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红斌
秋风萧瑟,细雨蒙蒙,李庄镇的早上,人们还没有起床,耳朵边就传来老端不厌其烦的呼喊声。
“狗狗,回家了。”
“狗狗,回家了。”
老端一生讨厌养狗。整日忙忙碌碌,哪有心思养那不打粮食的东西!这天早上居然在李庄镇满世界寻狗,实在出人意料。
老端人长得老实,不善言辞,四十岁才娶妻生子。就在老端将要看到光明生活的时候,老婆却扔下三岁的女儿与人私奔了。老端哭天抢地,却没有能耐把老婆弄回来。李庄镇人就劝老端,好赖还给你丢个女儿,也算留下了个根儿,养老送终还有指望,后半辈子也有个依靠。老端想想这话也对,就把一门心思放在女儿身上。对女儿百依百顺,知冷知热,关怀备至。
老端的女儿小时候由于缺乏营养,长得又瘦又小,像极了在她家常住的一只流浪猫。老端爱怜女儿,私下里总是亲昵地唤女儿:“猫猫、猫猫”。老端早把对老婆的思念扔到脑后,一门心思扑在女儿身上。
女儿长大以后,却出落得亭亭玉立,十分漂亮。老端心里这个美呀,时常在漫漫的暗夜里,睁着眼睛盘算着给女儿招一个称心如意的上门女婿。一来自己能够照顾女儿女婿的生活;二来,也能让女儿女婿给自己养老送终。老端想到美处,有时候还会不自然得意地笑出声来。
事情没有按老端的想法发生。女儿私下里谈了个对象是东庄的。看到女儿心意已决的样子,老端心软了,就依了任性的女儿,吹吹打打把女儿嫁到了东庄。老端心想,如今时代进步太快,通信交通异常便利。想女儿了,一个电话打过去,不出半个小时,女儿就会开车来了。老端便释然了。
毕竟女儿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不可能天天来看老端。老端就整天扳着指头数日子,盼着二月二龙抬头、五月初五端午节、正月初二等,这些女儿回娘家的节日早早来临。
今年秋天的雨水太多,淅淅沥沥的秋雨也不知道下了多少天。老端发愁自己的几亩秋玉米收割困难。他打算等天放晴了就给女儿女婿打电话,让他们俩来帮自己的忙。不料,女儿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傍晚,顶着蒙蒙细雨,踏着一地的泥泞回家了。老端吃惊又不解地望着肩上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怀里抱着一只小狗的女儿站在屋门口。女儿扔下双肩包,把怀里的小狗放在被窝里,轻描淡写地说:“我和他离了。”
老端知道如今到民政局扯一张离婚证太容易了,李庄镇上年轻人离个婚就像吃一顿家常饭。可老端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女儿也会走这一步,他完全蒙了,脑子转不过圈来。
“去买些火腿肠,毛毛饿坏了。”女儿吩咐老端。老端忙说:“我这就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大米饭。”
女儿用嘴努了努被窝里的小狗说:“是它,毛毛饿了。”
老端迷惑了:“它怎么也叫猫猫?”
女儿爱抚地捋顺小狗的毛,有点不耐烦地说:“它叫毛毛,不是猫猫。”
老端这才定睛审视女儿带来的小狗。说实话,老端一辈子不爱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审视过一只狗。这是一只娇小玲珑的泰迪犬(老端根本不懂狗的品种)。体形健康且青春,刚刚修剪过皮毛,身体浑圆,发型炫酷,模样可爱,一双眼睛,仿佛一汪湖水,清澈明亮。尤其是小狗的眼神,喜怒忧思,表现得淋漓尽致,像小孩子一样可爱。
也许是爱屋及乌吧,老端冒雨买来了火腿肠,心里却并不乐意,暗骂,老子想吃火腿肠的时候还得盘算一番哩。
这以后的日子里,秋雨不解风情地一直在下,女儿蜷缩在被窝里,没日没夜地盯着手机,一会儿唱、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累了就亲亲小狗的嘴巴、用脸摩挲着小狗的毛发、拥抱着小狗沉沉睡去。
尽管女儿并不理会父亲,老端心里却感到甜蜜,毕竟女儿在家,屋里有了热闹,这就像个家了。老端很满足。
有一天,女儿抱怨说:“天天给毛毛吃火腿肠,怕要吃坏肚子,得给毛毛喂专用狗粮。”李庄镇不通快递,快递来的狗粮需到城里去取。女儿冒雨出门取快递时还不忘吩咐老端:“在家好好照顾毛毛,千万别慢待了毛毛。”
说來也巧,邻居留守老人的房子因连阴雨的冲刷,檐头塌了,来找老端维修。老端是个热心人,又会泥瓦匠手艺,就掩了门给老人修房子去了。
女儿取快递回来,进门就问毛毛在哪里。老端连忙瞧被窝,霎时惊出了一身汗。被窝空空如也,早不见了毛毛的踪影。女儿发疯了似的把屋里的角角落落找了个遍,没有找到小狗。女儿失魂落魄地喊道:“毛毛丢了!”接着便号啕大哭起来,任老端如何劝说也无济于事。
傍晚时候,女儿累了,止住了哭泣,喃喃自语说:“毛毛没了,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就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双肩包和自己塞进车里。出租车“哦呜”一声,把秋雨劈开一条缝隙走了,扔下萧瑟的秋雨没心没肺地一直在下。
晚上,没有女儿猫猫和小狗毛毛的老端家,死一般寂静,唯有屋外秋雨的淅沥声。老端在漆黑的夜里习惯地睁着什么也看不到的屋子。突然的寂静让老端烦躁不安,胡思乱想。一整夜,他都在想:仅仅是小狗丢了,为什么女儿居然会号啕大哭,离家出走呢?天快亮了的时候,老端突然醒悟了。小狗毛毛对于女儿猫猫来说,就像是自己对于女儿一样,都是心肝宝贝,丢了绝对是接受不了的。那么,现在最迫切要干的事情就是尽快找到小狗毛毛,有了小狗毛毛,女儿猫猫就会回家。
想通了这个理,老端来不及披上衣服,光着膀子,捞了一把破旧雨伞就出门寻狗去了。
此时的李庄镇还被黑夜和秋雨死死包围着。村庄像鬼魅,蒙上了老端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清,只好对着街巷滴落的雨丝喊了起来。
“狗狗,回家了!”
“狗狗,毛毛,回家了!”
唤狗的声音在破败的村庄里,像幽灵一样,被秋雨拖住,显得轻飘飘的。老端就扯起喉咙,加大了分贝。
“狗狗,回家了!”
“狗狗,毛毛,回家了!”
整个早晨,李庄镇的街巷里已经飘满了老端的声音。但在淫雨肆虐的季节,没有一个人愿意走出家门。老端得不到一点消息,他的呼喊慢慢就变了调子,嘶哑且歇斯底里。
“狗狗,毛毛,回家了!”
“狗狗,貓猫,回家了!”
……
李庄镇被老端的呼喊惊了睡梦的孩子,揉着惺忪睡眼不解地问大人:“老端这是在找狗狗还是在找猫猫?”没有人回答孩子的提问,回应孩子的还是老端在秋雨里的一声声呼喊。
一个人的心情好不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清晨。早上,刚到逢春诊所上班,儿媳就给我打来电话:“务必晚上十二点之前筹备五千块钱,这月的月供已经是最后一天了。”挂了电话,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仿佛刮一场大风就能刮来五千块钱似的,弄一卷厕纸还得上趟超市买呢,筹钱就那么容易?
正生气间,老犟的儿媳来找我,她嘴巴很甜:“医生哥,俺爸不吃不喝十多天了,病情不妙,快去给他看看吧。”老犟的翁媳关系紧张,李庄镇人都知道。儿媳这时能亲自来请医生,我感到意外和感动,忙问:“病情如何?”
“听俺妈说人已经不行了,我就赶紧来找您。”
看来病情危急,我顾不得拿她与自己的儿媳对照,对她说:“你头里先走,我随后就到。”
老犟是李庄镇出了名的倔脾气,人品却不赖。只是与儿媳的关系处不好,两人仿佛前世有血海深仇,水火不容。三十多年前,老犟找我看病,我曾半开玩笑说:“翁媳关系要处好。等你老得不会动了,免不了儿媳伺候你哩。”当时老犟就噘起那张加厚的嘴片说:“真要卧床不起,俺就找瓶敌敌畏喝死算?!”
一语成谶,老犟患脑血管堵塞,已经一年多卧床不起。一来有机磷农药禁止生产,敌敌畏早已绝迹;二来,老犟现在想自杀也没那能力。到头来,还得依靠儿媳为他的病请医生。想起这些,我觉得可悲,过头的话还真是说不得。儿媳可不能得罪,人老了总要往年轻人手里流落。我想起刚才的电话,后背有点冷。
我到老犟家时,屋里静悄悄没人影。按常理,病入膏肓的患者家里,亲戚朋友总要挤满屋子。他们家有些反常。老犟的病床在右侧里间,我推门进去,他的老伴儿和闺女静静地坐在病床前,见我进来,一脸茫然。我说:“是儿媳刚才去逢春诊所请我来看看老犟。”
老伴儿和闺女没搭话,让开空当让我近前诊病。老犟颧骨突兀,双眼用力闭着,眉头紧皱,嘴巴大张,两片厚厚的嘴唇比以前薄了许多。此刻,我十分可怜这位老人,人轰轰烈烈活了一世,到生死的关头难道都要变成这个样子吗?
经过诊断,老犟的生命体征平稳,一时半会儿没有危险,只是水电解质紊乱,必须马上补液。
老伴儿和闺女随我来到外间。刚站定,儿媳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她显得焦急万分,一句连着一句地问我:“咋样,咋样,有办法治疗吗?”
我说:“需要转诊到县医院,马上补液。”
老犟的老伴儿说:“反正成这样了,到医院也没啥好法,别再落个外丧。”
闺女瞪着一双无神的眼,低头看脚尖,不发一语。
儿媳干脆、果断,说:“转诊。不行就打120电话。”
好一会儿,没人响应,屋里空气凝固似的。我打量屋里每一个人,似乎都心不在焉,闺女还偷偷向我使眼色,场面十分尴尬。我在李庄镇行医多年,这种场面经历太多了,就找借口说:“有病人等我,你们先商量着,我先走了。不过,要抓紧转诊补液,时间长了怕有生命危险。”
接下来一整天,我都在为五千块钱奔波,有些焦头烂额。李庄镇人都知道,找钱不比拿大竹扫帚去扫秋天的落叶那么容易。傍晚,在街上碰到老犟的闺女,我连忙问老犟的转诊情况。闺女说:“还在床上躺着。”
我着急地问:“为啥没转诊?”
闺女说:“我是个出门闺女,不当家。”接下来,她一直埋怨我早上不该征求她的意见,说:“来到娘家,只有付出,没有说话的权利。”我问:“你哥呢?”她不耐烦地说:“别等他,他也不当家。”
我问:“当时你嫂子说要叫救护车,她去哪里了?”
闺女说:“早上把你送出门,就找不到她的影子。”
“现在老犟啥样了?”
“自打你走后,我妈强迫他吃了一大碗饭,眼也睁开了。”
我听了,漫不经心地说:“怎么可能,一定是医学奇迹吧。”
晚上,老犟的影子一直在我疲惫的大脑里折腾,不知道为啥,我总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思来想去,最后下定决心,把我准备买养老保险的钱拿出五千块,转账给了我的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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