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两口子在北京东城的一个居民区里卖菜。
以前,这里是城外的一个村庄,村民大都姓黄,村庄的名字叫黄家庄。庄子不大,只住着几十户人家,每家都有一个自成一体的小院子。他们的院子不像皇城根儿那些规整讲究的四合院,连三合都说不上,顶多算是搭了院墙的向阳小院。他们模仿住在四合院里的市民的生活,在院子里也栽枣树和石榴树。枣树也是“早”树,是说干啥事儿都要趁早。石榴树,他们看中的是榴字的谐音“留”,意思是把一切都要留住。秋来时,枣树上结满了红白相间的玛瑙样的小枣儿,隔着院墙都看得见。石榴树上结的石榴都是大肚子,个个像弥勒佛,一见就让人想乐。
北京人做饭都会摊煎饼。把和好的面糊倒在鏊子上,或平底锅里,用木质的或竹子制成的刮子打圈儿一刮,把白色的面糊刮薄、刮圆,待面糊结成一个整体,徐徐冒着热气,颜色渐渐变深,啪地翻一个个儿,再煎上一会儿,煎得正反两面都呈现出微黄的面花儿,一张煎饼就煎成了。在煎饼里卷上凉拌韭菜、绿豆芽和胡萝卜丝,又软又香又脆,那是相当好吃。在北京人看来,北京城的发展扩大跟摊煎饼差不多,摊一圈儿,又摊一圈儿,再摊一圈儿,就把北京城的摊子摊大了。
就是在“摊煎饼”的过程中,黄家庄被摊进“煎饼”中,成了大“煎饼”的一部分,一小部分。黄家庄离北土城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不远,步行的话,二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相比之下,黄家庄存在的历史比元大都还要久远一些,至少超过了千年。然而,也就是两三年时间,黄家庄的平房统统被拆掉了,在原地盖起了楼房。楼房一共是九栋,最高的二十六层,最低的也有五层。那些居民楼多是中央国家机关出资兴建的,有煤炭、石油、化工、黄金、航天等多个行业。好嘛,住进楼里的那些人,不是高干,也是低干;不是大知,也是小知,一个两个、十个八个,都是来历不凡的样子。如此一来,黄家庄就彻底改变了农庄的性质,成了北京城众多居民小区中的其中一个小区。好在黄家庄并没有被人们像吃煎饼一样吃掉,黄家庄作为一个地名,并没有在北京的版图上消失,原名一字不少地保留了下来。在腾讯的电子地图上,标有黄家庄的所在方位和具体地址。在北斗卫星导航系统中,只要一输入黄家庄三个字,出租车就会顺着北斗所指引的方向,准确无误地把乘客送到小区楼前。还好在,黄家庄的原住民没有一去不返,他们在外面临时住了一段时间,又搬回来了。
按照家庭人口,他们有的分到了三套住房,有的分到了两套住房,最少的也分到了一套住房,真正做到了居者有其屋。他们不再是农民,摇身一变成了市民。他们的户口不再是农业户口,从此变成了非农业户口。在居民群里,他们一点都不自卑,似乎比那些五行六业的干部们还牛,他们常常对那些后来者说:知道吗、知道吗?你们住的是我们的地儿。
尽管小区内的楼房建得比较密集,小区的物业管理公司和居民委员会,还是千方百计挤出一些空地,建了停车场和健身场所,还建了两个被称为绿地小品的花园。一个花园开有圆形的中心花坛,一年三季都有鲜花开放。另一个花园里搭了藤萝长廊,居民可以在廊下漫步、小憩。挑剔一点来看,黄家庄从此没有了菜园。在黄家庄还是农村的时候,家家都种有菜园,想吃什么新鲜蔬菜,随时都可以去菜园里采摘。在他们的房屋被推土机推成废墟之后,他们曾到变成土堆的废墟那里看过。夏季一场大雨过后,土堆上竟迅速长出一些狗尾巴草、扫帚苗子和野苋菜。野苋菜也是菜,掺鸡蛋烙成菜盒子,味道也不错。他们都掐了野苋菜,带走了。小区里没有了菜园怎么办?人不吃菜行不行?恐怕不行。人天生是杂食动物,除了吃粮食、吃肉,还要吃菜。一天不吃菜,饮食就说不上均衡。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情况下,牛国亮和马长平在小区里所开的夫妻菜店应运而生。白菜萝卜西紅柿,辣椒黄瓜豆角子,一转眼,他们的菜店已开了十多年。牛国亮脖子里挂上了金链子,马长平的手指上套上了金戒指,双耳垂上戴上了金耳环,表明他们菜店的生意不错,夫妻俩已过上了闪闪发光的金质生活。按时下流行的称谓,牛国亮被人称为老板,马长平被人叫作老板娘。每天傍晚吃饭前,牛老板都要在菜店里喝上两杯小酒。菜单里放有一张折叠式的小饭桌,马长平把小饭桌拉开,将下酒菜摆在饭桌上,牛老板就坐在桌后的矮凳子上喝起来。马长平想炒菜很容易。菜店门口一侧放有一张他们捡来的长条桌子,桌子上放着电磁炉,还有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和多种炊具。她取出菜,坐上锅,添上油,吱吱啦啦,一盘菜唾手可得。不过牛国亮喝酒一般不就什么热菜,一盘水煮花生米,一盘凉拌黄瓜,顶多再来一盘带脆骨的猪耳丝,足够。他不喝别的酒,只喝简称为“牛二”的牛栏山二锅头。他姓牛,“牛二”也姓牛,天天喝“牛二”,他觉得这是一种缘分。再说了,人在北京做生意,当然要喝北京生产的酒。他喝酒自己给自己定量,从来不喝大酒,每顿只喝两杯,一杯一两半,两杯三两,喝够三两就不喝了。他不怎么请人喝酒,每次喝酒都是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样子。过年过节,或者遇上什么高兴的事,他会邀一下马长平,说老婆,你也喝一点儿呗。马长平一律拒绝,滴酒不沾。马长平从来不喝酒的理由很简单,她说她是生就的赤红脸,脸本来就红,要喝了酒会更红,恐怕比鸡冠子还要红,那像什么样子。
这天,马长平给男人端上的下酒菜,除了三个凉菜,还有一个热菜,是鸡蛋炒辣椒。鸡蛋降辣椒,不管多辣的辣椒,打上鸡蛋一炒,就不太辣了。鸡蛋炒熟是黄的,辣椒炒熟还是绿的,黄绿相间,好看又好吃。牛国亮夸了一句北京人常挂在嘴边的带提手的粗话,说:今天多干了一盘儿。
一盘儿作为一种计量单位,不仅可以用来指一盘儿菜,还可以指别的什么。至于具体指的什么,牛国亮明白,马长平当然也明白。马长平的脸忽地红透,比喝了酒的人脸还要红,她说:不要脸,成天价就知道干那事儿。
不干那事儿干什么!牛国亮已经把定量中的两杯酒干掉了一杯,酒色涌上来,他的脸红了,脖子和耳朵也红了。他又说:我早就说过,我一定要把你管够。
谁稀罕你管,我早就够了。
这时,一位戴变色眼镜的中年男人匆匆走过来,要买一块姜。他说他夫人要做红烧肉,肉都切好了,才发现姜没有了。烧肉没有别的作料可以将就,缺了姜可将就不得。夫人让他赶快下楼来买一块姜。
生姜在一个塑料盒子里盛着,大块小块都有,每块都不一样。马长平让买姜的人自己挑吧。
那人拿了一块姜,放在电子秤的秤盘上,让马长平约一下。
不用约了,拿走吧,不值啥。马长平说。
中年男人从钱包里抽出一块钱来,问一块钱够不够?
马长平没说够不够,还是说:我让您拿走,您只管拿走就是了。
那人说声谢谢,把一块钱纸币放在秤盘上,拿起姜走了。
亏了吧,这块姜至少得值两块多钱。牛国亮嘴里嚼着鸡蛋炒辣椒说。
这个人我认识。听罗阿姨说,他在单位里是一个处长,管人事的。
他管他的人事,你管你的菜事,你巴结他干什么!
也就是一两块钱的事儿,能算巴结他吗?菜店能不能开下去还两说着,你这么小气干什么!
两说着的说法,话后面有话。话后面的话,不管有几说,恐怕都是敏感话题,都不轻松。牛国亮瞥了一眼屋子里的蔬菜和水果,没有再接马长平的话。
老乡老杨从菜店门口走过,看见牛国亮在喝酒,招手打招呼说:老乡可以呀,又喝上了!
没事儿,瞎喝着玩呗。按理说,老杨看见了他在喝酒,他应该邀老杨一块儿喝两杯,烟酒不分家嘛,何况还是老乡。可牛国亮没有任何让老杨进店喝酒的意思,连句客套话都没说。老杨两口子在小区里打工,管理一个公共厕所。男女厕所外间的值班室,只有两平方米多一点,老杨在值班室里放一张折叠沙发床,两口子吃饭、睡觉都是在值班室里进行,等于也是在厕所里进行。菜店里的空气都是清新的,厕所里的空气都是污浊的,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平日里,牛国亮对老杨的营生有些看不起,不愿意让他到菜店里来,更不要说请他喝酒。
老杨说:能喝就抓紧时间喝吧,不然的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咦,这叫什么话!这话不仅接近了沉重,似乎还有些恶毒。这表明,老杨已经知道了菜店目前所面临的处境,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他想把老杨的话?回去,说过了这个店,还有下个店。他还想说难听话,让刚从厕所里出来的老杨把嘴漱漱再说话,不要一开口就熏人一跟头。之所以没把难听话说出来,是他想到,菜店里没安自来水的水管,这些年菜店里的所有用水,都是他老婆马长平每天提着大塑料桶到厕所里的水龙头那里去接。菜店暂时还没有关张,水还要接着用,还是给老杨留点面子好一些。
等牛国亮喝完了酒,吃了一碗捞面条,马长平对他说:你明天早上去起菜,记着买几条鱼回来。他们家买了一辆面包车,每天凌晨三点,牛国亮驾车去郊区的蔬菜批发地拉菜。在路上来回跑三个多钟头,回到小区的菜店不过才六点多。每天都是这样,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下雨还是下雪,菜照拉不误。他们不是说拉菜,也不是说贩菜,而是按老家的说法,说成起菜。
大概是因为老杨的话影响到了牛国亮的情绪,他在不好的情绪里还没走出来,马长平跟他说话时,他直着眼,没有吭声。
马长平只得提醒他: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说什么话?
你这个酒鬼,从来不把你老婆的话当话。我让你明早捎几条鱼回来,这回你听见没有?
噢,捎鱼。怎么,想吃鱼了?他们的菜店只卖蔬菜和瓜果,从来不卖鱼,也不卖肉。
马长平没敢说实话,她说:是想吃鱼了,怎么了?
鱼肚子里都是刺,有啥吃头。
是人就有骨头,没有骨头那还叫人吗?是鱼就有刺,没有刺那还叫鱼吗?
牛国亮问买什么鱼,是带鱼还是黄花鱼?是鲤鱼还是鲫鱼?
你看着买吧,只要是活鱼就行。
第二天一大早,牛国亮驾车按时回到黄家庄小区。牛国亮用来盛菜的东西是一些淡蓝色的塑料盒子,那些盒子的毛重都很轻,搬动起来很方便。牛国亮把每样菜装进一个盒子后,都不盖盒盖儿,以保持蔬菜的新鲜和水灵。小区里的居民大都还在睡觉,小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些养狗的人家,在狗的催促下,不得不下楼遛狗。每只被绳子拴着脖子的狗都不说话,也不叫唤,只管顺着每天固定的遛狗路线往前走,把绳子拉得紧紧的。看上去不像是人在遛狗,而是狗在遛人。马长平起床也很早,打开菜店的门,拉亮菜店的灯,站在门口等丈夫回来。丈夫把车停稳,刚把面包车的后盖儿打开,她就及时走了过去。她今天最关心的是鱼,一看二看没看见鱼,她问丈夫:我昨天对你说让你买鱼,你没忘吧?
我老婆的话对我来说就是圣旨,臣只有接旨谢恩的份儿,哪敢忘呢。
马长平嘁了一下说:说得好听,你有那么听话吗?在北京这么多年,你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油嘴滑舌。鱼呢,鱼在哪儿呢?
瞎眼娘儿们,鱼不是在盛水芹菜的盒子里放着嘛。牛国亮把盛满水芹菜的盒子指了一下。
在盛水芹菜的塑料盒子一側,马长平把鱼找到了。鱼盛在一只加厚的黑塑料袋子里,是三条鲫鱼。鲫鱼的个头不算小,估计每条鲫鱼都有三四两重。可惜鲫鱼都已经死了,死得翻着白眼儿,都是死不瞑目的样子。塑料袋子里冒出一股黏糊糊的鱼腥气。马长平不高兴了,皱起眉头,眼也翻白了一下,说:我不是让你买活鱼嘛,你买死鱼干什么!
牛国亮辩解说:我刚买的时候还是活的,鲫鱼在塑料袋子里还啪啪地打尾巴呢。鱼离不开水,不管什么鱼,只要一离开水,肯定得死。
你既然知道鱼离开水不能活,买鱼的时候,你为啥不让卖鱼的往塑料袋子里添点水呢!
费那个劲干什么,反正鱼都不是活着吃,都是死了才吃。就算它们活过了早上,也活不过晌午。你不是中午就做着吃嘛,是准备炸成焦鱼?还是烧鲫鱼汤?
我什么都不做,我就是放在水里养着它们,让它们活着。
牛国亮的眼珠子硬起来了,硬得像喝了酒一样。他说:大早起的,你跟我来什么劲呢。我看你这两天就不对劲,老是想找事儿。你再找事儿,我抽你丫的。
听说牛国亮要抽她,马长平眼里顿时含了泪。但她毫不示弱地说:有本事你抽吧,你今天敢动我一指头试试,我马上就走。
你往哪儿走?
你管不着!
这时,一个烫着一头白发的年轻女人,牵着一只巨型的金毛犬,从菜车旁经过。年轻女人听见他们两口子在掐架,就放慢脚步,看看他俩会不会真的打起来。金毛犬瞅准时机,撩起一条后腿,照菜车一侧的后轮胎上滋了一泡水。
马长平看出这个被小区的人称为“白毛女”的年轻女人想看他们的笑话,就低下眉,搬起那盒水芹菜,搬到菜店里去了。
吃过早饭,牛国亮去那座高层居民楼的地下室里睡觉。他们在地下室里租了一间屋,每月的租金是二百元。因屋子没窗户,不透气,有挥之不去的潮霉味儿,被马长平说成是小黑屋。牛国亮夜里起得早,需要补觉,他差不多要在小黑屋里睡一上午。在此期间,在菜店里值班和卖菜的任务,通常都是由马长平一个人承担。别看他们的菜店面积不大,菜的品种却很齐全,称得上应有尽有。他们所卖的菜大致有四种,叶菜、果菜、作料菜和野菜。叶菜有小白菜、奶白菜、包菜、芹菜、韭菜、小茴香、生菜等。果菜有黄瓜、南瓜、丝瓜、冬瓜、苦瓜、茄子、豆角、辣椒、莲藕等。作料菜有大葱、香葱、生姜、大蒜、芫荽等。野菜有野苋菜、马齿苋、红薯叶等。除了菜类,店里还卖瓜果和蛋类。瓜果有西瓜、小瓜、桃子、葡萄、菠萝等,蛋类有鸡蛋、鹌鹑蛋、咸鸭蛋、松花蛋等。他们的菜店不是超市,但和超市的性质几乎是一样的,顾客想买什么,可以直接到半人高的货架子上去挑拣,去自取。有人来买菜,马长平会及时约分量,收钱,尽量不让人家排队。除了收取现金,她还办理了二维码,通过手机扫码,用支付宝和微信收费。马长平留在二维码上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平。有人付钱的同时,就看到了她的名字,喊道:平,钱付过了。在注册名字的时候,马长平没想到别人会这么喊她。每听到北京人喊她平,她都有些出乎意料,并有些羞怯,答应着收到了,顿时笑成了一朵花。
在不收费的时候,马长平一刻也不闲着,动手整理那些菜。人上百,形形色色,买菜人的素质和习惯千差万别。比如买豆角,有人喜欢粗一些的饱满的豆角,就把饱满的豆角抽出来,留下一些细的豆角。再比如买韭菜,本来上面的韭菜和下面的韭菜是一样的,有人却喜欢翻下面的韭菜,把韭菜翻得根叶颠倒,乱七八糟。买菜的人走后,马长平得马上把豆角整理一下,整得粗细搭配,捋捋顺顺。她也要把韭菜重新整理一下,理得青叶对着青叶,根白对着根白,一丝不乱。除了整理菜,马长平还整理鸡蛋。盛柴鸡蛋的盒子里,有带着红血丝的头蛋,有硌窝蛋,也有沾了少许鸡粪的蛋。有人喜欢带血的鸡蛋,说这样的鸡蛋是处女蛋,营养价值最高,见一个挑一个。鸡蛋一硌窝,买客就不愿意要了。马长平得及时把硌窝蛋取出来,放到一边。只要看见沾有鸡粪的鸡蛋,马长平都会挑出来,用一支专用的薄竹片子,把鸡粪刮得干干净净。马长平打过比方,说卖东西跟娘家人打扮新娘子上花轿一样,上轿之前,得把新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体体面面,娘家人才安心,迎娶新娘子的人家才欢喜。
上午,马长平卖菜之余,正手持一只绿色的小喷壶,往有的菜叶子上喷水雾,黄主任走进了菜店。喷水雾,也是马长平每天必做的功课。什么菜都是水菜,都是以水分为主,都离不开水的滋养。为了保持蔬菜的新鲜、水灵,防止蔬菜很快打蔫儿,她就不时地往蔬菜上噗噗喷雾。它喷出的水雾,落在菜叶子上,如同早晨的露珠,但要比露珠细微,只见水光不见珠。黄主任跟马长平打招呼:小马,早上好!
黄主任好!马长平回应。
又忙活上了?
瞎忙。活一天算一天吧。
小马这话可是有点悲观哪!
菜店下个星期就开不成了,不悲观咋办呢!菜店一角有一张高脚圆凳子,马长平把凳子指了一下,让黄主任坐。
黄主任不坐,仍站着跟马长平说话:我跟你说让小牛买几条活鱼放生,小牛买了吗?
别提了,鱼倒是买了,买了三条鲫鱼,拿回来一条活的都没有,都死得透透的。马长平说着,把放在菜架子下面的黑塑料袋子一指:您看,那几条死鱼还在那里放着呢。
放生,放生,鱼只有活着时放到湖里去,才谈得上放生,鱼一死,就没有任何放生的意义了。买鱼是为了放生,你没跟小牛说清楚吗?
我没跟他说买鱼是为了放生,他问我是不是想吃鱼了,我说是。他买了鱼,没往塑料袋子里添水,鱼就死了。我要是跟他说了买活鱼放生是您的建议,他又该疑神疑鬼了。
疑神疑鬼,谁是神谁是鬼呢?黄主任想了想,无声地笑了一下。小马的话,让他心里很是受用,看来他没有看错人。城管执法队的人到小区里检查,认定菜店是违章建筑,必须拆除。执法队的人考虑到菜店里的菜还没卖完,没有下达立即拆除的指令,而是宽限了一个星期时间,最后的日期限定在下个星期一。到了指定时间,如果开菜店的人不自行拆除,执法队的工作人员就调来机械,代为拆除。得到指令的马长平情绪低落,嘆息不止。她倒是没有埋怨城管执法队的人狠心,是在欺负外地人,只是愿自家时运不好,走了背运。要是在老家,她可以去镇上的庙里烧烧香,磕磕头,求神仙保佑她家转运。可是在北京,她不知道庙在哪里,神在哪里,想烧香磕头,都找不着庙门啊!就在这个时候,黄主任为马长平出了一个通过放生求转运的主意,说放生就是放自己,运气不好的话,放放生,说不定好运气就会转回来。放生放什么呢?狗不能放,猫不能放,只能放小鸟儿、乌龟、蛇,或者是鱼。带翅膀的小鸟没地方逮,牛国亮听不得乌龟这个名字,马长平害怕蛇,黄主任经过和小马商量,最后的选项,只能是放活鱼比较合适。放生活鱼的计划最好还是要实施。黄主任说:你别说是我的建议,可以说是别人的建议嘛。罗阿姨也天天到菜店里来,你可以说成是罗阿姨的建议嘛。
马长平觉得黄主任这个主意不错,她昨天怎么没想起来呢。她说等牛国亮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再跟牛国亮说一下试试。
太阳升起来了,菜店买菜的人逐渐多起来。黄主任还不走,继续在菜店里看马长平卖菜。有时买菜的人实在太多了,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是人挨人、人碰人,连身子都转不开。尽管黄主任在菜店的一个夹角里站得抽签似的,他还是觉得自己有点碍事。在这个时候,黄主任才走出菜店,到小区的小花园里转一转,或到旁边修自行车的小铺那里看一看。估计买菜的高峰过去了,菜店里的人不那么稠了,他有些身不由己似的,又回到了菜店里。没办法,他一不卖菜,二不买菜,就是愿意去菜店里看小马,一看见小马,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小马不是花儿,他觉得哪一种花儿都比不上小马好看。小马不是西红柿,他觉得哪一枚西红柿都比不上小马出色。是的,小马的面庞是红的,秋天是红的,冬天是红的,春天是红的,红得一成不变,连夏天的阳光都晒不黑她。小马脸上的红,不是表面的红,像是深层次的红,红得格外厚实。小马从来不描眉、不画眼,好像也不搽什么化妆品。她的脸却红得很滋润,一点儿都不干燥。在黄主任看来,最值得称道的是小马的牙齿。小马满口的牙又密又白,像是用新疆和田的羊脂玉雕成的。她的杏花瓣一样的薄薄的牙龈,紧紧地贴在牙齿根部的牙骨上,比金镶玉包得都要结实无比。一个人最干净的标志在哪里,在牙齿。牙干净了,嘴就干净了,全身都干净了。小马身材高挑,四肢匀称,不胖也不瘦。小马生过两个孩子了,看不出她的身材有什么變化,如同没生过孩子的大闺女一样。一天到晚在菜店里忙活,小马也不穿什么好衣服,每天都穿着那件带罩袖的红石榴籽儿围裙。在以绿色调为主的菜店里,正是小马穿的红石榴籽儿围裙,才使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一样,显得更加明艳照人。黄主任没想到,农村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女人。他甚至想,作为一个农村的女人,长得差不多就行了,长这么好看干什么!他知道,小牛不愿意看到他常去菜店,不愿意让他看自己的老婆。小牛对他怀有警惕,目光里甚至怀有敌意。黄主任认为,小牛是一个缺乏教养的、粗鲁的人,有些看不起小牛,他觉得小马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真是瞎搭给小牛了。
接近中午,罗阿姨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了菜店里。罗阿姨是黄家庄的原住民,是回迁户。她原来在高层居民楼上开电梯,坐在电梯间一张硬板椅上上下摁电钮。电梯改成自动电梯之后,她不开电梯了,走路就困难了,不得不拄上拐杖。马长平总有临时出去的时候,比如去厕所什么的。在马长平出去时,罗阿姨就替她值班。罗阿姨把一些蔬菜和水果的价钱也记住了,马长平不在菜店的时候,罗阿姨还可以替她卖东西,替她收钱。罗阿姨管马长平叫平,平,平,叫得很亲切,好像比对自己的儿媳妇还亲切。平对罗阿姨的回报是,罗阿姨家从此不用再花钱买菜,想吃什么菜,随便从菜店里拿就是了。罗阿姨不大喜欢黄主任,她看出退了休没事儿干的黄主任是个好色之人,看马长平没够,是想打马长平的主意。一见黄主任还在菜店里待着,她就有些不悦,说:老黄还在这儿待着呢,快把自己站成桩子了吧!
黄主任知道罗阿姨家是回迁的坐地户,也是地头蛇,不敢对罗阿姨有半点儿得罪,说:您老好,您老是老佛爷在上,您老一来,我这就走,这就走。说着就退出了菜店。
罗阿姨鼻子里嗤了一下,说:您看他那副德行,我闭上两只眼,连汗毛眼子都不愿对他睁,我要是老佛爷,早就把他咔嚓了。这姓黄的是个老色鬼,你可要对他小心点。
谢谢阿姨!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罗阿姨狐疑地看着马长平问。
马长平不知如何回答,她说:我也不知道。
中午做午饭时,马长平把那三条鲫鱼收拾干净,在锅里煎了一下,烧成了鱼汤。马长平烧出的鱼汤奶白奶白,香气四溢,使路过的人不知不觉间就张开了鼻翅子。马长平先给牛国亮盛了一碗,让他趁热喝。说吃鲫鱼主要不是为了吃肉,是为了喝汤,营养都在汤里头。
牛国亮趁热把浓浓的鱼汤喝了一口,说好喝,味道鲜极了。你不是想吃鱼嘛,你也盛一碗趁鲜喝呗。
我喝不喝无所谓,只要你喝着好喝就齐了。
牛国亮感叹了一声哎呀,我老婆对我真好,天底下的人都加起来,数我老婆最心疼我。
马长平趁机对牛国亮说:知道我对你最好就行了,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记着明天早上再买三条鲫鱼回来,这回一定要活的。
今天刚吃了鱼,明天还吃鱼吗?
马长平这才对牛国亮说了实话,说买活鱼不是为了自家吃,是为了放生。因为他们家的运气最近不太好,有人告诉她,如果买点活物放放生,运气有可能会好转一点。
牛国亮明白,老婆所说的运气不好指的是什么。城管执法队下达的拆除菜店的最后期限是下个星期一,今天是星期三,到下星期一,满打满算还有四天时间。也就是说,再过四天,他们的菜店就不存在了,他们做卖菜的生意就做不成了。他原以为,只要北京人还吃菜,他们的菜店就会一直开下去、开下去,开到他们两口子从年轻人变成老年人。谁知道呢,他们的饭碗不过是在城管人的脚面子上放着,人家只需把脚一抬一踢,他们的饭碗就得飞、就得碎,真没办法。前两年,北京城治理在临街的街面上开墙打洞做生意,牛国亮有好几个老乡所开的店铺都被整掉了。那些老乡,有的开洗头理发店,有的卖装修材料,还有的擦鞋修鞋,干什么的都有。治理的行动一来,三下五除二,秋风扫落叶,墙被堵上了,洞被封上了,老乡们统统被撵走了,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那一次,牛国亮两口子深感庆幸。因为他们的菜店开在居民小区内,不在街面上,不属于治理开墙打洞范围,所以才保住了。谁知道呢,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的菜店被定性为违章建筑,也面临即将被拆除的命运。命运走到这一步了,是放生几条活鱼就能扭转的吗?开什么玩笑!牛国亮不喝鱼汤了,没好气地问:放什么生,这是谁的主意,是不是那个黄干人指使你干的?牛国亮听人说过,那个姓黄的,在某个报社编辑部当过主任,还写过诗,被有的人称为黄诗人。什么黄“湿”人,一提起他,牛国亮就把他叫成黄干人。牛国亮早就看出来了,黄干人见他老婆长得漂亮,就黄鼠狼给鸡拜年,千方百计跟他老婆套近乎。每个男人都想找一个漂亮老婆,真找到了漂亮老婆也麻烦,让男人多操好多心。当初,是他一个人来北京,在小区的一个墙边摆地摊卖菜。他出来时间不长,就听说村里一个堂叔辈的、从镇里退休的干部,在打他老婆的主意。他丝毫不敢大意,赶紧回家把老婆带了出来。随后,两口子通力合作,找一个墙边的空地,搭起一个木板房,在室内干起了菜店。牛国亮原以为城里人见多识广,不会对一个农村娘儿们有什么想法。哪里想得到呢,天生漂亮的女人,不分城市乡村,到哪里都遮不住漂亮本色,都招人喜欢,真让人发愁。
马长平否认是黄主任给她出的主意,她说,是罗阿姨让她买几条活鱼放生。罗阿姨家的老头年初生了病,病得还不轻。他们买了几条活鱼拿到柳荫公园放生之后,老头的病就好多了。马长平又说:你不要对黄主任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人家以前上过大学,是文明人、规矩人。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什么不好听的话,更没有对我动手动脚过。
他敢嗎?他要是敢动你一指头,我就拿二锅头酒瓶子梆他的头。
一家卖菜百人买,对马长平做小动作的男人还是有的。有人往她手里放硬币时,故意接触她的手。有人趁人多,假装抹不开身子,故意往她的后身上碰。有人眼睛看着甜瓜,却在她的大腿帮子上摸一把。还有人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跟她说话,问她卖一天菜能赚多少钱?她说在正常情况下能赚二百多。那人说:二百多太少了,你跟我走一趟,一次我给你三百块,怎么样?马长平明白“走一趟”是什么意思,她说那可不中,来路不正的钱,一分她都不挣。这些遭遇,也是她的委屈。她只能把委屈埋在心里,从来不敢对丈夫提及。她知道牛国亮的牛脾气,要是对牛国亮说起这些事,惹翻了牛国亮的脾气,不知牛国亮会闹出什么乱子呢!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有些事儿能忍就忍了吧。
谁都想改变命运。星期四早上,牛国亮在起回菜的同时,果然买回了三条盛在水袋子里的活鲫鱼。马长平见每条鲫鱼都活活泼泼,像是看到了他们的命运,几乎有些感动,说谢谢国亮!
牛国亮差点说了粗话,说:谢什么,你少跟我来这个。
上午,罗阿姨刚走进菜店,马长平就对她说,阿姨,你帮我看一会儿店,我去柳荫公园把三条活鲫鱼放生。
作为老北京人,罗阿姨很懂得放生的意义,她说去吧,早放生早安生。
马长平提起黑塑料袋子刚要走,罗阿姨叫了一声平,又把她喊住了,叮嘱说:你去公园放生,要找一个背人的地方,悄不蔫蔫地放,千万别让那帮管公园的戴红袖箍的人看见,他们一看见就罚款,放生一条鱼罚五十块钱呢。那帮孙子都是北京聘来的外地人,狠着呢!罗阿姨像是突然想起马长平也是外地人,就笑了一下说:外地人也有好人。好了,快去吧。
有一年暑假,马长平的正上小学的儿子来北京,马长平就近带儿子去柳荫公园看过。出黄家庄小区,过一个十字路口,到外馆斜街往西走二百多米,往南边一拐,就进了柳荫公园的北门。柳荫公园里有一座假山,一座野鸭岛,几座亭台,一个健身苑,一片歌舞场,主要是大面积的明水。有水就有鱼。马长平带儿子走过一座曲折的平桥,在桥头的水边,见有的家长正带着孩子在那里用白馒头喂鱼,就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掰成小块儿的馒头一投向水面,就引得水中的鱼涌上来抢吃。那些鱼分两种,一种是观赏鱼,一种是野生鱼。观赏鱼有红、有黄、有白、有花,称得上五颜六色。而野生鱼只有一种颜色,青灰色。观赏鱼是公园放养的,养给游客饱眼。野生鱼当然是从泥水里生出来的,任其自生自灭。观赏鱼大概知道它们在公园里的优势地位,在抢吃游客的投食时,总是冲在水面的最上层,显得很强势。而那些野生鱼大概也意识到它们是卑微的弱势群体,不敢轻易浮出水面跟观赏鱼抢食。偶尔吃一口,也是得口后赶紧潜进水里去了。
马长平手里提的装在塑料袋子里的活鲫鱼,应该属于野生鱼。鲫鱼长不大,卖钱不行,养鱼人一般来说不养鲫鱼。鲫鱼皮实,无须人养,它们自己就长出来了。马长平不打算在有人投食的地方把鲫鱼放生,那里的鱼被人喂馋了嘴,太多、太集中,倘若把鲫鱼放在那里,难免会受到观赏鱼的排挤和欺负。按照罗阿姨的指点,她打算找一个背人的地方,把鱼放到湖里去。
往公园深处走,还是要经过那座曲折的、比较长的平桥。平桥东西两侧都是湖水,东侧的水中种有荷花,西侧的水边长有一些芦苇。桥两侧都装有水泥护栏,有人手扶护栏远眺,有人用照相机或手机照水中的荷花。马长平心里惊了一下,她看见了一个胳膊上戴红袖箍的中年男人,红袖箍上的三个黄字是巡查员。巡查员手持一根长竿,竿头绑着一只舀网,正从桥下的桥墩边往上舀死鱼。死鱼有两三条,看样子都是鲫鱼。不知死鱼是何时死的,只见死鱼的眼珠都是白的,身体已经有些肿胀,都漂浮在水面上。有游客问:鱼怎么死了?巡查人员的回答,更让马长平吃惊。巡查人员说:这些死鱼,都是有人在这里偷偷放生的鱼。这些鱼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它们不服公园里的水土,很快就死掉了。
人有不服水土的说法,难道鱼也有不服水土一说吗?没听说过。马长平不敢在桥上停留,马上提溜着鲫鱼走掉了。她左顾右盼,翻过那座树木掩映的假山,来到一处有野生芦苇的水边,趁前后无人注意,装作到水边玩水,赶快把三条鲫鱼放进水里。还好,三条鲫鱼都还活着,它们一入水,像是重新回到广阔天地,向远水游去。它们没有感谢马长平,也没有跟马长平说再见,摇摇尾巴就游走了。
马长平手捂胸口,轻轻说了句我的天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到了星期一一上班,城管执法队果然如期到小区的菜店执法来了。一共来了四个执法队员,三男一女都穿着板正的制服。除了城管执法人员,常在小区警务站值班的一位警察也到了现场。一个执法队员问牛国亮:是你们自己拆,还是我们帮你们拆?
想拆你们拆,我不管。牛国亮说。
那个女执法队员到菜店里看了看,里面有一些没卖完的剩菜,还有两个西瓜。女队员问:里边的东西你们还要不要?
马长平低头走进菜店,把剩菜集中在一个盒子里,搬了出来。把两个西瓜也抱了出来。他们今天早上没去起菜。
执法队叫来一辆履带式挖土机,挖土机高高举起带有钢铁齿子的挖斗,在菜店的木板墙上和房顶上那么轻轻一推、一拍、一扒,存在了十多年的菜店呼啦啦冒起一股烟尘,很快就趴了架。
马长平满眼都是泪水,她想,放生白放了,看来他们的运气并没有好转。
好多居民站在旁边围观,他们说,嘿,说拆,还真的拆了,厉害,厉害!
牛国亮再也不能在菜店里喝“牛二”了,但他的脸红涨得厉害,恐怕跟喝了酒也差不多。他突然抱起一个西瓜,高举过头,照路上摔去。“叭”的一声,西瓜全碎,红瓤变汤流了一地。
那位警察质问他:干什么?干什么?
牛国亮梗着脖子说:西瓜是我自家的,我想摔就摔!
是你自家的也不行,你这种行为是故意破坏公共环境卫生,你知道不知道?
馬长平怕牛国亮继续跟警察顶牛,怕警察处罚牛国亮,赶快抱住牛国亮的一只胳膊,说你干什么?把牛国亮往他们所住的地下室的方向拉。
走到半道儿,牛国亮回过头来,冲着警察和那些执法队员喊:你们不就是想把我撵出北京嘛,告诉你们,我姓牛的哪儿都不去,死也要死在北京!
这天下雨了,下得还不小,半天都不休。牛国亮和马长平两口子大概是嫌地下室里太闷,还有蚊子,就二人打一把伞走出来,坐进他们的那辆面包车里透口气。他们的夫妻菜店被拆除了,他们买的上了京牌的车总算没有被拆除。隔着车窗可以看见,拆菜店留下的废墟也被人清理干净了,露出了下面的一小长溜儿平地和地上原来所铺的灰色地砖。在菜店尚未被拆除时,马长平在菜店屋山东头的墙边,用一个大花盆种了一盆子荆芥。荆芥是他们老家才有的菜,马长平把它种到北京来了。种荆芥大概不算违章,拆菜店的挖土机总算没有把花盆碾碎。在雨水的浇灌下,那盆荆芥郁郁葱葱,似乎长得更加旺盛了。
黄主任打一把带弯把儿的大面积雨伞,一个人慢慢地在雨地里行走。走到原来建有菜店的地方,他停了好一会儿。雨点打在伞面上麻麻哒哒地响,好像是在回忆什么。走到马长平家的那辆面包车前,他又停下了,探头透过车窗玻璃往车里瞅。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车里看到了小牛和小马两口子,小牛在司机座上坐着,小马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坐着。黄主任颇有些不好意思。刚要离开,马长平却把车窗玻璃打开了,她问:黄主任,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没事儿,我喜欢下雨,趁凉快出来走走。下着雨,我还以为车里没人呢,没想到你们在车里。有句话叫风雨同舟,我看你们夫妻俩是风雨同车。
我不懂您的话是啥意思。
我给你们提个建议,菜店没有了,其实你们可以继续往回拉菜,拉回的菜可以在车里卖嘛,反正居民总得吃菜,菜总会卖得出去。
那样行吗?马长平扭脸看了看牛国亮。
牛国亮拉着脸,没说话。
黄主任说:怎么不行,我看行。现在搞旅游的有房车,你们的车可以叫菜车。你们的车上有京牌,在车里卖菜,总不算违章吧。在车里卖菜,机动性还更强呢!
牛国亮的脸拉得不那么长了。
第二天雨过天晴,牛国亮果然又拉回了一车新鲜蔬菜。
责任编辑 师力斌 张 哲
刘庆邦,著名作家。1951年12月生于河南省沈丘县。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红煤》《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二十余部。短篇小说《鞋》获1997至2000年度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