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焕才
1
小镇有两条街,一条前街,一条后街,两街并行,都是东西走向。后街又叫石板街。前街原来也是石板街,后来青石板被撬掉,砌成了水泥大马路。前街两边的房屋迫不及待地旧貌换新颜,纷纷建起了楼房,于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小镇的热闹都被收拢了过去。后街却没有冷清,街两旁有许多巷口,不停地有人冒出来,又不停地有人藏进去。早上前街正喧嚣时,后街仍有不少行人;下午前街人少了,后街依然人影绰绰。
我喜欢氤氲在后街上的那股“街气”。什么是街气?应该是环境呈现的气象和街上人营造的气氛凝聚成一种特有的气息吧。后街的街面窄,给人很深很长的感觉。街边的房屋都不宽,也不高,紧密挨着,却都努力朝街上张开一个门面,各色各样的店铺也就斑斓在街的两旁,店前又画蛇添足般延伸出一个个小攤档,很逼仄,却摆出一街的繁华。那些看相、算命、阉鸡、阉猪、卖零食的人和江湖医生也来凑热闹,见缝插针挤在各个角落,添油加醋或者添枝加叶,让后街的繁华呈现在纷杂中。后街的人声和脚步声嘈杂,四时嘤嘤嗡嗡,却没人大声喧哗,那些踩在青石板上的脚步不慌不忙,一副悠然的样子,可街上没有闲人,谁都在忙自己的事儿。行人很像爬行的蚂蚁,不声不响爬着,到了某处,顿了顿,又掉转头继续行走。
我走在后街上,脚步悠闲,眼睛却忙碌,五花八门的店铺让人眼花缭乱。我一眼扫过去,目光总要在聪明二爹那理发店多看几下。那理发店其实是一间渔具店的走廊,两头截住,成了一间小店,很窄,很浅,里边搁一张理发椅,剩下的地方仅够转身。店里没啥装饰,店门却挂着一副字写得很讲究、用红木雕刻的楹联,写道:进来是翼德,出去变周瑜;横批是:顶上功夫。人家的店铺都精明地利用店前的空地摆个小摊,聪明二爹的店前却无所事事地空着,也就成了江湖医生们驻足的好处所。有江湖医生,就有来来去去的人,可杂七杂八的人都很自觉地留出一个小空间,让聪明二爹摆一盘象棋。没人来理发,他就抓一张小马扎坐在棋盘前,有会下棋的人路过,就招手喊,来,杀一盘!没人下棋,他就把目光抛在行人的身上,看一会,自言自语骂一声,或者咧嘴一笑。
2
我刚来小镇开诊所时,聪明二爹还没开理发店,是个江湖医生。
“聪明二爹”这几个字出现的频率很高,不经意就生动在人们的话语中。江湖医生在我固有的印象里并不光鲜,可是人家说到聪明二爹时,眼睛里都自然地流露出难以捉摸的目光,于是,聪明二爹也就给我一个不可捉摸的感觉。我曾经好奇地问,聪明二爹到底有多聪明?人家说,他是一个聪明的傻瓜。我淡然一笑。我虽然想象不出他具体是怎样一个人,可潜意识里似乎有了模型。一个被岁月腌渍久了的地方,总会出现一些很有意思的人,聪明二爹应该属于这个类型。
我的诊所开在后街旁边一条深巷里,从巷口走进去,连续拐两个弯,来到一块小空地,旁边的一栋老旧的房子便是。我到小镇来,就有人告诉我,小镇的什么地方都不偏僻。我想了好久,才明白。小镇三面环海,被海水箍得很紧,房屋紧密团结在一起,除了两条街,剩下的都是窄巷,密密麻麻,穿梭交织。巷子里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屁股撞着屁股,偏僻也就消解在这拥挤中。深巷里人很密麻,我诊所的病人当然不少。
我的诊桌面对深巷,看着巷里行走的人,我一眼就看出,哪一个要来看病。这个下午像往常一样,病人陆续地来,又陆续离开。一个上了年纪却无法估摸他具体年岁的人抓个水烟筒走了过来,没进门,蹲在诊所的门边,蹲着不动,也不吭声,病人出入他不搭理,只是一会儿就抽一口烟。
看病的人都散了,我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他蓦地站起来说,啧啧,酒香不怕巷子深。他来蹲半天,就为说这句话?我的目光移开,低头收拾诊桌。他一抬腿,拎着水烟筒走了进来。
看病吗?我问。
不,来看医生。他答。
看医生不就是看病吗?我瞅着他。
他不理会我的目光,说,没挂牌,也是个江湖先生呢。
他说的“江湖先生”,应该是“江湖医生”吧?严格说,眼前我也算是个江湖医生。我没有行医许可证,属非法行医,也正是这个原因,诊所才躲在深巷里,而且没挂牌。
他接着说,我也是个江湖先生呢。
我的目光锲而不舍盯住他,他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表明他也是江湖医生?我心里虽然装着疑忌,可表情依然平淡,请他坐下,递给他一根烟。
他晃着水烟筒说,我只好这个。随之,捻烟丝塞进烟筒嘴,点火抽了起来。他把烟气吐出来时,目光透过烟雾飘过来,说,你这诊所,就叫零号诊所吧。
零号诊所?挺有意思!也好,既然叫“零号”,自然用不着挂牌了。
见我默认,他说,有了名号,就该有个开张仪式,写副对联呢。
我试探着问,你说,该写怎样的对联?
他随口念道: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又说,这副店铺开张对联不错,很多人喜欢。他的目光斜里射向我,问,你觉得怎样?
他目光里的诡秘让我迟疑,我摇头说,我不希望很多人得病,让我发财。
他又捻烟丝摁在烟筒嘴上,可没点火,说,哦,不喜欢。他抬头环视我的诊所,片刻后又说,有人写道:只愿世人无病,不愁药架蒙尘。这副合适了吧?
我直接说,不好,我不想饿死。
他的头微点一下,目光从窥视换成了审视,似笑非笑说,看来你不是虾,不是鱼,也不是螺,是只螃蟹。
我急速想,虾漂亮,鱼灵活,螺呆滞,难道他说我像螃蟹一样八爪横行、桀骜不驯?我马上说,我想到了一副,你看行不?济世良方施雨露,行医妙手送春风。
他的眼睛眨了两下,接着说,看来,你不像水里的动物。
我想问他,像什么动物?他站起来,拎着水烟筒走了。
临出门,他掉回头说,我叫聪明二爹,就在后街上,得闲,来找我。
同行如冤家,为啥让我去找他?而且,说是“找他”,而不是“看他”,这家伙好怪。我没答应,也不推辞。
3
小镇人很热情,或者说小镇人对我很热情,也许因为我是医生;小镇人很精明,是那种裹在热情里从不吃亏的精明,让人无法生出厌恶的感觉。
到小镇来我很惬意,天天有海鲜吃。
这天午饭我们吃乌猪鱼,肉质紧密、色暗,切片文火煎,撒点葱花,很好吃,只是有一点酸味儿。老婆被鱼贩蒙了,说是马鲛鱼。乌猪鱼和马鲛鱼的样子有点儿像,马鲛鱼瘦、稍长、略扁,乌猪鱼肥、短、滚圆。马鲛鱼的肉质呈白色,鲜嫩、清甜、爽口,味道比乌猪鱼好得多,只是贵些。老婆不在海边生长,常买错海鲜。刚到小镇来时,她去市场买螃蟹,看见人家都挑那些块头小、呆板、色泽暗淡的花蟹,心里说,这些人真傻!她买回来的都是颜色鲜亮、张牙舞爪的大花蟹,其实都是公蟹。公蟹和母蟹的区别,除了块头和颜色不同,肚脐也不一样。公蟹的肚脐尖而小,母蟹的圆又大,瞧一眼就清楚。煮熟了的母蟹,壳里结膏,肉味香;掰开公蟹壳,没膏,一窝水,肉质虚松。我笑老婆只看表象不识本质。老婆却说,鱼贩不够厚道才是本质呢。
午饭吃得很不爽,不是乌猪鱼不好吃,也不是因为亏了点钱,是被蒙的感觉霸占了我们的食欲。我想找心理安慰,笑说,肉色黑的鱼好哩,含铁量很高。老婆还是闷不吭声。
吃完饭,我没午睡,到后街走走。小镇人都不午睡,除了有班上有薪水吃的人。我也有班上,可没薪水吃。我从那条小巷里走了出来,踩在后街的青石板上,脚步轻缓,漫无目的,走走看看。我不去找聪明二爹。他说我也是江湖医生,心里好憋屈。我的印象里,江湖医生多是靠故弄玄虚或者油嘴滑舌蒙人,我可是医学院科班出身,曾在县医院当过医生,虽然眼前身在江湖。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街边那些江湖医生的身上。
一个麻绳摊边坐着一位老头,身前铺一块发黄了的白布,拿红墨水写道:祖传技艺,按摩、针灸、拔火罐……主治:风湿骨痛、手足麻木、半身不遂……上边搁着几瓶药水。他正在给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按摩小腿,一会儿揉,一会儿搓,一会儿拍,一会儿捏,一会儿又拉。他那双手有些干瘪,指关节却粗壮,像鹰爪一样,动作熟练,可手法并不专业,过度用力,额头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汗粒。我瞧那女人,她的神情安静,不说话,目光抛在街上,眉头却随着老头那双手的力度一忽舒展,一忽紧皱,一忽又微微地弹动着。这女人有点半身不遂。我看不明白她是要治好瘫痪呢,还是只图个舒服。那老头对治疗效果好像也没大企求,只是努力地按。老头穿一条褐色短袖旧衬衫,头顶那草帽的帽檐缺一角,看得出,一天他没赚到几个钱。他的身后搁一根拐杖,那左腿不利索。
离老头百把步远,另一位江湖医生在一间水果店和副食店之间的一根立柱上挂一块大红布,写道:专治疑难杂症。红布上头又横一根竹竿,吊着几面锦旗,分别写道:痼疾妙方、药到病除、妙手回春、起死回生。锦旗分别是不同地方、不同年月、不同的人赠送,其式样却相似,又都是拿白色丝线缝制,应该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他年龄四十上下,不言不语端坐在立柱前,倒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从锦旗上看,他姓江。他既看病又卖药,面前摆草药摊,有许多树枝、树叶、树皮、木片、木屑、花草、螺壳、石头等,都标上药名,还写着作用和功效,还有各种药膏、药丸和药水,其中一个玻璃瓶子装着大半瓶黑色小藥丸,外面贴着“七叶神丹”几个字。我问,每粒小药丸都是拿七片树叶研磨制成的吗?他的眼睛一闪,说,七片向阳的神树叶、刚开春的晨露、埋在冷泉下二十年的山兰糯米酒,经过九蒸九制而成,有驱邪排毒、清心明目的奇效,又有养精益气、安神补脑、回春还阳、延年益寿的功力,久病体弱、男人阳痿、女人不孕、心虚气短……我没等他说完,又问,六片或八片树叶不行吗?他斜眼瞅我。我甩头走了。
我走着,看着,又见街边有江湖医生,却没走近去。我怕管不住自己的闲嘴,惹出不愉快。路过聪明二爹的店前,我瞧过去。那店门挂一副楹联:虫对人伤害,我与虫为敌;横批是:扫除一切害人虫。我在心里嘀咕,扫除一切害人虫,哼,吹什么牛!人体里有蛔虫、钩虫、蛲虫、鞭虫、滴虫、绦虫、血丝虫、血吸虫、疟原虫、阿米巴原虫……你聪明二爹会打几种呢?
街边一棵印度紫檀树下围着许多人,我走近去瞧热闹。一个外地口音的江湖医生在给一个女人捉眼虫。那医生抓一只筷子在女人的眼皮上一边转一边刮,先是刮出一些黄白色的眼屎,不一会儿,刮出了一条毛发一样细的小虫。围观的人都惊讶地发出啧啧赞叹。我也诧异,虽然知道这是江湖骗术,人的眼睛里根本没虫,可明明看见从那女人的眼里刮出了虫,难道眼见还不为实?我站近去,想窥得分明。我感觉自己的眼角痒痒的,好像有小虫在蠕动,禁不住伸手抹一下眼睛。又一条虫从女人的眼睛里刮出,那医生抬起头说,哦,很多人的眼睛里有虫,眼屎就是虫拉出的。我抬手,要抠自己的眼角一下,忍住没抠。那医生掉头来瞧着我说,哦,你眼睛里有很多虫,都看到虫尾巴了,捉吧?我想骂道,你娘的才多虫呢!瞥见好多人瞧着我,没骂出口,伸手揉一揉眼睛,躲开了。
4
后街人的嘴里装着聪明二爹打虫的许多奇闻轶事,不经意就传入了我的耳朵。说他看得见人肚子里长什么虫,多少条,多大条。有一次,有人来找他打虫,他说那人肚子里有234条蛔虫。吃他的药后,那人只拉出了233条。他说,里边还有一条,略比粉丝大一点。第二天,那人大便又拉出了一条很小的蛔虫。这个故事我无法相信,即便拿B超检查,也探测不出人肚子里具体有多少条蛔虫。
还有。说是有一天,聪明二爹到乡下采药,在一个山村的村口歇脚。村里有个男青年得急病,大喊大叫像杀猪一样,一会儿趴在地上,头朝下,屁股翘高,一会儿在地上打滚。村里人吓得一片慌乱。聪明二爹来了,说,是一条蛔虫惹的祸。人家不信,别说一条小虫,拿刀子捅,也没那样难受呢!村里人要把病人抬到镇卫生院去。聪明二爹说,先吃点药看看。人家不理他。聪明二爹问那病人,是不是像锥子在肚子里扎一样?病人一脸的痛苦,断断续续说,就像锥子一会儿接一会儿地扎,一阵一阵地疼,停了一会儿,又……难受死了!聪明二爹说,哦,蛔虫钻入胆管了!胆管窄小,蛔虫筷子头般粗,一拃长,进去了一截,大半还在外边,它拼命往里边钻,也就疼得要命;蛔虫累了,歇一下,疼痛就停了一会……聪明二爹像是看见了那条蛔虫,人家半信半疑中,同意吃他的药试一试。聪明二爹抓来一把苦楝树叶,又摘下几个酸梅豆,放进石臼捣烂,兑水喂给病人。病人还是痛苦地打滚。村里人抬起病人要往镇上送。聪明二爹说,打牛车拉去,说不定半路就好了呢。村路高低不平,牛车一路颠簸,病人仍嚎叫。到半路,病人不吭声了,睡着了。赶牛车的人以为出事了,忙叫病人。病人睁开眼,坐起,抹一下眼睛说,哦,肚子不疼了,好啦。他翻转身跳下牛车,走回村来……
故事太神奇了,我却没有否认其真实性。我是医生我当然知道,那人患了“胆道蛔虫症”。聪明二爹没看见那条蛔虫,拿B超检查却可以看到那蛔虫钻在胆管里,还看见蛔虫在动。医书里说得明白,蛔虫爱钻动,怕苦味和酸味,中医治疗胆道蛔虫用乌梅汤,就是利用乌梅的酸味。苦楝树叶和酸梅豆捣成的药液又苦又酸,病人喝了,从胃里进入十二指肠,蛔虫害怕,就往回缩,加之牛车一路的颠簸,把那蛔虫从胆管里边颠了出来……
我对聪明二爹刮目相看。一个江湖医生,诊出胆道蛔虫很了不起,又聪明地摘下苦楝树叶和酸梅豆捣成药液治疗,好不简单,他懂医理呢。
我发觉,来找我看病的人,不少是聪明二爹推荐的。奇怪,江湖医生都包治百病,给别的医生推荐病人,等于承认技不如人,以后可怎么混!
但是,碰上肠虫病人,我没给聪明二爹推荐。
走过聪明二爹的店前,我尽量做出坦然的样子,大大方方看去,朝他点点头,算是友好地和他打个招呼。他也很热情,却莫名其妙地说,谢谢你!
这天,聪明二爹在店前将我截住,他问,以前你路过,从不朝店里看,现在看了,为啥?
这个问题太突如其来了,我愣了一下,问回去,你老说谢我,为啥?
他说,我介绍给你的病人,都好了,不谢你,谢谁?
我一时又对答障碍,随口问,很多人来打虫吗?问完便觉不妥,同行说话,不能这样直接。
他却说得很直白,不多,你来后,更少。又补充说,你的药比我的好,只吃几粒小药片,小孩还吃宝塔糖;我的药苦,人家不爱吃。
中午下了一场云头雨,又出来的日头格外毒辣,后街的石板腾着热气。我躲开日头挨着街边走。老远望见聪明二爹的店前闹哄哄的,走近来,见他在展示一条四米多长的绦虫,是他打出来的。绦虫在人体内危害很大,不仅抢吃人的营养,产出的虫卵随血流分散到人身体的各个部位,便长成黄豆大的囊团,如果分布在皮下,皮肤便疙疙瘩瘩的,要是溜进眼睛,那只眼就完了,假如跑进脑子里,那就……打绦虫却不容易,没有特效药,即便吃药拉出了绦虫的一截,留在里边的又长了回来。
我站在一旁看。
聪明二爹拿一根胶丝串在绦虫的后边,爬上屋顶,慢慢地将那虫垂下,一直垂到地面……人们都惊讶说,神奇!
我也惊讶,不是因为那条虫太长。绦虫都很长,如面条一般宽,一节一节连着,平时就像卷尺一样蜷在人的肠子里。我惊讶的是聪明二爹并不“聪明”,他没有作知识产权保护,比手画脚中,竟然把打虫的秘方,连同打虫的过程全都抖了出来。他兴奋地说,让病人吃了许多炒熟的南瓜子,病人拉出来一截绦虫,他让病人蹲在半盆温水上,接着慢慢地拉,两个多小时,那绦虫就全都拉出来了……
我在心里嘀咕,真是的,以后人家还用得着找你打虫吗!
聪明二爹瞟来,随之走到我的跟前说,你是觉得我傻,不该把打绦虫的秘方全说了出来?
我有点措手不及,支吾说,哦,不傻。
5
聪明二爹当不成江湖医生了。人们肚子里的蛔虫少了,即便有,就直接去藥店买药吃,或者找诊所里的医生;有人大便拉出来一截绦虫,也不找聪明二爹,自个炒南瓜子吃。
坐在店里的聪明二爹像一尊佛,总不见有人来烧香,干脆在店前摆象棋残局,让路过的人驻足看一会儿,以增加人气。后来,他索性改行当了理发匠,门面改成了理发店。
不是同行了,我对聪明二爹自然地生出了亲和感,到后街来,就和他下一两盘棋。他的象棋下得好,赢多输少,可他不敢小觑我。开始时,我和他斗残局。他懂好几种残局,都是流行在江湖上那些很具欺骗性的怪局,看似简单,却变化多端,又巧妙刁钻,难以破解。聪明二爹摆残局不为赢钱,说是玩。人家来斗残局,输了,服气就给一块钱,不服,免了,改天再来。要是谁赢了,每局就奖励五元。我都是中午来,斗一局,就离开。连续来了五天,我把他的残局都收拾了。其实不是我厉害,而是早先掌握了破解这些残局的招数。还在县医院时,我经常去下街头的残局,赌钱的,输一局输五元,赢一局也赢五元。每个残局都有几步让人想不到的应对妙招,一个多月过去,我输了不少钱,其招数却都摸透了。后来我都赢,那些人见我走了过来,就摆手,不再让我下。我破解了聪明二爹最后一个残局,得意地问,还有吗?他的目光像钉子扎在我的肉里看了好久,说,你是个东西啊,以后,我不再叫聪明二爹了!我哈哈笑,把我在县城破解残局的过程全说给他听。他说,是个笨办法,可你很聪明。愣了一下,又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你也是个有心人呢。
聪明二爹说“也是”,那么,“也是”的另一个到底是谁?
不当江湖医生后,聪明二爹店前的空地都被江湖医生占据。后街的江湖医生不少,来来又去去,一段时间就换一茬。聪明二爹说,江湖医生不容易,天天被病人过筛子,留下的,都有些绝活。我半开玩笑说,你手上也有绝活,可是……他摇头说,我那两下子,不算绝活了。看得出,在聪明二爹店前摆摊的江湖医生,都是他筛过的,他也是一把好筛子。
在聪明二爹店铺斜对面的那位江医生也搬过来了,占在聪明二爹店前的正中,那些锦旗居然挂在聪明二爹的店门边,很扎眼。这当然是聪明二爹特许的。我调侃说,江医生的面子大啊!聪明二爹庄重地说,他也是个有心人呢。
原来江医生就是另一个“也是”。说是江医生能破解聪明二爹那些象棋残局,可从没破解,是个深藏不露的货色。我打听到,江医生曾患有“血小板减少症”,牙齿出血、皮肤出血,甚至咯血,四时脸色苍白头晕眼花病恹恹的。到大医院治疗,没有好办法,只是给他输血,缓解一下病情。他到处找民间偏方、验方,什么药都吃,几年后,奇迹般好了。他却糊涂了,弄不清是吃了哪些药治好的。求医过程中他懂很多草药,索性走江湖行医,专治血小板减少症。这个病本来就少有人得,人家又不信他,没赚到钱,他呢,兼摆象棋残局挣些饭钱。终于有个血小板减少症的病人让他弄好了。那是一个医院放弃治疗,在等死的病人。人家活马当作死马治,来找他。他亲自煮草药给人家吃,病情好转了,渐渐也就好了。他名噪一时。可是,又来病人,他却治不好,名声又无可奈何掉了下来。他找本医书来看,又学会了治疗一些杂病,干脆把“专治血小板减少症”的招牌改成“专治疑难杂症”,不再摆象棋残局了。
我来找聪明二爹理发,他的手艺不错。之所以叫“聪明二爹”,就是他学啥精啥,会好几种手艺。年轻时,他给人家缝制船帆,很来钱,后来人家都造机船,不用船帆了。他改行当裁缝,西装做得漂亮,不久,布料店都改成了服装店,人家都买成衣去了。他又改行修理手表,时兴手机后,没几人戴手表了。他又当江湖医生,专给人家打虫,可……后街上流行一个顺口溜:二爹聪明,干啥都出名;二爹苦命,干啥啥不行。
我坐在理发椅上。聪明二爹瞧着我的头嘀咕,今天该好好修理这颗头。我听出有弦外音,问,你要怎样修理?他笑而不答。他抓把梳子在我的头上慢慢地梳,梳去又梳来。我说,梳头,还是理发?他说,先梳顺了,再理呢。
理发椅面朝街上,我的头被他摁下,只看得见面前的几个江湖医生。推子在我的脑后嗡嗡地响,我的头稍抬起,又被按下,他说,别看不起他们。我听出话里有异味,干脆说,你聪明二爹不干了,他们还在干,太傻了。我的头仍被摁住,推子在响,却没见头发掉落。
聪明二爹放下推子,拿起剪刀,一边剪一边说,江湖先生有用呢。我说,医学发展到了今天,他们还……聪明二爹的剪刀连续喳喳几下,头发在我的身旁飘落,他说,啥病医院都能治好了吗?我被问住了。的确,除了癌病,还有许多病治疗效果不理想,医院所能做的只是改善病情,减轻病人痛苦。我说,医院治不好,江湖医生更没办法了。剪刀在我耳边咔嚓一声,聪明二爹说,血小板减少症,医院能治好啦?我又语塞。剪刀仍在咔嚓,聪明二爹的语气有些冲,说,中国这么大,几千年来,民间里有很多奇效的秘方、偏方、验方呢!
我明白了,聪明二爹就是拿这些话来修理我的头。
聪明二爹放下剪刀,拿起剃须刀,要刮脸毛、刮胡子。我心里有点紧,我的头搁在他面前,他手拿利器,万一情绪激动起来,手一晃,划了一刀,就倒霉了。
然而,聪明二爹的情绪变平和了。他的刀法轻巧,又小心翼翼的,刀锋滋滋滑行在我脸上,那感觉很舒服。他附在我耳边说,这血小板减少症好怪,江医生有时治好了,有时又治不好,你说怎么回事?我不答话。他的胳膊肘碰我,说,问你呢。我说,中草药的重复性很不保证,同一个病,同一个药方,往往就治不出同样的效果。他说,对,我治胆道蛔虫就是这样,有时,吃药下去就好了,有时,吃了几次药还不行,急死人!我说,现在医院里对付这个病很干脆,插胃镜进去,就夹那蛔虫出来。他的手僵住,剃须刀停在我耳边。我不敢动。其实,胡须已经刮干净,理完发了。
6
我拿到行医许可证了,不是江湖医生了,不再躲在后街的深巷里,诊所开到前街来。这边病人更多,很忙,我很少到后街去。
聪明二爹的理发店又倒闭了,他那张嘴惹的。青年人来做个发型,他一边做一边唠叨,哼,不知吃了啥,都发神經,要把个头弄得不伦不类;中老年人来染发,他说,白就白了,染黑骗人,老了,却不老实……渐渐地,他的理发店门可罗雀,改行阉猪、阉鸡,店门对联改成:莫多事,要寡欢;横批:动物计划生育专家。
聪明二爹不再在店前摆棋盘,一张矮桌上搁一碟小菜、一碗酒,他坐在桌边,阉猪、阉鸡的工具放在屁股边。没顾客来,他就端着酒碗乐悠悠地喝酒,有人拎着鸡、拎着猪仔走来了,就放下酒碗,拿起工具,开始忙活。
我去后街,聪明二爹眯着醉眼朝我招手说,过来,坐下,喝酒。当街当市的,我当然不肯坐下,在他的身旁站着。他沦落成一个剃头匠,现在又靠阉猪、阉鸡过日子,依然一副乐乎的样子,我真服了他。我开玩笑说,你干哪行,哪行就遭殃,留口饭给阉猪、阉鸡的人吃啊。他哈哈笑着说,不对,我干哪行,哪行就兴旺发达呢!要是哪天有人扎下一针,猪呀鸡呀都用不着阉割了,也好呢……哈哈……我又改行。
我发觉聪明二爹的店门边新增了两面锦旗,一面写:狂犬病克星;另一面写:肝癌救星。我斜眼瞅那江医生,在心里骂,狂犬病全世界都治不了,你就拿这些花草树叶治好!肝癌是绝症,你能治好,还用得着蹲在街边摆摊吗!
聪明二爹真鬼,好像听到了我心里说的话,他突然说,要看怎么治呢!我在心里答道,还能怎么治,哼!我抛去轻蔑的目光,掉头就走。
一个让我快意的消息从后街传到前街来:有人把一个狂犬病发作的病人拉来给江医生治疗,江医生怯怯地瞧那病人,那病人也瞧着他,发出呜呜的喊声,像狗叫一样。说是狂犬病发作时,谁被病人咬到了,就跟着得狂犬病。江医生快手快脚收拾他的摊铺,拔腿跑了。那些人把江医生挂在聪明二爹店门边的锦旗都撕了下来,踩在地上……听完,我骂道,活该!
中午我特意到后街来,聪明二爹依然乐哈哈的。我笑着问,那个江医生跑哪去了?聪明二爹的目光闪出不屑,说,幸灾乐祸,来看江医生的笑话?我摇头说,没有。他说,没问那病人怎样了,却问江医生,哼!我碰得一鼻子灰,赶紧走了。
我好久没到后街去。这天,有个病人走进我的诊所就劈头盖脸地问,我什么时候发病?病人很瘦,眼眶凹陷,一脸的焦虑,我让他坐下,慢慢了解他的病情。前年他被狗咬过,打了狂犬疫苗,可两年来吃不安睡不着,担心哪天突然发病,就死了。我说,咬你的狗,不一定就是疯狗。他说,准是它疯了,我天天喂它,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掉头来就咬我一口。我问,后来那条狗怎么样了?他说,当场就打死,埋了。我说,大多不是疯狗,即便是,发病率也很低,何况你又打了狂犬疫苗,应该没事了。他说,你说应该没事,就是说,可能有事。聪明二爹说你有进口解毒药,吃后就没事了。我说,我没这种药。他哀求说,你就救救我吧,要多少钱,我给。我坚持说没这种药。他脸色刷白,嚅嚅说,没命了,没命了……悲哀地走了。
后街来的人说,聪明二爹治好了一个狂犬病人,人家送来一面锦旗挂在他的店前。我想,应该是那天那个有神经质的病人让聪明二爹糊弄好了。他先让那病人来找我,我没办法了,他再把病人弄好。
我到后街来要找聪明二爹说话,没等我开口,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也太狠心了,那样的病人,你那么一说,他回去后,没发狂犬病,也把他吓死了!我被呛着,可没发火,直接问,你拿什么治好了他?他说,印度进口的神药。我又问,你哪来的神药?他笑着说,我说向你要,其实,我买来一瓶天皇补心丸,撕掉标签,便成了神药。我说,你糊弄人家?他说,是糊弄,可病人给糊弄好了呢。我心里仍不爽,可不得不承认他这个糊弄倒有些水平,那人很焦虑,用天皇补心丸算对症,而关键是,说成“神药”,起到安慰作用,变成了心理治疗,所以收到奇效。我又问,你要了他多少钱?聪明二爹说,不多,300块。300块还说不多,太黑了!我骂道,你诈人,还拉我当托儿!他解释,说是神药,钱不多,他怎么信。他见我不高兴,又说,那人送来锦旗时,我请他喝酒,那300块都花去了呢。
我不想再理聪明二爹,却听见人家说他在治疗后街一个晚期肝癌病人。这个病人刚从县医院回来时,曾叫我去看,他瘦成干柴一般,肚子却肿成个大瓦瓮,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我瞧一眼便摆手说,没办法了。他抓住我的手,目光无力地望着我说,县医院医生说,我顶多再活一个月,算了,你有吃下去就能死的药,就开吧!我掰开他的手,赶紧走。
聪明二爹来向我要强止痛药。我心里想,这回他要栽跟头了,肝癌是器质性病变,靠糊弄进行心理治疗,没用。我劝他说,别费那个劲了。他却说,我就是要费这个劲!
聪明二爹天天给病人喂中草药,说是民间偏方,又打针,进行中西医结合治疗。病人肚子不那么疼了,心情好多了,精神也恢复了不少,可以在家里行走了。我还是不以为然,应该是聪明二爹糊弄病人说能治好,又用强止痛药,收到了暂时性效果。
一个半月后,病人死了。
后街的人却都说,聪明二爹治好了晚期肝癌。
病人死了,怎么还说治好了?我又来找聪明二爹。他说,是治好了,治好他一个半月。我问,这话怎么说?他说,病人受身体和心理双重痛苦折磨,很残忍,只想马上就死,我让他有了活的念头,又舒服了许多,还不算治好吗?我说,不能说治好了,只算是有作用。他说,对,后期肝癌病人哪个都死,是有作用。他突然瞅着我,又说,只要病人还活着,医生就要有作用,治不好那肝癌,也可以让他的心里、身体没那么痛苦呢!见我说不出话,他的目光柔和了些,又说,其实,这个你也能做到啊。
的确,这个我也能做到,可为啥没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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