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温州的深秋,一片片红枫像燃烧的激情。
10月14日下午,近千名西装革履的先生、衣着靓丽的女士云集在瓯海奥体中心。
有人說,有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就有温州人。来自不同太阳升起地方的温州人“走归眙眙①”,回到家乡,谛听乡音,体味乡情。
会场内巨大橘红色背景墙,左边是镂空的“2023世界温州人大会”中文与英文,中间是顶天立地的“温”字。
“世界温州人是温州的宝贵资源,目前共有245万温州人分布在世界各地。其中,在全国各地经商创业的温州人达175万,还有近70万华侨华人分布在世界130余个国家和地区。”一袭青衣的浙江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中国侨联副主席吴晶在致辞中说道。
“世界温州人传承激扬‘四千精神,凭借温州人特有的胆识、基因、精神和情怀,演绎了创业创新的传奇,把温州带向了世界,也把世界联到了温州。”温州市长张振丰真诚地说。
“过去因为温州人走出去,走进世界各个角落,我们认为世界是温州的;下个时期,我们希望温州人的回归、温州的建设,让世界各地的人都因温州而来,变温州为世界的。”国家传染病医学中心主任、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说。
“温州七山二水一分田,就倒逼你要去闯,所以我们温州人闯出一条血路来。”王达武②说。
“我在法国30多年,温州的环境比巴黎还好。”法国华侨华人会副主席、丽岙侨联主席王云弟说。
“海外温州人对外是温州的名片,对内是沟通海外的桥梁,很希望能作出独特的贡献。” 意大利普拉托温州商会会长黄品喨说。
发自内心的话语犹如一波波海浪荡漾在游子心头,引发共鸣,不觉间热泪盈眶。
对于世界,温州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对于中国,温州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民营经济先发地;对海外的70万温州人来说,温州是故乡,是他们的根。一位温州人说:“根是生命之本、信仰之源,是家国,是乡愁。有根就有力量,有梦就有远方。”
近70万海外温州人绝大多数是在改革开放后出去的。出国前,他们是“光脚③”的,是草根,或在家务农,或外出务工经商。他们跟出国潮下考托福公派和自费出国留学生形成鲜明对比,学历近乎零,据温州白门乡统计,1979-1988年12月出国人员中,文盲占比11.19%,小学占比38.99%,初中占比41.16%,高中占比8.3%,大学占比0.36%④;十之八九负有债务。社会学家将他们定义为“非精英移民”。
在海外,他们在地下室、出租屋或工厂缝制皮包、腰带或服装,一天干十五六个小时,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阳光。他们走在街头提心吊胆,唯恐遇到麻烦。
进入21世纪,流布海外的“非精英移民”却像天空繁星,璀璨耀眼,他们有的成为著名侨领、住在国政要的座上宾,出入于总统府;有的当选为议员、巴黎的副区长;有的成为全国人大海外代表、全国政协海外委员,参加“两会”和中国重大庆典……
从温州到法国的巴黎、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直线距离近万公里,到意大利的罗马1.4万公里,从“非精英移民”到移民的精英,从草根到侨领更为遥远,其间不知有多少不可想象的沟壑和难以攀缘的山峦。究竟是什么让这群“非精英”把一把烂牌打到极致,蕴含着哪些震撼人心的故事、让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这些侨领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同一个地方——丽岙。
丽岙地处温州南部,30年前还是个小镇,隶属于瑞安。21世纪钟声敲响后,这片生机勃勃的桑叶⑤出现在瓯海区东南角。丽岙是浙江著名侨乡,户籍人口仅3.8万,在海外的华侨华人3.3万, 1.8万人在法国,1.3万人在意大利,余下的人像蒲公英飘零在五大洲四大洋的25个国家和地区。
丽岙也是中国人均存款最高的地方之一,区区3.8万人,存款额高达数百亿元!
2023年,春风又绿江南岸时,我走进洋溢着欧洲情调,咖吧、银行、国际快递像山花开遍街道的丽岙……
40年前,丽岙还籍籍无名,3.3万华侨华人或在种田,或没出生。不过,丽岙在海外的华侨华人两位数还是有的。丽岙拥有近百年的侨史。据史料记载,1927年,九位丽岙农民乘坐小船离开家乡,经温州到上海,随后漂洋过海到欧洲,九人中的七人去了法国,两人去了荷兰。也许这些人像马可·波罗似的发现一片新天地,他们赚到了钱,感到在海外讨生活比丽岙好得多。
温州人是不会闷头自己发财的,他们像家乡的榕树,气根相连,枝干相托,枝叶扩展,独木成林,能撑起一片绿阴。一棵榕树可多达四千多气根,可将种子播撒在周围,形成一片榕树林。他们赚到钱后,会像找到蜜源的蜜蜂,第一时间把信息传递给亲朋好友,约他们过来一起发财,抱团发展。
于是,一拨拨丽岙人沿着先行者足迹抵达法国。到1937年,已有281位丽岙人到了法兰西。也许在荷兰赚钱不如法国,也许去荷兰的人缺乏号召力,至1937年,荷兰的丽岙人仅能凑够一个班——10人,在意大利的已达11人。这302个丽岙人,同一性别——男性。
1929年至1937年,被社会学者称为丽岙的第一次出国潮。
1978年至2008年,被称为丽岙的第二次出国潮。如果说第一次出国潮是涓涓细流,第二次出国潮则是汹涌澎湃。
1986年冬天,天刚蒙蒙亮,吴时敏就从床上爬起来,套上像从冰冷洪殿河水捞出来的、皱巴巴的高领衫,扯过一件上衣穿上,到院子把蔬菜装上车,匆匆推出门。
吴时敏是后东村人。后东村是丽岙辖下的一个村。
那年,吴时敏刚成家,他22岁,妻子20岁,还有几分青涩。他们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走到了一起。妻子也是丽岙人,家在隔壁村,他们打小就认识,但却称不上青梅竹马,隔远看着对方长大,订婚前连句话都没搭过。他们早早就订了婚,这是丽岙的习俗。
冬日的阳光很慵懒,吴时敏到了市区它才一点点漫上来。吴时敏有着一张娃娃脸,尖的下颏,像个初中生似的。这时他拎着一杆秤,一秤又一秤地忙碌着,他的菜品种较多,有自家种的,有从别家收购的。菜品多生意才好,生意好才有钱赚。吴时敏年纪不大,做生意却有点儿老到。他十二三岁时就跟着母亲到上海倒卖布票、粮票和香烟票。15岁初中毕业,他回家跟老爸种田、摆摊卖菜,盛夏卖冰棍,偶尔有十块八块好赚。温州普通工人月薪也就二三十块,十块八块够他们花十天八天,吴时敏可以在丽岙中路昂首挺胸走两步了。
十八九岁时,吴时敏跟盟兄弟刘林春、张朝斌等去了广东。他在韶关发现商机——三合板,赚了三四万块。成家后,他就不再远行,顶多去福建做点小生意,一年赚几千块也就知足了。
这一天,吴时敏有点儿性急,顾不上跟买菜的大妈大婶讨价还价,想早点把菜卖掉,好赶往江心屿。盟兄弟陈国华的爸爸回来了,这次不仅像以往那样带回厚厚一沓“作曲家德彪西⑥”“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⑦”和“科学家居里夫妇⑧”,还要把妻子和孩子带去法国。国华要跟家人去法国了,十个兄弟当然要聚聚,拍张纪念照。丽岙没照相馆,有兄弟说江心屿旅游景点有照相的,于是约好大家在那儿见面。
丽岙有结拜十兄弟和十姐妹习俗,男孩女孩十来岁时要结拜兄弟姐妹。结拜后,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相互帮衬,携手并进。有这种习俗的地方大多贫困,或相当贫困过。经济发达地区的孩子不大会有这种愿望,讲究个人奋斗。
吴时敏读小学二年级时,他们结的拜。十兄弟分布于后东、路溪、上胜、梓上、梓河五个自然村,方圆不过千八百米,他们既是邻居也是同学,彼此父母也都认识。最年长的姓杨,读小学三年级,1962年生人。刘林春排行老四,是1964年生人;1965年生人有三四位,吴时敏生于冬月,年纪最小,排行老十。结盟酒自然要在老大的家里摆,喝的啤酒,喝多少已不记得。结拜后,每年八月十五要相聚,轮番摆酒,从老二轮到老十,再周而复始。父母都很随俗,帮忙操办。
十兄弟中,吴时敏跟陈国华甚密,他们同班,还坐同桌。国华性情内向,文质彬彬,不会像其兄弟动不动就跟人吵架,吵不赢手就上去。陈国华跟书本较劲,题做不出来会急哭。吴时敏他们几个不会,翻一翻,想一想,晃一晃脑袋也就把做不上来的题晃掉了,不会再想,接下来该玩玩,该吃吃,什么也不耽误。
小学毕业,他们十兄弟升入同一所中学。初中毕业时,仅有两人升学,其中一人就是陈国华。吴时敏以8分之差落榜,老师为他惋惜,劝他复读。
他说:“老师啊,我不是读书的料,就不读了。”
吴时敏赶到江心屿时,其他兄弟差不多都到了。毕业后,各奔东西,见面机会不多。张朝斌跟父亲学石匠,刘林春在社队企业挣了两年工资,就跟未来岳母去上海倒卖粮票和香烟了。 有做木匠或泥水匠的,也有像吴时敏那样回家种地的。做石匠、木匠和泥水匠那是凭手艺吃饭,一天有五六块钱好赚,也还不错。
这是十兄弟结拜后的第一次合影,都很当回事儿,有几位兄弟还理了发,吹了风,做了发型,刘林春和两位兄弟穿着西服,没系领带,不知是没想系,还是没好意思。有的兄弟穿着时尚猎装,精神抖擞。陈国华和另一位兄弟穿的是军装。军装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流行的服装,80年代进入尾声,在大城市变成打工者的工作服。穿着最邋遢的是吴时敏,上衣缺两个扣子,前襟像被鹈鹕踩过一脚,有一大块污渍从右襟蔓延到左上兜。对镜头的一刹那,吴时敏、刘林春、陈国华微微笑一下,其他人满脸严肃。
相照完了,回到村里,他们坐在树下。那是一棵有三百多年树龄的老榕树,枝繁叶茂。树旁有座小桥,走过小桥右拐不远就是国华的家。想到国华马上就走了,兄弟们都恋恋难舍,有一句没一句、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
“阿华,你到法国后,不要把我们兄弟忘记了。”
叮嘱的话已像车轮不知滚了多少遍,国华也答应了多少遍,好像怎么说都不厌。那表达的不是话的意思,是浓厚的兄弟情义。
兄弟们都羡慕国华,他到法国可以像他老爸似的狠狠赚上几年后,回来时就会腰缠万贯了。到那时丽岙的兄弟跟他没法比了,这就像赛跑,人家跑道好,已接近终点了,你还没跑出多远。
在吴时敏的记忆中,国华的爸爸回来过几次。一次,听说国华的爸爸回来,他们还特意跑去看。见国华的爸爸脚穿皮鞋,身着西服,还系着领带,个子还像出国前那么矮,体魄也没健壮,底气却足了许多。国华家的老房子矮趴趴、黑乎乎的,堂屋摆放的电视机像颗明珠,让其蓬荜生辉。
国华告诉吴时敏他们:“爸爸还带回6000法郎。”
“法郎?什么是法郎?”
国华说,法郎可换外汇券,外汇券可以在友谊商店买原装进口日立、索尼、松下和东芝牌电视机,也可以买上海的凤凰、永久牌自行车,以及中华和凤凰牌香烟。那年代,这些都是极其紧俏的商品,寻常人家有钱也买不到。
“哇,法郎这么值钱?”
想到国华爸爸赚的是法郎,他的形象在吴时敏他们心目中陡然高大起来。
国华的爸爸过去是采购员,那是丽岙最吃香的职业,走南闯北,见多识廣。国华读初中时,爸爸放弃这一让人眼热的职业,去了法国。1981年,弗朗索瓦·密特朗当选总统后大赦⑨,他拿到居留证,申请家庭团聚移民⑩获得法国政府批准。
从70年代末到1980年,对丽岙来说震动频繁,有震感的消息不断传出:某某出国了,某某某一家人出国了!震波像上涨的河水冲击着几十个自然村的古老河床。有时,一波没过,一波又起,人心像棵树,在这一波波的冲击下活动了、摇晃了,出国欲望与日俱增。
国华这一波不同寻常,震中在九位兄弟心里,三四年都过不去。过去听说谁谁谁出国了,那不过像颗流星从头顶划过,还没来得及感觉就消失了。国华不然,这事儿发生在兄弟之中,想让它过去都不行,下次聚会国华的座位就空在那里。
这意味着啥?不是他们挖空心思想出国,而是出国像幽灵追逐他们。想想也是,有些事儿伸伸手就够着了,有些事踮踮脚够不着,跳起来也许就够着了。出国这种大事一辈子有几次,干吗不跳起来够一下呢?够着是运气,够不着也够过了,不后悔。
九兄弟有了一个梦想,加快步伐出国,跟上国华。
改革开放,国门大开,旅居海外十几年、几十年的老华侨陆续回来。
任岩松携法国夫人回来了。他小时家境贫寒,12岁丧父,到磨坊打工,赶牛磨面。任岩松18岁那年娶亲,次年有女。三年之后,娶亲欠的20块银圆还没还上。有人在法兰西发了财,回乡买田置地,过上好日子。1933年,21岁的任岩松借了450块银圆,和同乡坐着小船离开丽岙任宅村,到上海后,乘坐轮船到了法国马赛。
彼时的马赛,正处于全球性经济大衰退的尾声。任岩松他们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又没技能,只得靠提篮小卖为生。任岩松饱尝辛酸地漂泊五年,攒下点儿钱,跟同乡在巴黎12区开一爿小店,卖丝巾、领带、皮包。遇到法国姑娘茜梦南后,他们在巴黎3区开办丝巾批发店和丝巾厂,自产自销。在63岁那年,任岩松进入房地产领域,成为浙江旅法华侨中的富翁。
这是任岩松第三次回国。第一次是1966年,他应国务院侨办邀请,回国参加“五一”国际劳动节庆祝活动,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第二次是1972年,正值“文革”,任岩松要捐资建设家乡,遭到拒绝,最后只得悄悄为任宅村购置一台拖拉机,为丽岙乡卫生院购置一台X光机。
1981年,任岩松应中国驻法大使邀请参加华侨华人招待会,会上播放了纪录片《南侨陈嘉庚》。陈嘉庚1891年前往新加坡经商。1913年,他捐资筹建了集美小学、集美中学、集美大学和厦门大学。
任岩松看完纪录片,沉思许久后说:“我没有文化,在国外处处碰到困难,过去我们国家贫穷,华侨在国外被洋人看不起。为了家乡,为了下一代,我虽不能和陈嘉庚比,但我要在丽岙办一所中学。”他知道丽岙教育落后,打算捐资42萬元建所中学。
1984年,任岩松中学在丽岙芙蓉山麓、楮溪涧畔落成,建筑面积2650平方米,是一所完全中学,有初中,也有高中。接着,任岩松又捐资20万元,作为这所中学的奖学金和教育基金。
任岩松还捐资54万元,在温州大学建了一幢1726平方米的礼堂。
为解决丽岙任宅村、杨宅村、叶宅村和茶堂村的百姓吃水难题,任岩松捐资100多万元建了一座水厂。
这一系列壮举让著名演员、作家黄宗英感动不已,写下“情似瓯江水,心比岩上松”的题词,落款为“瑞安娒黄宗英”。
丽岙河头村的林昌横回来了,他是1957年去的法国。1962年,听说家乡遭灾,他买了8000斤大米送给家乡父老乡亲。改革开放后,林昌横为家乡捐资修路,建米厂、自来水厂、影剧院,为学校建教学楼,为村里建医务室,还在温州投资办企业。
林永迪从法国回来了,在家乡河头村又建一幢很别致的小洋楼。这幢楼堪称豪宅,有五大间,卧室铺着实木地板,卫生间墙面贴着比牙还白的瓷砖,地面铺着马赛克,还有一个抽水马桶,这些刷新丽岙乡下农民的认知。
林永迪的儿子林加者也携妻女回来,这位当年吃不饱、饿得瘦瘦弱弱的“半劳力”,不仅长高十多厘米,还带回18箱礼物和一摞摞的钞票。他把带回来的东西全部分给了乡亲。见家乡瑞安县连个像样的旅馆也没有,他出资87万法郎,联合几位旅法华侨筹建了建筑面积11000余平方米的瑞安县华侨饭店11,还捐资50万法郎在丽岙华侨中学建了一幢建筑面积1430平方米的“林加者教学楼”。
旅法的丽岙人在家乡捐建12所小学,让所有学校搬出了祠堂和寺庙。
任岩松、林昌横、林加者们既让丽岙人感佩,也让他们羡慕。“这些华侨太有钱了!”“他们怎么能赚那么些钱?”华侨的每一笔捐款对丽岙农民来说都是天文数字,不要说这辈子,儿孙几代也赚不到。有人说,法国遍地黄金,随便到马路走两圈,回来脱下鞋磕打磕打就能掉下金粒。
“人家风光,皮肤特别白,而我们是农村的,(皮肤是)太阳晒的。我们买布料和衣服还要布票,他们从外国回来,毛料一人分一匹,起码分你够做一件衣服或者一条裤子的,不很亲近的人也能分到。当时,我们只有羡慕的份。我分到过一条围巾,绿色的、三角形的,像网布一样,带蕾丝的,围在脖子上,一条条蕾丝垂下来,特别洋气。”采访时,一位侨领的妻子说。
“那些有钱的回到村里,哇,这个排场,他们分这个糖,那个时候我们在家里硬邦邦的糖都没得吃,他们分的糖是软的,这么好吃。像我们这种年纪,也不仅仅是我啊,就是整个丽岙的氛围是这样,就是说大家都想着要出国,要改善这个生活条件。” 阿坦12说。
对阿坦影响最大的肯定不是那几块糖,而是任岩松。
1984年,任岩松中学落成,作为学校名誉校长的任岩松专程从法国赶来剪彩,那年他已72岁高龄。阿坦是这所中学首届初中生,目睹了典礼的全过程。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坐在台下,那个时候我们全镇都没有鲜花的,很穷么。挨家挨户从那些刚结婚的新娘花瓶里取来塑料花,我们拿到手里,热烈欢迎任老爷爷。那个时候小轿车瑞安都没几辆的嘛,路上很少见到。任老爷爷从小轿车上下来,包括领导,包括亲朋好友都前呼后拥。我一看啊,我也要去法国赚钱,读书达不到这种待遇。
“任老爷爷字都不认识,普通话也不会讲,就讲了几句丽岙话,叮嘱我们要认真读书,学好知识。后来好像是瑞安教育局局长、还是温州市教育局局长替他致辞。那个时候我们很羡慕他,可能不止我一个人,丽岙很多像我这样年纪的人见到这一场面,心里头都会埋下这样一颗种子:我也要出国赚钱,想向任老爷爷学习。”
刘若进最敬佩的人也在法国,他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伯伯。刘若进是穗丰村人,穗丰村不在丽岙,在仙岩,两镇毗邻,过去丽岙的孩子去仙岩读初中,学校设在仙岩寺。讲究家庭成分时,刘若进的爷爷是富农,富农的后代是富农子弟,富农子弟的后代也是富农子弟。刘若进从小就知道自己家庭出身不好。
解放前,伯伯不仅有钱,有家米厂,还当过保长。土改时,农民盼望“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越过越富裕时,他盼的是活下来,毕竟命只有一条嘛。外边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躲在家里瑟瑟发抖。米厂公私合营了,他当了厂长,还是胆突突的。运动急风暴雨似的来了一场又一场,在运动高潮时,他们一家人几乎都被抓了进去,站在台上挨斗。
从小,父亲就叮嘱刘若进:“你是富农子弟,只能低头做人。”长大后,他个子挺高,有点儿驼背。他开玩笑说,小时候低头做人太认真了。
“改革开放后,他和孩子去了法国。他的孩子在国外赚很多钱,回家乡投资。他的一生很了不起,想想我就有点儿想流泪。”
法国华侨很有钱。这不仅在丽岙,在仙岩、茶堂,甚至在温州的所有乡下形成了共识。温州人不是那种满足于温饱、小富即安的,他们想做财富海洋的弄潮儿、冲浪人。丽岙的最大商机就是到法国去,到欧洲去,到能赚到大钱的地方去。哪怕不能像任岩松、林昌横那样成为旅法华侨中的富翁,像林永迪那样回来建几幢小洋楼也好,像从小在河头村吃不饱饭、挨继母打骂的林加者那样,从法国带回厚厚一沓钞票、18箱礼物、几捆蚊帐布回来分给乡亲,也荣耀啊。
八九十年代,丽岙人热衷于聊法国、意大利、荷兰,就像城里人在上世纪末聊股票、21世纪初聊贷款、2016年聊房地产似的,如数家珍,头头是道。每天挂在嘴边的是怎么出去,出去找谁,走哪条线路,以及谁谁谁在法国或欧洲有什么关系,谁谁谁要出去了,谁谁谁马上就要出去了,谁谁谁已经出去了,谁谁谁已到了法国或意大利、荷兰,谁谁谁在法国或意大利拿到合法居留,又谁誰谁办了衣工厂或皮件厂,赚了很多钱……
陈国华出国后,剩下兄弟九人,谁最先动身呢?自然是张朝斌了,不,肯定是张朝斌,必须是张朝斌。张朝斌家跟任岩松是亲戚,他叔叔1982年在任岩松帮助下去了法国。
张朝斌的奶奶是任岩松的堂妹。你说,他有这么个舅公,去法国还不容易?他父亲兄弟六个,那个叔叔出去不久,又有三个叔叔出去,留下的只有张朝斌的父亲和他的伯伯。
张朝斌果然先八个兄弟一步出去了。
“条条大道通罗马。”每人去罗马的目的、期待和想法不同,选择也有所不同。
路溪村王云弟也在张罗出国,这也许让人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王云弟是见过世面、赚过大钱的,生活比周围人好得不是一星半点,那是太多了。1984年,王云弟同后来成为一家著名上市公司的老板南下广州,做电器生意,1986年一年就赚了几十万元。王云弟用赚来的钱在村里戳起一幢很气派的小楼,也是十里八村最高的小楼,当时可称为地标。他若在广州继续做下去,没准能像那位上市公司老总进入温州、浙江,乃至中国富豪榜。
王云弟说:“我看见乡贤从国外回来特别威风,衣服的面料哎哟特别好看。他们一回来,那些香烟啊糖啊,以前哪里有糖啊,我们去他家里给我们两粒,哎哟高兴得不得了,所以我说一定要出国,为什么呢?出国后什么都有,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什么都是要票的,粮票啊、自行车票啊、缝纫机票啊,对华侨有优惠政策,什么票都不要啊。我们就是赚得钱再多,也买不到啊。”
想和说、说和做看似挨得很近,有时相距万里,还可能南辕北辙,压根儿不是一回事儿。想的肯定多于说的,说的多于做的,对有些人来说,想想是美好的,很受用的,受用过了也就算了,是不说的;有些人像吹牛似的说过就拉倒了,不会做的。有些事儿不过想想而已,有时想劲还没过,又被什么推动一下,那就不一样了。许多事儿都是这样促成的。
王云弟在家中接受本文作者的采访
当时计划生育抓得很严,两个夫妻一个孩,多生不仅要罚款,还会有一系列惩罚。温州人重男轻女思想又不是一般的严重,生一个女孩怎么办?
“哎哟,有儿子没孙子也没用啊。”王云弟的老爸说。
这等于户口本传到儿子那儿就传不下去了。王云弟的妻子第一胎偏偏生个女儿。老爸哪里接受得了?还得生啊,砸锅卖铁也得生个儿子。
王云弟的妻子是下呈村人,两村相距三五里,两家父母在传宗接代上达成了共识。
王云弟和妻子十几岁订的婚。他们不认识,他们的父母认识。那时,丽岙乡下很穷,十几岁的男孩订不上婚,会被人笑话。笑话他们父母没本事,没正事儿。父母哪怕死了多少年,老辈人提起来那也还是个笑话。被人笑话一辈子,死了不仅留下一个坟墓,还留下个笑话,那不是窝囊到坟墓里去了吗?
“哎,你的小孩给我儿子当媳妇可以吗?”
“好的,可以啊。”
两家父母一搭话,这婚就订下了。
王云弟有了一个女儿,再生就得偷生,否则还没生就会被计生干部发现,怀孕七八个月也得做流产。正赶上那年王云弟去广州做电器生意,顺理成章地把妻子领走了。妻子在那边生了第二胎,结果还是个女儿。
任务没完成,只有再接再厉,又生了三胎,这次生了个儿子,心满意足了。
王云弟说:“生小孩子一年一个,1984年、1985年、1986年。”
孩子有了,户口怎么办,孩子养在哪儿?老二被罚了款,老三不敢抱回村,寄养在亲戚家里。可寄养在别人家里不放心啊,再说人家那边也在抓计划生育,抓超生啊,抓着也要处罚啊。
在丽岙,为躲避计划生育而出国的绝不在少数,有的国内没超生,到国外生。
戴国荣在国内生一个女儿,到国外生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比王云弟年长4岁。他说,他那时计划生育还没那么严,头胎生女孩还可以生二胎。可是,他二胎三胎都是女儿,要在国内怎么能抱上儿子呢?
上世纪80年代初,戴国荣妻子的兄弟姐妹就出国了,那就像一群雁,有几只飞走了就都跟着飞,妻子的亲友也纷纷出去了。开始时,戴国荣没太在意,那些人都是农民,没有正式工作。戴国荣出生在革命家庭,爷爷1937年入党,父亲1948年入党。爷爷当过乡长,爸爸当过区委副书记、公社书记,妈妈也有工作。戴国荣初中毕业后进一家集体所有制企业,从钳工干到技术员,妻子是国营13单位员工,在那个年代是很让人羡慕的。
听说亲戚到法国后每月挣钱比戴国荣一年还多,有的买了汽车,有的办了工厂。
“钱这么好赚?”戴国荣有点坐不住了。论文化,论学识,论能力,哪点儿比他们差?
“我去的话,肯定会超过他们!”他信心十足地说。
那就去吧,夫妻一拍即合,“我们也出去,赚一大笔钱就回来。”
他们激情澎湃,办了护照,办了签证。
丽岙出国潮中又多了两个积极踊跃分子。
中国银行丽岙办事处主任陈时达和妻子的心也被那一波又一波的出国潮撼动了。
陈时达是姜宅村人。他爷爷和两个表兄跟任岩松是同一年到的法国,是不是同条船走的,不得而知。后来,爷爷的弟弟、妹夫也过去了。爷爷的弟弟又把姻亲带了过去,当时他们有七个亲戚在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姜宅村有10人回国,9人没回来,多数在法国。爷爷用法国赚的钱建房置地,土改时差点儿被划为地主富农,幸亏儿孙多,分分家也就分成了富裕中农。
陈时达想,爷爷在法国待9年,赚那么多的钱,自己去的话也会赚很多钱回来。陈时达的邻居有位老华侨,当年没钱买船票,没跟爷爷一起回国。后来,他回来建了七间房子,给村里买了一台设备,捐了1万块钱,还两次捐资修路,说不上在法国赚了多少钱。
陈时达在丽岙当过乡镇干部,在中国银行丽岙办事处又当了主任,接触丽岙、白门、梓岙的华侨很多。他们从国外回来爱找他聊天,在波涛滚滚的出国潮中,陈时达一家也萌生了出国的念头。
丽岙的“60后”,最早去法国的不是陈国华,而是黄学铭。1980年,读初三的黄学铭辍学去了法国,年仅16岁。陈国华出国时,黄学铭已买了第二辆车——宝马。
1980年,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一位国字脸、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拎着行李,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送到安检口。
黄品松眼圈蓦然红了,或许离情别绪涌上心头,或许满心的牵挂与担忧,儿子还是个孩子,孤身一人去法国闯荡,他这个老爸怎放得下心?
这是16岁的黄学铭第一次坐飞机。一个月来,他的热切期待就像心里有架飞机一遍遍腾空而起。可是,真要离开祖国,离开像山似的父亲,眼泪抑制不住在眼眶打着转。或许害怕了,心像被一根线悬起来,悠悠荡荡,越来越高。他持有的是P国旅游签证,到巴黎万一出不了机场,怎么办?要不要去P国,到P国去找谁?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人家说什么听不懂,自己说什么人家也不明白,怎么办?
儿子低头不语,不敢看父亲,或许怕让父亲看到他的泪水;父亲急急忙忙地说着那些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像考试前老师的叮嘱。
一两个月前,得知自己能去法国,黄学铭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他是白门中学初三的学生。同学们听说黄学铭要去法国,无不羡慕得要死。上世纪80年代初,丽岙乡下孩子的前途十分渺茫,高考是根独木桥的话,他们面对的就是像钢丝、通过概率极低的那根。考大学的希望就像没拧紧的自来水龙头,不知隔多久才落下一滴。你对它不抱希望,又没有别的指望;你對它抱有希望,天晓得水滴什么时候落下,会不会落到你的头上。
相比之下,侨乡人还是幸运的,海外的亲戚发出邀请,办理了探亲签证就可以出去。不过,“朋友有远近”,有的能得到邀请,有的得不到邀请;国情有不同,有的国家好签,有的国家难签,有的国家就不给你签。
80年代,不是拼爹年代。不过,“眼界决定境界,格局决定结局”。老子的眼界、境界和格局往往决定儿女的命运。黄品松是中国银行瑞安支行行长,这是黄学铭的同学不好攀比的,他们的父亲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就是蹲在街头摆摊卖菜,也可能卖点儿小商品什么的。
黄品松可不是一般的行长,在瑞安、温州侨界是很有知名度和影响力的。黄品松是丽岙叶宅村人,姑夫是浙江侨界知名人士——杨岩生。杨岩生旅法22年,1958年回国,当选为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温州市侨联主席、丽岙镇首届侨联主席。黄品松是温州华侨中学首届学生,他的同学、校友有的是华侨,有的是华侨子弟,有从法国、意大利、荷兰回来的,还有德国回来的。“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同学没少把父母或其他亲人从海外寄的饼干、糖果和面条带给黄品松吃。
黄品松读过高中,读的还是名校,当年不出意外,他考上重点大学应该没什么悬念。他就读的温州市第四中学创办于1925年,是省一级重点高中,著名版画家林夫、全国新闻泰斗赵超构、中科院院士张超然、中国原子弹之父南延宗,还有作家叶永烈等都是这所学校毕业的。
黄品松不仅学习成绩优异,还是团支部委员和班主席,也就是班长。他是有远大抱负和追求的。可是,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到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黄品松升入高中那年遭遇“三年自然灾害”,读到高二下学期时,国家号召家在农村的学生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大学梦瞬间破灭,他回到家乡丽岙叶宅当了农民。
听说叶宅村有位温州四中的高才生回村了,丽岙公社、税务局和中小学纷纷找上门来,争着要黄品松。他都谢绝了。他有一个姐姐和四个妹妹,作为父母唯一的儿子,要让全家人不挨饿。他开垦了一片又一片山地,种了一片又一片地瓜,让一家人填饱了肚子。后来,在丽岙信用社主任四顾茅庐和父亲的劝说下,黄品松才走出那片地瓜地。
1965年,黄品松在丽岙信用社工作。丽岙是侨乡,五六十年代已有几批老华侨叶落归根,他们的退休金都是外汇。中国外汇匮乏,一个小小乡镇信用社居然有外汇存储,这可不得了了,震惊浙江金融系统。省金融系统工作大会上,黄品松介绍完经验后,一位领导上台抱着他的肩膀,号召全省金融系统到丽岙信用社参观取经。
后来,黄品松被调到中国人民银行瑞安支行任侨汇储蓄科科长。侨汇储蓄科的储户是华侨或侨眷,黄品松亲自给储户送汇款通知书,送汇款,送华侨券,挨家挨户地跑。瑞安县西北部有两个山区,一是湖岭,与青田、文成两县接壤,极为偏僻,越是穷乡僻壤侨眷越多;二是枫岭,贫穷落后,居住分散。枫岭在1932年就有山民到意大利、法国、荷兰、日本讨生活。山区不通公路,黄品松就步行,到湖岭得走4个小时,到枫岭得走5个小时。山道弯弯,坎坷崎岖,黄品松却坚持把汇款、华侨券送到华侨和侨眷手里。两个山区的华侨和侨眷渐渐都认识了黄品松,有的还跟他成了朋友。再后来,黄品松觉得人手不够,靠自己跑不过来,就在全县各乡镇以及下边的村子聘请侨汇联络员。他每年召开两次全县侨汇联络员会议,请他们吃顿饭,联络联络感情,激发他们的积极性。这办法很管用,尤其在80年代。
瑞安陶山有位旅日老华侨患了肝癌,带着在日本生的女儿回到瑞安。他在日本赚很多钱,想给他的三儿一女每人建一幢三层楼房。回来后,他的病情恶化,住进温州第一人民医院。温州的几家银行听说老华侨随身带很多日元,纷纷过去做工作,劝他在他们的银行兑换。
黄品松也去医院看望老华侨,对他说:“你把外汇带回来对国家有贡献,对温州有贡献,对我们瑞安也有贡献。你是瑞安人,如果你的外币在瑞安银行汇兑了,外汇留成就给了瑞安,我们可以用来建设瑞安。”
在黄品松坚持不懈的努力下,老华侨在瑞安中国人民银行汇兑10万多元人民币。他的三儿一女数了一上午侨汇券,哎呀,高兴得不得了。那是1978年,10万元钱是一笔大钱,相当于现在千万元。
黄品松擢升中国人民银行瑞安支行行长时才40岁,是系统中年轻的行长。
一个月前,黄品松领着儿子黄学铭去了北京。这时黄学铭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遥远,什么叫千里迢迢。80年代,浙江的交通落后,他们父子在温州上了长途汽车,破旧的客车像老牛拉磨似的在盘山道上颠簸着,绕来绕去,没完没了。旅客睡了一觉又一觉,醒来喊一嗓子:“师傅,快了吧?”
“早呢。”
终于到了金华,换乘绿皮火车去杭州,杭州到北京还是绿皮火车,“咣当咣当”一会儿一站,一站一停,人都坐晕了,北京还没到。离巴黎还有多远?初中学过地理,算起来不难,十分之一多点儿。
“我爱北京天安門,天安门上太阳升……”这是那一代孩子打小就唱的歌,从幼儿园唱到小学,接着又唱到中学。“北京,我来了!”北京跟丽岙是两个世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黄学铭开心极了,东玩玩,西玩玩,北京可太好了,满眼新奇,看到的大都是从小没见过的。
黄品松从北京又跑回杭州,先前为儿子申请的旅游目的地是法国,到了北京才知道签法国旅游签证几乎就没有可能。他又回到杭州改为P国。
父亲帮黄学铭办好P国旅游签证,儿子发现了父亲人脉和能量,感到父亲很了不起。
“你到法国要乖乖地读书,无论怎样都要学好法语。”父亲最后跟儿子说。
这句话,黄学铭铭记在心,一辈子都没忘。他意识到自己要独立了,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对父亲的不舍,还是对旅途的不安,抑或是对那个陌生国度的忧惧?
黄学铭要去法国,父亲黄品松为什么要给他办P国的签证?
采访时,黄品松讲述了来龙去脉。我又查阅大量资料。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于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国家审批归侨、侨眷的出国控制比较严格,因此出国人数不是很多。从1949年至1978年近30年间,全国范围内共批准公民因私出国21万人次,平均每年0.7万人次14”。据《温州华侨史》记载:“1950-1978年,经批准,以合法途径出国的人员中,文成县有462人,瑞安市丽岙镇有209人,永嘉县七都乡有928人。”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作出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决策,出台了一系列侨务政策,放宽了对公民的出入境限制。1978年,国务院批准执行《关于放宽和改进归侨、侨眷出境审批的意见》,规定凡申请理由正当,前往国家允许入境均可予以批准15。
办下护照,没有签证,还是出不去。
有人发现去法国旅游签证很难签,欧洲其他国家或非洲等国家相对容易,可以办第三国的旅游签证,订购从北京到巴黎、巴黎到第三国的机票。中国飞往巴黎的航班每周一班,到巴黎后,如有两三天候机时间,就可以出巴黎机场了。
丽岙下呈村一位郑姓农民和青田一位慕姓农民,从北京飞到巴黎后,没有飞往旅游目的地,顺利走出巴黎夏尔·戴高乐机场。他们的叔叔、姑姑、舅舅或堂兄堂弟旅法多年,帮他们找份在餐馆刷盘子、在衣工厂缝衣服,或在皮件厂缝制皮包的活儿不难。
郑姓农民成功后,把这一线路告诉亲朋好友,亲朋好友的亲朋好友。北京国际机场飞往巴黎的登机口出现一拨拨说着温州话的农民,有的小学没毕业,有的不识字,不要说法语、意大利语、荷兰语,连中国普通话也不会说。他们像大海中的鲱鱼一拨又一拨地游弋进法国、意大利、荷兰等国家。
我想,黄品松在侨界的朋友多如牛毛,哪怕有人打个喷嚏,他也会很快知道。有人持其他国家的旅游签证去了法国,他怎么能不知道?何况还有一名丽岙人。黄品松聪明过人,有远见卓识,也很务实,肯定会意识到这是一个特别难得的机会。机会犹如门缝,不可能永远开着,说不上哪阵风吹来就关上。
黄品松让初中没毕业的儿子辍学出国,不想让儿子圆自己的大学梦吗?
1977年恢复高考,黄品松已离开四中16年,成为中国人民银行侨汇储蓄科科长、邱松妹的丈夫、四个孩子的父亲,中学时代的大学梦像一片云飘远了,回不来了。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孩子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这也是千千万万家在农村的父亲的梦想。
“我家里呢还很困难,有11口人,我父亲退休金才35块,我那时候当行长也才有58块钱。家里的生活呢还是很困难,就这样呢,我就下决心叫儿子出国。这是我的唯一遗憾啊,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减轻我的负担,我没有给我的儿子女儿读很多书, 14岁、15岁、16岁就让他们去做工,让他们在法国做那些脏活、累活、苦活。我到现在呢都很内疚啊。后来,我对我的儿子说,要给孩子读书。我的孙子孙女都读了大学,有的还硕士毕业啊。”采访时,黄品松说。
黄品松不能走,倒不是舍不得行长的职位,而是他走了,有许多事儿就没法运作。那么,让谁出去呢?他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黄学铭是唯一的选择。
“我是在丽岙读的书,刚读书时还是‘文革,受‘我们是中国人,为啥学英文的影响,总跟老师对着干。在五年级之前,我的成绩还不错。那时升初中是不用考的,读初二时要考了,我的学习成绩是好的,非常骄傲,可是丽岙中学考高中,一个都没考上瑞安中学,只有读塘下高中(塘下中学教学质量不好),我看不上,我爸爸就把我转到了白门中学。白门中学的学生成绩都非常好,我跟不上。我爸爸在读书上对我要求很严格,当时那种参考书,我们老师买不到,我爸爸听说了,就从杭州买过来叫我学。我却没有看,给了老师。现在想起来后悔极了,小时没听我爸爸的话,没有好好读书。”采访时,黄学铭说。
看来不是黄品松不给黄学铭读书,即便让儿子读下去也没有希望考上重点高中——瑞安中学。考不上瑞安中学,就没希望考大学了。我想,他肯定失望过、痛苦过、无奈过,最后想,与其让黄学铭读下去还不如出国闯一闯,也许闯出一片新天地。
飞机在巴黎夏尔·戴高乐机场平稳降落。黄学铭下了飞机,随人流往外走,还没出机场就见到前来接机的舅公,那颗悬空十来个小时的心终于回落了、归位了。舅公是他母亲的舅舅,旅法许多年了,在巴黎机场可以像外交官似的自由往来。黄学铭跟着舅公若无其事地出了机场。
持旅游签证出去的丽岙人很多,数不胜数。张朝斌是持荷兰的旅游签证出去的,在法国也有一个舅公——任岩松。他飞到荷兰阿姆斯特丹,在法国的叔叔赶过去,把他接到巴黎。几天后,另一位亲戚也跑了一趟阿姆斯特丹,把张朝斌的妻子接到巴黎。
戴国荣夫妇跟张朝斌一样持的是第三国的旅游签证去的法国。这么叙述有点儿不妥,戴国荣早张朝斌三年,应该说张朝斌夫妇跟戴国荣一样。1985年,戴国荣的连襟16通过比利时的亲戚帮他办理了旅游签证。7月,戴国荣和几位丽岙人,从杭州飞到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戴国荣先在这个“沼泽上的住所17”旅游两天,那里有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眼里的世界上最美的广场——布鲁塞尔大广场,马克思和恩格斯在那里写下《共产党宣言》;那里还有众所周知的“撒尿小男孩”——小于廉的雕像。
连襟开车跨越塞纳河,穿越一片片可以望到天际线的田野,把戴国荣接到巴黎。10月,连襟又开车到阿姆斯特丹接回戴国荣的妻子和女儿。
王云弟和妻子比张朝斌早一年到的法国。在这些人中,王云弟最有经济实力,不用借贷就能掏出20万块。钱多可选的线路就多,遭的罪就少,他们径直飞到了巴黎。
在我采访的那拨人中,陈时达是最晚出去的。
“我太太没有文化,不认识字,(在法国)发展得也不好,一个人在外面辛苦,亲戚就叫我出去。”陈时达说。
丽岙的第二次出国潮与第一次最大的不同是,女人的出国热情远远高于男人。她们很洒脱,不仅想得到,说得到,还做得到。许多家庭都是妻子先出去的,也可以说是妻子把家带出去。陈时达的妻子1990年去的法国。
陈时达出国前,他们夫妻算过一笔经济账。温州人很有经济头脑,最擅长算账,不论多么复杂的问题,算算账就一清二楚了。妻子说,她在法国缝衣服每月赚4000法郎,一年的收入是48000法郎。陈时达当主任,年收入还没有妻子半个月赚得多。
账算清了,她腰板硬了,掌握了话语权,说一句祈使句:“你要出国!”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作为男人,赚的还不到老婆的4.8%,难免英雄气短。陈时达要出国,不但要挣钱,也要争回大丈夫的面子。
与众不同的是陈时达临行摆了七桌酒席,跟朋友、跟丽岙告别。这是极为少见的,绝大多数人是“悄悄地我走了”,除亲友之外谁都不告诉。陈时达不同,他人生的前40年都是体面的,初中毕业后当过生产队长、乡委副书记,走也要体面。明知“黄鹤一去不复返”,不可能再回来任职了,他还按组织程序跟行里请半年假,理由是去法国探亲,看望妻子。行长说,你是党员,你的党籍怎么办?陈时达又跑到瑞安市委组织部办理了出国保留党籍的手续。
“我是1993年1月份出去的。我朋友的太太姓陳,和我同姓,他就把我当作他的舅子,办的是去荷兰的旅游签证。我从北京坐飞机直接到德国。那个时候没有直接到荷兰的航班,到德国转机到荷兰,在荷兰再坐火车到的巴黎。”采访时,陈时达说。
后来,旅游签证那条路行不通了。
刘若进是以另一种渠道去法国的。
在采访的侨领中,刘若进是唯一享受过高等教育的。在上世纪80年代,大学生是天之骄子,能考上大学不是不容易,而是非常不容易。为此,我查阅了1980年的高考情况,参加高考的人数为333万,录取28万人,录取率仅8.4%。
这28万幸运儿中,有一名叫“刘跃进”的考生,年仅16岁。
还有一个多学期就要大学毕业,这个学生却“逃学”去了法国,老师既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在他的档案写下:“1982年,未向学校申请,擅自出国。”
这个“刘跃进”就是刘若进。在瑞安县仙岩镇穗丰村刘氏家族,他为“若”字辈。在瑞安版温州话中,“若”与“跃”谐音。刘若进上学时正值“文革”,正值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迎风飘扬时期,老师可能压根儿就没去想“若进”还是“跃进”的问题,直接给他写成“刘跃进”。于是刘若进就从小学跃进到中学,从中学跃进到温州师范专科学校数学专科1班。
1982年的一天,父亲到学校找刘若进:“孩子,你的签证拿到了,马上去法国。”
“爸爸,我还差半年就毕业了,你得等半年,我毕业了再走。”
“签证会过期的,过期就没用了,不行,马上走!”父亲见刘若进不想走,“不是你要去法国的吗?我帮你办好了,你还不听话?”
“我得跟学校说一下。”
父亲却不容分说就把他从学校拉走了。在刘若进的眼里,父亲是很厉害的人,厉害得让他五体投地,敬佩不已。读初中时,刘若进没好好读。一天,在外养蜂的哥哥往家拍个电报,是拍给父亲的,说养蜂人手不够,让刘若进过去。电报是刘若进收到的,他一看就乐了,长这么大还没出过瑞安,没见过火车呢,要是能跟哥哥养蜂,就可以坐着火车满世界跑了。
他把电报给了父亲,看着父亲说:“爸爸,叫我出去吧。”
父亲收起电报:“不急,我得去问问你的班主任老师。”
父亲说罢就去找班主任老师,问:“刘若进的基础怎么样?”
“你儿子的学习成绩在全班排在四名以内,有前途的。”
父亲一听什么话也没说,回来了。
“老师讲了,你还可以念书,别的不要想了。”父亲对刘若进说。
那时,还没恢复高考,读书好也没有什么出路。可是,父亲却作出这么个决定。
刘若进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老儿子往往得宠。刘若进贪玩是贪玩,不过挺乖,听话,父亲说读下去,那只好读了下去。
班主任老师很有眼力,初中毕业时,整个仙岩镇只有4名学生考上重点高中,其中就有“刘跃进”。两年后,高中毕业时,从农村招生的两个班仅有8名学生考上大学,其中也有“刘跃进”。
刘若进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他却就这样放弃了学籍,离开了学校,同时也从“刘跃进”回归刘若进。
这缘起于姑姑回国探亲。姑姑嫁给了老华侨的儿子,定居法国。听说姑姑回来了,侄男外女一大群涌了过去。姑姑拿很多好吃的东西给大家吃。作为大学生的刘若进更关心的是法国,都说法国怎么怎么好,到底好在哪里呢?他想弄清楚。
“法国私家车有吗?能自己开车吗?”
刘若进穗丰村长大,见过轮船。塘河上时有轮船经过,穗丰的河水过浅,轮船经过时要在那儿打弯儿,掉转船头去瑞安。船打弯的声音很响,方圆几里都能听见。刘若进小时,每当听到这声音就会从家里跑出去看轮船。
“有啊,法国人都自己开车。”姑姑不以为然地说。
“你给我带到法国吧,我很喜欢开车。”
刘若进这么一句话,家人当真了,而且付出了很大的努力。
舅舅移民法国后,申请家庭团聚移民获得批准。舅舅在子女那一栏多填了两个孩子,一是刘若进,二是刘若申。刘若申是刘若进的堂兄,人极其聪明,也极其稳重。
刘若进是跟着舅舅一起移民的。为此,父亲不让刘若进去跟学校讲,怕节外生枝,坏了大事。父亲郑重地对他说,你肩负着我们一家人的希望,你要是能在法国扎下根,我们全家都过去。
几天后,刘若进被父亲“押”上轮船。从温州到上海最便捷的是走水路,乘坐“民族18号”。刘若进以前去码头看过这艘船。他长那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永嘉,在那儿爬过一次山。这是刘若进平生第一次乘坐轮船,很新奇,也很兴奋。
这一趟实在是太值了,不仅坐了轮船,到了上海后还坐火车去了北京。坐火车的最大感受是车上卖的鸡腿很好吃,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在北京,父亲还带他吃了顿涮羊肉。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让他难以忘怀。后来,每次去北京,在法国大使馆工作过的朋友问他想吃点什么,他都说:“你带我去吃涮羊肉吧。”让他失望的是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涮羊肉了。
刘若进和父亲吃过那顿涮羊肉后,就跟舅妈、表姐、表弟、表妹,还有后来成为有名侨领的堂兄刘若申乘坐飞机去了法国。在办理行李托运时,刘若进的行李超重,只得把行李箱打开,把带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过海关时,怕包过大带不过去,他又把书夹在两腋之下。为此,表姐、表弟都笑他,说他是书呆子。
在十兄弟中,吴时敏是第三个出国的。
“我们丽岙的老华侨应该有10%,80年代出去的大概有20%多,剩下70%都是90年代才出去的。”采访时,一位旅居意大利的侨领说。
“1990年麗岙出国的还不是很多,高峰在1992年后,直到2000年。”吴时敏说。
吴时敏是1990年3月出去的。十兄弟大多是在高峰期出去的,有1993年、1994年、1995年出去的,也有1996年出去的。至1996年,十兄弟都出国了,三位去了意大利,七位去了法国,他们没实现榕树下的愿望——相聚于巴黎。在法国的七兄弟也没在巴黎聚过,初到巴黎都在为生存疲于奔命,夜以继日地忙碌着。不过,兄弟们可以共同呼吸巴黎的空气,感受到巴黎的冷暖,可以看到同座城市的车流,或许一辆车在吴时敏眼皮底下驶过,没多久就闯进刘林春或其他兄弟的视野,也许吴时敏刚经过某处,其他兄弟就过去了。
吴时敏出国时,两三年前到法国、意大利、荷兰和西班牙的人已赚到了钱,开始往家汇款了。黄学铭还没满18岁就买了第一辆车,是柴油的,可以不上牌照,不要驾驶证。满18岁时,他考下驾照,买了一辆宝马。他和几个小兄弟特别兴奋,也许有种翻身道情的冲动,开着宝马在巴黎凯旋门转了一圈儿。
采访黄品松时,他说,黄学铭他们的运气真好,到法国后,赶上了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的大赦,幸运地拿到居留证。去意大利、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温州人也很幸运,也都赶上大赦,拿到了合法身份。
这些幸运的人让人羡慕,让人嫉妒,让人眼红,他们赚到了钱,还给家人、甚至亲戚朋友的孩子办了家庭团聚移民。
有些事看似一步之遥,却差之天地。有人早就知道可以持旅游签证去法国、意大利、荷兰,但缺少勇气和魄力,顾虑又多,家里的孩子小,父母年纪大,地没人种,或老婆怕老公像三四十年代出国的前辈那样,到了海外跟外国女人好上,同居,生了孩子,不回来了,或领回几个深眼窝、高鼻梁、黄头发的孩子回来。
没过多久,那些有充分理由不走的人突然发现前后左右的邻居,隔壁村下呈、茶堂、任宅、叶宅、河头、后东,有钱的没钱的,识字的不识字的走了一拨又一拨。走在丽岙街上,年轻的、认识的越来越少。晚上睡不着觉,想着法郎、里拉、比塞塔多得像塞纳河水似的,往腰包里边灌,想不要都不行,不由得彻夜难眠,心急火燎起来。于是,猛地坐起来,“得出去,已经晚了,不能再晚了”。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许多人通过非正规渠道出去了。没走成的丽岙人,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哪怕债台高筑,哪怕倾家荡产,哪怕路途风险很大,也要孤注一掷,搏他一搏。
当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每人根据自己的腰包、见识、胆量和魄力来选择出国的时间和路径。在黄品喨兄妹三人中,最先出去的是他的弟弟,1990年去了法国。1991年,黄品喨也出去了,他先到香港,又去了泰国,在泰国拿到签证,飞到巴黎。在巴黎戴高乐机场见到赶来接机的弟弟。黄品喨是王宅村人,比吴时敏小三岁。
刘林春夫妇是贴着地面过去的——坐火车、步行、爬山。
吴时敏当时想自己先走,在法国落脚后妻子再过去。妻子说:“我过一两年、两三年也要走,反正都是走,还不如夫妻一起走,苦就苦在一起。”
吴时敏觉得妻子说得也有道理。但夫妻一起走需要一笔钱,而且数目不小。吴时敏手里的钱不够,只有求助于兄弟。
结盟兄弟出国,在丽岙的要送个红包以示祝贺。先出国的赶来送行的多,后出国的送行的少,最后一个出国的没有兄弟送行了,不过红包却不会少,在国外的兄弟也是要送的。如出国钱不够,在法国的兄弟会借钱给他,这个一万,那个两万,还有三万的,很容易就凑够了。
吴时敏给陈国华打电话,丽岙打不了国际长途,要去温州打。
“我想去法国,手里的钱不够,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之前,他给陈国华写过一封信:“阿华,我要去法国,我们关系最好,又是结拜兄弟,又是同学,你能不能借点儿钱给我?”
国华回信说,可以的,借点儿钱给你没关系。你有其他亲戚也可以借点儿。
吴时敏知道阿华不当家,家里的事父亲说了算,这事阿华还要跟父亲说,应该没问题。不过,到了关键时刻还是要再敲定一下,这事儿马虎不得。
陈国华在电话里答应了,说可以借几万块。看来他问过父亲了,得到了明确的答复。
张朝斌也爽快地答应借吴时敏一万块。
那时,能掏出几万元的丽岙人没多少,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借钱。陈时达妻子出国的钱也是借来的。
“我正好有个朋友啊,那是1989年12月,我问他借钱,他说要多少?我还没说出来,他就说:‘我家里只有五万。我就快乐死了,把它拿回来噢。本来我想一万 、两万,没想那么多的嘛,谁家有五万啊?”回忆那段经历,陈时达说。
吴时敏的盘缠落实了,老婆的盘缠也有了着落。她的堂姐妹在法国,打电话问了一下,堂姐妹答应借给她。
吴时敏想,还是法国的钱好赚啊,在丽岙一个月也就赚两三百块钱,到法国每月能赚六七千、七八千,夫妻苦干一年就能赚很多钱。
1990年10月4日,吴时敏历经艰难到了巴黎,妻子想跟他一起走,结果还是走散了。吴时敏到巴黎一个多月后妻子才到。
陈时达的妻子也是那时间段走的,她比吴时敏迟走两个来月。陈时达乘船把妻子送到上海。临别前,夫妻拍张照片留作纪念,那年他37岁,妻子33岁。
吴时敏到巴黎后,国华和父亲一起接的他。他住进国华家。晚上,他提笔给父母写信,万里之外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免得老人牵挂。可是,信纸铺开眼泪就下来了,刚写下“爸爸、妈妈”泪水就“噼里啪啦”打在纸上。写不下去了,哭过再写,写写又哭,一路的艰辛、磨难和委屈像涨潮的海浪一波波涌上心头。两三百字的信终于写完了,信笺湿了,一些字洇了。
阿坦也是1990年出去的,那年他18岁。
初中还没毕业时,阿坦就想休学出国。
“那是什么时间?”我在采访中问道。
“1987年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阿坦说,丽岙出国的人在1988年、1989年逐渐上升。
阿坦的父亲是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的人。父亲读书时学习成绩优异,因家庭原因辍学,回村当了会计。后来,他当上村支书,再后来被调到丽岙镇电管所当会计。父亲做过十几年农民的思想工作,却说服不了自己儿子。
父亲希望阿坦好好读书,初中毕业考高中,然后考大学,跳出农门,捧上铁饭碗。阿坦说,他读初中时很叛逆。父子想不到一起,说不到一块儿。父亲说服不了儿子,儿子也改变不了老子,父子俩杠上了。儿子有点儿恼火,父亲有点儿气愤。
老子气愤又有什么用呢?无论如何老子总要败在自己儿子的手里,这是规律,谁也抗拒不了。最后,儿子坚定不移地说不想读了,老子彻底没辙了,只得让步,不让步怎么办?难道把他撵出家去不成?
“你实在不想读书就参加培训吧,然后找机会去电管所上班。”
结果,儿子还是没按他指引的道儿走,坚持要去法国。阿坦的爷爷去过法国,那是50多年前的事儿了。
爷爺说:“我们中国人在法国是很苦的,做的是最脏最累的活儿,赚的是一点儿辛苦钱,受到的歧视就不用说了。”
爷爷在法国待了四年,赚够盘缠就回来了。
阿坦说:“爷爷你放心,我长大了去法国,你没做到的事情我帮你做。”
让18岁的儿子去异国他乡,父亲不放心。
“你放心,我去法国,哪怕跌倒了,我也要抓一把泥土回来。”阿坦说。
儿子铁了心要出国,老子不能举双手赞同,那就举双手投降吧,给儿子张罗钱去了。
走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父亲和母亲就敲门进来了。阿坦醒了,揉揉眼睛看了看父母。
父亲说:“坦坦,你想清楚没有?不要冲动,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你这样走我们很不放心,还是不要去了吧?”
阿坦态度坚决,一定要走。后来听说他走后父母和祖母担心得要死,尤其是祖母天天以泪洗面。阿坦很是自责,觉得自己挺自私的,为达到个人的目的,不顾家人的感受,也没想过会给父母和祖母带来什么样的痛苦。
到巴黎后,来接阿坦的是堂伯父。当堂伯父领着他穿过巴黎的街道时,他觉得巴黎并没有华侨说得那么好,跟自己想象相差就更远了。不过,巴黎的建筑和交通让他感到震撼,街道上到处是轿车,繁华地段车水马龙,法国人高雅文明的言行举止,也让他感到惊叹。
刘林春夫妇是同一年出国的。妻子是1991年1月初走的,他是2月走的。他离开家时,妻子已到了巴黎。
刘林春说:“我们是跟风,他们说去,我们也就跟去了。”
他们本来没有出国的打算,孩子还小,儿子5岁,女儿刚出生6个月,还在吃母乳。他们手里有10万块积蓄,在丽岙不算有钱人,但也说得过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刘林春眼看着身边的人像大雁似的,昨天还有好几群,今天就不见了。他们成群结队地出走,有在法国那边有亲戚的,也有没亲戚的。那时,连亲朋好友见面的问候都变了:“你还没走呢?打算什么时候走?”好像你必须得走,早走晚走都得走,不是在去巴黎的路上,就是要上路了。
刘林春的弟弟和小舅子都走了,大舅哥也要走了。他们十兄弟走了三个,吴时敏已到了法国,开始有钱赚了。
连刘林春的母亲都急了,“你弟弟都出去了,要么你们也出去吧。”
好似商量,却听出催促的味道。或许母亲不放心弟弟,怕他到巴黎后孤身一人,没人照应;或许见丽岙有胳膊有腿的都走了,儿子儿媳也不缺啥,为什么还不走呢?有时,人真就像那雁,一只飞起来了,两只飞起来了,一群都会飞起来,不飞会被认为飞不起来,会以为你翅膀断了,或你根本就没长翅膀,甚至认为你是家养的鸭子,不是雁,就算是雁也不是什么好雁。
母亲还说:“把孩子交给我吧,你们放心走。”
母亲话说到这份上,不走是不相信母亲呢,还是没胆量、没魄力?
岳父也表态了:“在家赚不到什么钱,你们还是出去吧。”
改革开放了,农民背着行李卷儿进城打工了,从穷的地方往富的地方流,从不发达的地方往发达的地方流,犹如大河向东流。
丽岙的生意很淡,形同鸡肋,不做,闲着干啥?做吧,又没啥钱好赚,那么还不如出国去闯闯,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成了大款。在温州连三尺童孩都知道“第一是华侨,第二采购员,第三方向盘”。凭刘林春的性格有第一怎么会选第二、第三呢?再说那第二、第三也不像麻将牌,打出来,下家可和的。在现实中不是方向盘往下就没有了的,往下排的话起码能从大街上排到农田。在街上摆摊做小生意的排第几,下田种地的农民排第几,工厂里的农民工排第几,谁在前,谁在后?另外,你自己排第几?
你要出国就不一样了,不论你是采购员,还是听诊器、方向盘,抑或是打工的、下田的,都变成了华侨,等于洗牌了,再重新排序,谁前谁后那还说不定。出国起码可以让你从第N空降到第一。那年代就是穿一件最流行的服装,别人也会高看一眼,何况你都成了华侨,排在第一了,有理由受到众人尊重。
再有,妻子的表兄弟在做接送,小舅子就是通过表兄弟出去的。刘林春分析过,那条线路比较靠谱,中国到苏联18是有签证的,匈牙利和南斯拉夫是免签的。他们夫妻商量一番后,决定她跟她大哥第一拨出去,他第二拨走。
1991年1月初,她和大哥要走了,说走容易拔脚难啊,她是千般不舍,临行前给女儿吃最后一次奶,又抱了抱儿子,狠狠心拎包走了。边走泪水边在脸上流。
他们到了北京,乘坐K3次国际列车前往莫斯科,途经中国的内蒙古和蒙古的乌兰巴托,苏联的纳乌什基、伊尔库茨克、新西伯利亚、叶卡捷琳堡,近八千公里。那是漫长的旅程,列车单调乏味地“咣当”得没完没了,将太阳“咣当”掉下去,又“咣当”升起来,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它自己“咣当”也就罢了,还搞得整个车厢,连铺位、桌子、桌上的东西,还有人也跟着“咣当”。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火车还没“咣当”完。不过,他们可以躺在卧铺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旅伴聊天,可以坐在车窗旁看外边的风景。舍得消费的话,还可以去餐车要杯啤酒,点两个硬菜,想吃风干肠、鱼子酱、大马哈鱼也都有。
可是,丽岙人不是餐车上的消费者,他们为出国欠下外债,哪会没心没肺地跑到餐车去消费?上火车前,他们每人带一大袋子食品。饿了,就从袋子里摸出个面包,或泡一碗面,再撕开一袋榨菜,将就一顿。
国际列车行驶在苏联广袤的平原上,这片土地养育的作家托尔斯泰说过,“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痛苦何尝不是如此?她刚给孩子断了奶,想到女儿该吃奶了。她像放风筝的人,风筝越飞越远,线就放得越来越长。她放的不是线,是思念,是牵挂。
他们那一行中有丽岙的,有白门19的,反正都是温州的;有年纪大的,有年纪小的;有男的,有女的,大都不会讲普通话。列车组是中国的,列车员是北方人,推着小货车过来,见他们盯着车上食品看。
“你们要不要,要什么?”
“一啦一啦。”一位说。
“非啦非啦。”另一位说。
列车员蒙了,幸好有一位会讲普通话的帮忙翻译。
跟比自己强的人在一起,你会发现自己还有上升空间;跟比自己弱的人在一起,你会感到自己没有理由退缩。想想连不会说普通话,也不识字的同乡都不甘贫穷,要去法国赚钱,要改变命运,你要是不往前冲,对得住父母给你的聪明头脑,对得住老师教给你的汉字,对得住自己还会几句丽岙版普通话吗?
也许想到此,也就感到心安理得了。
“你们要去哪儿啊?”
“法国巴黎。”
“你们法语不会讲,普通话也不会说,到法国靠什么生存呢?”列车员都替他们犯愁了。
“我们是温州人,法国那边有亲戚,他们也不会讲你们的普通话。他们会帮我们找工作。”
他们到了莫斯科,从莫斯科又到了匈牙利布达佩斯,坐火车去了意大利的米兰。
太好了,总算有碗热面吃了,下火车他們进了一家面馆。
几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了,飘溢着不同寻常的香味。
“你们这面不干净啊,怎么还有树叶呢?”有人叫了起来。
跑堂的赶忙跑过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的是什么,他听不懂。他解释了又解释,解释的是什么,他们听不懂。最后,那碗面窝窝囊囊吃了下去,心里不痛快,肚子不舒服。不过,看看意大利食客的碗里也有树叶,心里多少平衡点儿,最起码跟老外享受了“同等国民待遇”。
后来,他们知道意大利面在上桌前要撒罗勒叶,那是一种调味品。
从米兰到法国,开车送他们的意大利人,做了个爬山手势,意思是只要过去就OK了。
他们向山上爬去。
“你们在这儿坐着不要动,我下去看看。”大哥说罢,就一人下山探路去了。
山下是一条公路。凌晨的公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一声鸡鸣狗叫都没有。
天亮了,坐在半山腰的一行人左等不见大哥,右等还是不见大哥。坏了,他可能把自己给搞丢了。有人提议:“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们还是下山吧。”
刘林春妻子急得直哭,刚进法国就把大哥给丢了,这可怎么交代?可是急也没用,又急不回来大哥,她也只好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下山了。还没到山下,他们就看见路边有家面包店,一帮人过去,鱼贯而入。
蓦然,有人看见电话机,眼睛像灯似的亮了,脸上浮现笑意。
“telephone.”
没想到临行前记下的几个英语单词,一到法国就派上了用场,刘林春妻子掏出美金递了过去。店主被惊得硬邦邦的脸庞像干面包掉进了热牛奶,一下就松软了,友好地做了个手势,大概是说:好的,打吧,打吧。
她把电话打给了表哥,告诉他们一行已经进入法国境内,大体在什么地方,她说不清楚。表哥说好的好的,电话挂断了。过一会儿,表哥的电话打过来,跟面包店主说了一番,可能请他帮忙叫几辆出租车,把这一行人送到火车站。接着又跟刘林春妻子说,没事了,放心好了,一会儿你们就坐车去火车站,那边有人接应。
他们一行人赶到那至今都叫不上名字的火车站。这时,她突然看见了大哥,兄妹抱头痛哭。
原来大哥出了点意外,后来看见路边戳着的电话亭,兴奋地钻进去,拨通表哥的电话,得到了行动的下步指示,也火速赶到火车站。
上了火车,这一行人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他们遇到一位华人,他买了一瓶水和一根法棍20,切下一段给同胞吃。他们感到很硬,有点儿咬不动。
“你们在法国就吃这个东西?这也太辛苦了。”
“你以为呢,这也就不错了。”
他们失望了,没想到在法国会活得这么辛苦,喝口水还要花钱买。
到了巴黎,刘林春妻子被外甥女领回了家。她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报平安,他们家没有电话,村里只有一家有电话,电话拨过去,求人家帮忙找一下家人,然后就挂断了。过一个小时再打过去,那边传来家人的声音。在异国他乡,听到家人的声音是那么的亲切,亲切得让人泪水奔流,话语哽咽。她想女儿,想儿子,想那温馨的家,有点儿后悔了。
这时,刘林春正整装待发,她没阻止他,也许觉得后悔是暂时的,也许只是不适应而已。法国还是好的,巴黎还是好的,假如不好,为什么丽岙人要往这儿奔?
天刚蒙蒙亮,米兰的炊烟还没升起,偶尔冒出一两声鸡叫,一辆小四轮车路边停下,刘林春他们一行人下了车。他们走的线路跟他妻子相同,却没那么顺畅,犹如河水流过乱石堆,走走停停。北京到莫斯科,莫斯科到匈牙利那两段还好,到了匈牙利就不行了,滞留10天。
送他们来的人或许着急回去,手比画着让他们自己去找火车站,然后给他们一张纸条就溜走了。他们被丢在路边,却毫无脾气。有脾气有用吗?你说什么,就是骂他一通,你自己明白,他听得懂吗?什么叫人在屋檐下?这就是,离开自己的土地,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欺负你,让你无可奈何。
好在走了没多远,邂逅一位路人,他们像遇到救星似的围了上去,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人会说“火车”这一单词。说了半天,那人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着两只水汪汪的蓝眼睛看着这一行亚洲人。他们急得直冒汗,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一个机灵鬼表演起来,两手臂在左右画着圈儿,嘴里“鸣——哐当哐当”。那人瞪圆的眼睛突然一亮,露出兴奋的表情,他明白了。太幸运了,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那僵硬的四肢像被水泡过的枯枝,灵活起来了,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意大利语,也可能是其他什么语,管他呢。这位非常了不起的米兰人比画着火车站在什么地方。这支不同寻常的队伍走上了正确的路线,找到了火车站,实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历史转折,用那张写有站名的纸条,买了车票。
刘林春深深叹口气,还算幸运,想到弟弟还走在缅甸、泰国那条线路上,没有音讯,他的心越悬越高。
弟弟临走时,到他家告别,那时刘林春的女儿刚刚出生。
“嫂子,我要出去了。”
“那你一路平安。”妻子说道。
妻子出国时,女儿已6个月了,弟弟还没到巴黎;刘林春出国时,弟弟已走了近8个月,怎能不担忧,怎能不牵肠挂肚?
也许刘林春在这片愁云惨雾中走进巴黎,眼前也是灰蒙蒙的。
吴时敏在国华家里住下后,就急匆匆地找事儿做,没事做就没钱赚,没钱赚来法国干吗?何况债台高筑呢,想一想赚钱的心情就更迫切了。到哪儿去找事儿,找什么事儿呢?吴时敏没事就到外边走一走,转一转,观察一下,了解一下。
“你最好不要走远啊。”每次国华都要叮嘱一句,怕他走远找不到家。
吴时敏知道自己不懂法语,走丢了找不回来。不过,那几年走南闯北做生意,普通话说得还算可以,街頭遇到华人也能聊几句,不像那些温州人离开“温州圈”就像被投到其他星球,变为语言不能交流的外星人。
两天过去了,没找到事儿做,不要着急,总能找到的,实在不行就去中餐馆刷盘子,别的先不说,苦是吃得起的。他安慰自己说。
又考察两天,他却发现那活儿不是自己能干得了的,逢人低一头,见面先哈腰,不管谁的错都是自己错,以他的脾气哪里做得来?
一周后,吴时敏绷不住了,这样下去哪里受得了?陈国华的儿子刚出生,他睡在人家客厅的沙发上,人家夫妇进进出出的不方便。有了工作,也就有了住的地方。
“阿华啊,我能不能在你店里帮忙?帮你推推货什么的,也可以学一点儿法语。”
陈国华家有个皮包批发店,吴时敏住在他家,也跟他到店里看过。店里聘用了两个人,一个是“老外21”,另一个也是温州人,是国华的高中同学。
“这个不行,现在查得很严,我们的店刚刚开业。”国华拒绝了。
吴时敏一下就明白了,自己跟陈国华高中同学不一样,人家是有法国合法居留的。
“你的店里不行,我去你家工厂行不行?”
国华家楼下有100来平方米的房子,像个仓库似的堆着各种皮料,还有机器和工具,雇了几个工人制作皮包。那也称不上工厂,不过一个作坊而已。
吴时敏刚到时,对那作坊是不屑的。到巴黎五六天了,他还没找到事儿做,带的钱本来不多,已像初中课文中孔乙己的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孔乙己可以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不让茴香豆变少,还能找到抄书的活儿,或拿丁举人家几本书换点儿钱,“温一碗酒”。吴时敏却连孔乙己都不如了,连个事都找不到做。
国华还是没答应。吴时敏想这事不该跟国华说,批发店和作坊都是他们家的,不是国华的,他又不是老板,说了不算的。
吴时敏也找过亲戚,上世纪90年代初,巴黎的华侨做得都不大,准确地说是很小,大多数在家开个小作坊,家里人做做,顶多雇两三个人,跟国华家差不多。
事儿难找,不仅是吴时敏,初到巴黎的温州人都是如此。比吴时敏早三年到巴黎的王云弟说:“以为法国满地都是黄金,到了那里什么也不用干,钱就自然来了。其实到了法国,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语言也不通,工作也找不到,一切从零开始。不仅是我,90%以上都会碰到这样的问题,除非他的父母已经早早在那边了。”
王云弟清楚地记得他和妻子到巴黎的日子:1987年2月17日。由于弟弟在一年前就到了巴黎,姐夫也在那儿,他们住在11区。还好,他们夫妻一到就有落脚之处。
“在那一段时间呢,每个人住的房子都是租的。每个月赚的工资付了房租基本上就没有什么钱了。如果你找不到好的工作,那就更没劲了。”王云弟说。
到巴黎后,王云弟和老婆就去找工作,见到一个工厂就进去打听。他们不懂法语,跟法国人没法交流,只有找中国人和“金边人22”询问:“你这里要不要工人?”
王云弟的妻子书读得不多,仅小学毕业,出国前在家料理家务,照看孩子,缝缝补补,会做衣服。会做衣服的人在法国容易找工作,她进了一家衣工厂。王云弟初中毕业,在广州赚过大钱,在巴黎却找不到工作,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世事难料。王云弟被搞得灰头土脸,后来心灰意懒,连出去找工作的劲头都没有了,整天窝在家里看电视,看得头昏脑涨。
“在那个时候呢,我们两个都想回来了,生活这么艰难,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国内最起码有人叫你(去工作),在国外找工作,肯定要有熟人啊,你们在那里去找谁啊,是吧?你的熟人白天都去做工了,只有晚上有空过去问问。我就没有这么方便,只有打电话:‘你家要招工人吗?都是这样问。”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句朴实的道理似乎在阿坦身上得到印证。到巴黎后,堂伯父待他特别好。他的父亲跟堂伯父还有另一层关系,父亲当村支书时,堂伯父是村主任。父亲念过高中,知识面宽;堂伯父为人诚实厚道,他们合作得很好。1982年,堂伯父去了法国,那时候村里没有电话,唯一的通讯方式就是写信。村里有文化的人不多,在海外的人跟家里的联系全靠父亲。父亲帮忙读信复信,还帮他们办理公证什么的。村里还有一位亲戚没读过书,一个大字都不识,父亲帮他办了一切相关手续,还把他送到北京。
“说句实在话呢,我也是沾我爸爸一点儿光。我一到法国,那些我爸爸帮过的人,哎哟,真是温暖人心啊,都过来看我啊,他们都非常热情啊,还会送红包啊,送一些礼物啊,请我去他家里坐坐啊、做客啊这样。”
法国有一份工作等着阿坦,他进了堂伯父儿子开的衣工厂,在11区。
“你来到这里,一你没有技术,二你没有语言,是吧?你就是老实一点,埋头苦干啊,慢慢积累嘛,就是给自己下的这个决心。那个时候不仅仅是我,大家都是一样的,一天从早干到晚,法国的太阳是什么样的,我们都不知道。每个人都一样,你家为你的出国负了债,肯定要咬紧牙关去赚钱的,把这个债给清零啊,这个是首要目标嘛。那个时候有条件的可以去法国的学校读书。我堂兄对我也比较好嘛,我有时候利用早上,一大早去中国人办的法文学校,两个小时一节课。要8点钟起来,坐地铁要三四十分钟,9点钟开课。我那时候还是蛮懂事的,知道堂兄早上给我两个小时去上法文课,晚上我会再把两个小时补还给他的。”阿坦说。
一周后,国华家说了算的人——国华父亲帮吴时敏找到一份工作。
“阿淦,阿敏能不能到你那里学徒?”他跟把吴时敏夫妇弄到法国的那人说。
阿淦家有个皮衣厂,雇有十几个工人。也许是看国华父亲的面子,也许他们那里需要个打杂的,阿淦爽快答应了。
阿淦说,包吃包住,每月3000法郎。
3000法郎不算高,不过包吃包住,可以从国华家搬出,吴时敏接受了。妻子到达巴黎后,她在舅公家住下了。
阿淦把吴时敏接到了巴黎77省。过去没多久,吴时敏就失望了,这不是钱的问题,却也是钱的问题。他知道仅靠勤劳是不够的,就像一位老实厚道的人坐在那里一刻不停地数一角钱的硬币,一角、两角、三角、四角……他就是坐在那儿不吃不喝不睡觉,一天数24个小时,一辈子能数多少?有人坐在点钞机旁,看着那百元大钞像水似的哗哗流淌着,6.67秒就能数一万元钱;有人连点钞机都不用,坐那儿喝着咖啡,听着音乐,在支票上写上8位数,那就是上千万元。
吴时敏想学一门技能,要在法国靠技能赚钱。他在家时除了种地就是做生意,什么技能也没有。在法国无论开店还是办厂,都得有十年以上的合法居留,对他来说等同“哪壶不开提哪壶”,“哪壶”什么时候能开,他不知道,天知道。要想度过这一不确定的冬季,靠得住的还是技能。在阿淦那儿什么都好,就是学不到技能。阿淦不让他动机器,不让他学缝制皮衣,也不让他学裁剪,只让他打杂,这样干一两年,那还不死掉23了?
阿淦说,做皮衣不像做布衣,缝错了,拆了可以重缝。皮衣缝错了,拆了皮料就会有一行针眼,这样只能大料改小,小料废掉。
阿淦说得有道理,那道理是阿淦的,吴时敏难以接受,拿的是学徒的工资,却学不到任何技能。没有技能就赚不到什么钱,猴年马月才能还掉来法国借的钱?吴时敏很焦虑,焦虑得一宿宿睡不着觉,找思路,想出路,巴黎就是巴黎,初来乍到,资源极其有限。
培根说:“思想决定行为,行为决定习惯,习惯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决定命运的何止思想、行为、习惯、性格?还有他的出身、认知、机遇和人际关系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浑然不觉地改变着命运的算法。如不生在侨乡,没有陈国华和张朝斌这样的盟兄弟,他吴时敏会想到来法国吗?也许不会。
吴时敏频频联系在法国的亲友,请他们援手相助。他在法国的亲友不多,很快就求遍了。一遍不行就求第二遍,继续打电话求助。他有个堂叔在法国。堂叔和堂婶有个制帽作坊,原来夫妻俩自己做,后来堂婶的妹妹过去后一时找不到工作,就跟他们一起做了。刚到法国时,吴时敏求过堂叔,被拒绝了。
“叔叔,我不要你的工錢,我给你免费打工,你给我学一样手艺,可以吗?”吴时敏在阿淦那里干20多天后再次求助堂叔。
“我跟你婶婶商量一下看看。”
后来,堂叔来电话说,堂婶同意了。
吴时敏跟阿淦讲明理由,辞去了工作。阿淦还算义气,开车把吴时敏送到七八十公里外的巴黎10区。
王云弟到巴黎一个月后才找到事儿做——在金边人开的超市打工。那位金边人祖籍广东潮州,移民柬埔寨有三四代,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移民到法国。柬埔寨被法国殖民85年,1953年才结束,来自柬埔寨的华侨大都法语不错。那家超市是中国粮油进出口公司代理商,也是法国最早卖中国货的超市,超市很大,拥有200来个员工,顾客大多为华人,生意特别好。
王云弟也没有什么技能,只能靠体力,在超市摆货。用王云弟的话说就是“只有靠勤劳的双手”。他肯付出,也能干,每天九点上班,他八点到;晚上七点钟下班,他八点走,把超市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做,本来谈好每月7000法郎,开工资时,老板却给他9000法郎,真是喜出望外。
九兄弟眼里,刘林春是个幸运儿,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也没遭过什么罪。他的父亲不是农民,是公社干部,家境比较好。他到巴黎时妻子已领了两个月工资,还提前租下一间房子。
妻子原来是跟外甥女住在一起的,那是一间阁楼,天棚是倾斜的,窗户被天棚挤压得很小很低,窗前是站不得人的,想在窗前向外瞭望就得像炸碉堡似的猫腰过去。这房子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压抑。这种压抑也许像是播种,把种子埋进土里,再踏一脚,这样长出来的庄稼才经得起风雨,不会倒伏。
房间约50平方米,分割出了厨房、厕所和卧室。卧室摆两张床,也就没有什么空间了,进屋只能坐在床上。条件简陋,租金不高,可以满足人的吃喝拉撒睡五大基本需要。房子是外甥女租的,她和父亲,也就是刘林春的姐夫住在那儿。她父亲回国了,刘林春的妻子也就“乘虚而入”。
妻子安顿下来就急于找活儿干,家里还拉有10万块饥荒呢。
“我舅妈来了,她会做衣服,可不可以收留她?”第二天,外甥女去衣工厂做工时跟老板说道。
“会做就可以做嘛。”
老板是金边人,比较厚道。
刘林春的妻子到巴黎就有了工作,干的还是技术活儿。
第二天,妻子就跟外甥女上班了。她确实会做衣服,技术还不错,裁剪好的布料拿过来,她一看就知道哪片是前片,哪片是后片,哪片是袖子,哪片是领口,先缝哪儿,后缝哪儿,缝制流程很熟。
“舅妈,你可以吗?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做,你先缝直线?”
“做是会做的,就是车不习惯,我可以慢慢做。”
她在家用的是脚踏式缝纫车,衣工厂是电动的。到下班时,她做10件,外甥女做20件。接下来几天,她的速度就慢慢上来了。一个礼拜后,她就追上了外甥女。
她们早晨一起上工,晚上一起回家。晚上9点以后下班,在厂里要吃两顿饭,她们自己带饭,这样可省点儿钱。女人有了伴儿也就不寂寞了,不过对在海外的温州女人来说,孤独寂寞都是奢侈的,每天顶着星星出来,披着月光回去,做十七八个小时的工已疲惫不堪,钻进出租屋连洗脸刷牙的心气都没有,恨不得一头扎到床上,投入梦乡。
“这样的劳动强度,您适应得了吗?”采访时我问她。
“你在法国不勤快就没饭吃,你付房租要钱吧?打个比方,你没有工作,或你休息几天,你睡觉都是要钱的,这就逼着你去干。没事时就会想,我在家里本来还有点儿钱,为出国欠了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逼着我去做,去多赚钱。我们在金边人那里上班还算好的,到温州人那儿就更累了,夜里要做到十一二点钟。”
听说刘林春要到了,她悬了一个月的心终于归位了。该租间房子了,在巴黎,她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堂兄知道后,帮忙找了一间,位于19区,面积约10平方米,月租金1800法郎。19区在巴黎的东北边、塞纳河右岸,是人口最密集、房价最低廉区域,也是移民集散地、巴黎第二大华人聚居区。
她租下那间房子,这样丈夫一到就有家了。
在班上,她接到表哥的电话,说林春到了,现在他家。
一下班,她就和外甥女赶到表哥家接丈夫。夫妻见面就像在丽岙似的,没有惊喜。她知道他在牵挂他的弟弟,听说弟弟还没到,很焦急。
他们走在街上,她看他,他看街道。
“巴黎这么脏。”他似乎毫无表情地说。
巴黎是座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建筑多在百年以上,有的街道狭窄脏乱,有时还会从行人中蹿出一个摇摇晃晃、脸似猴腚的醉鬼,抱着柱子大喊大叫。
“可是,大家都说巴黎好。”妻子说。
妻子把他领到外甥女的阁楼。进屋后,他把包放在床上。
“我們赚到钱,还了债就回去。”这是他进屋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住的地方比这儿还差很多。”她看出他的失望,说道。
第二天,他们就回了“家”。她说得没错,那地方犹如贫民窟,那幢楼可能是全巴黎最破的。他们一进楼就看见楼梯坐着两个黑人,一个正撸着衣袖在“蚂蚁上树24”,另一个打着哈欠,流着鼻涕,一副昏然欲睡的样子,地下乱七八糟,有用过的注射器、塑料包装袋……他们吓得七魂出窍,有种立马离开的冲动。犹豫片刻,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从黑人身边侧过去。木楼梯已腐烂,踏板裂着两三指宽的缝子,踏上去就像踩到什么活物似的发出“吱吱”叫声,有的踏板像烤糊的饼干往下掉渣,还有一块踏板腐烂了个洞,真担心会“咔嚓”一声断掉。想扶一下扶手,却发现它已摇摇欲坠,扶一把就会掉下去。
刘林春的脸色越来越暗,这住的比在丽岙打工的外地人还不如。想到夫妻俩历经千艰万险来到巴黎,结果住在贫民窟,语言不通,一天累死累活工作十五六个小时,这是干啥呢?值吗?
总算进了出租屋,他环视一下,陈腐的门窗,比床大不了多少的、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间,失望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那地方很底层,我们虽然是农村出去的,可是跟那种种田的又有一点不一样,我们毕竟还是做过生意的,对外面有见识。”刘林春说。
“他是这样理解,我的理解不一样,(在中国和在法国的)收入是不一样的,同样是种田,他的工作性质是一样的,他的收入也是不一样的。”刘林春的妻子说。
在丽岙第二次出国潮中,到法国的温州人住得都很差,陈时达在丽岙拥有150平方米住房,到巴黎住的是8平方米蜗居,还是搭铺,从别人的房子隔出来的,卫生间是共用的。
没过多久,刘林春的弟弟到了巴黎。他在路上走了一年多,兄弟总算相聚于巴黎,刘林春心头那片乌云也散去大半,脸上浮现了笑容。
接下来就是赚钱还债了,刘林春跟妻子一起做。他过去没做过衣服,见到那么多片布料,一下就蒙了,分不清哪是袖子,哪是前襟,哪是后背。好在有妻子在一边指导,他缝简单的、好缝的,跑直线什么的。那种活少,他做得也快,不一会儿就干完了。
“你学学上袖吧。”妻子说。
他学了一会儿就上手了,干得像模像样。
“错了,袖子上到领口了。”
“啊,这不是袖口吗?”
他只得把缝好的拆掉。他很聪明,渐渐掌握了一些技巧,做得也蛮快。
午夜12点多钟,他们下工,地铁没有了,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街灯星星点点,光线懒洋洋地铺在路上,街道空寂无人,路旁有条铁道,顺着道延伸向远方。不知怎么多了那条铁道,这条路变得有点阴森森的,有点荒凉,让人恓惶。
他们没有钱,却更害怕遭遇打劫。有钱劫财,没钱可能会丧命。
到家要步行40分钟到45分钟,有时有地铁他们也会步行回去,一张地铁票要3.7法郎,两人就是7.4法郎,多是不多,不是还欠着债么,能省就省点。
刘林春在家时吃东西特别挑剔,这菜不好吃,那菜味道不好,前一天吃剩的菜,再好第二天也不吃了。到法国后毛病没了,在工厂打工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哪还能挑剔?吃饭像行军打仗似的,三下五除二,把饭菜扒拉进肚子,赶紧干活,多做一件衣服就多赚一件的工钱。钱来之不易,能省就得省,他们吃的菜都是便宜的,吃的水果是捡来的。在法国,水果烂一点就不能卖了,商家把要扔的水果放在一边,谁想拿就拿。
有时去麦当劳,夫妻俩买一个面包或汉堡吃,舍不得一人买一个。一次,他们路过面包店,见橱窗上摆放的面包16.8法郎一个,她很想吃,想想还欠债就算了,没走多远又折回来,想买一个吃。在面包店前站一会儿,又走了,还是没舍得买。
堂叔的作坊像只麻雀,小而单一,仅做帽子。面料是从犹太人服装厂剪裁下来的边角废料,成本低廉,帽价也便宜,每顶20多法郎,比一个面包贵不了多少。吴时敏过去后,堂叔稍加指导就上机了。让他做的是锁边,把两块布料的边锁在一起,没什么技术含量。吴时敏没干几天就熟练了,干得又快又好。
一个月后,堂叔给他的小姨子开工资时,也给吴时敏开一份,3000法郎,跟在阿淦那儿一样多。吴时敏有点儿小惊喜,毕竟当初说好的不要工资。不过,他这时对锁边已没什么兴趣了,觉得在堂叔这儿也学不到什么,这种小打小闹的也没啥奔头,想换个事做做。
听说张朝斌开了一家衣工厂,让他看到一线希望。张朝斌夫妻到法国后住在叔叔家,那是他妻子的叔叔。他先学了一个礼拜的法文,没学会几句话,就去了衣工厂,边打工边学汽车驾驶。上工的第一天,他小憩时吸烟,烟灰掉在了布料上,被女老板看见,冷脸对他说:“不要抽烟,烧了要赔钱的。”
张朝斌事后一想,在异国他乡找份工作不容易,真要把人家的面料或衣服烧了还要赔钱,狠狠心就把烟给戒了,从那以后再没吸过。
半年后,张朝斌考下了驾照,在亲戚的工厂开车送货。在上世纪80年代出去的丽岙人中,他开车算早的,尽管那车不是他的。
他和妻子从叔叔家搬了出来,在11区租间蜗居,不管好赖有了自己的家。
1991年,张朝斌的妻子生个女儿,他们在国内还有个儿子,这下儿女双全了。
张朝斌胆子大,敢想敢干,不惧风险,跟亲友借一大笔钱,租一间200平方米的房子,买了缝纫机、锁边机等设备,开了衣工厂。
“阿斌啊,你工厂开起来了,我去你那边。”吴时敏打电话说。
吴时敏想,阿斌办衣工厂肯定需要人手。俗话说,“打虎要靠亲兄弟”,盟兄弟也似亲兄弟,总比别人强。在丽岙后东村,他家和张朝斌家一前一后,中间仅隔一幢房子,他們打小就在一起。他来法国,阿斌还借他一万元钱。
张朝斌很仗义,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没提工资,吴时敏也没问,彼此都清楚谁都不会让兄弟吃亏。
吴时敏放下电话就抓紧把手里的活儿做完,好早点到张朝斌那里去。堂叔一听他要走,很是舍不得,挽留一番,也许堂叔发现这个堂侄很能吃苦,特别恨活儿,干起活来不要命;也许异国他乡,身边有这么个堂侄心里踏实。
吴时敏过去时,张朝斌的衣工厂开张没几天,厂里已有6位工人。张朝斌的妻子也会做衣服,也跟着工人一起做。吴时敏聪明,上手能力又强,在堂叔那儿学会了锁边。他看了看缝制衣服的过程,觉得这活不难,不就是一边上一个袖,下边锁个边,放下来一缝就好了。
“这个我会做。”他跟张朝斌妻子说。
他试做一下,做得还不错,从那以后锁边那道工序就归他了。忙不过来,张朝斌妻子会过来帮他一把。
吴时敏和妻子住在舅公家里,舅公是妻子奶奶的兄弟,是1935年到法国的老华侨。吴时敏上班要乘坐地铁,中间换乘一次,然后坐9号线就可以到工厂了。他下班晚,到家要半夜十一二点,每礼拜干七天,没有休息日。
吴时敏在张朝斌那儿的第一个月赚7000法郎;第二个月赚7500法郎;第三个月赚8000法郎,以后再没掉下这个数。后来,吴时敏的妻子也过来了,她跟他不同,在老家时就做衣服,是个难得的熟手。她第一个月赚了8000法郎,两三个月后就赚到一万多法郎了。
吴时敏夫妇在舅公家住三个月就不住了,舅公不要房租,还不收水电费,他们觉到不好意思。他们在一个温州人那里搭铺,房间仅11平方米,月租1800法郎,厨房和卫生间两家共用。他们早上8点钟上工,有时晚上十一二点钟回来,厨房和卫生间也用不了多少。
天有不测风云,市场千变万化,衣工厂是犹太人服装厂的下线,做的是来料加工,活儿都是急的,他们恨不得你把活儿拿回来像变戏法似的加工好,立马送回去。活稍多了,吴时敏就不回家了,吃住在工厂,没日没夜地干,实在挺不住了,或躺在地板上,或倒在衣服堆上,盖几件衣服,眯一会儿。
“我们本来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什么苦都能吃。”采访时,吴时敏说。
吴时敏和张朝斌,一个打工仔,一个老板,仍然还是兄弟,遇事一起往前冲。他们俩都住巴黎3区,相距不远。有时上下班,张朝斌会接送一下吴时敏。他去跑业务,取活儿和送成衣,吴时敏就帮他照顾衣工厂。吴时敏也把张朝斌的衣工厂当成家,事事都上心。
后来,吴时敏把锁边的活让给别人,他去做熨烫了。熨烫那活儿累人,需要体力。
衣工厂哪有轻巧活啊,车衣服看似轻巧吧,人坐在那儿,缝纫车也不用脚蹬,是电动的,可是那要眼睛和手一起忙活,还得全神贯注,稍微松怠就会出错。一天没完没了地坐在那儿车上十七八个小时,那是什么滋味?腰像断了似的,人像被抽空似的,浑身哪儿都难受。吴时敏夫妇在那儿干了一年多。他不仅锁边、熨烫、锁扣眼,后来连裁剪都学会了,一件上衣或一条裤子用多少布料算得一点都不差。
一年后,张朝斌的衣工厂关掉了,吴时敏又找到一家衣工厂,继续打工。他没办法,在法国想赚钱、想生存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这家衣工厂的老板姓陈。面试时,陈老板问吴时敏想要多少工钱。
“可以试工一天,你看我值多少工钱。”他说。
试工后,陈老板很满意,又问工钱。
“9000法郎一个月,一个星期休息一天。让我加班也可以,加班费一天500法郎。”
“做工时间呢?”陈老板问。
“早上9点到晚上11点。”
陈老板欣然接受。吴时敏在那家衣工厂做了一段时间,跟陈老板还成了朋友。
陈老板跟他说:“你干活真厉害,以前我请两个工人还做不过你一个人。”
后来,这间工厂也关掉了。
初到海外,哪个人没经历痛苦和磨难?多数会在历练中成长,少数会成为强中手。
黄品喨刚到巴黎时也是什么技能都没有,想打工都打不着。黄品喨家兄妹三个,一弟一妹均在国外。妹妹在意大利,弟弟比他早一年到了法国。黄品喨到法国那年也只有23岁,还很年轻,学什么都来得及。
黄品喨比吴时敏小三岁,小时家境不好。这一不好是从父亲那辈儿开始的。父亲七岁时爷爷就没了,日子一落千丈,穷得被别人看不起。到黄品喨上学时,这种不屑和歧视顺着孩子的目光流进了学校。对孩子来说生存环境很重要,往往别人希望他什么样他就什么样。黄品喨在学校不被老师喜欢,读到小学五年级时,全班同学都加入了少先队,他还没戴上红领巾。这一环境让他感到压抑、郁闷和沮丧,他越来越不爱上学。他开始逃学,早上背着书包寻找自己的世界,别人放学,他也回家。这书读得无聊,让他感到厌烦。读初一时,书本发下来没几天,他就弃学了。
他在村里逛荡到十七八岁,在陶瓷厂做过工,月薪27.5元,收入低快乐指数就上不去,做段时间也就放弃了。他买辆三轮摩托车上街拉脚,既没机动车驾照,又没有运营执照,抓着要被处罚,抓不着就赚一把,不论被人抓着,还是被罚款都不是什么脸上有光、让人开心快乐的事儿。他活得不如意,很不如意。与其说他到法国来赚钱,还不如说来寻找如意。
上世纪90年代初,在巴黎容易找的活儿,一是去餐馆刷盘子,站在水池边,面对一摞摞油腻腻、脏乎乎的餐具,从开业站到打烊;二是像吴时敏那样去衣工厂打工,巴黎是时尚之都,出品的服饰别具一格,广受赞誉,服装出口为21%,45%销往欧洲共同体国家。法国有大大小小的制衣企业,还不包括温州人开的衣工厂,用工量很大,尤为缺少技术娴熟的缝衣工。
在温州,做衣服是女人干的事儿,男人可以做生意,可以种田,可以上山砍柴,就是不能做衣服。温州女人到了巴黎如鱼得水,男人却像鱼跳到树上,得重新学习生存本领。
黄品喨到巴黎后,先跟弟弟学几天做衣服。也许是弟弟太忙,也许是黄品喨赚钱心切,谁负债不急?何况老婆孩子还在家里等着过来,一家人想在法国团聚起码还要二三十万块钱。对裁剪略知一二、顶多“半桶水26”的黄品喨就开始找活儿干了。
“我会做这个。”在一家衣工厂,黄品喨指着服装裁剪说。
听老板说需要一位会裁剪的,为得到那份工作,他“铤而走险”。
看来这是个好日子,要风来风,要雨来雨,老板喜出望外,黄品喨被录用了,两人都很幸运。黄品喨没干过裁剪,他的幸运在钢丝上跳动,这脚踏上就幸运一下,没踏上幸运就会摔得粉碎。他很聪明,善于观察,边干边学,不会就多瞄别人两眼,或多琢磨一会儿。可是,总有瞄不着、琢磨不透的时候,没干几天他就搞砸了,布料裁坏了,毁掉了。老板蒙受了损失,气得直转圈儿。
被炒了鱿鱼的黄品喨只得找下一家了。
“我会裁剪。”他对下一位老板说。
“你在哪儿做过?”老板有点儿不信。
黄品喨说出自己做过的那家,没提布料裁错的事儿。
既然如此,哪有不录用他的道理呢?幸运又降临了。
黄品喨艺不高胆子大,干了十天半个月,又惹祸了,又裁错了,不等老板说啥,他自己就去找下一家了……
“吃一堑,长一智。”黄品喨渐渐学会裁缝,还成为强中手,一块面料,瞄上一眼,他就知道能裁几条裤子、几件上衣。
黄品喨的妻子是1992年去的法国。他们靠打工赚钱,有一千还一千,有一万还一万,蚂蚁啃骨头似的一点点把欠的钱还上了。
刘若进踏上巴黎那片土地,就向他敞开了怀抱,迎接他的到来。他和舅舅一家从机场出来,姑姑的儿子已在等他。他是幸运儿,到法国就有了合法身份。
可是,他没过多久就后悔了。他是奔着开车来的,到法国后却发现等待他的不是可以开着满街跑、去海滨度假的小轿车,而是缝制皮件用的缝纫车。他每天坐在逼仄的工廠里,像老鼠登轮似的手忙个不停,一件接一件地车皮包27。最亲密的只有这台缝纫车和手掌抚摸的皮料。他要从早上到晚上,睡醒后周而复始继续车,没完没了地车……
听说刘若进是大学生,有人说:“你天天看文章,讲什么文学,什么艺术,什么知识,那是没用的,是吧?在法国是要靠辛苦工作的,只有不怕吃苦,能吃苦耐劳才可以有所作为。”
跟这群没读过大学、甚至连大字都不认识的温州农民一起车皮包,究竟能车出多大作为?难道有钱就是有作为吗?这是一个复杂命题。
姑姑也跟他讲:“你就跟大家一样,大家工作,你也工作。”
看来鸭进鸡群就要按鸡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做一只比鸡更像鸡的鸭子。难道这就是有作为吗?现实中的一切与刘若进的初衷背道而驰,法兰西式浪漫,坐在咖啡厅悠闲地读书,在酒吧听着音乐喝杯红酒,开着小轿车到凯旋门、巴黎圣母院,到海边兜兜风,犹如掉在马赛克地上的酒杯变成闪光碎片。
法国的第一个春节,刘若进没绷住,大哭起来,想想以往过年的情景,多么开心,多么喜庆,阖家团聚,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哪怕躲在角落安安静静地读读书也很惬意。现在大年初一还在工厂车皮包,忙得像被狗撵似的。他越干越感到委屈,越委屈越想家,想父母和家人,想学校,想老师,想同学。想想自己从大学生变成打工仔,跌进社会底层,这落差实在太大了,大得让人崩溃。
一天, 他对姑姑说:“我想回家。”
“好啊,你想回家,想妈妈了,是吧?”
没想到姑姑如此通情达理。
“对。我想回中国看看。”
“好,你回去嘛。”
姑姑说罢,帮他算笔账。你赚了多少钱啊,回家你买飞机票要钱吧,亲友听说你回来,会过来看你吧,你要不要送他们一些礼物呢?买礼物要钱吧,你想买多少份礼物,花多少钱呢?
算到最后,姑姑说:“你大概一年赚的钱差不多都没了。”
刘若进一听就傻掉了:“我这么辛苦地做一年工,回一趟家就清零了?这样我就不回去了,打死都不回去。”
刘若进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努力去适应法国的生活。在皮件厂车了一年皮包,他就到餐馆做服务生了。做服务生的最大好处是不必关在工厂里,整天面对那台该死的缝纫车,可以接触到法国社会。
“我到了法国,把自己的人生重新定位,当时社会是这样,我也接受了。让我比较骄傲的是,虽然我受过高等教育,我到法国后跟农民没什么区别,他们能干的,我也能干。在欧洲华侨里面,能坚持这种工作态度的很少。那时有几个大学生出去后不适应,有些人看到我就说:‘这个大学生还有点儿用。”
“到巴黎时,我们国家还比较穷,我们又是从丽岙乡下出来的,看巴黎那么好,老城老建筑非常美,真以为这就是天堂了。时间久了,看到路上全是狗粪。还没出国之前,对法国华侨不了解,以为赚钱很容易,哪知道这么苦,一天差不多要干十三四个小时,我们想象不到的。我就后悔了,想赚到100万立马就回去。”采访时,戴国荣说。
戴国荣到巴黎时,连襟领他游览了欧洲具有历史意义的大河——塞纳河,还有矗立在战神广场上的埃菲尔铁塔,哇,这么高啊,还有电梯。他兴奋得晚上不想睡觉,想多看看,多游览。可是,谁有时间陪他玩几天呢?有一两天已经够奢侈了,他们要工作,要赚钱。
戴国荣的妻子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姐姐,下边有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他们出来得早,混得还算不错,每人都有自己的皮件工厂,生产皮包和皮带。有的是家里人做,有的雇几个亲戚。
那时在巴黎的温州老板要跟工人一起干,而且干的只能比工人多,不能比工人少。有时工人下班了,他们还要干一会儿。
“温州人为了赚钱,老是在工作,根本不会想到出去玩、去外面吃饭。印象中,我到巴黎的时候,好像到外边吃过一顿饭,后来就再也没出去过。他(连襟)是做皮包的,每天从早到晚就在工厂里面,眼睛一睁开就工作,然后睡觉,没有休息过。”采访时,戴国荣说。
1992 年3 月,戴国荣夫妇和三个女儿在巴黎
戴国荣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连襟的皮包工厂做工,像连襟那样眼睛一睁干活儿,干到半夜才能爬到床上睡觉。戴国荣渐渐感到有点撑不住了,他跟吴时敏、张朝斌他们不同,爷爷和爸爸都是干部,他从小没种过地,也没吃过什么苦。
戴国荣后悔了,甚至想要回国,可是丽岙的工作放弃了,妻子和孩子也都出来了,这时回去,这不被笑掉大牙?这不让那些没钱出来的人作践?
他就是后悔了,也得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出國前,戴国荣在工厂当技术员,工资不高,但工作轻闲,下班后阳光灿烂,想干啥干啥,很自由的。在中国,钳工被称为万能工种,具有多种技能,如金属加工、机械维修和制造工艺,可以凭着钳子、钳夹和铣床进行精确测量和加工,好的钳工左腿弓,右脚蹬,靠钳夹和锉刀就可以加工出精度在0.07毫米以下的零件。
皮包、皮带的要求不像机器零件那么严苛,但是任何行业都有自己的规范和标准,有自己的工艺流程,在皮包工厂打工需要的是“万能”之外的技能。戴国荣过去没接触过皮刀、皮料、缝纫机之类的工具和机器,初来乍到时只能打杂,做点辅助性的零活儿。
“有三门富亲戚,穷不算穷;有三门穷亲戚,富不算富。”戴国荣在法国的“富亲戚”给予很大帮助。初到巴黎的温州人或住在厂里,或寄人篱下,住在别人家里,或找温州人搭铺。戴国荣他们到时,正好一位亲戚有间空房子,原来作为厂房,20来平方米,有水有电,但是没有厨房,有公用厕所。亲戚借给了戴国荣他们,每月象征性付点儿杂费。房间简陋,空荡荡的,原有的机器设备都搬走了。刚到巴黎就有这么一处独立空间,让初到法国的温州老乡艳羡得要死。
妻子到巴黎的第二个月,感觉不对劲儿,急忙拨打急救电话。进了医院孩子就出生了,又是一个千金。
妻子生孩子后就不能打工了,在家看孩子,做家务。多一个孩子开销增加了许多,要买奶粉,买尿不湿,孩子偶尔还会发烧感冒,要买药看医生,戴国荣每月赚的2000法郎哪里够用?时不时还要亲戚接济一点。戴国荣那赚100万就回国的目标像远去的轮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消失在地平线。
戴国荣不甘打一辈子工,要融入法国社会,必须要过法语关。他跟连襟说,晚上想去夜校学法语。在法国的温州人大多是接触不到法国人的,他们接触的大都是亲戚朋友,只要会讲温州话就OK,也没有学习法语的愿望和动力。戴国荣认为在法国的华人毕竟是少数,不跟法国人打交道,那就等于自己孤立自己。
连襟对他很理解,允许他晚上去学一两个小时法语。
每位温州打工仔都有做老板的梦想,每位老板都是过去的打工仔。
温州人到法国,先打几年工,一是还债,二是积累资金。接着就是找机会做老板了。
在皮件工厂打三年工后,戴国荣做了老板。不过,他这老板在法律上称之“实际控制人”,而不是法人代表。
谁是法人代表呢?一位跟戴国荣八竿子都打不上的法国人。我们索性称他为“安东尼”好了。安东尼一分钱没投,也没有钱投,衣工厂盈亏、倒闭,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安东尼来当这个法人代表呢?“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薄,就是皮裤没有毛。”按法国的规定获得十年期居留的移民才有资格办厂开店,戴国荣还没这个资格。
这样做有没有风险?有的,且很大,等于把自己的资产挂到他人名下,他人有权合法支配,即便转移出去,你也没有办法。那么,为什么还要冒这风险呢?
“出国前,我们以为法国的钱很好赚。到法国才知道,每天从早到晚在工厂里面,眼睛一睁开就工作,放下活儿就睡觉了,真是太累了。这样做赚的钱还不够,好在房租只是象征性付一点。我想这么做下去是不对的,必须自己做老板,那样自己说了算,会自由些,想休息就休息。” 采访时,戴国荣说。
人是复杂的,欲念是多重的,动机也不会是单纯的。出国前,戴国荣是技术员,是让种地的农民高看一眼的。到法国后,好似打牌,打完一局,洗牌了,手里的好牌没了,再抓到手的牌可能还不如别人。到法国后,过去远不如戴国荣的人都当了老板,他做打工仔的感觉肯定不好。
市场犹如公交车,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戴国荣想办衣工厂时,正好有人想转让。戴国荣过去看了看,觉得还可以。难题出现了:他没有办厂资格。这时安东尼出现了,他在东南亚待过,会七种语言,越南语、高棉语(柬埔寨语)、老挝语都会讲,简直是个天才。他年过而立,除拥有法国籍之外近乎一无所有,没老婆孩子,居无定所,像流浪汉随心所欲、无束无缚、清贫并快乐着。
“以你的名义帮我注册一个衣工厂好吗?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上班也不用,我按月给你开工资。”
戴国荣找到安东尼,犹如做豆腐找到了卤水。
安东尼愣一下,用陷在眼窝深处的蓝眼睛打量着戴国荣,瞳孔似乎有些扩张。或许想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看来天上掉馅饼不是白日梦,只是有这种运气的人太少了。
“你胆子太大了,这么做太冒险。衣工厂注册到安东尼名下,那就等于是他的,他要把你甩掉就可以甩掉,你打官司都找不到地方。”亲友听说后劝戴国荣。
在巴黎,温州人以他人名义开店办厂的屡见不鲜,林加者当年以自己名义给许多亲友、同乡注册过工厂和商店。1985年前,法国规定仅有法国公民才可以开店办厂,移民哪怕有十年居留证也不可以。1985年后,法国放宽限制,有十年合法居留的移民就可以开店办厂。没有开店办厂资格的温州人就找有资格的亲朋好友帮忙注册,每月给几千法郎的红包,还没人找老外来做过。
戴国荣有了安东尼,安东尼有了衣工厂,衣工厂顺利开张。工厂不大,可也不算小,100多平方米,20来名工人,大多为温州老乡,还有越南人、中国香港人和柬埔寨人。
戴国荣把家里三个房间腾出一间,让安东尼住下。安东尼有吃有喝,有自己房间,每月还有5000法郎的工资,成了有闲又有点儿小钱,名下还有衣工厂的法国人。安东尼开始表现还不错,闲着没事在衣工厂找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做做。
衣工厂的效益还不错,不过赚得多,付出也多,戴国荣每天开车去犹太人服装厂取活儿送活儿,每单都那么急,搞得人很紧张,超时罚款事小,不再派你活儿事大,那样你的衣工厂就得停摆。
工人下班可以不带走一片云彩,老板不行,睡覺前还得到工厂转一圈儿,检查水、电、火;睡半夜突然想起什么,还要去工厂检查看看,否则那一晚上就别想睡了。没有事儿,躺在床上还得琢磨琢磨衣工厂的明天、后天,有些事在心里码一遍,捋一捋。
早上五六点又忙碌起来了,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觉,能睡上六个小时就算奢侈了。睡眠少,又很操劳,戴国荣开车打不起精神,等红灯的工夫就睡着了,后边的车急得直摁喇叭,有时跑过来敲车门。有一次等红灯时,他挂了空挡,忘拉手刹,睡着了。右脚一松,溜车,追尾了……
安东尼过来时中国话只会说“你好”。在衣工厂有了汉语环境,戴国荣有空也教他几句,加上他的语感很好,人又聪明,渐渐学会了中国话。听说戴国荣家里住着一位会说中国话的老外28,亲朋好友没事就跑过来跟安东尼搭搭话儿,听听法国版的中国话,逗一逗,开开心。
安东尼对温州人也很有兴趣,一是可以学语言,二是这些人热情、出手大方,他们带他出去玩,吃吃喝喝,还会送点礼物和红包。八九十年代出国的温州人大都没什么文化,不会法语,无论居住巴黎、罗马,还是阿姆斯特丹,生活圈都像个井口,只有那么十几个、几十个说温州话的亲朋好友,跟“井口”之外没有交往。可是,他们又不是生活在温州,有时必须要跟说法语的人打交道,比如申请居留证,办理一些手续,去医院看病,不懂法语肯定不行。温州人发现了安东尼的价值,安东尼也发现这群温州人是座矿,可以挖掘出财富。
安东尼渐渐变了,也许本性就是如此。每月有了5000法郎,还不时有温州人塞个红包,钱一到手,安东尼就像栖落在树上的鸟儿听到动静,眨眼就不见了。钱没了,他又回来了。他对钱的热望越来越强烈了,动不动就对温州人说:“我会办理居留证。”
后来,安东尼发现自己不仅仅是衣工厂的注册人,在法律上拥有工厂的支配权,可以签支票。他实现了财务自由,签张支票就租下一套房子,再签张支票有了一套家具。接下来,他吃饭签支票,理发签支票……
戴国荣找安东尼谈过几次,他说:“知道,知道了。”
好像一位宽容大度的老板在听账房汇报。刚刚“知道”了,又一張支票签出去,近一万法郎。安东尼跟钱一起消失了。几天后,安东尼回来了,钱没了,花几千法郎买的家具也变卖了。
安东尼把戴国荣搞得鸡犬不宁,噩梦不断。每天他都提心吊胆,不知道安东尼会签出多大支票,会不会让他破产。安东尼是法人代表,戴国荣没法控制他,哪怕把衣工厂关停都得安东尼签字。
幸运的是戴国荣及时关掉了衣工厂,摆脱了安东尼,更幸运的是他们家拿到法国居留证,那是1989年。
吴时敏租了一间40多平方米的房子,一室一厅,买两台平车缝纫机,一台双层缝纫机和一台锁边机,在家里做衣服,衣工厂老板把活儿送来,把成衣取回去。加工费根据难易程度和加工量而定,通常三五法郎。吴时敏一天可赚三四百法郎,这比打工强多了。
吴时敏在巴黎已待三年,对法国人的生活习俗有所了解,知道他们喜欢安静,厌烦被噪音骚扰。法国人在工作日早晨七八点钟离家上班,晚上10点钟上床休息,礼拜六和礼拜天不去度假的话会睡个懒觉。
吴时敏选择一处地段比较偏僻、房子在巴黎最差,有钱的、讲究点儿的法国人不会住的房子。那间房子又是边套,一边是山墙,另一边是空的。
吴时敏和妻子安定下来,每天不必上下班,只管缝制衣服,忙并快乐着。
1995年,吴时敏的二儿子出生了。在这之前,吴时敏的妹妹来到了法国,接着妹夫也来了,住在他们家。妹妹是个老裁缝,吴时敏又买了两台缝纫机,房间更拥挤了,钱赚得也多了,每月有两三万法郎。
妻子的舅公说,你要想在法国生存,第一要在法国生个孩子;第二不管你有没有居留证都要报工,报工就等于报税。你要去税务局取张表,填好后寄给他们。大赦时,报工表对你拿到居留证会大有帮助。
另外,儿子相当于居留证,在法国只要你抱个孩子,警察就不会查你居留证。
“居留证”在一天天长大,吴时敏的腰包日益充盈。可是,生活并非洒满阳光,忙碌和劳累外,还有一道浓郁的阴影在心头不散——警察来查。这道阴影像块磐石悬于头顶,不知何时落下将他们砸翻在地,一切都有可能归零。
到法国的第四年,刘林春在3区租了一间46平方米的房子,也像吴时敏那样为犹太人的服装厂或温州人开的衣工厂做来料加工。这时,他不仅还清了债,攒下了钱,缝制技术也娴熟了,开衣工厂对他来说是水到渠成,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难题就是合法居留还没解决。
“张朝斌做得风生水起。我去的时候,他的衣工厂很厉害,看见吴时敏睡在衣服上,可能一个晚上只睡两个小时。他体力也好,很能吃苦。”采访时,刘林春说。
刘林春对张朝斌、吴时敏的情况很了解,他们时常见面,到咖吧喝杯咖啡。
出事那天是礼拜天,在家的人听到敲门声,一个来家玩的女孩问一声:“谁啊?”
“是我。”门外答道,说的不是温州话,而是怪腔怪调的普通话。
刘林春不在家,他去了咖吧。刘林春跟吴时敏不同,小时生活比较好,比较爱玩儿,到巴黎后时常跑出去跟朋友在咖吧坐坐,到公园下几盘象棋,去麦当劳喝杯可乐、吃个汉堡什么的。
到巴黎不久,他和妻子就跑去看世界著名建筑、也是巴黎城市地标之一埃菲尔铁塔,电梯上到一层平台时,妻子就不往上去了,到一层平台收费2法郎,到顶层要5法郎,她舍不得。刘林春上到顶层,结果他恐高,到顶层却没敢往下看。下来后,他们在公园拍一张照片,他和她躺在草坪上,很是惬意。寄回家后,家乡的人羡慕得要死,觉得他们在巴黎很风光,幸福得不得了。
忙着缝制衣服的人以为亲友来了,跟他们闹着玩,装作老外这么说话。在海外生活单调乏味,大家都爱开个小玩笑。女孩很开心,想开门看看谁在恶作剧。“咔”的一声门开了,几个警察进来。她傻眼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警察也许有几分惊讶,这么小的房间居然布了五台缝纫机,还有熨烫衣服的案板,有一幕他们是看不到的,晚上这里要睡6口人!
埋头缝纫的刘林春的妻子、弟弟、小舅子、小舅子媳妇抬起头,五台缝纫机还像群马奔腾似的“嗒嗒嗒”转动着。
偏偏这时刘林春回来了,前脚一迈进门槛就发现满屋警察,知道坏事了。
礼拜天是不可以做工的,楼下巡逻的警察听到缝纫机声,循声上来。
警察的问话,刘林春能听懂点儿。他学过法语。到法国的第一年、第二年打工很紧张,他和妻子每天在衣工厂干16个小时左右,时常凌晨两点钟下工,干到那个份儿,人什么情趣和想法都没有了,只剩下三部曲——吃饭、睡觉、干活。劳动本该是美好的,尤其跟像看体温计似的举着指挥棒的法国浪漫派作曲家德彪西29,有着大眼睛、性感的鼻子的法国最早的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30,像马克思似的长头发、大胡子的被称为“现代绘画之父”的法国画家保罗·塞尚31挂钩的情况下,缝一条袖子,上一条领子,那法郎就像跳跳鱼似的一尾接一尾地跳入腰包,那种感觉无比美好。
第三年,他离开了温州人的工厂,去了法国人、土耳其人和金边人开的工厂,晚上不加班了,还可以去夜校学法语。
“如果在那个地方想发展,语言肯定是第一位的。我当时一个礼拜学两个晚上,一次两个小时,风雨无阻,刚好学了一年。法语音标,我学很久。报纸看不了,简单地看一下,能读出来,但什么意思就不知道了。”
刘林春本来就想回国做服装贸易,在法国做了五年服装,对这个领域熟悉了,对法国也有所了解,再到海外开办个贸易公司也不难了。
刘林春的衣工厂被迫关掉了,他们没有马上回国,而是先去她堂哥处搭铺32。堂哥租的房子位于18区,比较新,设施不错,他们住在其中的一个小房间。
七八个月后,他们夫妻起程回国。离开巴黎那天是1995年11月26日。
在巴黎跟朋友聚会时,刘林春时常说:“我要回去。”他們都以为他随便说说,异国他乡不开心的事儿多了,每每遇到说一句“我要回去”,烦恼也就化解了。
听说刘林春夫妇要回国,吴时敏等兄弟都赶过来劝阻:“在法国拿不到居留证也不能回去啊,我们可以去意大利,意大利最近要大赦,去那边可以拿到居留证。”
见刘林春归意已决,他们又劝道:“如果拿到意大利居留证,你想回去也可以啊,不想回来还可以卖掉,至少卖十来万,这不挺好吗?”
“我不要这个钱,我要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给自己压力。”
他们夫妇已赚十几万元人民币,回国做生意也有了本钱。他知道回国做生意没那么简单,手里有意大利居留证的话,遇到挫折也许就会跑到意大利去了。他和妻子在法国漂泊了5年,儿子已经10岁,女儿也快6岁了,是该回去了。
刘林春走后,吴时敏、张朝斌,还有刘林春的弟弟、小舅子夫妇都去了意大利,他们都拿到了合法居留证。
黄品喨在法国漂泊五载没拿到居留证。1995年11月8日,意大利总统签署大赦非法移民令33,在法国没拿到居留证的温州人纷纷赶往意大利,黄品喨赶过去了。
黄品喨落脚在米兰,这时无论在服装业还是皮件业他都是行家里手了。他在一家浙江文成人办的皮件厂找到一份工作。那厂不大,可也不算小。厂里有位技工,像神一样的存在,众人奉他为师。“包神”的确很牛,别人一天能做二三十个包,他能做四五十个。
黄品喨上工的第一天做了二三十个包;第二天,他就超过了“包神”;第三天,他又超过自己;第四天,他做了150个包包!“包神”彻底傻掉了,服了。黄品喨一天连续干十五六个小时,还发明一种新工艺,一线一布直接卡在手里,平车轧进去……
新的一代“包神”诞生了,在小镇引起轰动,许多人都跑过来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居然把“老包神”打到了地平线下。
黄品喨在那家工厂做一年半就离开了,前往那不勒斯。对老板来说,黄品喨是棵摇钱树啊,一人可抵三五人,包做得又快又好。老板极力挽留,可是黄品喨不想打一辈子工,做一辈子包包。他像一枚漂泊的种子寻找自己的土壤生根、开花、结果,创办自己的企业。在那不勒斯,黄品喨也没找到可以生根的土壤,还在别人的厂里打工,完成的计件仍然第一。对这种第一,他已受用够了,没什么兴趣了,不管怎样充其量不过是像生产队的打头的,成不了老板。
“普拉托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离佛罗伦萨仅20公里,人口只有20万,曾是意大利时装制造中心,纺织工业举世闻名,是意大利华人最集中的地区,也是全球最大的华人社区之一……”黄品喨不知从哪儿发现的这句话,觉得普拉托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
普拉托是电视剧《温州一家人》周阿雨成长的地方,也是她大展宏图的地方。那时,这一电视剧的创意似乎还没有着床,主人公的原型已像一片小榕树在那片广阔天地蹿了起来,有的已经像大榕树独木成林了。
黄品喨领着家人,背包罗伞地去了普拉托。黄品喨1996年拿到合法居留证后,立即着手为父母和两个孩子申请家庭团聚移民。没过多久,他们一家人就在意大利团聚了,他们的两口之家“扩张”到六口,两位老人,两个儿子,一个11岁,一个8岁。
黄品喨在普拉托一边谋划办厂大业,一边摆地摊卖“温州制造”——打火机。黄品喨很有生意头脑,把打火机分门别类,到网球店或网球场摆摊卖网球形状打火机,到装修店旁边摆摊卖马桶形状打火机。
黄品喨摆地摊卖打火机时,有一位温州人也在卖,不过他们一个在普拉托,一个在米兰,卖的都是“温州制造”。那时中国还没有加入世贸组织,“温州制造”只能携带过去。有人见有利可图就做起长途贩运,不断往返于意大利和温州之间,每次携带满满两大箱打火机,加价一倍,甚至更多一次性出货,中间商再以4000里拉一只批发给黄品喨他们,他们在地摊上可以卖到8000多里拉一只。
“那个时候,温州的打火机企业特别多,虽然说质量不是很好,但是做得很好看,价格跟意大利的比起来还是挺有竞争力的。”采访时,一位意大利侨领说。
在欧洲摆地摊是要有执照的,申请执照一是要有居留证,二是要交钱。那时,有些人像游击队似的神出鬼没,在景区门口捧个小盒,里边装十几只打火机到处转悠,看见警察转身就跑。
有时没注意,被抓住了,打火机被没收,警察开个单子,让你签上字,然后就放掉了。有的警察较真,把你带到警局,做个笔录,至于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国人,全凭你自己报。赶上警察心里不痛快,又发现你没有居留证,他会把你送到移民局,移民局的警察会给你开张自动离境卡,让你签字,限你什么时间离境,这个事儿就算处理完了,至于离不离境那就不是他的事了。无论在警局还是移民局,许多人都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国籍,更不会讲真实姓名,在自动离境卡上签个张三李四也就拉倒了,那个张三李四到时会不会离境,也就不关他的事了。
一位温州人被抓了多次。一次,他被警察抓住时背包里有好几十只打火机,全被罚没的话损失惨重。出乎意料的是那位警察态度很好,只是把他托在手上的几只罚没了,没有检查他的背包。
“他们对我们华人还是比较好的,不是那么排斥的那种。”温州人说。
意大利人说,中国人“拯救了许多老字号……在马泰拉,当时沙发制造业开始显现衰败,如果没有中国人的到来,肯定逃脱不了灭顶之灾。当地的工人排队下岗待业,他们却合伙开工厂。当米兰和普拉托的某些地区开始荒芜时,它们就会很快变成中国城34”。
意大利的华人群体壮大得很快。1975年,持有意大利居留许可的中国移民人数仅402人;1993年,上升到两万余人;1996年,约三万人。“20世纪90年代的研究显示,意大利华侨华人有90%来自浙江省,其中又以温州、丽水两地为主。35”
意大利人说,没有中国人,普拉托就像一座鬼城。如果确切点说,没有温州人普拉托就像一座鬼城。是富有创业精神的温州人给“意大利制造”以新机,重塑了普拉托。温州人在普拉托创造了新产业——快时尚产业,像在温州市场卖海鲜似的早上上货,中午或下午清仓。
黄品喨说:“走在普拉托的街上,能看到王朝大酒店、阿外楼、鹿城饭店、温州大酒店、奥林匹克大酒店、温州一家人美食等酒楼餐馆。”
温州人生活在普拉托有时会觉得是在温州,他们把意大利人、法国人、荷兰人等欧洲人和美洲人、非洲人统称为“老外”,把中国的东北人、西北人、华南人,以及浙江非温州地区人统称为“外乡人”。
1989年时,刘若进备受煎熬,钱成为他关注的焦点,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开信箱,看看客户的货款到没到,有多少,最怕的是付给供应商的支票签出去,银行来电话说:“你的钱不够支付。”
刘若进在巴黎犹太区最中心地段开一家批发店,这是让他最为骄傲、最为自豪的,也是让他饱受煎熬和磨难的。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这店一定会倒闭,他们像刘若进关注信箱似的,每天关注刘若进的批发店倒闭没倒闭。他们不是跟刘若进有仇,那店也不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要印證的是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
有人对刘若进说:“你没有资金支撑,没有商业支撑,没有稳定客户支撑,或者产品支撑,你这叫乱来。资金链一断,你就完蛋了。”
还有人说:“你这是在钢丝上跳舞。”
在这个店之前,刘若进开过一个店,在那个店前,他还开过衣工厂,那是1984年的事,他那年20岁。衣工厂前,他打工两年。靠打工赚钱创业不大现实,更何况做包包的收入很低,每月区区一千来法郎,去掉生活费,给父亲汇一点儿也就光了。
好在巴黎亲友多,有人帮他张罗个会,40位亲友,每人出5000法郎,这就是20万法郎,创业资金有了。办什么厂呢?开皮件厂的舅舅说:“不能做皮包。”娘亲舅大,舅舅的建议自然得采纳,更何况他是以舅舅儿子的名义来法国的,拿到的合法居留证,舅舅曾经是他的监护人。法国华人可办的工厂仅有两种,一是皮件厂,二是衣工厂。前者被舅舅否了,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事后,刘若进发现这一选择无比正确。做衣服跟做包包不仅产品不同,而且生存方式也不同,做包包能快速融入温州老乡的圈子;做衣服则不然,会逼着你游离温州圈子,去接近法国社会,逼你学法语,逼你跟世界上最会赚钱的犹太人打交道,这过程会有一种脱胎换骨的痛苦,然后会收益多多。
巴黎温州人的衣工厂商业模式都是相似的,从犹太人服装厂取回裁好的面料,找工人车好、熨烫好,送回去,赚取加工费。刘若进跟戴国荣有一点相似,那就是过去没接触过服装加工,一切从零开始。刘若进把在国内的哥哥嫂子办了过去,嫂嫂会做衣服,弥补他这一缺欠。刘若进还结交一批开衣工厂的哥们儿,他们给他指点道:“这种商业模式很简单,就是你要很刻苦、很努力、很辛苦地去做,钱就赚来了。”
刘若进觉得“很刻苦、很努力、很辛苦”自己肯定是做得到的,于是信心满满。
他的衣工厂除哥哥嫂子外,还招一群亲友,他们不仅会车衣服,还会帮助打理许多事情。这样一来,刘若进就解放了,不必像戴国荣那么疲于奔命,那么费心劳神,那么开车打盹了。每天上午九十点钟,刘若进把工人车好的衣服送到犹太人的服装厂,然后在那儿等活儿。20岁的男孩还有点青涩,有点孩子气,经不住玩儿的诱惑,不会像戴国荣那么牢靠,那么老老实实守在那儿等活儿。有时,刘若进见没活儿就跑出去玩了,跟朋友喝喝酒,喝喝咖啡,吹吹牛,偌大的巴黎,好玩的多着呢。
玩儿总难免会误事儿,有活了,他不在;工厂没活儿就得停工,停工不仅工厂赚不到钱,工人也没钱赚。哥哥看着着急,给父亲写封信,大意是我们都在拼死拼活地干,他却不争气,整天吊儿郎当,上班时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刘若进在法国,父亲本来就不大放心,这下父亲是连急带气,奋笔疾书,把刘若进好一通骂,办厂借那么多钱,你不好好干,对得起入会的人吗?全家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你的三个姐姐还等着出国呢,你怎么可以不努力?
刘若进信没看完,眼泪就流下来了。他觉得自己很委屈,贪玩不假,可是也没不努力、不勤奋啊,工厂不是运转得好好的么,每月都有钱赚啊。他很生哥哥的气,就算自己有什么缺点,可以当面提啊,怎么能跟远在万里之遥的父亲告状呢。在他的心目中,父亲是他人生导师,关键时刻如没父亲指引,他就没有今天。他很在意给“导师”留个好印象,希望父亲觉得他这个儿子很优秀,引以为傲。刘若进一气之下,跟哥哥一两个月没说话。
还有件事对刘若进触动很大。一次,他去一位法国朋友家参加Party。他以为这种Party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种,人们端只高脚杯,杯里有三分之一红酒,站在房间某个角落,或阳台上跟朋友聊聊天,不时有新人加入,相互认识一下,留张名片,不仅可跟朋友加深友情,有机会的话还能结交到重量级人物,也许还会发现商机。结果,刘若进一进门就蒙了,那里的人有的喝高了,手舞足蹈;有的在吸毒品,有的吸过毒了,或进入幻境、或心满意足地摊开四肢仰在沙发上。
刘若进(右一)把父母(中坐)接到法国安度晚年
刘若进吓得落荒而逃,他再次发觉父亲是对的,自己担负着一家人的希望,不能贪图享乐,不能忘掉责任。
经营两年衣工厂,刘若进还掉20万法郎债务,手里还剩一笔钱,决定改换赛道。他觉得开衣工厂的层次很低,要仰人鼻息,靠从犹太人那里拿点活儿做做,没有主动权,没有话语权。人家开心就给你一点活儿,不开心你就揭不开锅了。为了生存下去,你得讨好人家,时不时送点礼,说几句好听的,低三下四的,很没尊严。
22岁那年,刘若进投资几十万法郎,买下巴黎犹太区的一家批发店。原来的店主也是犹太人,年纪大了,无论怎么拼命也跟不上市场的节奏了,生意越做越清淡,清淡得门可罗雀。再做下去也就没意思了,他把店卖给了刘若进,揣着钱回家养老了。
让刘若进骄傲的是礼拜四签的合同,礼拜一他的批发店就开业了。
“就像说你签了一个店,这个店原来是做其他生意的,你签过来要换招牌,要卖自己的货,收银台什么的都要重新布置,一切从零开始。”采访时,刘若进说。
刘若进批发的是皮带、围巾,而不是服装。犹太区的批发店大都做服装生意,鲜有做他这种小生意的。他认为错位竞争就等于在那个区域没人跟你竞争,你就有了独立性。
批发店开业时,刘若进站在柜台后面,哇,这种感觉真好。一个农村孩子,能凭一己之力在世界五个国际大都市之一的巴黎开家批发店,觉得自己真的很牛,那是犹太中心区的第一家华人批发店。
“当时自我感觉特别好。你开个店,你就有主动权,可以坐在那里收银。客人来了,对他客气一点就行了。这时,你的身份发生转变,已成为店主了,每天接待的都是你的客户。”说起那个批发店,刘若进似乎还沉浸在37年前的惬意中。
那个批发店生意特别好,让刘若进遗憾的一是店面太小,二是在中心區的小巷里。刘若进不甘心,想在犹太区最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开一家。他把那个可以给他稳定生活、“可以坐在那里收银”的店卖了。
1988年,刘若进投资数百万法郎,买下第二家批发店。于是,资金周转不开,搞得他每天都紧张兮兮。为改变这一局面,刘若进找亲戚朋友借钱,得到的答复是:“我做的是小本生意,你那生意太大了。我借你几万法郎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你只有靠自己了。”
刘若进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位犹太人在他的店下了一单,那个单子不小。既让刘若进开心得不得了啊,单子大赚得就多嘛;又让他为难,没钱去买原材料。没原材料就生产不出那批货,最终不仅钱赚不到,还得支付违约金。
刘若进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去见那位犹太客户。他们挺熟,关系也不错,刘若进开衣工厂时每天都要去他的服装厂取活儿。刘若进知道他不差钱,不过做生意也要讲游戏规则。
“你来干吗?”犹太客户感到有点儿奇怪。
“我有事。”
“什么事啊?”
“我没钱买原材料。”
这事在中国挺正常,在法国是件很丢脸的事,你有没有钱买原材料是你的事儿,没道理去找客户。人家要说,你没钱买原材料还做什么生意?岂不是出不来屋了?
不过,犹太客户很大度,没计较这些,摸出支票问道:“你要多少钱,我开支票给你。”
刘若进总算过了那一关。
为此,他发誓从今往后无论如何也不再借钱,银行的也不借。后来,他开一百多家连锁店,几乎没向银行借钱。
巴黎,11区,一间服装批发店,鹰钩鼻子、大胡须的犹太商人的目光像鹰似的在挂着的服饰上扫视来扫视去,落到一款女性内裤与文胸上,蓦然打住,瞳孔似乎放大了。那是一款浅肤色,刺绣着几朵羞涩的、半开未开花朵的内衣。
“这个多少钱?”
“80法郎。”店主王云弟说。
“能不能便宜点?”
“多少啊?”
“75。”
“哎呀,太低了,76吧。”
“你有多少?”
“100件。”
“全部给我。还有没有?”
“没有了。”
“再来2000件。要不要付定金给你?”
王云弟惊喜地把100件打包给犹太商人,定金却没敢收。
这款女性内衣是王云弟刚从中国带回来的。他在瑞安服装批发市场以22元人民币进的,利润空间很大,这买卖值得做下去。
1995年,王云弟来法国8年,站稳了脚跟。他想家,想父母。那些年忙着打工和做生意,想家也回不去。现在终于有条件回去了,他和妻子回到路溪村的家,父母比他出国时苍老了,不过家还是那么温馨,那么让人留恋。
回法国前,他和妻子去了瑞安服装批发市场。在辞去超市工作时,他和金边老板已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老板跟他推心置腹地说了几句话,给他的触动很大。
老板说:“你不做可以,要做一定要自己当老板。”
“我做什么生意好呢?您指个方向给我。”
“你要去中国进货。”
“进什么货呢?”
“你有什么销路,在法国可以卖的,都可以去进啊。”
老板是中国粮油进出口公司的代理商,他的超市中国货居多,每年春节前还会卖唐装。
离开超市后,王云弟和张朝斌开了这家服装批发店,股份各占50%。张朝斌到法国后一直在做服装,已十分老到。王云弟对服装也懂一些,妻子到巴黎就在衣工厂打工。
1989年年底,听说意大利要大赦,12月31日前居住在意大利的外来劳工均可以申请移民,王云弟夫妇赶了过去,拿到了居留证,又返回巴黎。在巴黎像他们这样持有意大利居留证,等待在法居留合法化的温州人有很多。
有了合法身份,王云弟的妻子回国把三个孩子接了过来。他们一家分离两年之久终于团聚了。他们在巴黎3区租了一间房子,把家安上。他们租的房间在5层。那房子年龄比他们一家的年龄加在一起还大,木楼梯老旧得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面积仅38平方米,五口人住进去很紧张。早起,他们要把床折叠起来作为沙发,家里还要为一台缝纫车挤出一块地方。孩子年纪都很小,5岁、4岁和3岁。孩子过去后,妻子没法去衣工厂做工,要把服装厂裁好的布料取来,在家里加工,这样可以兼顾照料一下孩子。
1990年时,王云弟一家终于拿到法国居留证。弟弟找他商量:“我们两兄弟能不能开个衣工厂?”
“可以啊。”
王云弟的妻子和弟弟都会做衣服,弟弟还会开车,取活儿送活儿都没问题。这时,王云弟已买了一辆轿车,是二手的雪铁龙。他们两兄弟在他家附近开了一家衣工厂。小孩子放学时,妻子去学校把他们接回来,锁在家里,再赶回衣工厂。他们的衣工厂与其他衣工厂的商业模式有所不同,他们是把裁剪好的布料取回,分给别人缝制,缝好后取回熨烫,送回服装厂。妻子和弟弟每天忙着熨烫,有时活儿多,要忙到晚上11点多钟。有时,王云弟也要过去帮忙。他们干了一年,赚到了一些钱,跟张朝斌一起开了那家服装批发店。
批发店做了一年多,生意挺好,他们想再开一个店,觉得还是一人开一个好。那么现有的店怎么办?他们把这个店作了个价,比如说作价35万法郎,然后俩人抓阄,谁抓着这个店就归谁。结果王云弟抓着了,他支付张朝斌17.5万法郎,那个批发店就归他了。张朝斌另找地方去开店了。
第二年,一位50来岁的犹太人拎着一皮箱的钱,上门进货。王云弟开了一年多批发店,还没遇到过这种主顾,他开心极了,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位犹太商人留住。犹太商人选了一批货,走了。几天后,他来电话,让王云弟再给他发一批货过去。2万法郎的货款暂时拖欠一下,待他忙完再过来支付。又过几天,他又要了一批货,货款也没有结。他就这么不断进货,不断拖欠货款。快过年时,王云弟查一下账,不由得吓一跳,这位犹太商人已欠货款40多万法郎了。王云弟急忙给他打电话,没想到他说:“我倒闭了。”
王云弟和一位会法语的朋友开车过去,在乡下找到了犹太商人。他看似诚恳,却很狡黠:“我倒闭了,没钱付你了。你可以请个律师打官司,我这房子法院要是能拍卖的话,我就给你钱。”
王云弟看了看他那房子,拍卖不了多少钱,请律师要付费,官司打得赢也未见得能拿回钱来,想想算了吧,就当白干一年好了。
王云弟没想到他们从瑞安服装批发市场进的女性内衣会那么抢手,这让他想起金边老板的话,做生意要卖中国货。他以前卖的大都是自家衣工厂产的。那时中国还没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中国制造”难以进入法国。王云弟只好亲自回国采购,再带回法国。他一年往返二三十次,每月两三次,礼拜五赶航班回国,礼拜天赶回巴黎,在中国住一晚,在飞机上过两个晚上。
王云弟的批发店自从批发中国货后,生意越来越好。有时,新采购的服装刚挂上去,客户便问:“你这衣服一箱多少件?”
“200件。”
客户二话没说就要两箱。
“中国服装便宜,有特点,法国人很喜欢,在批发市场销量大。”王云弟说。
“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给我们华侨带来了红利,我们华侨才有了第一桶金。我们这些华侨,要感谢我们伟大的祖国,感谢党啊。”王云弟感慨万千地说。
生意好了,王云弟也忙起来了。
“每天都要把时间算一下,吃饭5分钟,减到2分钟,这是逼出来的。谁不想偷懒?没办法啊,生意来了,机会来了,你不努力,等一下就会失去。我经常对我小孩说,在巴黎你脚下满地都是500法郎的钞票,你不勤劳,刮风下雨就会没了。你要抓住这个机会。”
1997年,黄品喨在普拉托租了一间300来平方米厂房,找了几位溫州老乡,开了一家衣工厂,做来料加工。可是,普拉托不比巴黎,缝纫活很难找,黄品喨跟几家服装厂合作过,不是活交上去,对方找种种借口克扣工钱,就是活做好了,工钱拿不到,有的不仅不付工钱,还硬说你做得不合格,让赔偿面料。这衣工厂开得不仅赚不到什么钱,还成了累赘。
黄品喨负担重,父母和两个小孩过来了,家里增加四口人,再加上工人,十几口人要吃饭。有时今天饭吃了,还不知道明天的饭在哪儿。黄品喨被逼无奈,只得一家接一家地找活儿。有时晚上还要“重操旧业”,跑去摆地摊卖打火机。
“老板,把你的货给我一点儿。”黄品喨跟一家服装厂的老板说。
那位老板是意大利人,长得很帅,高挑的个子,棕色头发,蓝眼睛,他白了黄品喨一眼,冷冷地说:“没有。”
意大利老板见这个亚洲人个子不高,脸黑黢黢的,蹬着三轮车来找活儿,或许心想,看你那寒酸样儿,把活儿给你,你做得了吗?
黄品喨早已摸清了情况,在普拉托服装企业中,这家很有实力,许多世界著名品牌的运动服都是他们制作的,他们的信用好,从不拖欠工钱,支付的加工费也高。不过,他们对质量要求比较苛刻,一般的衣工厂很难入他们法眼。
黄品喨再说什么,意大利老板就连理都懒得理了。他只好悻悻地蹬着三轮车走了。
黄品喨不死心,过三五天就蹬三轮车去一趟,跟那位意大利老板要一下活儿,不给也不在意,操持磕磕绊绊的意大利话扯几句,好像找活儿是幌子,搭话儿才是目的。凡事就怕习惯,高慢的意大利老板习惯了之后,黄品喨该出现时没出现,他心里或许会犯嘀咕:这个中国人跑哪儿去了?黄品喨再出现时,他的表情就像被春风吹拂过的柳丝柔和了许多。
1998年,黄品喨考下驾照,买了一辆福特。他开着车去了那家服装厂,停好,下车。老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辆车,略微停顿一下,脸儿就像开江似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了,解冻了,活泛了,变得生动了。
“老板,把你的货给我一点儿。”黄品喨见老板的表情不同寻常,趁热打铁地说。
意大利老板给他200件活儿:“你拿回去试试,看看做不做得了。”
黄品喨是行家,一看就知道那活儿不好做,没有硬功夫是干不了的。他想意大利老板或许被他的执着所打动,或许见他买得起车,说明他赚到了钱,赚到了钱说明他还有点本事。为何要选如此难的活儿给他呢?或许在骨子里还没瞧上他,如果他这批活儿做不了,往后也就甭来找活了。
“我要是做得了呢?”黄品喨挑战似的问道。
“做得了?你要是能做得了,我的阿迪达斯的活儿都给你做!”
“没问题,我肯定做得了。”
意大利老板不信地摇了摇头。
黄品喨把200件服装缝好,送过去。意大利老板挑剔地检查一遍,晃了晃脑袋,目光渐渐柔和,嘴角微微上翘,或许想这个中国人还有点真本事,把活儿做得这么好,看来自己眼拙了。
意大利老板说话算数、愿赌服输,真就把厂里所有阿迪达斯的活儿给了黄品喨。
黄品喨也的确有本事,意大利老板给200件活儿,他就做200件;给1万件,他就做1万件。这些活儿如交给意大利人做,起码要十天半个月,黄品喨三五天就完成了。
意大利老板又不明白了,这中国人哪来的能量呢,多少都能吃下去,难道他是神吗?
黄品喨也是肉眼凡胎,每天只有24小时,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他得守信用,懂感恩,意大利老板把这么重要的活儿给他,他就得保质保量保时间,赶上活多,他哪怕不吃不喝不睡觉,头拱地也要完成。活太多,靠硬拼是不行的,黄品喨做了能量储备,买一批缝纫车,招一拨关键时刻能打硬仗的家乡人。
黄品喨的活儿越干越好,越做越多,“但丁36”和“维特鲁维安的男人37”像家乡的溪水欢快地流进他的腰包。老爸感到自己的梦想像从天际线漂来的一条小船越来越近,靠近岸边,可以拴在自己的码头了。他跟儿子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在家乡王宅村建一幢气派的、让全村人羡慕的楼房。过去家里穷,村里有些人瞧不起他家,还有人欺负他们。老爸想争口气,这何尝不是黄品喨的心愿?父子一拍即合,黄品喨在家乡王宅村建了一幢占地两亩的别墅。
2004年,意大利的“草原38”出现一片又一片榕树林——数千家华人制衣厂蓬勃兴起,过去温州人到意大利人的工厂打工,如今变成意大利人到温州人的工厂打工了。普拉托成为意大利成衣制造业重镇,全欧洲都过来进货。黄品喨觉得时机已到,该办自己的公司了。
黄品喨去注册时,意大利人问:“你的公司叫什么名称?”
黄品喨蒙了,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公司的名称。取什么名称好呢?他一时想不出来。
“叫前进好不好?”这位意大利人倒是个热心肠。
“不不不,这个名字不行。什么叫前进?”
黄品喨的公司注定要前进的,前进应该是公司的常态,而且要大踏步地前进。黄品喨突然想到欧盟发行的货币欧元,从欧元想起欧盟,一拍脑袋,有了,就叫“欧洲时装公司”!
“我的欧洲时装公司市场是整个欧洲,是全世界。”采访时,黄品喨说。
“我办了自己的时装公司,今后不来取活儿了。”黄品喨赶到已合作六年的那家公司。
意大利老板眨巴眨巴眼睛,又不明白了,这个中国人要建自己的时装公司,不再合作了吗?他眼圈红了:“难道我们合作得不好吗?你不是已经赚到很多钱了吗?”
他实在舍不得这个讲信用、不论什么时候交活儿都能赶制出来的生意伙伴。
黄品喨说:“我想自己试试。”
黄品喨想,自己过去缝制的以男装为主,在市场走得很好。凭自己的经验,打造一款男装品牌肯定大受欢迎。然而,他的男装生产出来,在市场上不温不火。问题出在哪儿呢?黄品喨琢磨许久,也痛苦许久,还是没想明白。
一日,他恍然大悟,男人是很少买时装的,买时装的是女人。他立马掉转船头,改做女装。
黄品喨设计的一款女装上市了,3800件很快销售一空。他们又生产8800件,又都销售了出去,在普拉托时装界引起了轰动。
这时,黄品喨的公司还没上全自动裁剪设备,要去别人的服装公司裁剪,裁剪一条裤子要0.6欧元。黄品喨对妻子说:“无论如何要把全自动裁剪设备买过来。”
他们投资6万欧元,上了全自动裁剪设备。客户涌过来,他们每天裁剪一两万件。
黄品喨又成功了。
戴国荣总想独辟蹊径,做些其他温州人不做的事,几年的时间跨了好几个领域,最后创办了会计师事务所。
到巴黎后,戴国荣念念不忘自己的钳工技术,总想找份跟钳工或跟机械相关的工作。可是,他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妻子买台缝纫车,在家做来料加工,赚点生活费。戴国荣没事也搭把手,跟着忙活忙活。
后来,戴国荣也买了台缝纫车,想跟妻子一起做衣服。开衣工厂时,他负责取活儿送活儿,或忙些其他的事,没做过衣服。缝纫车支上了,他尝试一下,还真是看花容易绣花难,看妻子“哒哒哒”直线、曲线、锯齿线游刃有余,缝纫车到他手里就像一匹桀骜的野马,你想左它偏右,别别扭扭的,面料往台面一搭就滑下来,他的耐心被一点点吞噬掉了,索性放弃,不做了。既然不做了,再看到那台缝纫车就有点刺眼了,最后把它卖了。
这时,有位越南朋友说,他的朋友在雷诺汽车公司工作,当年法国接收东南亚难民时,有好多人被安排在那家公司。
人以群分,巴黎温州人不会讲法语,只好跟自己人扎堆儿,跟当地法国人没有交往。戴国荣不然,他喜欢结交法国人和东南亚移民,时常请他们喝酒,说说法语,了解其他族群的事儿,听听温州人圈儿听不到的事儿。
雷诺公司是百年企业,创立于1898年,工资、福利待遇也不错,每周工作五天,每天八小时,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戴国荣一听就来电了,跟朋友说,他很想去雷诺公司工作。几天后,雷诺公司让他去面试。戴国荣心里有了一片艳阳天,技术不担心,毕竟在丽岙的工厂干那么多年,从学徒工到技工,再到技术员都干过,法语嘛马马虎虎,简单会话可以应付。
朋友的朋友把戴国荣领进雷諾公司的一间办公室,房间不大,陈设简洁。面试官是位法国人,看似温和。没想到面试没几分钟戴国荣就败下阵来,他们对不上话,面试官说什么,他听不懂,听不懂就答不上来。他满怀希望而来,尴尬沮丧而回。他想不明白,自己可以跟开服装厂的犹太人交谈,可以跟越南朋友聊天,怎么进雷诺公司自己的法语就不灵了呢?难道是口音问题?
他想明白了,问题出在词汇上,自己跟犹太人的交谈限于服装词汇,比如纽扣、扣眼、衣兜、前襟等,跟朋友聊天限于生活词汇,什么菜,好不好吃。面试官说的是机械专业词汇,比如齿轮、轴承,这些词汇他一点儿都不熟悉,自然就听不懂了。
雷诺公司没去上,那就找点儿别的事儿吧。一天,戴国荣跟越南朋友吃饭时,聊起人生阅历。朋友说,他过去在机场做后勤,修飞机。离开机场后,他搞过设备维修。机械维修那是维修钳工,闹半天俩人还是同行,戴国荣大为惊喜。
“我们俩开一家汽车修理厂如何?资金我来出。”
戴国荣想,来法国时间不久的温州人,开的大多是二手车,故障率比较高,修车还找不到温州人开的修理厂,跟老外又说不清汽车的故障。有些温州人想买二手车,也找不到卖二手车的温州人。他们可以开家汽车修理厂,兼做二手车生意,这不是很好嘛。
“好啊。”朋友一听就高兴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位越南朋友法语很好,还懂发动机,可是中国话说得不很好;戴国荣懂机械,温州话和普通话说得好,法语说得不好,他们可以互补。
他们的汽车修理厂开业了,生意还不错。对戴国荣来说,终于做上自己喜欢做的事,再苦再累也快乐。再说,他们还是朋友,修车时互相学习,遇到困难一起琢磨。他们的客户有法国人、越南人、金边人和黑人。有客户车坏在路上,他要去拖回来修,过去需要沟通,沟通要用法语,什么“离合器”“变速箱”等机械专业词汇也渐渐掌握了。有的客户接触多了就成了朋友,晚上六七点钟修理厂一关门,他就跟朋友出去玩了。
礼拜天休息不上班,平时也不那么紧张。这就是戴国荣想要的生活。
一年后的凌晨,戴国荣接到电话:修理厂失火了。
他赶过去时,修理厂已变成一片废墟,十几辆在修的和待售的二手车全部变成黑黑的壳儿。
不过还好,修理厂投保了。可是,理赔很烦琐,而且时间很长,要一年左右。
“投资钱我不要了,理赔的钱都给你好了。”他跟越南朋友说。
朋友没意见,他全身而退,投资的几十万法郎没了。
皮包做过了,衣工厂办过了,汽车修理厂也开过了,还做什么呢?回头路不想走了。他也年近不惑,工作不好找了,只有自己创业。他在11区找到个门面,要做服装设计、裁剪和批发时,许多人听说后都瞪大眼睛,那是犹太人的天下,你既不懂服装设计与裁剪,又没有客户,这能干得了吗?
修理厂赔了,服装裁剪批发再赔了,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亲友为他捏把汗。
戴国荣请的裁剪师是非洲人,非洲人不像温州人,活着不是为赚钱,赚钱为了生活,他每天只干八小时,多一分钟也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戴国荣慢慢学会了裁剪,非洲人下班了,他接着干。
戴国荣开批发店挺赚钱,开衣工厂的温州人知道了纷纷转行做批发,他们男女老少齐上阵,没日没夜地干,孩子连书都不读了。服装批发竞争激烈,越做越累,戴国荣还想有时间陪陪孩子,便把批发店卖掉,服装裁剪的生意转让给了弟弟。
后来,戴国荣又去做房屋中介、咨询公司,这些都是华人没涉入的领域。
房屋中介、咨询公司需要有个店面,不能像衣工厂那样开在自己家里,店面又不能太偏,太偏没有生意。有位犹太朋友开了一家注册公司,戴国荣给他介绍过生意。戴国荣想到他的店面比较大,过去跟他商量分租一半。
“你的注册公司也不需要太大的地方,这边给我,你在那边,怎么样?”
朋友同意了。注册公司不需要橱窗上贴什么,戴国荣在上面贴满卖房租房信息。
做房产中介好啊,可以带着客户去看房,在大街上走走逛逛。没生意时,他就坐在店里读书。
“你忙不过来,我帮你。” 他见犹太朋友很忙,说道。他帮忙填填表,送送材料,渐渐学会了注册,觉得做这个生意比房屋中介和咨询公司还好,赚钱也比较容易。
“我想做注册公司,不过客人跟你的不同,我只做我们温州人的,其他客户都介绍给你,有来找我的也都给你。”
“好的,好的。”
犹太朋友很好,他的客户很多,忙不过来。再说,温州话他也听不懂,温州人也不会找他去注册。他们“一店两治”彼此合作,相互信任,相互帮助,和气生财,做得很好。
上世纪90年代末,到法国的温州人大多拿到居留证,赚到一些钱,想自己创业,做老板,于是找戴国荣注册公司、工厂的多起来。那个店铺有点小了,他另找一个地方,搬了出去。
接着,戴国荣又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公司、工厂注册后,要有会计,巴黎的会计师事务所都是犹太人、法国人、金边人开的,没温州人开的。
“你开注册公司,又不做会计师事务所,我们还得到处找会计,找到也搞不懂,烦死了。”时常有客户抱怨。
戴国荣一想可也是,就进了一位会计师帮客户做账。业务越来越多,一位会计忙不过来了,他在报纸上刊登招聘广告,招聘会计。一位越南女人拿着报纸来应聘,跟戴国荣一见面,两人都愣住了:“怎么是你啊?”
原来,当年开服装批发店时,戴国荣登报招聘会英语、法语和汉语的销售员。一位个子小小的东南亚女孩前来应聘,她是金边人,长在越南,会说法语、英语、越南语和汉语。戴国荣让她做了设计师,又招了一位销售。批发店关掉时,他们分开了。
“你怎么学会计了?”
“我跟你说过,我本来就是学会计的。”
离开服装批发店后,她去深造,拿到會计专业文凭。戴国荣立马录用了她。
弹指间,她在他的事务所已工作20多年,孩子都大学毕业了。她已成为所里的骨干,负责70多个公司的财务。
戴国荣的会计师事务所从几个人发展到拥有十几位员工的法国政府认可的注册会计师事务所。他的客户80%是中国人。
在侨领中,戴国荣最让人羡慕的是四个孩子有三个硕士、一个博士。
2001年12月11日,中国加入了世贸组织,巴黎温州人的服装批发生意火爆了。吴时敏想把成衣厂卖掉,转行去做服装批发。
他的成衣厂经营了三年多,有十几个工人,在温州人的成衣厂中无论规模上,还是产量上都不算小。这个厂是1998年年底,他从别人手里买下的。那时,他已拿到法国居留证,有了办厂资格。
这一“纸张39”是生存的根本、融入法国社会必不可少的通行证。吴时敏为这一“纸张”奋斗了七年,饱受屈辱、煎熬和无奈,付出很大的代价。为了“纸张”,他还在意大利普拉托等候六七个月。
1995年下半年,弟弟跟他说,意大利政府要大赦,让他赶快过去。他过去了,付出数万法郎代价,1996年拿到为期两年的意大利居留证。
留在意大利,还是回法国?吴时敏很纠结。留在意大利,有合法身份,可申请家庭团聚移民,把大儿子接过来,可以安居乐业。可是,意大利的生存环境不如法国,老板拿到订单就让工人没日没夜地干。在法国也有一天干十六七个小时的时候,也没像意大利这么疯狂。最终,他选择回法国。
1997年,在法国议会选举中,左翼政党击败右翼政党,希拉克被迫与左翼总理若斯潘共同治理国家。法国政府颁布一条法令,凡在法国居住五年以上的夫妇,有至少一个在法国学龄超过三年的孩子,可以申请法国合法居留权。
吴时敏的大儿子已10岁,符合这一条件。可是他在中国,吴时敏没时间回去把他接过来,只得花钱托人把他捎到法国。儿子一离开丽岙,吴时敏夫妇的心就悬起来了,连续两三宿睡不着觉,谁知道路途会发生什么?还好,大儿子平安抵达了巴黎。
吴时敏所有条件都具备了:在法国居住超过五年,他1991年开始报工,有两个孩子,一个生在法国,一个学龄超过三年。移民局官员仅问吴时敏几个简单问题,就通过了。官员告诉他:这是为期三个月的居留证,拿到证后,你要去找工作,同时提供工作证明或雇佣合同,三个月后凭这些可以换成为期一年的居留证。
吴时敏找到一家越南人开的衣工厂,签下一年用工合同。老板给他每月9500法郎,每个礼拜休息一天,加班的话,每天另付500法郎。
拿到为期一年居留证后,吴时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挈妻携子回丽岙看望父母,他的父母和岳父岳母还都没见过他们在法国生的二儿子。
吴时敏在越南人的衣工厂干到第10个月时,有家成衣厂要转让,他花13万法郎买了下来,当上了老板。成衣厂的生意很好。用吴时敏的话说,老天爷对我不错,付出有了回报。
吴时敏看好11区一处店铺。11区的服装批发业原来为犹太人所垄断,后来温州人开的批发店像雨后春笋一片接一片地冒出来,这些温州店也像王云弟那样批发物美价廉的“中国制造”,很受零售商的欢迎。再加上温州人勤奋,从早做到晚,周末不休息,犹太人拼不过了,只好高价把店铺转让给温州人,揣着丰盈的钱包走了。11区服装批发店的转让费由二三十万法郎涨到50万欧元,翻好几番。
“你能不能便宜点啊,48万行不行?”吴时敏跟一位店主讨价还价。
“不行。”
“50万就50万好了。”
吴时敏见谈不下来,只得让步。
谁知店主却不肯卖了,涨到了55万欧元。11区商铺火了,温州人争先恐后地涌入,转让费比大海涨潮来得还快,一天一个价,一会儿一个价。
“53万,少两万。”吴时敏还价。
店主不卖了,涨到58万欧元。
“哎呀,我想要了,你说多少就多少吧。”
吴时敏要入手时,一位朋友跟他说,意大利罗马的服装进出口贸易很好做。
他去了罗马,见火车站前的几条街、维多利奥广场像火烧云似的一片红火,中国人的服装批发店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店主进货发货忙得很,法国、德国、希腊、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家的客商纷纷赶去订货。
吴时敏跟弟弟商量:“阿龙啊,我在罗马待了20来天,这里的生意的确好做,我们两兄弟合起来做好吗?”
“我听你的。”
阿龙出国时,吴时敏建议他去意大利,先看看哪个国家好,然后兄弟俩再归到一起。阿龙去了意大利,先在亲戚的衣工厂打工。后来他在普拉托遇到张朝斌的妹妹,两人相爱,结了婚。他们夫妻去了米兰。
张朝斌在意大利拿到合法居留证后,在米蘭开店办厂,成为第一个打进米兰商城的华人,没多久就拥有十几家服装连锁店。有了钱,1998年张朝斌在老家后东村建房修路;2016年各部门共同努力,带头完成温州市重点项目“丽岙五社村后东区块一期改造”工程。他还当选为米兰华人企业家联谊会副会长。
吴时敏兄弟俩一拍即合,说干就干,兄弟俩成立服装进出口贸易公司。吴时敏出资300多万人民币,弟弟出179万元,股份二一添作五。弟弟在罗马做销售,吴时敏回中国做货40。开始没有商铺,弟弟在批发市场租下一面墙,每月1500欧元,把样品挂在那面墙上,公司就开张了,生意还不错。几个月后,他们买下附近一个店铺的经营权,12年52万欧元。
温州人在中国做货大都选择广东,吴时敏80年代在广东做过生意,对那边比较熟。他到广州第一件事就是到火车站附近的服装市场考察。他做生意很老到,在市场找到想做的服装,像一尾鱼顺着小溪找到江河似的摸到顺德均安镇的生产厂家。均安镇有5000多家服装厂,吴时敏陆续跟九家建立起业务关系。这九家服装厂,大的有150多人,小的也有七八十人,一起给吴时敏做牛仔裤,从一年几十万条,做到五六百万条。
吴时敏对裁剪、缝制、熨烫等各道工序都十分精通,他人也爽快,做事干净利索,从不拖泥带水,一出货立马付清货款,跟服装厂老板处得很好。
21世纪初,十兄弟除吴时敏之外,还有几人去了广东。刘林春也是2002年去的广东,在惠州批100多亩地,建了个服装厂,专门生产牛仔裤。他和弟弟在意大利成立一家服装进出口贸易公司,在北美、迪拜、墨西哥也都建了公司,销售自产牛仔裤,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吴时敏在广东结交许多朋友,有人想办厂,找他借钱。他出手大方,一借就是五六十万、六七十万,这笔钱足以装备一个上百名员工的服装厂。吴时敏心里有数,借钱的朋友是会设计、会打板,有管理才能的。只要工厂办起来,吴时敏给他订单,提供原材料,每条牛仔裤就有两块钱利润,每月做10万条就有20万收入。这些老板跟吴时敏借了钱,加工费上也会让些利,互利互惠嘛。
2008年,吴时敏在巴黎买下一家服装批发店。大儿子读大三时,父子间有过一次很正式的对话。他问大儿子大学毕业做什么,是像他这样从事服装贸易,还是去法国人的企业上班?如果想做贸易的话,可以接他的班。大儿子毕竟是从温州出去的,他的想法跟在法国出生的另两个儿子不同,他选择了做贸易。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吴时敏把买下的批发店交给他去经营了。
2016年,吴时敏担任了中法友谊互助会会长,从他们兄弟的公司退出,把他的50%的股份给了弟弟阿龙。
“你做得好好的,为什么 要退出呢?”有朋友问。
“你把股份给你弟弟了?每年少分五六十万欧元啊!”有朋友说。
吴时敏说,我一年有半年在中国,有四个月在意大利,在家的时间只有一两个月,老婆一人在家带孩子很辛苦。钱是赚不完的,我该回家好好陪陪老婆孩子了,再说年纪也越来越大了。这年,他51岁。
让刘若进骄傲的第二家批发店没开几年就关掉了。
开店时,刘若进感到很自豪,他是第一个在犹太区批发市场核心地段开店的华人,他觉得自己做了其他华人没做的事——跟犹太人平起平坐做生意,跟主流社会打交道。后来,他发现不论批发店开在犹太区的犄角旮旯,还是开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都不能赢得犹太人的尊重,自豪与荣耀的感觉像雨后的残花落了一地。
“刘先生,你好!”一天,在附近开店的犹太人进到刘若进的店,满脸和善的笑容,还有点恭敬地说。
对中国人来说,上门都是客,更何况人家是犹太人,是那个区的主体。刘若进自然要热情接待了。那位犹太人很会说话,说得让刘若进感到很熨帖,像多年哥们儿似的亲近。接着犹太人道出来访目的,想借个工具。别说哥们儿了,就是过路陌生人想借工具用用也都没关系啊,刘若进急忙找到,拿给了他。
几天后,刘若进去咖吧喝咖啡,看见那位犹太人坐在那里,觉得已是朋友了,理应过去打个招呼。没想到那犹太人以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望着他,好像从来就没见过什么“刘先生”。这让刘若进甚是尴尬、窘迫。他讪然离开了。他搞不懂是哪个编码错了,为何那位犹太商人会判若两人?苦思后,他明白了,虽然自己在犹太区最繁华地段开家店,却没被周边的犹太人接纳,那犹太商人自然不愿在咖吧里当着一群人的面承认自己认识“刘先生”、还有一点儿交往了。
“我自尊心受到很大的伤害,后来就不愿意出去了。作为中国人,祖国改革开放,强大了,我们很自豪。没有中国制造业给我们提供那么好的资源,那么廉价的产品,我们能做什么?还不是去做最低贱、最苦力的劳动?”刘若进真诚地说。
开店的热情没了,批发店也不温不火。
“后来,我见过优秀的犹太人,说起这事儿。他们说:刘先生,这不是你的错。但他不能代表所有犹太人。我不该对犹太人有偏见。”
批发店开得荣耀,关得干净利索,刘若进没拖欠他人一分钱,为他在巴黎商界赢得了口碑,得到了尊重。许多店开不下去,店主欠一屁股债,破产了。按法国破产法,你破产,不论欠多少债也都不了了之。有些商人钻法律空子,进许多货,货卖掉把钱转移了,然后申请破产,拖欠的钱也就不还了。王云弟就上过这样犹太商人的当,40多万法郎打了水漂。
刘若进就在想,从制造业到进出口贸易、到批发,终端还是零售。掌握终端市场也就是掌握零售市场,应该在零售上做文章。有人听说刘若进想开零售店就说,“开零售店那是小打小闹,养家糊口没有问题,你想有所作为很难。开零售店的大多是夫妻档,做好了再开一两家是没问题的,当开到十家,管理就跟不上了,问题也就出现了,最终还得退回到三五家。”
刘若进不相信,他想开连锁店,创建一种新的商业模式。
1998年,第一家麦斯柯汀连锁店开业了,刘若进选在波尔多市的步行街,那是法国最长的步行街,许多世界著名的连锁店都在那条街上,如Zara、欧舒丹、H&M等。别家连锁店选白色,或米黄,或咖啡色基調,麦斯柯汀连锁店像深秋的森林——五彩缤纷,超级吸睛。连锁店一开业,人流就像涨潮的海浪涌了进来。那店不大,仅一百平方米,很快就灌满了人,生意出乎意料的好。
在连锁店的选址上,刘若进煞费苦心,请了专业团队。他的要求很奇特,有点儿不可思议,要选城市最佳商圈的最佳位置。他还给最佳位置下个定义:左边有五家著名连锁店,右边有五家,前边有十家。这是刘氏定义,绝对有所创新。他解释说,有这些连锁店包围着,就不怕没有人流。有人流能否流进店,就看装修是否吸引人,把人吸进来,买不买东西,这要看商品是不是很齐全,价格有没有优势。那时,温州人已掌控了法国批发市场,刘若进也做批发,他的连锁店衣服、裤子、鞋子、毛巾、围巾、皮包、皮带应有尽有,在价格上很有优势。
刘若进是爱挑战的人,在挑战下不断感受骄傲,却不会迷失自己。欧洲历史上还没有中国人开几十家连锁店的历史,刘若进的连锁店开到10家时,有人说温州人在海外开10家店基本上是天花板了;没想到他又开到20家,他们说刘若进的连锁店快倒闭了;他开到50家,他们不相信刘若进有50家连锁店; 他开一百多家时,有人说刘若进吹牛皮,还有人说刘若进的连锁店肯定有国家资本注入。有人为印证自己的正确,天天盼望着刘若进的连锁店倒闭,早晨眼睛一睁开最想知道的事就是刘若进的连锁店关了几家,有没有倒闭。
“我的店铺都是开在市中心最好的位置、最核心的地方,人气很旺。每当我的店铺开业那天都满满的人。那个年代很疯狂。”
有时跟不认识的法国人聊天,对方问道:“你是中国人?”
“对对对。”刘若进答道。
“我们城市有中国人开的麦斯柯汀连锁店。我从小就去那里买东西。”
“那是我开的。”
对方大吃一惊。
一次,刘若进骄傲地说:“在法国的任何地方,都有人知道我的牌子。法国人有一代女孩子是跟着我的店长大的,她们天天去我的店买耳环、围巾、皮带、鞋子。她们从12岁就是我的忠实顾客,一直到40岁。你敢说法国的一代人跟你有关系吗?那一代人的成长跟我是有关系的。”
在一個饭局上,有人说:“你们都不要牛,刘若进才牛呢,他说想在法国开一百家店,他做到了。”
“有些人有了钱就开跑车,住豪宅,喝好酒,搞宴会和大活动,牛烘烘的。法国人不看你有多少钱,有多少房子。你有多少钱跟他有什么关系?法国人看重的是你为社会做了什么,有多大贡献。”
2009年,麦斯柯汀开通了线上销售,吸引近80万客户。后来,刘若进还创办了37VIP跨境电商网和打通中欧物流渠道的37速运。
“我以前把中国产品卖到海外,赚取外汇,我比较骄傲;现在反过来,我把法国产品卖到中国,我在法国人面前也很骄傲。”
刘若进的哥哥、嫂子去法国后,父母和三个姐姐也都出去了,两个在意大利,一个在法国。刘若进完成了父亲交给的任务。父亲到法国后患了脑梗,手术失败,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刘若进以为父亲没什么希望了,没想到却发生了奇迹,父亲居然康复,还没留有后遗症,开心极了。
“我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投资了华人街和创办两个商会。”刘若进说。
华人街是个网站,创始于2006年8月,为生活在欧洲乃至全球的华人提供本地资讯和社交平台。
1994年,黄学铭在广东东莞高埗开办第一个工厂,生意不错。几年后,又买下一个工厂。那个厂原来就是给黄学铭加工皮包的。
“我们合作几年了,你们的包包做得不错。你要退休的话就把这个厂卖给我。”黄学铭跟那个厂的老板说。
“你要买的话,我现在就卖给你。”
老板是香港人,也许想退休养老,趁机把厂卖给黄学铭。那个厂位于广州增城石滩镇,距另一个在高埗的厂也不算远。
黄品松说:“这两个厂加起来有600多人,生意做得非常大、非常好。我的儿子名气越来越大了。公司产品是自己设计,自己生产,自己销售,一条龙。”
黄学铭到法国后可谓如鱼得水,特别的顺。他1980年到的法国,在皮件厂打半年工,拿到了居留证,就读书去了。
黄学铭过去住在皮件厂,条件很差,两人一个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黑洞洞的,通风不好,有股味道。他赚到一点钱后就在巴黎12区租了一房一厅的房子。黄学铭读书的学校也在12区,当年到机场接他的舅公在12区开家餐馆,他经常过去蹭饭。蹭完饭,他会帮餐馆刷盘子洗碗。
“哎呀,你做工做得这么好,读书很可惜啊,能不能一边读书,一边工作啊?”皮件厂的老板说。
“那也可以啊。”
读书是父亲要求的,黄品松很有头脑,他希望儿子能融入法国社会,别像那些没文化的老华侨那样一辈子困在“温州圈儿”,跟外界一点儿联系都没有。
老板一听就买一台机器送到黄学铭家。老板每天早晨6点钟准时过来,“学铭,我到你家门口了,你开开门,我把裁好的皮料拿给你。”
“每天6点钟就起来做,做到8点15分去上学,8点半上课。11点半放学,又马上回来做,做到一点十几分又去上学,4点半放学,又开始做,有时候做到深夜一两点钟,当初真的是很辛苦的。”采访时,黄学铭说。
“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做包包啊,我按计时给你工资。” 黄学铭跟一位同学说。
同学一听有钱赚就乐了,他加入了进来。接着又有两个同学加入。1983年,妈妈和妹妹来到法国,接着姑妈、表兄、表弟都过来了,人手多了,赚的钱也多。1984年时,黄学铭已赚了10万法郎。
1984年对黄学铭来说是最繁忙的一年,也是最不寻常的一年,这年他考下驾照,买了第一辆轿车; 买下一个皮件厂; 结了婚; 父亲黄品松带着一弟一妹来到法国。父亲来法国之前,他还回了一趟国。
买皮件厂花了35万法郎,黄学铭没有那么多钱,亲戚朋友帮忙做个会,给他凑了30万法郎。工厂接手后,生意出奇的好,订单特别多,他们天天晚上加班、加班、加班。
黄学铭赚到钱后就买了一辆宝马,有时拉着几个小兄弟到外边转一转,还去过凯旋门。开车出去,不时有警察查他的证件。有时,警察忍不住问一句:“你怎么开这么好的车?”
“我们一天的工作时间相当于你们两天。”黄学铭说。
黄学铭每天要干15个小时以上。
黄学铭是接到父亲电话回国的,父亲说爷爷病重,要他马上回家。黄学铭飞到了上海,怀揣10万法郎,从车窗爬上开往金华的火车。结果还是没给爷爷送上终。
黄学铭的妻子是瑞安汀田人,距丽岙叶宅不到20公里。他们原来不认识,出国时三家温州人相遇,为省钱,他们在北京大栅栏的一家旅馆挤进一个房间。姑娘的母亲跟黄品松开玩笑说:“到了法国,我女儿长大了,就嫁给你儿子好了。”
没想到这居然成真。
黄品松到法国后,父子一起干。那年黄品松41岁,正年富力强。他有远见,有人脉,有能力,他们的皮件厂蒸蒸日上,品种和产量不断增多。黄品松让儿子边做生意边读书。黄学铭又到巴黎第七大学读了两年法语,直到读书看报基本没问题,说法语就像温州人讲普通话多少有点儿温州腔,马马虎虎也能写得了,跟法国人交流几乎没什么障碍。
黄品松评价黄学铭:“他人聪明,胆子大,但是很善良,对人特别好,大家对他评价很高。他有什么好事都会介绍给朋友,他有十几个朋友都是80年出来的,比兄弟还好,常相聚。这几个人呢,就他发展最快最早。他是我家里的火车头,他把我全家人带出来,还把我一个姐姐、四个妹妹的家庭,我的外甥外甥女都带到外国,现在我的家族在法国100多口人。”
1987年,黄品松父子在3区庙街买下一个批发店,自产自销,生意好得一塌糊涂。没多久,供不应求。黄学铭到意大利、韩国进口皮箱手袋。他有生意头脑,有市场眼光,在韩国进口的一款包包没入库就销售一空。
1994年,黄学铭又到中国香港进口皮包,从香港到深圳,到东莞高埗,选择了自己办厂,创立了自己的品牌——卡罗。
黄品松和黄学铭父子生产的卡罗包箱打入了美国、意大利、比利时、德国、荷兰、西班牙、葡萄牙,还远销东欧、中东、非洲。在法国的老佛爷、家乐福、一言价、欧绅等大商场都有专卖柜。
后来,黄学铭又拿下法国时装品牌ELITE旗下的手提包的欧洲代理权。
1993年,黄品松作为发起人之一的法华工商联合会成立,他把黄学铭也拉了进去,先做理事,接着是副会长。2011年,黄学铭被推举为第十届会长。
“我的儿子很好,他事业得到发展以后,也没有忘记家乡的建设,为家乡造桥建路,在泰顺那边捐资建造希望小学、救灾等等,一共捐了150多万。”采访时,黄品松说。
2010年2月2日,上午8点59分55秒,巴黎欧交所大厅,众人围绕着一块荧屏和一口铜钟,记者的摄像机镜头对着站在前边的五个人,中间是位国字脸,有着浓密黑发的中国人,穿着深灰色西装,系着紫格领带,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
众人同计时:56、57、58、59。那位中国人和右边的中国大使馆刘海星公使、左侧的中国大使馆经商处公使衔参赞马社,欧拜赫维利耶市长雅克·隆拉瓦德同时拉动钟绳。钟声响了,荧屏出现:“欧华集团EURASIA。”
欧华集团在巴黎创业板上市。欧洲第一家华人企业上市公司诞生!欧交所一片掌声和欢呼声,欧交所总监与五位敲钟人的手握在一起。
那位中国人对记者说:“作为中国人,我无比自豪。这个荣誉不仅是欧华集团的,也是海外华商群体的。它可以说明我们华侨有能力上市,也希望我们的经历可以为海外华人下一代的发展提供新的目标和新的动力。”
中国驻法大使孔权发来视频祝贺,法国权威性大报《世界报》《费加罗》等不惜版面报道。做人低调的黄学胜就这么出现在欧洲的视野,引起关注的还有近百年来在欧洲默默无闻的温商群体。
27年前,黄学胜还是丽岙的中学生,从叶宅小学毕业没几个月。父亲是农民,种几十年田,日子就像长不起来的庄稼。黄学胜的小姑说,他们一家老少三代住在一幢很旧、很旧的平房里,有爷爷奶奶、有五个姑姑,还有黄学胜的父母和他们兄妹三个。小姑比黄学胜大7岁,小时他们都在一起玩。
“他小时候挺聪明,也很乖巧,活泼可爱。读书还可以的。”小姑说。
我到丽岙采访时,黄学胜刚刚离开,失之交臂。黄学胜很谦和,想的也很周到,这也许是成功人士的特点。我说想去他家老屋看看,他让小姑带我去看。那天,小姑特意从温州赶过来,我们在茶堂车站见面后,顺着河边的小道走进黄学胜父亲八九十年代建的房子。
庭院有一门楼,刻有对联:“祥云生紫户,喜气绕朱轩。”上边两字是“凝祥”。庭院不大,有一月亮门通往后院。三间四层的楼房,摆设的都是老家具,至少也有40年的历史,最老的是厨房的碗柜,起码有五六十年的样子。
小姑穿着白运动装,背着双肩包,她似乎在忙着跟小姐妹旅游。她有一个哥哥(黄学胜的父亲)、四个姐姐,都在法国。她也是从法国回来的,一家人定居在那边。他们家在叶宅村已没有什么人了,房子空在那里,请别人帮忙照看。
黄学胜的父亲兄弟四个,二叔早年去了法国,1972年把父亲办了过去。父亲拿到居留证后,母亲领着黄学胜和哥哥、妹妹去了法国,那是1983年,黄学胜13岁。
父亲在法国开一家中餐馆,生意似乎一般。黄学胜兄妹到法国后,住在巴黎12区的阿里格尔广场旁的出租屋内,据小姑说房间不大。黄学胜在学校读了两年书,就去94省父母开的餐馆帮忙了。
小姑说:“我侄儿还挺厉害的。餐馆做了两三年就去开工厂了。”
黄学胜给中餐厅供过货,开过衣工厂。
“黄学胜1987年结婚,妻子也是温州的,他们是在法国认识的。”小姑说。
1993年,黄学胜和妻子吴青青在法国康布雷市投资5万法郎创办一家服装日用品零售公司BONY。黄学胜的商业模式和行事风格得到法国一家零售巨头的青睐。两家公司合并后,黄学胜如虎添翼,跟世界知名品牌有了合作,同时从中国进口大量纺织品、百货日用品。
2001年中国加入WTO,为海外华侨华人带来巨大商机,黄学胜横扫千军地收购了大量商业地产。2003年,收购了欧拜赫维利耶市三家最大的批发店之一,利用已有资源形成生产、加工、进出口、销售一条龙产业链,这年欧华集团进出口货物已达到800多个集装箱,总销售额高达3亿多法郎。2009年,BONY公司改名为 “欧华集团”。黄学胜在收购法国北部勒阿弗尔港仓储区向银行贷款时,在审计事务所帮助下,欧华成功上市。2012年,欧华集团收购了乐阿福尔港15万平方米仓储区,投资2200万欧元,将其打造成多功能“欧华商贸中心”……
2022年1月欧华集团又成功收购了位于巴黎19区的拉维莱特大厦,那是巴黎城市规划的标志。
黃学胜让法国媒体震惊,有一家电视台称他为“欧拜赫维利耶之王”,期刊《大都市》发出感叹:“黄先生,你要买下整个巴黎吗?”
2021年9月5日,大巴黎克雷西畔拉沙佩勒的桃花岛公馆,一间十七八世纪的木结构的房间,从棚顶垂下一盏饱经沧桑的水晶吊灯,三支拿破仑时代的老枪穿越了二百年前的硝烟平躺在架上。古色古香的写字桌上摆放着一台古董级打字机,一掌之外的电脑显示器猛然把时光拽到当下,聚焦在房间中央的两位男人身上。
他们的背后竖立两面国旗,一面是鲜艳的五星红旗,一面是蓝白红三色旗。肩披绶带的阿其勒·乌赫德先生,举止郑重地将“荣誉市民”奖章和证书颁发给了身边的中国人。
乌赫德是大巴黎热涅市市长,岁月风霜像法国香水41悄然爬上他的唇边、眼角、额头和金发,黑框眼镜卡在高耸的鼻梁上,在法兰西浪漫底色下映现出绅士的稳重。他身着庄重的黑西服,红领带与绶带的红杠形成一个红色的对号,犹如对此给予赞许。阿其勒·乌赫德市长也许在这赞许的感染下,亲切地将左手搭在国字脸的中国男人的肩上,真诚地说道:“感谢吴时敏会长在疫情最严重时期为热涅市民众提供的援助。在法国口罩严重匮乏的时期,来自中国的防疫物资解了市民的燃眉之急。”
吴时敏有着温州男人的随意、豁达与洒脱,黑西装敞怀,没系领带,淡蓝衬领像自由的、展翅欲飞的小鸟。刚理过的浓黑发下,圆脸浮现出笑容。2017年接任法国中法友谊互助协会会长,高光时刻宛如埃菲尔铁塔闪耀的光点追逐着他。不久前,巴黎19区为表彰他在促进中法交流与友好所作的积极贡献,授予他“荣誉市民”。
21世纪,温州侨领成为海外耀眼的明星。
2001年,黄品松被巴黎市政府授予“巴黎市政府2000年荣誉勋章”;
2007年,林锦春、冯定献获“欧盟之星”金盾勋章;
2013年,叶星球获得法国“国民之星”勋章;
2015年,陈茂国被意大利政府授予“共和国英雄勋章”;
2016年,胡永多获法国军工勋章;
2017年,王云弟荣获法国吉尼市“荣誉市民”;
2019年,吴时敏荣获巴黎19区“荣誉市民”;
2021年,刘光华、卢锡德荣获意大利迦太基国际文化奖;
2004年以来,荷兰女王分别为胡允革、胡永央、胡季普、詹应考、黄麒麟等人颁发了“皇家绅士”“皇家骑士”勋章……
海外温州人成立350多家侨团,其中有38万温州华人华侨分布在共建“一带一路”57个国家,建成了3个国家级境外经贸合作区和1个省级境外经贸合作区,入驻中国企业228家。2023世界温州人大会,签约59个重大项目,总投资超700亿元。前五届累计签下230个温商回归项目,总投资约3300亿元。
“2023世界温州人大会”上,冯定献42说:“来到海外以后就感受到天下只有家乡最好,只有母亲最亲。”
王云弟说:“我们虽然在海外,但永远是黑头发黄皮肤的龙的传人。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我们永远是中国人。只有国家强大了,我们在异国他乡发展才比较快。因为我们有伟大的祖国做后盾,所以我们给人家看得起。”
2020年1月,新冠疫情暴发,中国所有省(自治区、直辖市)相继出现病例,牵动着6000多万海外华侨华人的心。祖国告急,海外华侨华人以最快的速度“扫荡”了全球的防疫物资发回祖国。
北京时间2月14日凌晨1时,一架临时包机从布鲁塞尔机场飞往温州。飞机运载有欧洲温籍华侨从全球各地购买的200多万件口罩、防护服、体温枪等医用防疫物资。
在这之前,1月18日,法国中法友谊互助协会会长吴时敏动员大家捐款,跟法国一家公司订购五万只N95口罩。那些日子口罩价钱像风筝似的上了天,那家公司没如期交货,吴时敏不停地催。10多天后,吴时敏经过再三交涉才拿到口罩,结果N95口罩变成了医用口罩。他们急忙把口罩发回了温州。紧接着他们又找到一些口罩,这时已不问价了,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只要有货就行。吴时敏个人买了两万只口罩,捐给了家乡丽岙和瓯海。
吴时敏是2016年当选为法国中法友谊互助协会会长的。这个社团的前身是法国第三团体,是法国著名的哲学家、人类学家、社会活动家,学界称之为“法国马克思主义人类学的典型代表”伊曼纽尔·特雷和学者伊丽莎白女士在1995年创办的,他们组织没有合法身份的移民上街游行,抗议示威,强烈要求合法化。他们为无证者与法国政府间建立了有效互动渠道,许多温州人通过这个组织拿到了合法居留证。阿坦是这个组织的核心成员,吴时敏夫妇也参加过这个组织的活动。后来,这个组织更名为法国中法友谊互助协会,阿坦作为创始人之一,担任了秘书长。2006年,吴时敏和阿坦都做牛仔裤生意,经常碰面。在阿坦的劝说下,吴时敏担任了法国中法友谊互助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监事长。他心直口快,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在会里很有威望。
阿坦担任法国中法友谊互助协会会长时,成立了青年委员会,吴时敏的大儿子是副会长。
吴时敏放弃跟弟弟合作的公司,也跟当会长有关。当会长后,他没有时间坐镇广东,也没时间到欧洲各国收账了。
2020年2月5日,在法国的丽岙侨联主席王云弟亲自将一批防疫物资带回中国。他还代表他的公司向家乡捐款50万元。
王云弟是2016年当选为丽岙侨联主席的。
“对此孩子和家里所有人都反对,说你做这个没有一分钱,耽误了自己的事情,还赔了钱。我给我的小孩说,我们的美好生活从哪里来,有老前辈的付出,才有我们的今天,所以我们一定要回馈社会。”
王云弟放弃法国的生意回到家乡,做了“百忙官43”和“白忙官44”。王云弟的上一任是黄品松,他2002年任丽岙侨联主席,做了13年。2018年,被评为“中国侨界杰出人物提名奖”。
“在国外赚到了钱,你也要认清自己是谁,来自哪里。无论你发展得是好是坏,不能忘本和忘祖。祖国需要时,我们必须出一份力 。我先后为国务院侨办中国教育基金会捐资100万元人民币,为中国侨联基金会捐资110万元人民币,为温州肯恩大學发展基金会捐资100万元人民币,为家乡公益事业累计捐资超过400万人民币。我想,人呀,只要心中有梦想,远方就会有属于你的太阳。”王云弟说。
在普拉托,意大利普拉托温州商会会长黄品喨组织会员筹集防疫物资运往国内,他还用自己公司服装生产线加工口罩。黄品喨是普拉托温州商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这家商会拥有200多家企业会员。
2001年,刘若进和十几位朋友创办了法国华人青年企业家协会(后更名为法国温州商会),他连任三届会长。2014年, 刘若进又创办了欧洲华商理事会,当选为理事长。欧洲华商理事会成为欧洲有影响力的精英社团之一。
黄学胜现担任中国对外贸易理事会常务副理事、法中商贸协会名誉主席、法国华人进出口商会永久名誉会长,荣获2010年度世界温州人年度奖、荣获2011年北京第八届十大中华经济英才奖、2013年获浙江侨界“闯天下”十大杰出青年称号等。
如今,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国的温州人已年近六旬,陆续退了下来,把企业交给了下一代。有一部分人回国了,他们觉得哪儿也不如自己家乡好。
吴时敏从法国中法友谊互助协会会长位置退了下来,把精力投入到“丽岙五社后东区的改造”上了。他说:“我肯定要回国的,第一,我的根在中国; 第二,中国在很多方面已经超过法国; 第三,中国的环境越来越好,比如我们丽岙有山有水,交通也很方便;第四,我的爸爸妈妈都八十多岁了,我很内疚,这些年来没时间陪陪他们 ,也没好好地照顾他们。”
2022年,黄品喨和朋友回温州投资数千万元人民币,创建了顺康医学检测实验室,缓解核酸检测的压力。2023年年初,黄品喨又开始筹备温州美亚华侨综合门诊。
“老一辈这么辛苦,有些华侨的父母还在国内,有的没文化,我们要把他们接过来体检,帮助他们把健康管理起来,让他们生活好。”黄品喨说。
(完)
①温州话“走归眙眙”就是回家看看。
②福达合金材料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温州市工商联主席(兼)。
③有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光脚的指一无所有者,故无所顾忌,可以勇猛直前。
④据白门乡(1992年并入丽岙镇)1990年11月统计,文盲占比58.5%,辖区泊岙村占比最高,达64.29%;1979-1988年12月瑞安市白门乡张志诚主编:《温州华侨史》,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9:108-109页。
⑤丽岙地图像枚桑叶。
⑥20 法郎纸币上的人物。
⑦100法郎纸币上的人物。
⑧500法郎纸币上的人物。
⑨法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先后实施了三次大规模的“合法化行动”。第一次从 1981 年 8 月到次 年 6 月 ,共有 14. 5 万人提出申请 ,13. 2 万人获得了合法身份。第二次“小赦”始于 1992 年,法国境内数万非法移民依据政府“放宽移民政策”的相关条令 ,获得了合法身份。第三次“无证者身份合法化行动”从 1997 年 6 月 24 日开始 ,时至 1999 年初 ,共有 14.3万人提出申请 ,约 8 万人获得批准。
⑩1976年,法国政府建立了家庭团聚制度,不满18周岁的未成年外国人,其双亲中至少有一人持有临时居留证;以及合法进入法国领土的外国人,其配偶持有临时居留证,并且他们被以家庭团聚的名义批准在法国居留。
11现为瑞安市华侨饭店。1987年4月15日,国务院下文瑞安撤县设市。
12尊重当事人要求,此为化名。
13即国有企业,1993年《宪法修正案》将“国营经济”修改为“国有经济”,国营企业也随之改为国有企业。
14温州人在日本:温籍华侨华人口述历史.郑乐静.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10
15浙江省文成县外事侨务办公室.文成华侨志.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10.
16姊妹之夫的互称或合称。在我国民间,人们把姐妹们的丈夫俗称为“一担挑”“连桥”。在西北地区民间又称“担子”。
17布鲁塞尔意为“沼泽上的住所”。
18苏联1991年12月26日解体。
19白门是瑞安市塘下区的一个乡,1992年并入丽岙镇。
20即法棍面包,一种由高筋面粉、低筋面粉、酵母等食材制成的食品。
21这里指的是法国人,温州人在法国也称法国或其他国家的人为“老外”,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22温州人称之为“金边人”多为华裔。1975-1985年,法国先后接纳15万名来自柬埔寨和越南的难民,这部分也被称之为“船民”,他们中很多是祖籍潮州的华裔。
23温州话,即“完蛋了”的意思。
24即吸毒者在手臂肘窝静脉注射毒品。
25不包括温州人开的没有合法执照的家庭服装作坊。
26比喻功夫还不到家。
27用缝纫机缝制皮包。
28这是温州人的说法,无论在法国,还是意大利、荷兰,他们都称当地人为“老外”。
2920法郎钞票上画的人物。
3050法郎钞票上画的人物。
31100法郎钞票上画的人物。
32搭铺即别人租下一套房子或一间屋子,其他人再从中租下一个房间或一个床铺。
331982 年 ,意大利劳工部颁布法令 ,要求所有雇主为其所雇佣的“无证非欧共体劳工”办理“合法化”手续 ,共有 1. 6 万人在规定期限内办理了“合法化申请”。1986 年 12 月 30 日 ,意大利通过 943/ 86 号法令 ,时至 1988 年 9 月 30 日 ,共有 118 706 人依据该法令获得了合法身份。时隔不到两年 ,1990 年 2 月 20 日 ,意大利政府又颁布第 39/ 90 号法令 ,再次大赦非法移民 ,這一延续到同年 6 月 30 日的大赦令 ,共使 21. 7 万非法移民获得大赦。再过五年 ,1995 年 11 月 8 日 ,意大利总统又签署了新的大赦令 ,时至次年 3 月 ,又有大约 20 万非法移民实现了身份合法化。
34 【意】拉菲尔·欧利阿尼、李卡多·斯达亚诺·不死的中国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10月,第2页。
35中意建交以来意大利华侨华人社会的变迁——以国家在场理论为中心的分析,《华侨华人历史研究》,
http://ims.sdu.edu.cn/__local/5/D5/25/BD7727D6C5E2FCF0188D854A549_2EEDB1F9_143699.pdf.
36意大利2欧元钞票上有但丁头像。
37意大利1欧元钞票上有达芬奇的作品“维特鲁维安的男人”。
38普拉托(Prato)翻译成汉语是草原的意思。
39指居留证。
40做货,即品牌服装非原厂加工生产,所用原材料和制作方法跟原厂相似,比如有些著名品牌的服饰不是原产地原厂加工。
41法国香水,一种木质藤本植物,亦称黄花茉莉、卡罗莱纳茉莉、常绿钩吻等。如靠墙栽培,其顺墙爬上,将会出现一面法国香水花墙,一片浪漫。
42温州市华侨总商会会长、德国恒生投资公司董事长。
43社团侨领事无巨细都要管,所以被称为“百忙官”。
44社团侨领一分钱工资都没有,还要自己搭钱,所以被称为“白忙官”。
朱晓军,浙江理工大学非虚构创意写作中心荣誉主任、教授、一级作家。在《北京文学》《当代》《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近400万字,出版有报告文学《中国农民城》《快递中国》(合著)等长篇非虚构作品20余部。先后荣获中国短篇报告文学奖、新中国六十年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中国改革开放优秀报告文学奖等奖项。报告文学《中国农民城》《快递中国》等作品被改编为电视连续剧,部分作品被翻译为英、日、俄、阿等文字出版。发表于本刊的作品《天使在作战》荣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快递中国》荣获第六届徐迟报告文学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