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邦
电话是靳院长打过来的:“老徐你过来一下,有件事情要征询你的意见。”
我将手中的案卷材料放进柜子里,爬上四楼来到他的办公室。除了靳院长,里面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看见我,微笑着站起来。靳院长急忙介绍:“这是组织部的袁副部长。”然后指着我说:“这就是刑庭的老徐,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如果不是照顾老同志,说实话,我真的舍不得他走。”
坐下后,袁副部长说:“是这样,老徐同志,最近县上由于人事调整,有一些村的工作队缺人,需要抽调人员补缺。在化解社会矛盾纠纷这块,有几个重点村,人员要从政法队伍中选派。如果你愿意,就去桥湾村,为工作队和村委会的工作做好法律指导,你是老法官了,派你去我们放心。其实桥湾村那边的工作基础不错,就是个别群众对村委会意见大,谁是谁非,需要甄别和调解。这个村离县城近,不需要住宿,走着上班就可以了。”
靳院长也转过头来:“老徐啊,你这个年龄,每年要办一百多件案子,忙得焦头烂额的,该轻松一下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也可以另行派人。”
我突然觉得靳院长有点拐弯抹角,组织部领导都在眼前了,还说征求我的意见,我敢说不同意吗?我站起来说:“我服从组织的安排,啥时候去报到?”
“不差这一天两天,”袁副部长笑了,“本来想让你担任第一书记的,把小杨换下来,但因考虑到你的年龄,担子不能压得太重。这两天你准备一下,下周去村里就可以了。”
中午回家,妻子听说我要下村,嚷道:“再有两年也就全身而退了,这是图的哪般?噢,我明白了,你们院长这是卸磨杀驴。”
我说:“别瞎猜,这是组织的决定。村里的工作比办案轻松好多,也是照顾老同志的意思。”
妻子仍旧不解:“年轻人下乡锻炼,那是为了提拔。你这个年纪去村里混,别人还以为发配了呢,人前头不光彩。这样吧,反正女儿也参加工作了,你也基本混到头了,干脆提前退休。”
我没再理她,走进书房,开始考虑下村的事。我们的县城所在地在阳坪镇,而桥湾村是阳坪镇的一个村,在县城南面,有两公里多吧,那里不通公交,走过去又费时费力,想了半天,我就把那辆破自行车从地下室里搬出来。那车是多年前妻子上班的公司解散时,她用最后得到的五百块钱买的,有许多年没骑了,如今已是锈迹斑斑。我想好了,现在就去找小杨报到。待在家里听妻子无休止的唠叨,头皮疼。
我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南,来到桥湾村的时候,看见一堆人正在村委会门前争吵,一浪高过一浪。一个胖子站在台阶上喊道:“这也是给大家递个饭碗,入股浩丰酒业公司的,每家就能安排一个就业名额,年底还有分红。这是互利双赢的事情,错过这村没有那店。”
下面有人问:“我家儿女都在外地,我六十多岁了你要不要?”
又有人喊:“那点红利,还没银行利息多。前面入股的人,想退都退不出来。”
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这个是青苗补偿款,不愿入股的可以领走,全凭自愿。”
人群慢慢安静下来,有人开始散去。看见那两人进了办公室,我便在墙角里放好自行车,随后跟了进去:“哪位是杨书记?我是法院的徐元哲,今天过来报到。”
年轻的那位转过身来,很热情地和我握手,一边拉过旁边的胖子:“这是村书记郑丰添,老资格了。有徐法官进村相助,今后我们的工作就好办了。”
坐下后郑丰添说:“我们这村里,本来风平浪静的,这几年搞城乡一体化,千头万绪的事儿就来了。你说这拆迁吧,整村拆迁也就罢了,结果是五年里征地三次,到如今还没拆干净。上面不落实政策,我们也无能为力,头痛死了。”
说完看着小杨。小杨忙说:“住宅已经拆了的,补偿和安置都兑现了。就七社的二十多户,住宅或耕地只征了一部分的,意见就大,跟村委闹了好多次。带头的就那个徐春城,今天他没来,但这些人回去,肯定找他商量。”
我看看窗外,外面的广场上还站着几个人。郑丰添也向外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样吧,”郑丰添回过头来说,“徐法官你也是刚来村里,不要急,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再说。那些人处心积虑跟村委会搞对抗,特别是像徐春城那种人,就得用法律治他。”
接着打电话叫来妇联主任王敏兰、会记郑雄和两个支部委员,算是开一个简短的见面会。小杨把我向大家作了介绍,然后各自发言,说了一堆废话。
郑丰添说:“这次上级为啥派徐法官来桥湾村?就是要整治村里的歪风邪气,就是要收拾那些刺儿头!知道不?徐法官多少年判决的罪犯,几火车都拉不完,还怕村里这几个土鳖?大家下去后要做好宣传,告诉那些人,没事别找不自在。”
第一书记的办公室设在村委会的二楼上,陈设简陋。三十多岁的小杨已经在这里熬了三年,熬出了一些白发,熬出了一些牢骚,做梦都想回到城建局。小杨说:“一进这办公室我就头痛,每天一堆一堆的事情。我们工作队原来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调走,一个被镇上借去搞统计,也不知啥时候回来。这次你来了,我们工作队实际就是两人。我这个第一书记,基本上就是村里的秘书,党建、扶贫、乡村振兴、基础建设等各种材料和报表,压死人。你看这柜子里放着的,地上堆着的,想找份材料都插不进脚去。”
我环顾四周,他说的没错。我说我想知道群众反映的主要问题。他叹了一口气,手在口袋里摸,摸出半包烟,取出一支递过来。我们就这样相坐着满嘴冒烟,落晖从窗户透进来,屋子里斜着几根光柱。
“就因为这拆迁,”好半天他说,“第一次征地规模较大,原本几十亩属于公共地的荒地、滩涂、林地、道路、水渠等的补偿款,共四百多万元由村委会保管,后投资在南街集贸市场建了许多商铺出租,说好了年底给村民分红。建成后三年时间,村民没拿到钱,便向上反映。上面派人来查,郑丰添说是用于基础建设和村委会日常开支,并拿出一堆发票,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部分村民仍旧揪住不放,四处告状说要搬掉这座大山。”
“后来又局部拆迁两次,红线划过去,却把七社的二十多户落在外面,据说是这些钉子户串通一气漫天要价。前面拆迁的已经住进了楼房,七社的这些人就骂村委会不为群众办事,欺哄上级部门,早晚不得好死。”
我问:“你们提到的那个徐春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无赖,”小杨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疯狗一样,见谁咬谁。这个人,你不要理他,把他当回事情,他就跳起来。”
末了又说:“徐春城孤身一人,腿有点瘸,看着也很可怜。他老婆几年前病死了,有一个儿子,职校毕业后去了广东的旅游公司打工,过年才能回来一次。”
我想找郑丰添谈谈,找了他几次,都不在。村干部实行坐班制,但每天来充数的,也就妇联主任王敏兰和会计郑雄。
郑丰添除了当书记,也搞企业。几年前邻村一个规模不大的酿酒公司倒闭拍卖,郑丰添和几个人合伙将其买下来,不知是他们经营有方还是喝酒的人突然有钱,效益猛地好起来,直到后来这个公司被评为优秀民营企业的时候,郑丰添已经挤走了其他的几个合伙人,彻底一家独大。
再后来,郑丰添陆续把本村的几十个人带进了他的公司,使失去土地的部分村民的就业问题得到了缓解。就凭这,他有资格骄傲,有资格不坐班,有资格不把驻村工作队挂在眼里。
郑丰添好几天不闪面,小杨就有点坐立不安,每次打电话过去,郑丰添说马上就到,结果等到夕阳西下也不见他的人。这样有三次吧,小杨不好意思再打电话了,对我说:“我们过去看看,最近他可能很忙。那个浩丰酒业公司,确实不错。”
我知道小杨有工作上的事情要与郑丰添商量,他没有时间去那里闲逛。我们坐上他的那辆破吉利向东驶去。窗外,被拆毁后的村庄一片瓦砾,几台推土机在上面横冲直撞,尘土遮天蔽日。
进入浩丰酒业公司办公楼,小杨带我直接上了三楼,沿走廊往中间走去。看得出,他对这里很熟。当我们走到郑丰添的办公室门口敲门时,隔壁的会客室里传来郑丰添的声音:“是杨书记吗?到这边来。”
我和小杨走进去,发现里面还坐着几个人,正要退出来,郑丰添急忙招呼道:“一家人还客气啥?来来来,坐坐坐。”
接着介绍:“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客户,铁打铁的交情。浩丰酒业公司能走到今天,也是仰仗了他们的大力支持。刚进来这两位,是我们驻村工作队的杨书记和徐法官。徐法官刚到村里工作,法律层面的问题还要靠他解决。这样吧,我们去外面吃个饭,大家也联络一下感情。”
那几个客户急忙站起来:“郑书记的好意我们领了,天也不早了,我们还得赶回去,晚上有事情要办。”
郑丰添又挽留一番,见客人执意要走,便将他们送出门外,返身回来后说:“这几天事情太多,吃住都在公司,没顾上村里的事,让你们辛苦了。”
小杨从腋下抽出那个档案袋:“镇上要报表,扶贫这一块,返贫动态监测要不要调整?还有基础建设的资金投入、村容村貌、组织建设成效、群众意见反馈等等,这些都没有具体数字,编都编不出来。”
“这村里的工作,不像机关单位。”郑丰添看看我,笑了一下,“征地拆迁以来,每户或多或少都拿到了补偿款,个个都是地主。要说返贫,大病、残疾的有一些,但不多,可以报上几户。本来我想把那些钉子户纳入进来,堵住他们的嘴,不要满世界叫唤,但实践证明这办法不行。基础建设?村容村貌?都拆成那样了,还怎么收拾?给会计说说,把村里那几个环卫工的工资赶紧发下去,不然也跟着叫唤。”
这个情景,简直就是郑书记在给杨书记安排工作,杨书记言听计从地把郑书记的指示认真记下来再去实施。我心里有些别扭,问郑丰添:“群众意见是怎么征求的?每次都怎么报?”
郑丰添用手拨开眼前的烟雾:“用不着我们去征求意见,他们自己就找上门来了,说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像赔付标准太低,狗窝、地窖没有评估,安置补偿费太少,说到底就是想多要钱。冤有头债有主,这不是村委会的事情。”
说到此处,他的情绪明显地有了反应:“七社的那二十几户,镇上也不是没想过办法,但开发商死活不肯。因为他们的庄廓坐落在西南角,紧邻一道断崖,所以只征去了东边的耕地,没征住宅。他们不是上访去了吗?还不是给挡回来了?上下执行的一个政策,不能由着他们!”
我说:“听说你安排了村里几十个人就业,这个就是善举,我知道失去土地的村民最关心什么,最需要什么。”
他的眼里立时放出光来:“其实村委会是办了许多事情的,比如在征地丈量时,我们故意把皮尺放松一些,让大家多点收入嘛,虽然违反政策,但群众都很拥护。就有那么几个人,不配合政府拆迁,却给村委会拆台。”
我发现,郑丰添很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你的话没说完,他的主意已经出炉,十多年的书记,没白当。
在桥湾村的西南角、一片残垣断壁的边缘,我找到了徐春城的家。这次小杨没来,他说他要整理党建材料,下周上级要来检查。我知道他的那点小心思,他是不想去跟徐春城那种人纠缠。
“徐春城,徐春城在吗?”我放下自行车,向前面喊道。
半天没有回音。正要再喊,却见一扇门打开了半边,里面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在哩,有啥事进来说吧。”
我走进屋里,眼前黑了一下。视野渐渐清晰,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面前,四十六七岁的样子,满脸胡子拉碴,神情诧异地看着我。
我急忙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是工作队的徐元哲,今天找你谈谈。”
徐春城就那么站着,也不让我坐,嘶哑着嗓子说:“说吧,啥事?我还忙着呢。”我笑着说:“你也不让坐,我站着怎么跟你说话呢?”
徐春城怔了怔,随后摊开右手晃了一下。我坐下来,取出烟递给他一根,他接住了,用脚拨拉过来一把小木凳,我发现他的右腿确实有点拐。
“也就随便谈谈,有啥说啥。”我开始忖度对面这个人的心思,“家里的,村里的,工作队的,好事坏事都说,有啥意见就提。”
又是一阵沉默。好半天,徐春城突然问道:“你的本本呢?”
我摸不着头脑:“本本,什么本本?”
“就记录的本本,”他提醒道,“每次来人找我谈话,都带着一个本本,问了好多,记了好多。有啥用呢?没解决任何问题。”
说完他猛地站起来:“你走吧,我们之间没啥好说的!我也听到了小道消息,说你是法院的人,是专门来收拾我这号人的。行啊,你把我关进去,怎么判由你。”
我正要解释,徐春城那只脏兮兮的大手已经伸过来,把我从凳子上拉起来,然后推出门外:“我现在就跟你走,不过在走之前,我要去一趟村委会,有些话我要跟郑丰添说清楚!”
他的叫喊引来了几个邻居,站在废墟上看我的窘况。我掉过自行车,对徐春城说:“我还没说两句呢,你就吼起来。有手不打上门客。”
徐春城站住了,定定地看着我。我想这话可能戳到他的痛处了,他一准会暴怒起来。他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将目光移到我身边的自行车上,脱口道:“这辆破车,有些年头了。”
这家伙情绪变化如此反复,我有些哭笑不得。我说:“每天要下村走路,没它不行啊,老古董了。”
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仍旧盯着自行车看,后来干脆蹲下来,端详了半天说:“骑这样的破车,你可能不是赃官。”
他又说:“我以前修过自行车,摆的是地摊。现在别说地摊,家都快没了。”
这时旁边的邻居插话道:“那时在南街,修车的就他一家,收益好着呢。不像现在,满大街的汽车跑,再差也是电车。这位领导你可是个节俭人。”
我对徐春城说:“你先回去吧,往后我们再谈。你是有经历的人,我很乐意听你讲过去的事情。”
他的嘴角挤出了一丝苦笑,没再缠我,眼睛瞟着我和自行车走远。
回到办公室,我还在为刚才的境遇懊恼。听到楼上传来的说笑声,可能是王敏兰在小杨那里,逗她的孙女玩。我转身出门,去找郑丰添,这回他居然就在办公室里,和会计郑雄趴在桌子上对账。见我进去,郑丰添就直起身来:“刚才去找你,杨书记说你去徐春城家了,怎么样?”
“那人性情古怪,把我赶出来了。”我如实相告,“那个徐春城脑子没有问题吧?”
“我说嘛,徐春城那人不好对付。”郑丰添打抱不平起来,“我说你去找他干啥嘛?这不,碰一鼻子灰。他脑子好着呢,专拣软柿子捏,怕硬的横的。打击报复驻村干部,这又是一件罪状!”
郑丰添没再出声,在地上来回转圈。这时他的司机过来,说是市场监管局的要来检查,便接他走了。
小杨是靠不住了,我得去找一个人,孙志坤,那个板凳还没有坐热就溜号了的村主任。孙志坤在南街集贸市场经营着他的五金店,生意还算不错。孙志坤四十岁上下,从言谈举止能看出他的睿智精干。他带我走进去,递过来一杯茶水,然后坐下来,等我说话。
我说:“你店里这么多的货,生意一定不错。拆迁后住进城里,生活品质就不一样了,这也是乡村振兴的成果。”
孙志坤想了一下说:“全凭郑浩照顾,给我定的租金最低,不然我也搬走了。”
“郑浩是谁?”
“就这个集贸市场的老总,郑丰添的儿子。郑丰添本来有两个儿子,老大就这郑浩。老二郑海刁蛮顽劣,喜欢喝醉酒开疯车,第一次撞在电杆上,没死,第二次撞在同一根电杆上,死了。所以郑丰添把郑浩当心肝宝贝。郑浩把持着这个集贸市场,手下有一帮弟兄,每年大幅抬高租金,把一些老商户逼走了。有一天郑浩来到我的店里,指着墙上的一条缝隙说这个是危房,租金减半收。所以我才留了下来,后来一想,他就是想堵我的嘴。”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高楼间,落在深秋的黄昏里。好半天,他回过头来说:“徐法官,你先找徐春城问问情况,然后再来问我,看我们说的是否一致。当然,有遗漏的,我还要补充。”
猛然想起,今天是寒露,一个充满寓意的节气。
市委督导组要来检查创卫工作,村容村貌就是其中一项。镇上的领导有些紧张,首先就想到桥湾村这块地方,一大早就开过来几辆车,车里钻出来许多人,然后开会,定任务,压担子。
带队的梁镇长说:“这次听说是不打招呼的,随机抽查,走到哪里算哪里,哪里有问题算哪里倒霉。时间不等人,你们快快表个态!”
郑丰添说:“这个容易,就七社那个破地方,用绿铁皮一圈,谁看得见?最好,把广场这块也围在后面。北面这个路口留一道门,写上‘施工重地,闲人免入’,就这么简单。”
大家笑起来。梁镇长说:“用啥办法我不管,反正不能出问题。最好不要抱侥幸心理,把那些垃圾去处理一下,要快。一旦查出问题,村委会和工作队,一个都跑不掉。”
开完会,一群人跟着梁镇长走了,又去别的村定任务压担子。郑丰添站在广场上,用手抠着没有几根毛的脑袋说:“最好把七社的那些人也迁走,省得我们劳心费神。现在大家去现场,把那里收拾一下。郑雄你给郑浩打个电话,叫他送几车铁皮过来。还有,一台推土机,二十个‘站大脚’。”
我和小杨、王敏兰来到七社,发动群众打扫巷道里的垃圾。不用说,具备脏、乱、差的首先就是徐春城家,那些砖头瓦块还堆在原处。王敏兰说:“这家的工作没法做,好几次村委会派人去打扫,却被徐春城骂了回来。”
我让他们去别处动员,自己转身去找徐春城,门锁着,人不在。之前听说他在河湾里有处菜棚,料想就在那里,便一路寻了过去。
果然他就在菜棚里,见到我,他只是抬了一下头,又弯腰忙手里的活。这个菜棚不大,也就半亩地吧。崖顶东边的耕地都被征走了,除了那半边破院子,这块土地应该是他最后的归属。
我说:“徐春城,你门前那一大堆垃圾,今天给拉走吧,村里正在卫生整治。”
他直起腰来,瞪圆了眼睛说:“那不行,不能拉走,那些就是证据!哪有拆迁拆半个院子的?要么全拆,要么不拆,结果弄成这个样子,还讨不到个说法。”
他的这个理由还算站得住脚。我说:“我看了你的院子,他们的做法对你确实不公平,我会向有关部门反映。如果你不愿意,那些垃圾就给你留着,说不定以后有用。”
他张大了嘴巴,欲言又止的样子。出门的时候,我听到他在后面喊道:“你那辆自行车,过两天我给你修一修。”
郑丰添这两天心情很好。他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会上他说:“这两天大家辛苦了,村里的卫生大变样,办公室也窗明几净的。安置小区那边的卫生由社区管理,不用我们操心。但有一张测评表,三百多户,每家都要填写,叫他们在‘很满意’一栏打勾。明天杨书记带几个人过去,突击一下。”
正说着,会计郑雄从外面闯进来:“那道铁皮墙,倒掉了好长一段!我去看了,不是风吹倒的,是有人故意掀翻的。”
郑丰添的脸色变了,气冲冲地出门。大家随后跟出来,往西南方向走去,走出那道缺口,前面就是徐春城家了。徐春城此时就坐在那堆废墟上,手拿一把菜刀在磨,“嚓——”“嚓——”“嚓——”
金属跟砖块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听得让人头皮发麻。郑丰添看看左右,然后朝徐春城喊道:“徐春城,这些铁皮是你扒掉的吗?”
徐春城不回答,越发使劲地磨他的菜刀,“嚓——”“嚓——,嚓——”
“这就是默认了,”郑丰添说,“走,回去给派出所报案。”
一行人又回到村委会办公室。我说:“要报案吗?电话你打还是我打?”
郑丰添摆摆手:“那个货,先前破坏选举,被拘留了五天,谁料出来后更加猖狂,竟敢在村委会门口叫骂。这次一旦进去,出来后要是……”然后看了一圈,意味深长地吐出一个字:“啊?”
大家心领神会,各自走散。郑雄带了几个人,把那些铁皮重新竖起来,派几个环卫工日夜巡查。
此后几天,我协助小杨到安置小区和七社发放征求意见表,收回来不足一半,大多填写得乱七八糟,骂村委会,骂郑丰添。郑丰添翻看着那些表,猛一下丢到桌子上,鼻子里开始往外吹气:“升米恩,斗米仇啊,不知道感恩,还倒打一耙!徐法官你怎么看?”
我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的愤怒:“少数人有意见,那很正常。可是有那么多的人,把矛头直指村委会和村干部。群众普遍反映的问题,到了村委会这里却变成了无理取闹!而相反的是,他们的呼声被漠视,他们的诉求被搁置,他们的利益被损害,甚至把他们用铁皮隔开,这不就是造成干群关系对立的原因吗?不查找自身的问题,却把责任推给别人,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
办公室里一时鸦雀无声,空气似乎凝固住了。奇怪的是,郑丰添的脸色突然由阴转晴:“我这人呢就是个直筒子,有啥说啥,徐法官你可能误会了。其实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为了工作嘛。今后希望你多多指导,一同把村里的事情办好。”
他说的可能是真话,但在我的心目中,他的人设已经崩塌。桥湾村现在的这个情况,干群关系还怎么调和呢?不找出问题的根源和实质,再怎样和稀泥也于事无补。
我说:“安抚群众情绪需要实际行动,不能光喊在嘴上,要有看得见的效果。”
郑丰添想了想说:“我看七社的许多人对入股兴趣不大,干脆把青苗补偿款发下去,钱拿到手里就是看得见。”
说完,郑丰添转身往外就走。郑雄从后面追了上来:“昨晚徐春城又拆了铁皮墙,守都守不住,这个事情咋办?”
郑丰添回过头来:“梁镇长说,抽查没抽到我们桥湾村,督导组都已经走了。让他拆,尽管拆,有力气就好。”
群里发了几遍通知,第二天一早就有许多人来到广场上。办公楼门前摆着一张桌子,那里坐的是小杨和郑雄,小杨叫名字,郑雄数钱,发的是现金。发了六七个人之后,小杨叫道:“徐春城,徐春城在吗?”
人堆里挤出来徐春城,走过去看郑雄数钱。郑雄将一沓钱递过去,嘴里说道:“这是七千六百块,当面点清,签上名字快走。”
“钱没发够。”徐春城盯着郑雄大声叫道,“还有利息呢,利息哪去了?”
听他这么一喊,领完钱走散的人又回来了。郑雄红着脸说:“这才存了多长时间?有几个利息?拿上钱快走,我没工夫跟你搅沫沫。”
小杨好像也发现了端倪:“郑会,这钱不含利息吗?”
郑雄反问道:“难道村委会是白服务的吗?那点利息,还不够跑路的油钱!”
“咣”的一声,徐春城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上面的笔和印泥盒跳起来,“这点钱,我徐春城可以不要,但还有这么多的隔壁邻里,他们的钱你不能少了一分!发,马上就发,不然我就去镇上揭发!”
这天是周末,我和妻子说好了要上街转转。正要出门,突然郑丰添打来电话:“徐法官啊,这次可得感谢你啊。郑雄给我说了,要不是你果断处置,徐春城那货不定又闹出啥事情来。工作队真是给我们村委保驾护航的,真的十分感谢。我也骂了郑雄一顿,钱再少也是大家的,不能截留一分一厘,村委会的信誉不能败坏。你说是吧?”
我说:“徐春城那个人本质并不坏,就是戾气有些重。以后他要有点风吹草动,我去处理。”
那头郑丰添又是连声感谢,并说实在不行就给他个低保户吧,名额还有,可以调。
回想起那天的情景,那个像吃了秤砣的家伙擂了一拳之后又准备掀桌子的时候,我急忙跳过去把他从台阶上拉了下来:“你过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他挣扎着叫嚷:“你别管我,你应该管管他们,那些狗官!”
我将他拉出人群,低声说:“你不是要给我修自行车吗?走,现在就去修。”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转头看看那边的人群,然后接过我的自行车,推起来。我们慢慢地向西南方向的七社走去。广场上的人们怪异地看着我们,脖子伸得像鹅。
过程就这么简单,那天他蹲在地上修车,我坐在旁边抽烟,从广场上回来的人都看到了,我们没搞阴谋诡计。
所以,郑丰添有这点表示也在情理之中。
和妻子在商城里走进走出,满目的流光溢彩。转来转去就转到了南街的集贸市场,不远处是孙志坤的五金店,我想过去打个招呼,主要是套个近乎。
还没走到门口,就见孙志坤将一个醉汉从里面推出来:“你都说了几十遍了,我记着哪。你快回家去,不然碰见郑浩,又挨一顿打。”
那醉汉语无伦次地说:“郑浩他有今天,也是靠我。他和扁头的事儿,我全都知道。”
我不想看到孙志坤尴尬,急忙拉着妻子从旁边绕过去。
那个醉汉我认识,叫任虎山,以前我判过他的刑,出狱后好像在南街一带开铺子卖猪肉,一言不合就想割人肉的那种操刀鬼。
我想,孙志坤一定知道郑丰添的许多仔细,他也许就攥住了书记大人的三寸,之所以能沉得住气,是因为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一次足以把郑丰添扳倒的致命一击。
前面孙志坤让我先找徐春城了解情况,但打开这个缺口很难,所以费了一些时日。算算下村快一个月了,我的工作没有一点进展,倘若督导组下来检查,我拿什么汇报?
于是我再次走进徐春城那间黑漆漆的屋里,和他面对面地坐下。这次,我带来了驻村日记,打开来放在脏兮兮的条几上。
“说吧,”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把你的心里话都说出来,就像跟朋友拉家常那样。”
他的戒心有所松动,嘴角翕动了一下,仿佛拿出了很大的勇气:“我姓徐,你也姓徐,五百年前是一家。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那我就说说。”
我说:“我想知道真相,而你是最了解真相的那个人。说吧,先从你的这条腿开始。”
他说:“我敢肯定,我这腿绝对是郑浩打断的!两年前村委会换届时,郑丰添还想连任,听说私下已经做了串通,因此村民们意见很大,但没人敢出头,就撺掇我带他们去镇上反映。镇上说要调查,却迟迟不见动静。党员大会投票的那天,我和几十个村民在广场上喊口号,郑丰添就叫来了公安,说我破坏选举,把我拘留了五天。出来后,郑丰添已连任书记,我们又去镇上反映,因情绪失控秩序太乱,结果把我们给轰出来了。晚上几个人凑在一块喝破烦酒,喝大了往家走,黑暗里冒出一个人,用啥东西在我右腿上猛地砸了一下,当时我就听见‘咔嚓’一声响。那次我的伤情是粉碎性骨折,公安查了好久,没找到凶手,但大家都认为是郑浩替他老子出气,那小子心狠手辣。”
“你和村民极力阻止郑丰添连任书记,是出于啥原因呢?”
“郑丰添最初当书记时,口碑还行。五年前搞征地拆迁时,郑丰添事先知道了消息,将他家的承包地边缘不断向外扩展,也不管是沙地还是荒草滩,开垦了许多。后来他又将几户村民栽种的树木买下来,其中我的最多,卖了一万多块钱。那时我老婆病重,需要钱。大家怀疑他是不是疯了,那沙地草滩上种不出好庄稼,杨树也盖不成像样的房子。谁料几个月后,通知下来就开始丈量土地登记树木,郑丰添一下子发了,补偿款多领了七八十万块,你猜我的那些树木估价多少?四万多块!后悔死了,有这些钱,也许我老婆的病就治好了。这时大家才知道被郑丰添骗了,命穷啊,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后来村民们合计,认为郑丰添扩展的那些土地,是属于村里的公共地,应归全体村民所有,他不能独吞!还有村里其他公共地的补偿款四百多万块,也没有征求村民意见,被村委会截留用于投资,就是那个集贸市场,一个外地老板投资百分之六十,村里投资百分之四十。后来又有两次小规模的拆迁,郑丰添还是一手遮天,见到钱眼睛倏地绿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累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的本子上已经写了五页了,第六页即将开始。
“起先他把儿子郑浩安排在集贸市场当副总,也是为了遮人耳目,副总当了两年,郑浩和扁头那一班人设局,将老总灌醉丢到旅社里,找一个妓女来拍了裸照,逼人家辞了职。郑浩当了老总后,把集贸市场搞得乌烟瘴气,随意涨房租,加收管理费,开设地下赌场,放高利贷,臭名远扬。本来那些商铺本村村民优先承租,但后来,郑浩把许多商户挤走了,现在本村人在那里开店的,也就孙志坤一家。”
终于写完了,我合上本子。看着乱糟糟的屋子,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家这个状况,应该算是低保户了。村委会有这个意思,让你拿点补助。”
他听了这话就像弹簧一样从凳子上跳起来:“让我去当低保户?亏他们想得出来!前几年我老婆病重,儿子尕鑫子还在上学,后来我的腿又受伤,得到的补偿款,几下子就用完了,那时我是真的低保户,村委会为啥不给我指标?我的贫穷是谁造成的?就是郑丰添,就是郑浩!现在我儿子能挣点钱了,我也卖点菜,日子过得好一点了,不贫穷了,这时却给个低保户,这是欺负谁!”
他怒目圆睁,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坨一坨。我急忙站起来,将他压坐在凳子上:“你发啥火呢?有事慢慢说嘛。”
他再次跳起来,吹着粗气说:“明天我就到镇上问个一二三,我不信天下没有王法!等我给儿子娶了媳妇安了家,我就去找郑丰添和郑浩拼命!”
我安慰他一番,然后骑车回家。第二天刚到村里上班,梁镇长突然打来电话:“喂喂喂,你们怎么搞的?徐春城又来镇上闹,快来把他领走!”
我急忙去找小杨,小杨不在。出门碰见郑丰添和郑雄,把情况一说,郑丰添连连摇头:“我和那货不对付,徐法官还是你去吧,你去就有办法。”
我很生气,跨上自行车就往镇上跑,刚到北街,信访办那边又打来电话:“喂喂喂,你们怎么搞的?徐春城又到这里缠访,快来把他领走!”
那天我带着徐春城回村时,办公楼前面的广场上集聚着一群人。见到徐春城回来,其中一个说:“你一个人蹦跶啥呢?没用!下次去带上我们,人多力量大。”
然后那人把目光移过来:“你是法院的法官,听说判过的罪犯有几火车,那你把郑丰添父子也判掉,桥湾村就太平了。”
我说:“你们先回去,我会入户走访。但你们要明白,我只是作为工作队的一名成员来了解情况,而不是以法院的名义取证。我不能私自办案,这是我们的纪律。”
当天下午,我就叫了小杨去村民家中走访。走了几家,作了一些记录,小杨就发现苗头不对。小杨担心道:“徐法官,我们的方向是不是搞错了?重点应该是乡村振兴的成效,不是把那些陈年旧账翻出来,这不利于我们和村委会的团结啊。”
我说:“这才是群众的心声,他们的所想所思所盼,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这跟大局不冲突。我们心心念念的民生问题,为啥到了这里就成了死角,你没看出来吗?充当两面人影响干群关系的正是郑丰添,郑书记。”
小杨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想搞他?那可得慎重,他在村里树大根深。”
“不是我要搞他,而是群众不答应。现在公安机关正在重拳打击农村黑恶势力,我们工作队更应该站出来,揭露郑丰添之流的恶行,使他们受到处理,那时才有和谐的干群关系。”
小杨想了半天终于拿定了主意:“法律上你懂,你说怎么办吧!我早就憋不下这口气了!这不是小事,我们工作队可要行动一致。”
杨书记没被郑书记收买,我放心了。接下来的时间,我和小杨走访了七社和安置小区的一百多户村民,了解到许多情况。最后,我们走向集贸市场,去找郑浩。
起初郑浩还很客气,把集贸市场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重点提到创收效益和发展前景,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当问及收入和支出明显不平衡、群众对此意见很大时,郑浩刚才的笑容立时一扫而光,变成了盛怒和咆哮:“村委会办公楼、广场、村道,那不就是钱吗?你们到底啥意思?工作队也不能随便整人吧?没啥好谈的,你们回去干点正事!”
话不投机,我和小杨起身离开,郑浩的手下扁头那几个人已出现在门口。我和小杨从他们中间挤过去,刚走下楼梯,就听见水杯摔在地上的碎裂声。村民所言非虚,郑浩真的是骄横狂妄不可一世。
转过一个拐角,往东就是孙志坤的五金店,走进去,有几个人正在买东西。孙志坤让我们到里屋坐,好半天才打发走几个顾客,回来倒茶。
“我听说了,这段时间你们去过许多人家。”孙志坤笑了,“大家都猜,这次工作队上门调查,可能要在郑丰添屁股下面撬一杠子,让他彻底滚蛋。”
“我们可没那权力,那要通过组织程序。”我说,“今天找你,就是要最后核实一下。徐春城说的许多情况,村民们只知大概,他们关心的主要是集贸市场的分红。”
孙志坤站起来,拉过一把凳子踩上去,从一堆货物的下面抽出一沓稿纸,然后递到我的手中:“都在里面,你细看。”
我翻开稿纸,那是一份十多页的检举材料,一项一项写得非常清楚,还附有一些计算过程,最后是几十个村民的签字和捺印。
但我还有一个疑问:“你不当村主任是出于什么原因?”
“郑丰添挪用公共地补偿款、侵吞集贸市场租金、私分扶贫款项的事被我发现了,郑丰添想堵我的嘴,要送五万块钱给我,被我拒绝了。不是你的菜,别去掀锅盖,不然要吃官司的,我敢吗?后来他不停地找我,我不胜其烦,就辞职不干了。后来郑浩低价收我租金,我也不想太得罪他们,所以没再声张,但心里还是不安。”
临别,他又悄声补充道:“徐春城被打断腿的事,南街卖肉的任虎山知道,凶手就是扁头。”
任虎山不是桥湾村的人,找他谈话显然不妥。孙志坤说:“任虎山以前也跟着郑浩混,人见人怕,据说后来因跟扁头争利,被郑浩他们给打了出来。”
孙志坤提供的材料很重要,详明、具体、一针见血,不像徐春城说的那样杂乱无章。接下来的时间,我想我应该写一份汇报材料,交给县督导组请他们定夺。
风声传到了郑丰添的耳朵里,第二天他就把我和小杨叫过去:“听说工作队在搞我的黑材料,很好呀,我也提供几个证人,先去问梁镇长,问详细点。我跟二位,本来是不错的合作关系,也很敬重你们。但你们听信那些谣言,往我头上扣屎盆子,这个我不能接受。”
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梁镇长给他站台,他不怕。我说:“我们只是在了解情况,把存在的问题作一归纳总结。这是我们的正常工作,何来整人一说?前面我们也征求过你的意见,难道我们是听信你的谣言去整那些村民吗?”
郑丰添怔了一下,随即笑了:“我是说,现在这世道,只要是干部,在村民的眼里你没问题也有问题。那北边的吴家村也不是闹了一阵,照样给压下去了,现在一点动静没有。还有,阳坡村的那个女人,他她男人明明是被别人撞死的,她却赖上镇政府,要钱给钱,要房子给房子,折腾了好几年,结果上半年被一个外地的老光棍拐走了,终于消停了。”
翌日,郑丰添照常在村委会上班,看着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时不时还逗王敏兰的孙女玩。我和小杨上楼翻看以前的村委会记录,里面涉及村里重大事项的内容也比较完整。村民反映的问题,应该是发生在执行过程中,这个环节有很大的变数,适于浑水摸鱼。
忽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隔窗望去,广场上已聚集了许多人,远处的人群还向这边走来,络绎不绝。
“怎么回事,”我问小杨,“这么多的人?”
“我也不清楚,”小杨也有些蒙,“群里没发过通知啊。”
我们急忙下楼,看见台阶上摆了两张桌子,上面铺着红绒布,是临时布置的主席台,郑丰添、郑雄、王敏兰和村务监委会的两个成员正襟危坐。
我和小杨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郑丰添讲话了:“大家往前靠一下,开会时间不长。是这样,我们村入股的集贸市场,运行也有几年了,因为前期需要大量资金搞设施、扩建、维护和各种开支,没挣到钱。今年,集贸市场经过整顿和优化,盘活了一些僵尸铺面,焕发了生机,开始挣到钱了,先拿来三十万元,按人头二百元分红。初次盈利,别嫌少,以后会越来越多。现在就开始领钱,我念名字,一户一户来。”
靳院长打来电话:“老徐你怎么回事?两个月了,也不来单位看看。工作情况如何,过来跟我谈谈吧?”
我急忙骑车赶过去,将村里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最后提到郑丰添父子可能涉嫌犯罪的事实,我说我已经无路可退了,要么跟他斗争到底,要么单位将我召回,除此别无他法。
靳院长顿了一下说:“昨晚梁镇长给我打电话,说是你不认真配合工作,误导群众舆论,揪小辫子,严重影响了村委会的正常工作。你说我能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吗?最起码也要打个折扣。法院就是伸张公平正义的,岂能向恶势力低头?连续几年的扫黑除恶战果累累,但一些社会毒瘤还没有摘除干净,特别是一些农村黑恶势力仍在为害一方。上周县委政法委召开会议,对这项工作做了动员部署,要求重拳出击除恶务尽。现在你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迎难而上,千万不要退缩。如有疑难问题,及时和我联系。”
我点点头,猛觉心里有了底气,回去后便赶着写材料,晚上拿回去加班。第二天说好的要帮小杨整理档案,刚到办公室,王敏兰就闯进来,说是安置小区出了点事,一家因为楼上漏水,另一家是因为儿子不赡养父母,两家两个单元一起闹,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她说:“你是法官,过去断这官司,手到擒来。”
我和王敏兰赶过去,先去漏水的一家,两个男的正扭在一起,身边几个人在劝。楼下的那个骂道:“无法无天了,你以为你是郑丰添啊?”
看见我,他们放开手,带我去看现场。厕所天花板上湿了一片,掉下一片泥皮。我说:“叫个匠人收拾一下,尽量恢复原状,楼下修多少,楼上赔多少。不要打架,否则损失更大。”
接着又去另一家,屋里两位老人唉声叹气,儿子已经摔门离去。打电话过去,那边说:“有这好心,接到你们家养去!”
老头控诉:“郑丰添把村民不放在眼里,而我这儿子,把老子不放在眼里。”
正在劝慰两位老人,手机响了,是梁镇长。“老徐你干啥吃的?徐春城跑到市里上访去了,越闹越大!快去把他截回来,这事儿弄不好,你要接受处理!”
我赶紧打电话给小杨。一路上拨打徐春城的电话,关机。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漫长得让人看不到尽头。终于到达市里,先去汽车站找,去市委市政府一带找,没有,打电话,仍然关机。
我和小杨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直到午后,两人都精疲力尽,停车准备找饭馆吃饭。这时后面突然有人喊道:“徐法官!”
转头看时,正是徐春城,一拐一拐地向我们快步走来。他的出现令我恼怒不已:“你疯到哪去了?让我们找得好苦!”
走到面前的这个家伙全然不知我们刚才的艰辛,嘴一咧笑了:“上访啊,镇上不管,县上不管,我就到市上。日鬼哈的,把身份证忘带了,他们要登记,没进去门。”
“这会儿要去哪里?”我问,“该不会又去省上吧?”
“日鬼哈的,没带身份证。”
“你来这里,郑丰添怎么知道的?”我猜想是郑丰添向梁镇长通风报信的,肯定是。
“我坐的是孙志坤的车,当时郑雄看见了。孙志坤常来这里取货。”
明白了。
我如释重负:“走,我请你吃饭去。喝酒不?”
“早就不喝了。”他吁出一口气,“自从挨了那顿打,脑后长了只眼睛。”
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我的材料交上去,郑丰添首先把我告了。县督导组组长是组织部的袁副部长,那天他把我叫去,指着按了十多个红指印的举报材料说:“这是桥湾村村委会提交的,说工作队破坏干群关系,打击报复村委会班子,挑唆徐春城四处上访。这些情况你要说明一下。”
我说:“郑丰添这是恶人先告状,意图混淆视听。施小恩而行大恶,以此遮掩他的犯罪事实。在我的材料没完成之前,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会扩大对方的过错。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以党性保证。”
袁副部长想了想说:“我相信我们的干部,不会做出违纪的事情,因为你们与利益没有瓜葛。郑丰添是否有犯罪行为,你们一定要了解实情,同时要把握好尺度。徐春城越级上访一事,工作队和村委会都有责任,没有把控好局面。幸好没出大的问题,所以县上也不作处理,只在乡镇一级通报一下。”
几天后通报发到桥湾村,郑丰添组织开会。念完通报后,郑丰添阴阳怪气地说:“这样的通报,这样的批评,以前从没出现过呀。你看徐法官一来,我们就变成后进村了,你说怪不怪?这人丢不起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孙志坤站起来了。
孙志坤振振有词地说:“工作队这些年的工作,我们都看在眼里。脱贫攻坚那会儿,办公室的灯亮到天明,几十户低保户脱贫,上门看看就知道变化有多大。乡村振兴开始以来,工作队积极争取资金支持,河湾那边的生态,安置区的文化设施,乡风文明,哪一样少了他们的心血?因拆迁尚未全面完成,环境治理等还难以实施,这有多方面的原因,怪工作队吗?徐法官刚来时间不长,他深入农户是为解决实际问题作调查研究,民意征集是前期的准备,别往歪里想。哦,你还想着人家把工资交给你啊?人家也是养家活口的人,你是养人家了还是供人家了?自己不撒泡尿照照!我劝有些人,不要再搬弄是非了!”
说到此处,孙志坤有些激动,正要继续说下去,忽听外面汽车响,有人喊道:“郑总慰问党员来了,有好多东西!”
屋里一阵拉动凳子的声音,一些人已奔向门外。外面传来郑浩的声音:“每人一袋米、一桶油,别抢。”
身边的一个人说今天是啥日子啊,运气这么好?接着他查了一下手机,结果是农历十月一日,寒衣节,鬼节。
我终于写好了材料,一份是给督导组的汇报材料,一份是给政法委扫黑办的举报材料。举报材料落款处是以驻村工作队的名义,我和小杨都签了字。我们先把汇报材料交给了袁副部长,袁副部长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说要和纪委沟通一下。
接下来还有一道手续要补,那就是徐春城的报案材料。
在徐春城昏暗的屋子里,我对他说:“你的伤情属于重伤,现在还没过追诉时效。你可以写个报案材料,任虎山只是个线索。至于郑浩和扁头是否真凶,公安局会给结论。”
他说:“你给我写一下,我连初中都没念完。”
我说:“我不会给你写,你找别人写。我要是写了,人家还以为我撺掇你呢,要出于自愿。记住写两份,一份交给公安局,另一份给我。”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下,站起来走到角落里:“是尕鑫子吗?好着哩。菜长得旺势着哩,卖菜的钱我存起来了。腿?没事,徐法官给了我好多药,效果不错。拆迁的事正在解决呢,别担心,你好好上班就行。”
然后“嗯嗯”了半天。最后他说:“吴家村的,那个姑娘攒劲啊,你过年回来,我们去见见面。”
打完电话,我问:“是你的儿子吗?听得出他很关心你啊。”
“是我的尕鑫子,没娘娃。”他坐下来,“他走那么远,没有个依靠,我就想啊要不要把他叫回来。人家已经住进高楼了,尕鑫子回来就要住这残缺不全的破屋,我这老子当得窝囊。”
他的眼里潮潮的,似乎就有波涛涌来。临出门,我叮嘱他:“别再胡乱上访了,要按规矩来。种好你的菜,吃好你的饭,心情放宽一些。”
不料到了第二天,这家伙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竟然冲到督导组办公室去了,把袁副部长堵在了门口。
他扳住门框质问袁副部长:“你是管徐法官的官吧?我刚才听说,你们下了个处理的文件?徐法官多好的人,给我们平头百姓说话,说错了吗?你说说他犯了哪条?你说说!”
袁副部长愣了半天才断定他是桥湾村的徐春城。袁副部长说:“那是镇上的通报,不是处理决定,两码事性质不同啊。通报也不是针对徐法官的,点名批评的是工作队。你回去吧,别闹。”
徐春城听不进去,问袁副部长:“你的官大,还是梁镇长的官大?”
袁副部长哭笑不得:“啥官大官小的,都是为人民服务嘛。要不,你去镇上问问,他们会给你明确的回答。”
袁副部长笑容可掬,徐春城可能看出来了,这个也是好人。他掉转身,下楼直奔镇政府。
两个保安认得他,将他堵在门外。徐春城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十倍:“是……让我来的,放我进去!”
一时心急,他忘了刚才去过的那个地方,见过的那个人。
保安伸过头来:“谁?谁让你来的?”
徐春城不耐烦了,喊道:“把姓梁的给我叫出来,今天他要给我一个说法!”
这个时候,镇上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徐春城又在门口叫闹,严重扰乱办公秩序。快来把他领走,不然我们要报警了!”
我和小杨急忙赶过去,见徐春城坐在台阶上,一左一右两个保安守着他。我过去将他拉起来,一股怒火忽地蹿起:“昨天你怎么答应的,今天就忘了?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最讨厌说话不算数的人!”
他可怜巴巴地说:“他们对你、对工作队不公平,这是打击报复!这个通报我不服。”
我们将他塞进车里,一直拉到他家。他后悔道:“刚才路过法院,停一下就好了,我找找你们院长。”
“好了,有完没完?”我的怒火再度升腾,“别以为你在帮我,你这是在害我!我是搞法律的,只要有足够的理由,我不会自己去说呀?这下可好,你整出这么个动静,别人还以为我在幕后指使呢!”
他不以为然道:“明明是他们搞错了,还不许问问?明天我去市里,后天去省里,就是不服!”
“没见过这么顽固的人!”我骂道,“你一连串的上访,定你个寻衅滋事罪一点也不冤枉!你去吃牢饭,你的尕鑫子咋办?你这个只知泄愤逞一时之快的家伙,从不为别人的安稳着想!”
他像经霜的叶子般蔫下来,倒在沙发上。我知道这话触到了他的痛处,尕鑫子是他的全部希望。
我和小杨往外走。我回头说:“今天是干部打群众,你去举报,你去上访,我绝不逃避。”
身后传来一阵嘶哑悠长的哭嚎:“呜——哇——”
郑丰添知道此事后来到我的办公室,可能是被郑雄传染了,话没出口先咳了一阵,咳完后惺惺作态道:“徐法官,你也见到了,徐春城这个人就是人渣,看把你折腾的,满世界找他。我想你对你儿子,都没这么操心过。”
我说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很听话。郑丰添笑了:“徐春城的眼里就没有好人,油盐不进的犟板筋,给他一根竿儿,他就爬上来。要再这样你得搬去他屋里住,或者带他去旅游。”
看来他把这个不安定因素完全甩给我了。
有一次到镇上开会,梁镇长把我叫到一边:“老徐,你把那个上访户看紧点,让他待在家里,让他闭上臭嘴。最好,搜集他的罪状,把他关进去!你的任务是化解干群矛盾而不是激化矛盾。已经被通报一回了,再要出点纰漏,你得受处分!”
徐春城终于把报案材料交到了公安局,也给了我一份。我把工作队的举报材料、孙志坤的举报材料、走访记录及其他证据线索全部梳理一遍,并历数郑丰添、郑浩父子等涉嫌恶势力的罪状:侵占集体财产、挪用集体资金、变相非法集资、故意伤害、寻衅滋事、套路贷……然后,交到了政法委扫黑办。
回来的路上,小杨对我说,单位已经同意了他的请求,打算到年底换人,那时他就可以回去搞自己的专业了。
我这才想起他在城建局工作,搞的是园林规划。要是绿色谷地项目启动,他就可以一展身手了,他跟桥湾村有缘。
材料交上去一如泥牛入海,好多天没有动静。这时候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飘飘扬扬地落下来,满世界银装素裹。早上起来,雪还在下,妻子说骑自行车不安全,你打车过去吧。出门上了出租车,脑子里还想着那些材料和证据。司机问去哪里,我说法院。到了法院下车,才知走错了路,习惯使然。但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去找靳院长,汇报一下工作。
坐下来,靳院长说:“桥湾村的这个事情很大呀,县上非常重视。前天县上召开了扫黑除恶斗争推进会,会后专门研究了你们提交的材料,一致认为这是涉及民生领域的恶势力犯罪,必须严厉查处。”
我说:“我本来是抱着调和矛盾的愿望去的,但结果与我的预期大相径庭。我可能背离自己的初衷了,但我不得不这么做。”
靳院长叹一口气说:“你坚守了公平正义,保持了法官的本色,这已经很不错了。只要是法院人,都会这样做。原以为那边的工作好办,没想到让你承受了这么大的压力。年终总结后,我就换人过去。”
从法院出来,我如释重负。雪还在下,扑在身上,扑在脸上,急速,冷硬,如射来的箭矢。
终于有一天,公安局突然行动,先抓了郑浩、扁头一伙,投入看守所。郑丰添听到消息后,急忙从公司赶到村委会上班,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小杨过去叫门,郑丰添在里面说:“别敲了。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这么等不及!”
我下楼走过去,那扇门里没有一丝声响。我轻轻地敲了下门:“是我,徐元哲。”
门居然开了,郑丰添肥胖的身躯立在门口:“从你来的那一刻,我就感到了一种威胁。我知道跟你吃顿饭都很难,所以我在尽力弥补以前的亏空,只是因为窟窿太多,我来不及将它们抹平。命是一堵大墙,跨不过去。”
我说:“我跟你素昧平生,相互没有私仇,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才走到一起。你背弃党性原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做出许多损害群众利益的行为,你无法逃脱法律的惩罚。去自首吧,争取一个从宽处理的机会。”
门又慢慢地关上了,郑丰添拒绝了我的劝告。
当天下午县纪委来人,将郑丰添、郑雄、王敏兰等人叫去调查,晚上没有回来。
郑丰添等人被查,镇党委指定小杨负责村里的全盘工作。小杨决定召开一次党员大会,让大家谈认识找问题,主要是稳定人心。通知下去,党员没来几个,群众却挤满了半个广场,愤怒的声浪淹没了一切。
村委会被一锅端了,现在谁是管事的,出来跟我们见见面啊!
我和小杨向他们解释,民生问题是头等大事,党和政府一定会给他们做主的。别急,先回去等有关方面的查处结果。
他们高声叫嚷,唾沫星子乱飞:“你们拿着工资,当然不急。我们呢,鸡一样土里刨食,能不急吗?郑丰添剥削我们的,要给我们吐出来!
中午时分,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广场上仍旧攒动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地上的积雪都被踩化了。我和小杨正啃着方便面,突然从外面走进来几个人,要找小杨书记。外面的一些群众见状,也挤进来看究竟,小杨想推他们出去,他们如橡皮筋一样又弹回来。
这时来人开口了:“我们在郑丰添的公司见过一面的,你们可能忘了。说实话吧,郑丰添就是个大骗子,他让我们入股一百二十万元,说是以低价给我们供酒,结果这大半年过去,我们连入股证明书都没有拿到。最近我们了解到,他集资根本就没经过相关部门的批准,而这些钱他却拿去投资了房地产,就宁夏的那个开发商,他们才是真弟兄。现在他进去了,可我们快要跳楼了。”
围观的人们听了这话,转头就往外跑。他们终于转过神来,郑丰添招工入股就是骗人的鬼话。浩丰酒业公司里有几十户人家共二百多万元的“股份”呀,天哪,这可是要了老命!人们又向东边的浩丰酒业公司奔过去,浩浩荡荡。
浩丰酒业公司已经停工。人们将办公楼围得水泄不通,有公司的工人,也有赶来的村民,身上落满了雪。
梁镇长带着一群工作人员在门口维持秩序。梁镇长喊:“乡亲们冷静一下,不要吵闹。几个代表正在里面谈呢,至于结果如何,大家还要等待。”
刚喊完,几个群众代表垂头丧气地从里面出来了:“中层以上的都跑光了,就剩下个前台,一问三不知!”
院子里群情激昂,骂梁镇长:“你这个肥头大耳朵,哄娃娃们哪?做不了主你就滚开!”
梁镇长尴尬地笑着,人群里发现了我,便叫道:“有法院的徐法官在这里嘛,他可以回答你们的法律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梁镇长请上去的还是被群众揪上去的,混乱中后背还挨了几拳。我说乡亲们哪,别把我当外人,然后我感到一阵晕眩,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几个瓶子在头顶晃荡,同时看见了几个白大褂,和夹在白大褂之间的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是徐春城。他嘴唇干裂,头发凌乱不堪,满脸的疲惫,见我醒来就说:“我问了医生了,累的,死不了。”
几天后我去村里上班,见到小杨。听他说,那天我晕倒之后,集聚的人群马上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我被救护车拉走。稍后派出所来人,将几个趁乱闹事的人带走了。浩丰酒业公司已被查封,集贸市场正在整顿。
小杨还说,听说昨天,梁镇长也被监委带去调查。当时是上班时间,梁镇长刚从厕所出来,有人说监委的人找他。梁镇长慌了,不知怎么就爬到楼顶上。监委的人随后也找到了楼顶,说不大点事情你别胡来。梁镇长知道自己的事有多大,转头往下看了看,这楼怎么只有四层呢?跳下去怕摔不死,又怕真的被摔死,所以两腿一软就坐了下来,说了句很经典的话:萝卜是菜便宜是害啊,妈的郑丰添!
王敏兰被放回来了,见到我和小杨就哭起来。她说:“我五十岁的人了,不该去的地方走了一趟,这叫大家怎么看我呢?这妇联主任,打死我也不当了。”
紧接着传来消息,县上已经作出决定,在桥湾村七社台地至河湾一带打造特色民居和绿色谷地旅游景区,明年春正式启动。
郑丰添郑浩和扁头等七人被检察院批准逮捕,郑雄被取保候审。这个恶势力犯罪团伙的覆灭,昭示着桥湾村社会风气的根本好转。
十二月初,我参加了市委举办的社会矛盾纠纷排查化解培训班,时间是十天。当培训进行到第七天的时候,突然传来徐春城的死讯!
是小杨发来的微信:“徐春城,他去救火,房子塌了,他没跑出来。他死了,救火死的,已经埋了。没时间细说,我要去开会了。”
我再也坐不住了,请假返回,直奔桥湾村。到了徐春城家,门两边白色的挽联还在,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纸钱。推开门,里面坐着一个年轻人,脸上挂着泪痕,见到我就站起来:“您是徐大大吧?”
我料定他就是徐春城的儿子徐鑫,一个白净高挑帅气的小伙子。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徐大大呢?”
徐鑫说:“我跟我爸通话时他经常提到您,他说您不苟言笑为人正直,把他这个农民当兄弟,甚至他说的您的面貌特征,也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跟现在见到的一样。”
从徐鑫的述说中,我逐渐还原了事情的经过。上访户徐春城这一次的壮举,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那天下午,卸任妇联主任王敏兰在七社的家里做饭,已经起锅烧油了,忽听孙女在院子里叫喊。王敏兰急忙出去查看,孙女闹着缠着要去买零食,王敏兰就带她去了南头的小卖部,全忘了煤气灶上的油锅!大火烧起来的时候,烟雾升上半空,这时正从菜棚赶回的徐春城见此情景,急忙跑过去,见一些人已进入院子乱喊乱叫,说是王敏兰在屋里还没有出来!
火势凶猛,焮天铄地。赶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报警的,叫人的,找工具的,乱成一团。王敏兰快出来啊?女人们急得哭起来。就在这危急时刻,徐春城突然扔掉手里的铁锨,一头扑进大火里去了!
消防队紧急赶来灭火。王敏兰也慌慌张张地从外面回来,大家才知道这家里没人。
大火终于被扑灭,王敏兰当时就晕过去,被送去医院。人们冲过去,废墟里刨出徐春城,已变成一截炭。
我对徐鑫说:“你爸走了,他是个平民英雄。他的事迹,我会向上级报告。”
徐鑫垂泪道:“有我爸,我才走那么远。现在他不在了,我回来找谁呢?这次回去,我不想再回到这个伤心的地方了。”
我连夜赶写徐春城的事迹,为他的身后争取正当的待遇。徐春城是英雄,是为抢救他人生命财产而死的,是可以被评定为烈士的,所以我想报上去试试。
翌日,在征得小杨同意后,我将申请书和事迹材料交到县政府办和民政局。当时徐春城烈火中救人献身的消息已经传开,前两天市报的记者还作了专题采访,所以县政府十分重视,急忙派出人员进行调查,走访了许多人家,写出了厚厚的记录,然后带回去研究。
几天后,政府信息港发了一则消息,对桥湾村工作队提出表扬,说是在工作队的教育和帮助下,原来后进的部分村民思想观念发生了巨大变化,成为乡村振兴中文明乡风的忠实践行者,尤其是村民徐春城奋不顾身跳入火海抢救他人生命财产,不幸献出宝贵生命……
得不到解决徐春城善后待遇的结果,我又去政府办和民政局催问,不是主任不在,就是局长开会,让我明天再来。激愤之下,我带了材料,一头闯进了信访办。
终于,由民政局牵头,政府办、信访办等部门联合举办的议定徐春城善后待遇论证会召开,并邀请我和小杨参加。
会上,大家肯定了徐春城的英勇壮举和做出的重大牺牲,绝对是正能量突出。随后有人质疑:“徐春城以前曾被处理过,此后又不断借拆迁问题上访,影响不好。这次虽然勇敢地冲入火海,但里面没人,结局不太圆满,所以不宜认定为烈士,但可在抚恤方面给予优待。”
我反驳道:“徐春城是英雄,是为抢救他人生命财产而死的。至于他过去当上访户的所作所为,甚至因行为过激曾被行政拘留,那是与农村恶势力作斗争的体现。没有犯罪记录不能认定为有劣迹,烈士评定标准也无这方面的禁止性规定。徐春城以前虽有过错,但这次舍己救人所折射出的人格力量,足以冲淡以往的那些瑕疵。希望大家考虑,能否认定他为烈士。”
沉默了半天,信访办的领导提出:“理是这个理,但关键是我们所崇尚的烈士,光荣而伟大,有积极的贡献价值和良好的社会影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和标杆。如果徐春城成了烈士,我们学习他什么呢?总不能学习他当上访户吧?所以这种有争议的问题,还是放下,不要给它对号入座。抚恤家属方面,尽量给予照顾。”
论证结果: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徐春城不宜评定为烈士,对其亲属进行慰问,解决实际困难,抚恤金从优发放。
回来的路上碰到王敏兰,她说从医院出来后,她就带着孙女去省城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这两天是来走走亲戚,还是农村好啊,城里能闷死人。
“徐春城命苦啊,多年来过着老是变不好的日子,为自己也为大家和郑丰添他们斗,是个有骨气的人。一想起他,我就感到自己的罪孽没法饶恕。”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想,这个冬天过去,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一定还会回来。那时候,桥湾村的人们将会迎来真正的乡村振兴得偿所愿,他们仍旧是这片土地上的主人。
我将要求提前退休的申请递到靳院长面前。我向他表明自己的坚决态度:“再有一年我就六十岁了,早退晚退一个样。在桥湾村,因我年龄大,第一书记不敢安排工作;在阳坪镇,我四处反映情况,被人当成了上访户;在院里,我占着这个编制,年轻人上不去。这是我最后的抉择,请你别再劝我。”
走出法院大门,黄昏已在楼宇间落下来。一路走一路想,桥湾村的片段如飞鸟般纷至沓来。转过东街义乌商贸城时,接到一个电话,一看是徐鑫打来的。徐鑫说:“徐大大,我决定明年春天回来,把我家的旧房翻新一下,搞乡村旅游。我的那点小专业,说不定用得上呢。”
我情不自禁地说:“那多好的事呀,你的根在桥湾,家乡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再说,还有徐大大呢,你爸说过,我们是一家人,你别认生啊。”
打完电话,我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上去,攥住一把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