他原本很压抑的情绪一振,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并且告诉他,他想要的其实就在这里。晚饭后,老刘找到王大心,说想要找连里的士兵谈一谈,请他帮忙挑些人。
第一个来找老刘的是上等兵小赵,河南人,入伍第二年。老刘说:“咱们到操场上去,边走边聊。”本来他想在连队的学习室,把听到的用本子记下来,但又怕受访者不自在,不自在也就听不到真心话。老刘问:“想继续干吗?”小赵答:“想继续干,过段日子,就能戴上下士军衔了。”老刘又问:“家里有地吗?”小赵答:“有地,不过交给集体种了,自己家不用管。我呢,高中时就一直给县人武部帮忙,送走了几茬新兵。后来上了两年技术学校,毕业那年琢磨着今后干啥,于是干脆把自己也送进部队来了。”这时,老刘觉得该问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了,于是单刀直入地问道:“入伍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牺牲的。墙上的标语你们天天见,认真想过吗?”小赵问:“认真想过什么?”老刘解释道:“我这么问你,假如你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而且知道自己可能一去不回。那么今晚,你会想些什么?”
小赵问:“你是不是想问我怕死不怕死?”老刘点点头。他看到小赵有点激动,又很平静,仿佛早有准备。老刘一下子意识到,这个部队的士兵早已被此类问题洗礼过了,只是你不问,他们也不会主动对你说。
小赵说:“你问的问题嘛,早想过了。其实从我决定入伍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一咬牙,一跺脚,门槛就迈过来了。在门槛那边想问题和在门槛这边想问题是不一样的。你说我穿着军装,到了这个时候,我不上还要老百姓上不成?那我不光不是军人,连男人都不是了呀!”
老刘又问:“你的勇气我理解。可你有没有过突然在一瞬间,就不想死了?比如说你一直都不怕死,一直都很勇敢,可突然一觉醒来发现活着很好,或者突然想起了母亲,或者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有女朋友,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你会不会后悔?”小赵笑了,说:“我对我妈说过,要不你就再生一个,这样我就没啥可牵挂的了。要不你快點给我说个媳妇,不要挑三拣四的,留下个种儿就行。”老刘问:“那你就不怕对不起媳妇?”小赵说:“烈士抚恤金也够她和孩子过一辈子的了。我死了,她改嫁我支持。只有一个要求,孩子得知道他爸是谁,姓还得姓赵。不过,说老实话,枪响了,还由得你想来想去的吗?想那么多,有用吗?”
第二个来找老刘的是叫石头的中士,四川人,入伍第七年。石头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皮肤黑黑的,脸膛儿油亮。挽起袖子露出粗粗的小臂,显得拳头很黑很大。他是班长,也是步兵突击车的车长。他的回答让老刘多少有点意外。他说:“你问的我都想过,可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刚入伍那会儿就总是问我的老班长,啥时候打仗啊?怎么还不打仗呢?气得我的老班长一直想揍我。可这七年来,我的信念一直没变过,没打过仗的人生不算完整,仗打起来,我就要当头车,当敢死队。这对我来说就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问题都得排在后面。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你说我有毛病也行,反正改不了!”
在与战士们的交谈中,老刘会刨根问底地问一些问题。这不仅是对对方的追问,也是对自己的拷问。有关生死的问题,老刘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这些答案是利剑、是盾牌,也是一道道防御工事。当把那些不可靠的防御工事砸碎之后,剩下的才是真正坚固的东西。在老刘看来,摧毁与重建的过程是永无止境的。他问石头:“对打仗有了解吗?”石头说:“你是在问我知不知道它的难度?”老刘说是。他也明白了,其实双方都知道,用“难度”这个词是不足以形容的,用“血腥”才更贴切一些。石头说:“生生死死这些事,我们心里有数。敌人呢,最好先把我弄死,要是不把我弄死,他们可就没活路啦!”老刘点点头,觉得对于石头这样的战士没必要再追问下去了。
第三个来找老刘的士兵叫老梅,广西人,三级军士长,入伍第十七年。这是个精瘦的老兵,浑身上下很整洁、很干净,浓绿色的丛林迷彩服硬生生给洗成了沙漠色。他和老刘在连队的学习室见面,轻轻地,又稳稳地坐在老刘对面,看起来既自信,又超然世外,有点老兵那种把一切都看透了的感觉。能转上三级军士长很不容易,对此他感到很幸运。他当了多年的班长和车长,现在把重任给了年轻同志,自己担任修理技师。
似乎是出于职业习惯,老梅先谈了一些步兵突击车需要改进的地方,有些话说得还很重。老刘也是头一回听说,但他明白,老兵和新兵的差别在于老兵敢讲真话,讲真话是老兵的责任。他把这些记了下来,然后把话题慢慢引到了他所关心的方向。老梅说:“死的准备我做好了。人都难逃一死,我也一样。一种死是遗臭万年,人死了家人也跟着挨骂。一种死是生老病死,这种死法大家都一样。还有一种死是死得有意义,不说重于泰山吧,至少不愧对战友,不愧对乡亲,我父母、我儿子知道我死了之后,除了难过,还敢对别人说,他儿子、他老子是个大英雄。也不是谁的名字都能刻在烈士陵园里头,对不对?至少每年清明节都有一群小孩子来看你。山沟田头里的孤坟野墓太多了,过几十年就都得铲掉,能享受这个待遇的人可不多呢!”
老梅说:“我们这些老同志要是腿肚子软了,这连队还不完蛋了呀?别说让你死一回,就是让你死两回三回,你也得咬着牙往前顶呀!这么多年,我还没干过打退堂鼓的事情呢。”老刘问:“没想过父母亲吗?”老梅答:“我们这种人,不怕苦,不怕死,但很难不自责。对家人的愧疚是我一辈子的痛。如果我死了,就是我欠他们的吧,这笔债是没法还的。”
这一天下午的科目是“枪械结构及维护”,不用钻车子蹚泥水,是一门难得很幸福的课。车库大棚下面停着一辆辆步兵突击车,两辆车子之间的空地上支着一张野战桌,班长拿着一支步枪和一只枪械维修箱在桌子后面讲解原理。老刘和其他战士背着突击步枪,坐在折叠马扎上,边听边用小本子记。老刘坐在最后一排,屁股后面半尺外就是被太阳暴晒的沙土地,很烫,能把鸡蛋烤熟。老刘头一回感觉到,南方的大太阳底下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能晒死人,就像北方的冬天一样,真能冻死人。疲劳的身体坐在马扎上,阴凉地里刮着微风,迷彩服难得干爽,浑身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眼皮不自觉地要粘在一起。想来其他人也是如此,班长讲一会儿,就会大喝一声,叫起一名新同志提问,或者到前面来示范枪械拆解。
中间休息时,王大心找到老刘,说:“我这边有个新兵,你要不要见见?”老刘问:“什么样的新兵,很特别吗?”王大心道:“入伍第一年,是个列兵。你知道,再好的连队也有不好带的兵。我和这个兵谈过不少回了,谈得很困难。你是老同志,有经验,也有亲和力,要不你和他谈谈,算是帮帮我。另外,好兵千篇一律,挠头的兵千差万别。你也能积累点写小说的素材,怎么样?”老刘多年前当过营教导员,没少和士兵谈心,但也深知这可不是什么好干的活儿,有点像老中医,没有一定,全凭经验。老刘吐了口气,问:“他叫什么?”王大心答:“羊子。”
羊子的宿舍在第二排红砖房的最东边,房背后是一座矮山。房间很大,住了两个班。此时,屋里只有羊子和他的副班长在。他坐在马扎上,背靠着床铺铁架,腿上摊开一本笔记本,望着窗外山坡上的草木。王大心进了屋,羊子顺从地站起来,叫了声“指导员好”。老刘在王大心的身后默默看着,羊子个头中等,挺瘦,窄肩,像根面条,浑身上下没有哪个地方给你一种笔直的线条感。迷彩服裹在身上,領口、肩部和腹部皱巴巴空荡荡的,像是随便搭上去的一样。他的眼睛和嘴很细小,和其他人相比皮肤发白,不容易给你留下太深的印象。总之,这是一个看起来很瘦弱,不像是个脾气火暴、难以顺从的孩子,甚至是有些逆来顺受的感觉。
王大心说:“今天来的是一位老同志,虽然戴的军衔和你一样,但人家是下来当兵蹲连的。你呢,有什么话可以和老刘说一说,看能不能谈明白了。”羊子胆怯地看了一眼老刘,点点头。老刘说:“坐吧!咱们就瞎聊聊,我呢,也不是啥大官,就是个写小说的。你说啥都没关系,我能帮你解答的呢,就谈谈我的想法;帮不了你的呢,也不会命令你干什么。好不好?”羊子仍是点点头,表情没有啥变化。
三个人面对面坐在马扎上,羊子背靠一排床铺,老刘和王大心背靠另一排床铺,副班长远远地坐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老刘问:“你的老家是哪里的?家里有什么人?生活怎么样?”羊子答:“我家是贵州山里头的。我爸死了,我妈还在。生活嘛,一直很不错。小的时候别人吃糠,我妈给我买饼干吃。你看,我的牙都坏了,就是小时候吃饼干吃得太多了。”老刘道:“那生活还不错呀!”羊子道:“当然了!小时候,妈妈给我买金手镯、银项链,全村上下的孩子数我最漂亮。你看!”羊子撸起袖子,道:“这道痕迹就是金镯子留下的,戴了好多年!”老刘仔细看了一眼,羊子所说的“痕迹”更像是一道道疤痕。他不禁有一点怀疑,问:“你妈妈是做什么的呢?挣了不少钱哟!”羊子脸上露出很快乐的表情,说:“她会做猴头鱼,又酸又辣,冬天吃了一点也不冷。她还活着的时候,每年都给我买新衣服,绝不让我穿大人的衣服。”老刘问:“你刚才不是说你的母亲还在吗?怎么又去世了?”羊子脸朝天,想了一下,道:“我说错了,她出远门了。”老刘追问:“那你和谁一起生活呢?你刚才说你的父亲也不在了?”羊子说:“他是死了。我和我妈一起生活。”
老刘看羊子一脸认真的样子,虽然明知这肯定不是事实,也不再问下去了。他问:“入伍前做过什么?一直在上学吗?”羊子说:“是在上学。我妈给我交钱上了一所贵族学校,就在省城的火车站附近。那个学校的师傅要求可严了,学不好要挨打的。不过,学到了不少东西。要不是有了这些本领,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羊子神态自若,越说越放松。反倒是老刘越问越紧张,他不知道羊子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编的,甚至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羊子那种越来越兴奋的眼神让老刘有点担心。老刘觉得,如果一个人精神上的某个节点出了问题,那么只需把这个节点“焊接”好了,这个人的精神也就痊愈了。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但羊子不是,他的精神像张渔网,像座迷宫,看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老刘在想,羊子这个孩子要么是脑袋瓜子出了问题,要么是在戏弄人。他预感到这次谈话很可能要碰一鼻子灰,但还是决定往前探探虚实,于是问道:“听说你不想在部队干了?为什么要走呢?你不知道国家是有《兵役法》的吗?你不知道部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你知道你这一走的后果是什么吗?”
羊子漫不经心地说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很迷离,仿佛人还坐在那儿,精神却一下子没了,不知跑到了哪里。那神态就好像刀架在了脖子上,也不会有丝毫恐慌。他慢慢悠悠地说:“我已经这个样子了,村子里的人都拿我没办法,你们还能拿我怎么样?”
不过,羊子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化很快,从迷离的状态马上进入很激动的状态。他说:“我就是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你们要是逼着我待下去,我就跑到旅部的楼上去,从那里跳下来!”老刘说:“没有人要逼你干什么。不过你好好想想,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还死活都得离开这儿呢?你看看你的战友们,他们一样的训练,一样的生活,他们不是都好好的吗?”
羊子答道:“我就是怕。我怕这些铁床,我怕这间屋子,我怕这身衣服,我怕我的班长,我怕起床号,我怕晚点名。我什么都怕,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首长,我真的不是在吓唬你,再待下去,我真的会跑去跳楼。”老刘问:“你新兵训练不是坚持过来了吗?那么苦的日子你都没怕,为什么现在反倒怕了呢?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到底怕什么,想清楚了,就会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没有什么困难是坚持不下来的。不当一个拔尖的好兵,跟在队伍后面不掉队也做不到吗?”
羊子说:“我的班长打我。”副班长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使劲动了一下,马扎发出“咔嚓”一声响。羊子浑身一哆嗦。王大心插进话来说:“打人不对,你的班长脾气不好,我批评过他了。我向你保证,今后不会有人再动你一根手指头。”但这话对羊子没有任何效果。老刘说:“你认真琢磨一下,你的班长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你好?琢磨明白了,你也就不恨他了。”
羊子冷笑了一下,甚至是一种嘲笑。他说:“为了我好?不瞒二位首长,入伍之前我挨的打可是数不清了。我怕挨打吗?”他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在骗我。你们当我是傻子,还是你们自己就是傻子?”羊子又冷笑了一下,道:“这位老首长,你多大的官?你是不是不用死?反正不管怎么说,你们要死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我不想死,我还没活够。”
副班长从屋子那头冲过来,举起拳头就要朝羊子脸上打过去,被王大心和老刘抱住了。羊子的脸微微仰起,似乎也不是很在乎,大有让他打的架势。老刘站起来,把羊子也拉起来,拍拍他的肩,说道:“孩子,我就对你说一句话,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光是为自己活着。他也要为别人活着,还要把别人的生死扛在自己肩上。这句话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咱们再谈。”快走到门口时,羊子在身后说:“你们自己骗自己去吧!”这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听得都很清楚。
回连部的路上,王大心说:“老刘,是不是听得一头雾水?”老刘说:“再有一年,我的军龄就三十年了。当年上军校也就是入伍了,新兵训练比现在要苦得多。那三个月,我吃过班长的拳头,也恨过他很多年。可现在不恨了,能理解他了。”
老刘说:“写小说写了好多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些在战争中牺牲的人,难道都是被暴力恐吓着去死的吗?肯定不是这样。那么,牺牲一定有它的意义,我的责任是把这些意义找出来。刚才我听了羊子的话,真有种万箭穿心的感觉,因为我的那些所谓意义竟然都说服不了一个孩子。羊子的话难道就没道理吗?如果站在他的立场上,他说的话一点儿都没错,因为没有人愿意去死。你也没法反驳他,他说的是大多数人的心声,因为人都想好好活着。”老刘接着说:“我们这一代军人没打过仗,我本人也没经历过战场上的生与死。我有什么资格去告诉羊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呢?”
沉默了一会儿,老刘说:“我坚信牺牲一定有它的意义。尽管我们说不清楚它,但它在你我心里,也一定在羊子心里。”
王大心说:“其实,刚才羊子对你讲的是一个幻想中的故事。他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为了这个兵,我专门到他的老家去过一回。我讲给你听,你可以把真实的故事和幻想中的故事对照着一起听,你就明白羊子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了。”他接着说:“真实的情况是,羊子从小没有母亲,是跟着父亲长大的。据他村里人说,他小时候,母亲就跟别人跑了。他的父亲喝酒、赌博,是个远近闻名的懒汉。羊子小时候,父亲为了不让他跑远了,竟然会用铁链把他锁起来。刚才他跟你说,他的母亲给他买金手镯、银项链大致就是这么回事。这个孩子,小时候的生活不好啊!
“后来大一点了,他也跑到外面去了。两年之后被派出所送回来了。说是在城里结识了一些坏小子,学会了偷东西,被劳教了半年多。你能猜到他是怎么入伍的吗?他父亲看实在管不了他了,当然也是懒得去管,就对他说:‘我养不了你了。县里有个工厂招工,活儿不重,还能挣到钱。你打上背包去吧。就这样,羊子拿着父亲给的一百元钱,由一个大伯陪着进了县城,才知道自己已经入伍了。说得难听点,这不就是被骗来的吗?奶奶的,都说部队是个大熔炉,可也真的不是什么铁都能炼成钢的啊?部队也要训练,也要考核,也要拿名次,将来也要上战场的呀?”
说着说着,王大心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我一直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掏心窝子对待一个人,对方总会明白的。可是对羊子,我真的是没办法了。跟他谈话时,你能听到很多故事,真的假的都有,听着听着,我自己都被吓着了。有时我心想,我要是他,我可能比他變得更坏,岂止是坏,是仇恨,是残忍。人世间任何一点柔软的善的苗苗在他心里都没生根发芽。这孩子都经历了什么呀?这样的孩子真的不应该再来部队,再上战场了。应该有一个世上最好的人,一心一意地对待他,让他好好地生活下去。我能做到吗?我做不到,我差得太多了。谁能做得到呢?那个世上最好的人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别着急,再好的药也需要身体去吸收,再好的道理也需要时间去磨洗。只要你坚信它是对的,就给它一点时间,让它去发挥效力。”老刘问:“对了,你结婚了没有?”王大心答:“没有呢。不过有女朋友,大学时的师妹,比我小两岁。她现在在一个北方省会城市的地铁系统里工作,是搞技术的,户口也在那边。”老刘问:“那你们可是两地好多年啦!”王大心说:“虽说没结婚,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你呢?年轻时遇到过我这种情况没?”老刘笑笑,说:“我是‘70后。刚毕业那会儿也和你一样,女朋友在我那个城市没留下来,回老家省城去了,也是异地了六七年。”王大心眼睛一亮,问道:“那后来呢?是现在的嫂子吗?”老刘摇摇头,说:“不是。分了。然后都各自闪电结婚了。我们那一代人,还是比较物质的,裸婚啊、裸辞啊,这一类事儿我们是干不来的。”
老刘说:“前段时间,她还打电话,说过来出差,想见见面。我说:‘都各自有家有孩子了。快五十岁的人,都不是当年的样子,就不见了,见了难受,也感觉对不起家人。其实我还是有很多话是想对她说的,可要说的太多,人世间的沧桑彼此都懂,不说也罢。”
老刘接着说:“我的年轻时代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到新世纪的头七八年。就拿我当排长时的那个营区来说吧,当年周围是一片麦田和果园,夏天老兵们拿着麻袋翻墙到外面买桃子回来吃。现在,那里盖了很多商场、写字楼,变成了高科技企业聚集地。每天清晨,在数字行业打工的白领们把地铁站挤得水泄不通。年轻时代离我远去了,生活的潮水对我来说开始平静下来,我才得以把头伸出水面,平心静气地观察这个世界。”
王大心问道:“你当年分手容易吗?”老刘抽回思绪,说:“不容易呀!之前双方下过几次决心要分开,可坚持几天不见面,就没着没落慌慌张张的,感觉身上一块肉给挖走了。三十一岁那年,我们都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拿着部队开的结婚申请书坐火车到她家,心想,只要她敢签字,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怕了。可是,我们还是没下得了这个决心。”
老刘说:“后来她也来找过我,要求结婚。我咬着牙没答应。送她上了火车,嘴上说今后再见,可都知道这一别是再见不到了。我往离城五六十公里外的营区走,越走越荒凉,就像给亲人送葬回来似的。那感觉,仿佛有个至亲活生生地死在你眼前了。”他接着说:“那滋味儿,这辈子不敢经历第二回喽。当年和她经常去一些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是不敢故地重游。”
老刘忽然记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有个问题想和你聊聊,已经问过咱们连不少战士,积累了一些答案。这个问题就是……”
有一天下午,快开晚饭了。老刘前胸和后背都已湿透,脱掉迷彩服上衣,只穿短袖训练服,晚风轻抚,难得凉快。肚子也饿了,这种饿的感觉很鲜活,多少年都没有过。连队食堂经常做一种炒广式腊肠,算是这里的特色菜吧。并不是切成一片一片,而是截成一段一段,每段寸把长。基本上不配青菜,全是红得透明的肠,一勺子打到餐盘里,满满当当,四处流油。过去,老刘吃这类菜总会犹豫犹豫,但在这里,却吃得很香,甚至还盼着炊事班多做这个菜。一些战士在抓紧时间洗衣服,然后送进烘干房里烘干。否则拖到明天一早,就得穿又湿又臭的迷彩服。
这是一天当中最放松的时刻。一大群战士聚在连部门口,有站着的,有坐着的,说说笑笑。突然,人群就散了,一些老兵回屋换上便装,往营区外面走。老刘去连部看个究竟,遇到了刚换上便装的王大心。毫不夸张地说,王大心现在面如土色,让老刘暗暗吃惊。看到了老刘,王大心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连衣服也不用换了,让老刘跟着自己一起走。两辆勇士越野车停在营区门口,副连长带着四个老兵,先出发了。王大心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老刘坐在后排中间,一左一右坐着两个老兵。
车子开出去几百米,王大心一边向路两边张望,一边焦虑地说:“羊子,他跑啦!”老刘问:“他带了什么没有?”王大心道:“他的副班长说,估计他身上只有一部手机,他的行李箱、背包什么的都放在库房里,没动。”老刘问:“给他打过电话了吗?”王大心答:“关机了。这个小子,是彻底不想听咱们讲道理啦。”羊子的副班长是名下士,坐在老刘的右手边。他有点害怕,又有点委屈地说:“唉,跟他在一起两个月都没啥问题,今天下午上个厕所的工夫,人就没影儿了。”老刘安慰道:“别难过,两条腿长在大活人身上,他要是铁了心想跑,你哪能看得住?”
老刘又问王大心:“咱们这是去哪儿?”王大心答:“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长途汽车站还有火车站转一圈,一个点上留一个人,如果见到了羊子就把他带回来。他什么都没带,大概还穿着迷彩服,很显眼。”王大心又说:“旅里要求我们务必于今晚十二点之前找到羊子,如果找不回来,就必须向上级汇报。那样的话,事情的性质就严重了。我这个指导员,估计也干到头了。”老刘说:“先不要考虑这些,我觉得情况也没那么糟糕。你先给羊子能联系到的人都打一遍电话,比如他的家人、村里的亲戚、人武部的同志,还有但凡能和他说点心里话的战友。告诉他们当逃兵的后果,如果羊子联系他们,就劝他回来。”
太阳离远方的大树顶端只剩下一两尺高,辽阔的天空里满是灰色的水汽和暗红色的光。公路两边的群山和丛林正慢慢隐入黄昏之中。老刘仔细打量着车窗外的每一个路人,或草丛的角落,一无所获。他知道王大心此时的心情,多年前也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像什么呢?有点像一个人在一点儿征兆也没有的情况下,或者是情绪刚一稍稍放松的情况下,腹部就挨了一拳,身体绵软无力,又喘不过气来。王大心问道:“老刘,你过去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吗?”老刘答:“刚当排长那会儿,被抽到新兵團政治处当干事。新兵嘛,没遇到过什么事,情绪波动特别大,可能一下子就变了。据新兵团的老团长讲,年年都有一两个跑的。我们那年就有一个,半夜跑的。新兵团在山东,在山里面,冬天一来,满眼枯草荒地,夜里外面根本待不了人,会被冻死。那个新兵可真是一把好手,适合当个侦察兵。我们几十个人打着手电筒找了他一晚上,愣是没找到,倒是吓出了几只野兔子。几天之后,他老家人武部来电话,说是已经到家了,家人知道这是大事,把孩子送到了当地政府,求部队把人领回去。”王大心追问道:“后来部队把人领回去了吗?”老刘答道:“没有。”
王大心很失望,望着车窗外被甩在后面的风景,说道:“羊子这个兵,在新兵训练时就是挂了号的。新训结束后,旅里把羊子分到我们连,营里还顶了一阵子。教导员曾对我说:‘羊子这个兵是定时炸弹,说不准啥时候就响了,你机灵点,实在不行,就把他退回去。这样,责任就不在咱们了。唉,那个时候我对教导员说:‘给我,也给羊子一次机会,我还想再争取争取。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嫩啦!”
老刘沉默了一阵子,说道:“你做得没有错,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哪个连队没问题?没有问题那才是见了鬼了。”王大心叹了口气,道:“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真到出了事情的时候,却谁也不会站出来为它埋单。”
不久,车子驶进了城区。周围的光线一下子特别亮,亮得刺眼,各色灯光显得迷离而奇幻。从两栖突击车里钻出来,一下子来到这里,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女孩子们简直如同外星生物,在夜色中银光闪闪,宛若仙女。街道上飘着饭菜味、香水味,只要在这里站上一小会儿,就断然不想再回那个黑黢黢的、只有柴油味和汗水味、钢铁一般坚硬的营区了。老刘再一次体会到了这种青年时代有过的感觉,仿佛丢在角落里的一个老物件,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方,又重新发现了它。他琢磨着:“如果羊子就在这人群之中,他会想些什么呢?”
王大心带着两个老兵去了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一张脸一张脸地辨认,厕所找过了,连蹲在街边的乞丐也认真打量了一番。将近十点钟,这个城市的夜慢慢寂静下来,一种冷冰冰,又残酷无比的现实也慢慢浸透了他的心。无论如何,他得接受一个现实,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人是不大可能的了。一会儿焦虑,一会儿侥幸,一会儿无望,像绞肉机上的刃片一样切割着他的心。他开始思考找不到羊子之后的事情,好像要穿过一堵墙,看到墙那面不愿看到的景象。
王大心回到车里面,对老刘说:“真是想说点什么,可没必要了。”老刘说:“给羊子发条短信吧。”王大心说:“他的手机一直关着。”老刘想想,说:“赌一回吧。如果他对这个世界还抱着一点希望的话,他会开机的。我觉得,他肯定知道营区已经炸开了锅。他知道后果,也害怕。他什么都不想听,可一定又想听到点什么。试一试吧。”
王大心掏出手机,写道:“羊子弟弟,我是王大心。哥哥希望你回来,全连的兄弟也希望你回来。你回来了,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咱们还做同生共死的兄弟,信守承诺,绝不背叛!你的哥哥,王大心。”老刘说:“再加上一条:‘如果你想好了不打算继续留在部队,哥哥不勉强你。你先回来,咱们通过正规的程序走。一辈子很长,别给父老乡亲留下一世骂名,也给自己留条后路。”王大心看了看老刘,老刘点点头,说:“加上吧。”短信发出去了。王大心抹了把眼泪,对驾驶员说:“咱们在街上慢慢找吧,再努把力。到了十二点就回去。天打雷劈我顶着!”
半夜时分,王大心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羊子发来的。他写道:“你说的话,我能相信吗?”王大心揣摩着对方的意思,是说他的话不可信呢,还是问他说话算不算数?王大心急切地把电话打过去,羊子不接,再打,又关机了。区区一条短信让王大心有了希望,心绪好似一下子跃到山峰。可手机一关,又好像一下子跌到谷底。
王大心回道:“哥哥用生命保证,你可以相信我的话。”焦躁地等待了十分钟,羊子回道:“你在骗我回去。别找我了,再找,我就去死。”王大心把电话打回去,又是关机。他气得手发抖,真想把手机砸了,然后回营区。
王大心又抹了把眼泪,把手机递给老刘,问:“怎么办?”老刘说:“别灰心,继续给羊子发吧,我觉得他是想回来。”老刘又说:“记得,说真心话,一句假话都别说。”王大心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妈的,弄死我算了。”他拿起手机,写道:“羊子弟弟,哥哥用生命保证还不够吗?一个人的生命最重要,用最重要的东西向你保证还不够吗?”
此时,已经十二点整。旅长亲自打来电话,王大心告诉他,和羊子联系上了,正在争取让他回来,不过,不能保证一定回来。旅长想了想,问:“需要旅里做什么吗?”王大心说:“如果这个兵能回来,那么将来他的走留要听我的。”旅长说:“你是他的指导员,你要是真的想清楚了,我尊重你的意见。”王大心反倒是觉得肩上陡然有了千斤重量,说道:“那我就试试看。”不一会儿,营长也打来电话,说羊子和他的新训老班长打过了电话,问指导员的话能不能信?那個班长自然是劝羊子先回连队再说。
来来回回已经发了十来条短信,时间接近一点钟。王大心的心仿佛被锯子一来一去地割着,早已血肉模糊,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把头猛靠在座位背上,叫道:“妈的,拼了,就最后一条短信,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死个痛快吧!我王大心大不了不干这个指导员,还被你个小浑蛋吓住不成?”他对着手机说道:“羊子弟弟,对你的许诺永远不会变。我们以兄弟相称,也以兄弟相待,绝不背叛。这是我发给你的最后一条短信。何去何从,你自己决断。哥哥王大心。”
又过了半个小时,王大心几次想再发一条短信,或者对驾驶员说不等了,回营区去。可最终还是忍住了。这时,羊子发来短信:“我在××高速公路收费站,你来接我吧。”王大心大吃一惊,羊子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竟然已经跑出去一百多公里了。他忙对驾驶员说:“快,咱们去接羊子。”到了收费站,王大心远远看见羊子略显单薄的身影站在灯光下,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快步上前,想一把把羊子搂在怀里。但羊子的目光里带着戒备,甚至有几分仇恨。这目光让王大心冷静下来,他拿出一块面包和一袋牛奶,递给羊子,眼睛红红地说:“饿了吗?先吃点东西吧。”
回到营区,羊子住进了单独为他准备的房间里。地点在一楼,窗上有铁栅栏,门外有岗哨。羊子坐在床上,身上是迷彩服裤子和短袖训练服,仿佛从未离开过。他微微弓着腰,有点害怕,又有点抗拒,像只刚刚被抓住的流浪猫,随时准备咬人。
王大心和老刘轻轻坐在羊子身边。王大心说:“别介意,这是旅里面的要求。你先好好休息,没什么可害怕的了。你是我们的兄弟,不会有人再打你、骂你了。”
羊子突然很愤怒,好像他的一腔赤诚被辜负了似的,说道:“我都对你说了,我走,不是因为有人打我,我回来,也不是因为你保证我今后不会再挨打。你还不明白吗?不是因为这个,我入伍前挨的打还少吗?我怕的不是这个。”
王大心问:“那是因为什么呢?”
羊子说:“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是因为你们在说假话!”
王大心吃了一惊,问:“我们说什么假话了?”
羊子说:“你们口口声声说你们不怕死,可是人哪有不怕死的?我看你们就是在说假话。你们在骗自己,也在骗别人。你们自己说的话,自己信吗?这个世界上口是心非、两面三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人太多啦!心里想一套,嘴上说一套,手上做一套。没有一个人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没有一个人信守承诺。”
王大心柔声说道:“羊子,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人都有七情六欲、生老病死、亲人挚爱,谁都不是机器人,谁面对死的时候都要思量思量。是不是呢?你自己难道不是如此吗?你不是也当了逃兵吗?”羊子的话不免让老刘一阵刺痛。他觉得羊子这个小兵有种令人吃惊的偏执,不寒而栗的冷酷,也有种猝不及防的锋利,像一根针,总能戳到别人的隐秘痛处。别人在一点一点去面对那些不能面对的事实时,羊子却毫不留情地把一切都揭开了。或许只有饱尝人间冷暖的人才有如此的内心吧。
羊子冷冷一笑,道:“你可真是傻瓜。是的,就算你自己信了,可你能保证别人也相信吗?你真心实意地去死,可你能保证别人也和你一样真心实意吗?你以为你躺在烈士陵园里头了,那些活着的人就会记得你了?别傻了,仗打完了别人就会把你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你死了,这世界什么都没变,就像一颗石子扔进河水里一样。人家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所以你好好想想,你把命给了人家,人家却把你忘啦!可笑不可笑?”
王大心耐心地说道:“羊子,这个世界也不是你想的那个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难道你成了烈士,你就成了世界的中心吗?这怎么可能呢?难道你当烈士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吗?”
羊子叹了口气,说:“我给你讲一件我的事。我第一次离开家时十一岁。身体不好,没力气,到城里挣不到钱,这儿住几天,那儿住几天,饿了拿塑料袋到饭店门口要一些剩饭剩菜填肚子。我和很多大人一起生活过,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你可能做梦都想不到。不过,每一段日子都很短,那些大人最终都不见了。有的到外地流浪去了,有的得病死了,有的找到了女人回老家了。后来,我遇到了小树哥哥,他比我大四岁。他教会了我许多谋生的手段,比如捡一些铁器、铜器换钱。我和他在城郊的垃圾场住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整整一个冬天。
“他真心对我好,像哥哥一样对待我。有了吃的,先让我吃饱,有了穿的,先让我穿上。我们挣了钱,都放在他那里,但他从不乱花,每隔一段时间,就告诉我,我们有多少钱了。我们发誓,要永远在一起,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我们还养了一条流浪狗,叫小黑。那是条很聪明的狗,虽然从来不用绳拴着,但它绝不跑远。什么时候回到铁皮房子,它都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以为我们可以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地生活下去。
“那年春天,小树哥哥突然走了,再也没回来。后来垃圾场改造,我也住不下去了。离开的时候,小黑站在门口,摇着尾巴望着我,以为我还会回来。我回头看了看,觉得小黑就是我。我一狠心,回去把它勒死了,省得留在人世间一次一次信任人类,又一次一次被人类抛弃,甚至是杀了吃肉……”
王大心沉默许久,想了想,说道:“羊子,无论如何,兄弟们希望你留下来。当然,如果你一定要走,我会信守承诺,让你走。”
羊子说:“王指导员,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我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留下来。当然,就算你不信守承诺也没关系,我是个大活人,想走谁也拦不住。走不了,我还能死,这你总拦不住吧?”
无论如何,小兵羊子是回来了。气氛缓和下来,羊子是走是留,还要观察一段日子。据说几十年来旅里也出过几次这样的事,可当晚就把兵找回来的,王大心是头一个。不过,没过几天,连里又发生了一件事,事情的主角竟然是连队主官指导员王大心。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这一天休息日晚上,王大心外出归来,喝了酒,跑到旅政委宿舍门前,敲开门,破口大骂,把政委骂得莫名其妙又颜面全无。政委一怒之下,把王大心关了禁闭,醒酒反省,那间小屋子就在羊子对面。
老刘是第二天一早才得知这件事的。大家也都很惊讶。王指导员酒量不行,平时不喝酒,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喝多了。另外,他也不骂人,别说是骂政委这种找死的事,就是对屡教不改的滚刀肉,他也不会骂。这么多年学生腔是磨没了,但还留着学生官的底色。老兵们打听来打听去,慢慢捋出了头绪。原来,王大心的女朋友来了,不过是来分手的。她把属于王大心的东西还带来,还给了他。王大心也把属于她的东西还给了她。这架势,双方是都下了决心。王大心把女友送走之后独自在村子里喝了酒,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政委找到了老刘。虽然都是大校军衔,可他比老刘还小了三岁。他说:“老刘,请你和王大心谈谈吧,如果没什么的话,就让他出来正常工作。这个小伙子的事情我知道,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能理解。”老刘去看王大心时,正值午后,太阳暴晒,营区静悄悄的,都在休息。进房间的时候,羊子从对面窗户里向这边张望。老刘对羊子笑了笑,没说话。
屋子里很热,又不开门,只觉一团浓浓的热气向脸上黏过来。王大心坐在床沿,后背没有平时那么直了,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按照老刘的经验,经过一场酩酊大醉的人,此时刚刚熬过身体最难受的时节,正在艰难地一点点恢复。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变成这副模样,让人有些心疼。老刘坐在王大心对面的空床板上,默默地望着他。王大心捂着肚子,一阵恶心,忙不迭地站起来,趴在屋角的一只洗脸盆上,干呕起来。什么也没吐出来,只在嘴角挂了一层口水。他擦了擦,晃晃悠悠地又走回来。
王大心难过又后悔地问:“你都知道了?”老刘点点头。他又问:“我昨晚都骂政委什么了?”老刘说:“我哪里知道,管他那些干什么?谁没喝多过?放心吧,骂什么政委都不会跟你计较的。另外,政委也托我给你带个话儿,你要是认识到错误了,就出去正常工作吧。”王大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唉,这里真是太疼了。前段日子听你讲分手的事,我还没什么感觉,昨晚才明白,那可真的是生生要把一个大活人给杀了啊!”
王大心说:“从城里往回走的时候,灯火越来越稀疏,也越来越荒凉。到了村子口,我突然不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我突然觉得连队里的那些事情都特别奇怪。和普通老百姓相比,我们实际上都过着一种不太正常的生活。我那種紧绷绷的,一心向前的心态仿佛一座高高的雕像,在一瞬间崩塌了。我在想,前段时间,我还一点儿都不畏惧死亡,琢磨着,怎样的死才有意义,怎样才能死得轰轰烈烈。可这一刻,我的心很不安,我有太多的事情还没想清楚,还有太多的不甘心,还有太多的牵挂,甚至还有太多的委屈。我做不到撒手离开这个世界,我凭什么要去死?我特别后怕,如果那个时候来了命令,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个能把一切都豁出去的人。那可真是我最软弱无力的时刻啊!”
王大心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过去,我一直以为羊子是个没见过阳光的孩子,是个胆怯的人,是个逃兵。他说的话,毫无意义,也毫无道理。只要他见过了阳光,就再也不会那样想了。可是昨晚,我突然觉得,难道羊子说的不对吗?难道不是有那么一两句话,说到了我的心上吗?在那一刻,我难道不是和他一样吗?”
王大心愣愣地看着地面,自言自语地问道:“我该怎么办呢?我相信,日子会一天一天过去,终有一天,我又会回到原来的样子,把今天的疑惑忘记。可是,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该怎么办呢?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又该怎么办呢?这一切的道理何在呢?”
愣了半天,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老刘,问道:“你说,信仰啊、理想啊,他们都是些什么呢?比如说我吧,相处了十年的女朋友都不要了,只因我不想离开这里。毕业八年了,还是个指导员,更不知道下一次晋升还要等到猴年马月,一年一年过得没什么盼头,可我也认了。我要是离开了呢,可以去我女朋友的那个城市,找一份不那么动荡的工作,下半辈子都解决了,怎么也强过我现在漂泊的状态,更谈不上什么生死了。我没有,因为我有什么放不下,我良心上过不去,我不想掉队,我更不想当逃兵。”
王大心接着说:“这个旅里的人都有一种不说出来的信念,不管遇到什么,都要一起坚持下去,一起去面对那一天。我不能走,否则我要对他们一辈子有愧,我后半辈子都得在愧疚中活着。我不想那样。”
老刘道:“你说的话,我听明白了。我年轻的时候,怎么说呢,现在看来是个挺物质的人。我那时候觉得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得先在体制里头生存下来。因此,我哪怕是吃了亏,看到了不公的现象,也忍下来了。毕竟,你连生存问题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信仰,谈什么理想呢?一步步走到今天,年龄不小了,庆幸自己没掉队。”
老刘接着说:“可是这几年,不知为什么,我却开始花越来越多的精力想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理想?因为我觉得这个问题越来越重要。是什么让我觉得生活是有意义的?”
老刘陷入了沉思,他说:“跟你说这个,并不是因为我把它们想清楚了。实际上,我的困惑远远比想明白的还要多。但有一点我敢肯定,谈信仰、谈理想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会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但你终究离不开它们。除非你一辈子不知道它们存在过,否则,你总会心有不安,你必须面对它们才行,无论什么样的吃喝玩乐、声色犬马都掩不住它们的声音。”
“别指望它们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也不要因为个人的利害得失或者其他什么眼前的诱惑而左右了你的意志。你珍视它们,仅仅因为你确信它们是对的。”老刘说。
海上训练场在驻地东南方向。那里的海滩很洁净,沙子很细,远处的薄雾中,有几座小岛,像水中的一枚枚石子。太阳还没升到头顶,并不毒热,却又明亮万分,天空是刚刚雨过天晴的那种饱饱胀胀的蓝。海面铁灰色,映着黄澄澄的波光,辽阔而又奔放。这里若不是被用来军事训练,一定会成为非常迷人的风景区。
训练场的陆上部分也很大。到这里要走平整的公路,也要走泥泞的土路,还要穿过厚厚的丛林。若不是对这一带地形地貌很熟悉的老司机,是断然找不到这里的。普通人只会认为那些不起眼的稀烂小路通向某个更加不起眼的小村子。只是那些烂泥中的深深的履带印记会告诉你,这一切可不像看起来那样寻常。进入大门,一条条泥路纵横交错,偶尔几辆巨大的履带式迷彩两栖突击车“突突突”地吐着黑烟,晃晃悠悠地驶过,完全不在乎路况。丛林里是一片片用来住宿的帐篷和临时搭建的车库。
这里很热,老刘甚至觉得比上军校时的那个城市还要热。种种潮热,无法一一表述,只说说中午吃饭。本来忙活了一个上午,肚子很饿,可进了帐篷,只觉一团比粥还稠的热气包裹着你,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夹带着水。辨别不出任何饭菜的味道,似乎所有的味道都只是一种味道,就是热的味道。老刘生平头一回发现,原来热也是有味道的。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进饭里、菜里也顾不得了,一个劲儿地扒拉到嘴里,只想把肚子填饱。后背、前胸、肋下、小腿上的汗珠像溪水一样,以能够感觉到的轨迹流过皮肤,迷彩服下的短袖训练衫像块厚厚的湿抹布一样沾在身上,密不透气。
老刘的旁边坐着羊子。他闷着头吃饭,和谁也难得说话,黝黑黝黑的脖子上满是汗水,宽大的迷彩服仿佛是挂在身上似的。羊子终于答应连队,再也不跑了,安安心心干到退伍。连王大心都感到很吃惊,他反复回忆自己和羊子说过的话,但搞不清楚是哪句说动了羊子。在某个时刻,当你看到羊子非常专注地干什么事情时,他的目光完全是一个好兵才有的,坚韧、执着、可靠、友善。那一刻,你会非常诧异,羊子曾是那样一个不可救药的人。
到达驻训点的第三天,部队开始了海上训练。老刘和羊子在同一个班,也自然在同一辆两栖突击车上。羊子担任步枪手,在副班长带领下的战斗小组里。班里照顾老刘,没给他分配任务。平时训练当中,老刘不用背突击步枪、狙击步枪、反坦克火箭筒或者电台什么的。王大心也在这辆突击车上,但他不参与班里的战术行动。王大心问老刘会不会游泳,晕不晕船或者晕车什么的?老刘瞬间紧张起来,答道:“游泳会,在游泳馆里游个一两千米没问题。只是不知在海里行不行。晕船晕车嘛,三十岁之前不知道是啥滋味。可是前些年,和儿子坐了一回过山车,下来之后竟然差点吐了。年龄不饶人啊!”王大心犹豫地说:“要不你就别参加海上训练了,因为还有其他的战术课目,没练过的人撑不下来的。”老刘摆摆手,道:“我这身体还行,绝不给你们添麻烦。吐过一回,我才能知道吐的滋味嘛!”
这一天天气晴朗。天空蓝得辽阔而且奔放,一辆辆迷彩色两栖步兵突击车依次离开海滩。每辆突击车上插着一面小红旗,与深邃的天空相比,只是一片红色的小点,却很娇艳,仿佛一只只要与恶浪拼一拼的红色海鸟。这一刻,眼前的景象不禁让老刘眼睛湿湿的。他和大家一起从后门钻进突击车,舱门封紧。外面传来一阵阵哨声。突击车发动机一下子加快了速度,猛地向前晃了一下,然后前进。不一会儿,又向下沉了一下,并且传来海浪拍打在钢板上的声音。老刘知道,突击车已经到了海上。他仰起臉,突击车的顶舱盖开着,石头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站在那儿,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一线蓝天从顶舱盖的缝隙里透进来,不时又有片片云彩慢慢滑过。一时间,柴油味弥漫,发动机轰响,钢铁车舱上下颠簸,任何私心杂念都没有,个人的命运都交给了负责指挥、驾驶的战友和这个吼叫着的庞然大物,只希望它更坚固一些,更皮实一些,也更幸运一些。
与海上的浪头相比,这个二三十吨重的铁家伙还是太轻了。老刘不觉间屏住呼吸,注意着车子的姿态和自己身体的状况,虽然看不到外面,但也能感到一会儿被向上抛,一会儿又向下跌,像是在太空中失重了似的。尤其是向下坠的时候,突然间脑子里空荡荡的,无依无靠,没着没落,恐慌而又恶心,猛然觉察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哪里还有什么执着,什么坚持。一想到这种状态还得持续几个小时,就感到阵阵害怕。他收紧腹部,绷住胸腔,把涌上来的呕吐物强压下去。他在心里读着秒,一秒一秒挨着时间。车子里没人说话,在微弱的光线照射下,每个人的脸色灰白,盯着某个地方,都在与眩晕做着斗争。
就在老刘抑制呕吐之时,驾驶员先“嗷”的一声吐了。他一手抓着操纵杆,嘴稍一偏,一大口呕吐物便进了挂在旁边的塑料袋里。之后,他一抹嘴,正过身子,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观察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驾驶员吐过之后,站在顶舱口的石头也吐起来,他趴在铁板上,哗哗啦啦地吐着,呕吐物随后被浪头冲走了。老刘意识到,到了海上任谁都得吐,关键是吐了之后绝不能影响正常训练。想到这儿,他抽出塑料袋,大口吐了一阵子,然后系好口子,挂在脚边。吐过之后,再也闻不到柴油味和其他人呕吐的味道了,反倒是好受了一些。之后几个小时里,老刘恶心了就吐,吐了就好一点,什么都顾不得了。牙花子上挂着早上吃的包子馅里的肉粒。身体越来越软,脑袋迷迷糊糊,嘴巴无力地张着,若不是有尼龙安全带捆着,屁股肯定得从座位上滑下来。
“咣”的一声,突击车停下来。大家站起来,地上溅满了呕吐物,踩上去吧唧吧唧响。石头大声道:“一、二战斗小组下车,由副班长指挥。”他弯下腰,扫了一眼老刘,道:“老刘,要不你留在车上吧?”老刘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晕乎乎地摆了摆手。他跟着大家从后舱门跳了出去,腿一软,摔倒在了沙滩上。他连忙爬起来,排在战斗小组最后一名前进。
老刘呛了口海水,咬着牙,小跑着跟在战斗小组后边,盯着最后一名,小心地不掉队。耳边是喘息声、命令声和应答声,一切又杂乱,又有序,各个连队争着尽早到达各自的目标地点。高地上“敌方”的机枪响了,不过不是实弹,而是训练用的空包弹。但枪声一响,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许多。老刘脑袋里一片空白,隐约听到枪声,还有各种嘈杂的声音,世界似乎在团团转。他使劲睁大眼睛,只见前面的小伙子们在飞快地向前跑,浅黄色的作战靴踏在沙地上,扬起一股股沙子。老刘什么都不想,也顾不得去想,只是拼尽全力奔跑着,吃力地不被队伍甩下。几百米沙滩上的冲刺几乎要了他的命。当爬到高地上时,他一头栽倒在草丛里,狂乱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他真怕此时一口痰卡在那里,把自己呛死。
入夜,老刘坐在刚刚挖好的堑壕里,摸出一包单兵战斗口粮,撕开,嚼起来。这一包有巴掌大小,棕色真空包装,里面装了四块压缩干粮、牛肉脯、山楂片、口香糖。压缩干粮和老刘多年前吃过的老式压缩饼干样子差不多,但味道更丰富,也更惊艳。有橙子味、椰子味、青稞味、菠萝味,等等。以至于老刘头一次吃新式战斗口粮时,竟然很惊喜,惊讶于他们的味道已经进化成这个样子了。老刘也注意过其他国家的战斗口粮,都没有压缩干粮。有些国家的口粮里配了饼干和果酱,但是那种又脆又轻的烘焙饼干,又占地方又容易碎,也很不顶饿。老刘怀疑中国的压缩饼干是从战争年代的炒面发展而来的,可他没有考证过。
老刘的身旁是羊子,他也在埋头吃压缩干粮。老刘发现这个小伙子的身体素质倒不差,除了自己的装备外,还扛了一只弹药箱,却一点也不比别人慢,动作敏捷,像只不叫不嚷的小松鼠。从堑壕里探出头,夕阳浸在西面的大海上,只剩下一个半圆。海面缓缓起伏,红红的,黑黑的,浪尖上闪烁着暗暗的金光。潮水拍打着高地下的礁石,远远近近发出浑厚的撞击声。天地间安宁而又肃穆,岛子、船只还有人,显得那么小。
羊子嚼了几口干粮,突然问道:“老刘,你想过没有,人死了,就是一摊烂肉,再过些日子,连烂肉都不是,变成泥土,变成沙子。那你说,人活着的时候做过什么,得到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呢?拿我来说,将来我死了,就算是躺在烈士陵园了,名字也刻在英烈墙上了,可又有什么用呢?那些东西是给活人看的。对于一个死人来说,我什么都得不到。我都成了一块石头、一把沙子,还会稀罕这些东西吗?”老刘说:“死这个问题,都是活人在想,死人是不会想的,对不对?死这道门槛是生者永远跨不过去的。”老刘接着说:“所以,死的意义其实就是活着的意义。我送你一句话,能站着生的人也能站着死,能站着死的人也能站着生。反过来,跪着生的人也跪着死,跪着死的人也跪着生。”老刘又说道:“死这个东西看起来无坚不摧,但其实也不是。它不能摧毁你一定要坚持的东西。死的好处是,它是一块试金石,它让你明白,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什么对你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老刘说:“这些年写战争小说,从方方面面接触到了不少当年留下来的资料,有的是回忆录,有的是口述记录,有伤亡统计,也有后勤补充情况汇报,等等。很多年以前,咱们中国军队有一个别的国家军队都没有的打法,那就是用爆破的方法去炸敌人的碉堡和坦克。这个办法很有效,但也是迫不得已,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几乎没有现代化的反坦克武器和攻坚武器。执行这个任务的士兵九死一生,很多时候都是抱着炸药包或者爆破筒和敌人同归于尽。在抗美援朝战争的上甘岭战役中,我方士兵拉响手榴弹和敌人一起死的事例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二十個三十个,在与敌人搏斗中牺牲的就更是不计其数了。据一个营长回忆,他有一次夜间从一个坑道口到另一个坑道口巡视,每踏出一脚,都要踩上一具尸体或者残肢断臂,有敌人的,有我们的,反正脚脚不落空。牺牲的战士当中为人所知的寥寥无几,大部分都淹没在了时间长河里。我还看到一个记载,有一个连队上高地接防另一个连队。可上一个连队的连长、指导员以及所有干部都牺牲了,士兵活下来的也很少,连立功事迹材料都没人写,也无从考察。每当我看到这些历史材料时,都特别的震撼,这种震撼永生难忘。我不清楚他们在牺牲之前都在想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一定是把什么看得比生命还重,他们也一定不认为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老刘问道:“羊子,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当初那么想走,可怎么就决定留下来了呢?”
再有十几天,老刘当兵蹲连就该结束了。虽然只有三个月,但经历了很多事情,他觉得自己已经很深地融入了这个连队中。尤其是现在海训正在最紧张的时刻,他对将要到来的离开有些愧疚,好像别人都在肩扛重担艰难向前,而自己却开了小差。唯一能与这种愧疚相抗衡的是,他告诉自己,离开之后并不是更轻松了,前面的路会更险峻。在战争中,如果有一种逻辑能让一个人从死地撤下来,而不去同其他人一道面对死亡,那也仅仅是因为,为了胜利,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完成。
乌云下的大海有一种金属样的光辉,一波一波浪头缓缓地由远及近,像一排排移动的堤坝扫过两栖突击车队。那些几十吨重的突击车仿佛铁做的小甲虫,不停地在浪尖和浪谷里爬上爬下。天色渐黑,今天的训练任务已结束。突击车离岸滩越来越近,指挥所白色小楼隐隐可见。老刘抓着安全绳,疲惫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不知为何,眩晕呕吐的感觉无影无踪。等车子靠了岸,心就踏实了。虽然晚上还要连夜保养车子,至少得干到半夜,但只要双脚踏上坚实的土地,就等于是休息了。这一刻的感觉真是奇怪,真的好像打了一仗下来,庆幸自己完好无损,还活着。这种感觉会持续到下一次训练出发前,然后心情再次紧绷起来,迎接各种难于忍受的情绪,直到任务结束后,并且如此无数次循环下去。吃了三天两夜战斗口粮,胃里的饥饿真实而又强烈,只要是刚从锅里做出来的,只要是新鲜的,无论是什么,都是好吃的。此时,脑子里几乎什么都不愿想,堕落到只想各种各样饭菜的地步。还有营房和床铺,虽然有些潮湿,也没有空调,可比战壕、草丛和虫子要强太多了。
王大心坐在老刘的对面,扭着脸,透过纵横交错的钢铁机械盯着驾驶员的一举一动。他一言不发,心里暗自思虑着训练结束后要做的事情。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夹杂着钢板破开浪头的声音,一天天,一年年,从未改变。这声音就像自己的青春岁月,惊险而又单调。将来如何?不必去想。今天将要过去,夜晚将要来临。夏天将要过去,秋天将要来临。今年将要过去,明年将要来临。发动机不停,我的青春也将继续走下去。他有那么一刻走了神,心里泛起一丝苦楚、一丝惆怅,可旋即就什么都忘了。
羊子坐在老刘身旁,眼皮黏黏的,头靠在老刘肩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他看到小时候母亲离开家时对自己摆手的画面。真是不可思议,那时他才两岁,怎么可能记得这个画面呢?他连母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又看到自己被父亲绑在床头用皮带抽的景象。自己并未犯什么错,只是自己太过弱小,无力反抗罢了。那个懒汉,那个老浑蛋,那个游手好闲的人,跟着他长大可真是可怕的事。我记忆里,竟然没有一件是他对我的好事。要说一件没有倒也不是真的,有一年春节,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钱,给我买了一只玻璃瓶的黄桃罐头,并且温温和和地对待我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难得没有训斥我。那个笑容我现在还记得,那真的是我爹吗?还有我进了城,被人逼着偷东西的那段日子。没偷到东西,被打得可真叫惨。可我被打了之后,还得留在那儿,我竟然不知能逃到哪里去。还有那个帮助过我的小哥哥,还有那只陪过我的小狗。这世上没人靠得住,连自己的老子都是如此,一到关键时刻,他们就会把我抛弃。我现在过得怎么样呢?眼前这些傻大兵,一个个憨得可爱,可我还蛮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
车长石头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穿过越来越暗的天空,向四面八方瞭望。此时,他盯着灰色的天空,不自觉地想象着自己正身处战场之中,一枚精确制导炸弹或巡飞弹从侧面,或从顶部飞过来,然后撞穿突击车装甲,在车子的内部爆炸。或者一发穿甲弹从侧面打来,把装甲打个大洞,海水从洞里涌进来。或者履带被炸断……也或者,敌人在海面下。他们无声无息,我们没法发现。石头仿佛看见无数小型鱼雷拖出一道道白色的水浪,像一条条黑色的大鱼,向自己这边游来。当它们撞上突击车的时候,将迸发出巨大的火光……
当然,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一部分突击车被击中了,其他的仍然尽全力开动。它们像受伤的猛兽,忍着疼痛,心中却有了更大的怒火。无论枪林弹雨,无论刀山火海,谁也挡不住我们。我班里的士兵一个都不会落下,他们都会与我同生共死。我们的火箭筒要把敌人的工事送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的子弹要人命,我们的刺刀要见血……
猛然间,老刘听见金属摩擦与撕裂的声音,比发动机的轰鸣还要巨大和骇人,在狭小的车舱里回响。接着,车身前后晃了晃,仿佛使劲挣扎几下,然后缓缓向一侧倾斜。坐在老刘对面的士兵一下子悬起来,系安全绳的挂在空中,没系安全绳的扑到了对面战友的身上。发动机熄火。只听驾驶员用哆嗦的声音说道:“指导员,车底盘,可能,可能剐到礁石了,履带也挂在上面了——”说话间,突击车仍然在继续倾斜,一个大点的浪头打来,海水便从顶舱口飞溅进来,迎头打在老刘脸上,视线模糊。
王大心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他问道:“这条路线不是走了好多回了吗?怎么就有礁石呢?”驾驶员沮丧而又悔恨地说:“是啊!走了好多年了呀?难道是礁石自己爬过来的不成?或许是天太黑了,偏了航。”王大心说:“要不,打着火再试一次。”驾驶员操作了一回,突击车反而更加剧烈抖动,打着转儿加速倾斜,吓得他赶紧关闭了发动机。突击车像只铁盒子,被绳子拴着,又被浪头推过来,推过去。王大心抹去脸上的水花,问驾驶员:“你估计这车子能不能沉?”驾驶员道:“说不好,正在涨潮。如果履带继续卡着,水很快就能淹进来,那时人都挤在一块儿,再出去恐怕就来不及了。”王大心想了想,说道:“大家穿好救生衣,依次从顶舱盖出去,三人一组,自行游回岸边。我和驾驶员最后走。”
从顶部出舱口望出去,天已经全黑了。车子里的小灯打开,不时有浪头拍在舱口,又“哗”的一声,居高临下灌进来。老刘的迷彩服湿透了,地面上的积水没过了脚面,而且还在上涨。他的心怦怦跳,想把眼前的形势搞清楚。自己应该服从命令,这没问题。不过,他又觉得命运似乎在把一个难得的机会放在自己面前,自己将得到一些宝贵的东西。可脑袋里一片混乱,这个念头虽然强烈,却又一团乱麻。
大家都在按照王大心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出舱。轮到羊子的时候,他双手抓着安全绳,用非常愤怒的眼光看着王大心,说道:“我不走,我就留在这儿!”王大心吃惊得说不出话。他大声道:“听从命令,没时间跟你解释。”羊子吼道:“车子沉了吗?你就要跑?你们就吓成这个样子吗?告诉你!我不走,要走你们一群怕死鬼走!你平时不是说要与突击车共存亡的吗?怎么现在这么着急要走?你在骗人吗?”王大心朝舱口望了望,又看了看地上的海水,道:“车子重要还是人重要?车子没了可以再造,人死了还能再活吗?”羊子一把抱着舱壁上的铁把手,说道:“我再跟你说一遍,要走你走。我还告诉你,你如果走了,我将来还要跑,绝不含糊!”
王大心的嘴张了半天,对羊子身后的老刘说:“老刘,要不你先走吧。我和羊子再留一会儿,看看情况。”这一刻,老刘突然明白命运给自己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机会。他说道:“那我也再留一会儿,你看,车子里面还没进多少水嘛!”王大心沉默一下,说:“那咱们都到这边来吧,压压重量,把车子平衡一下。”此时,十人离开了六人,车子里还有驾驶员、王大心、羊子和老刘。王大心爬到车载电台位置,报告了车子情况很紧急,请求上级火速救援。
小灯依赖电池里的电力发着光亮。车顶出舱口像张大嘴,随着海浪摇摆。这里仿佛有只天平,摇摆到一侧时,一切是安全的,摇摆到另一侧时,便有一大股海水灌进来。四个人尽力把一切有重量的东西都搬到较高的一侧来,然后把自己系在座位上,静静等待。老刘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车子一左一右向两侧摇摆,忽忽悠悠的。那张大嘴吐进来海水时,这一侧是死,若是什么也没吐出来,这一侧便是生。每当大嘴在死的那一侧猛然哗哗作响时,老刘都似乎刚刚打了一个赌,赌死会在这里退却。這场豪赌惊心动魄,每一次老刘都赢了,可只要输一回,所有赌注都荡然无存。有一个声音在老刘的心里怒吼着:“死啊!这次你打不倒我!”
大约四十分钟后,一只救生筏载着技术员老梅来了,还带了一台柴油抽水机。老梅钻进突击车时发生了意外,由于梯子滑,他从入口一下子摔到了舱底部。老梅呻吟着,半天站不起来。王大心爬过去,想扶他起来,老梅摆摆手,脸色惨白,说:“没关系,给我两分钟,我能行。”两分钟过后,老梅让驾驶员就位,自己爬出车子,潜到水下去查看情况。又过了十分钟,他趴在舱口,对驾驶员交代了几个技术动作,便又消失在水中。不久,突击车在驾驶员的操作下,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做了几个较为复杂的动作,然后突然上浮,车身归正了平衡。王大心爬出舱口,这时老梅已经搭救生筏走了……
冬天,老刘给王大心打了电话,知道了以下一些事情。那次成功抢救受损突击车的事情被上报到战区,三级军士长老梅在摔断肋骨的情况下,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水中查找原因,并最终成功让突击车平安归队,为部队避免了一次重大损失,因此,记一等功。上尉指导员王大心临危不乱,组织人员有序撤离,并坚守岗位,为成功抢救受损突击车作出重要贡献,记三等功。列兵羊子表现勇敢,坚守岗位,记嘉奖。本来,羊子刚刚犯下错误,还受了处分,上级是不打算给他任何奖励的。在王大心的一再坚持下,终于同意给羊子嘉奖。对于这份荣誉,羊子表现得很漠然。但他从奖金中抽出一百五十元买了双皮鞋寄给父亲。羊子对王大心说,不能给父亲寄钱,怕他又赌掉了。
还发生了一件事。但读者不要误以为作者是为了给故事加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才刻意编造了这件事。虽然这种事在我们坚硬的现实生活当中较少发生,就像一粒种子不大容易在钢板上发芽一样,但它的的确确发生了。王大心和他的女朋友重新走到一起,并且结婚了。不过这一次,不是王大心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而是他的女朋友辞去省会城市地铁系统的职位,来到他身边,在一个职业技术学校做了老师。王大心说,其实还是在漂泊,只不过过去是一个人在漂,而现在是两个人在漂。
羊子为什么会留下来呢?他对老刘说,当王大心喝醉了酒,被关在对面房间里时,就决定要留下来,因为他觉得指导员这人说的和做的一样,是可以信赖的。至于老刘自己,他很感谢此次当兵蹲连,因为这让他有机会见识了那些普通士兵的勇敢无畏,也在命运的安排下,与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迎头遭遇。
西元,1976年生,籍贯黑龙江巴彦。1994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同年入伍,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解放军文化艺术中心文艺部文学创作员。曾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第二届中华文学基金会 “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說奖提名等。
责任编辑 师力斌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