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伟池 指导:粟漩
广州中医药大学针灸康复临床医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粟漩教授是首届佛山名医,硕士研究生导师,从事临床工作二十余载,总结提出“调神健脾针灸法”,对痛症、神经疾病、躯体障碍疾病等都有深入研究,临证时注重顾护脾胃,形神共调,运用“一针二灸三巩固”的治疗模式,从根本上改善甚至治愈疾病、降低疾病的复发率。笔者随诊学习,受益匪浅,现将粟漩教授治疗格林巴利综合征的经验介绍如下。
格林巴利综合征(GBS)是一种自身免疫介导的周围神经病变[1],临床以四肢对称性弛缓性瘫痪为主要表现,伴有肌腱反射减弱或缺失、肢体感觉异常、脑神经功能障碍等[2]。本病发病机制复杂,目前大多数研究认为可能与病毒感染等免疫炎症反应损伤有关[3-4]。格林巴利综合征多为急性或亚急性发病,1 个月内达到高峰,随后是数月或数年的恢复期。多数患者经治疗后可痊愈,但少数患者最终死于呼吸衰竭、感染、低血压和严重心律失常等并发症,约20%的患者无法独立行走[5]。
现代医学主要采取血浆置换、静脉注射免疫球蛋白及早期激素冲击疗法,但其花费高昂,且可能发生免疫球蛋白过敏、激素不良反应和疾病复发等[3]。针灸用于格林巴利综合征的治疗,可有效改善症状,缩短疗程,并减轻患者经济及身心负担。研究表明,针灸对疼痛、焦虑、肢体功能障碍和感觉异常都有很好的疗效,可以有效地改善神经功能[6-7]。
格林巴利综合征以四肢软瘫为主要表现,属中医痿证范畴。本病虽病位在筋脉肌肉,但究其原因,是人体内部脏腑功能失调,气血生化不足或运行不畅,从而筋脉肌肉失于充养而导致的。《素问·痿论》曰:“心气热,则下脉厥而上,上则下脉虚,虚则生脉痿……肝气热,则胆泄口苦筋膜干,筋膜干则筋急而挛,发为筋痿;脾气热,则胃干而渴,肌肉不仁,发为肉痿。”
粟漩教授认为,痿证与脏腑气血的关系和两个环节最为密切。首先,中焦脾胃的运转是否调达和人体整体形神是否统一。中焦脾胃作为水谷生化之源和气机枢纽,气血津液在体内的化生和循环运转均依赖中焦的健运,从而“灌四傍”以濡养五脏六腑,“在体合肉而主四肢”。《素问·太阴阳明论》曰:“四肢者皆禀气于胃,而不得至经,必因于脾,乃得禀也。今脾病不能为胃行其津液,四肢不禀得水谷气……筋骨肌肉皆无气以生,故不用焉。”《诸病源候论》言:“手足不遂者,由体虚腠理开,风气伤于脾胃之经络也……脾气弱,即肌肉虚,受风邪所侵,故不能为胃同行水谷之气,致四肢肌肉无所禀受。”若后天失养,或不慎外感湿邪,或饮食失常,或情志内伤,或久病劳倦,导致中焦脾胃受损,气血生化乏源,物质能量输布失常。长期脾胃失于健运,脏腑及筋脉肌肉失于濡养,肌痿筋弛而发为痿证。
其次,痿证的发生与人体形神是否统一密切相关,粟漩教授指出气血充养形体脏腑受神机的统摄调节。《类经·针刺类》:“形者神之体,神者形之用;无神则形不可活,无形则神无以生。”《黄帝内经》言:“主不明,则十二官危。”石学敏院士亦提出:“百病之始,皆本于神。”[8]粟漩教授认为,神是人体一切生命活动的最高主宰,神存则机生,神去则机息。神调则神明得制,神明得制则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肌肉筋骨各司其职,外在五体、五华各尽其用,机体“阴平阳秘”[9]。若外邪侵袭,或情志失常,或饮食劳倦,导致精气血津液不能上奉于脑,“脑为元神之府”,脑神失司则脏腑生理功能不协调,形体精微物质生产或输布失常,或致精气血津液亏虚,脏腑及外在四肢百骸“不荣”而致痿,或致痰湿、水饮、瘀血等实邪阻滞经脉“不通”而致痿。
格林巴利综合征临床表现为四肢躯体的无力和感觉异常,伴随焦虑、紧张、抑郁等精神状态改变。粟漩教授认为,肢体软瘫症状属于形病,精神状态异常归于神病,强调本病皆为人体神机失守,脏腑气血失常,形体失养,形神分离的表现。而恢复形神统一的关键在于调神导气,健运脾胃,则体内物质能量生化有源、循环布散有序,脏腑及筋脉肌肉得以濡养而痿证自愈。粟漩教授运用“形神”理念治疗格林巴利综合征,使用“一针二灸三巩固”的治疗模式,大多数患者症状改善明显。
2.1 形神共治,首在调神粟漩教授认为,形乃神产生、依附、活动的物质基础,而神是形存在的功能表现,形因神而活,神得形而存,形神共存互济,协调统一,不可割裂,是统一的整体。然神又具有统御、调控形体物质代谢以及脏腑功能的作用,因此形神一体,神为主宰。《灵枢·本神》曰:“凡刺之法,先必本于神。”《素问·宝命全形论》曰:“凡刺之真,必先治神。”指出针灸治疗疾病亦以调神为根本。
2.1.1 通督调神粟漩教授认为,督脉循行于后背正中,上至风府,入络于脑,“脑为元神之府”,主管人体生命活动、思维意识及感觉运动,激发督脉经气可起到调神导气,安定脑神的作用。又督脉为“阳脉之海”,统领周身阳气,对全身阳经脉气有统率、督促作用。《素问·生气通天论》云:“阳气者,精则养神,柔则养筋。”阳气温煦对人体精神、形体筋肉至关重要,取督脉穴可振奋周身阳气,温煦四肢百骸,促进气血运行,恢复形体机能。许能贵教授亦认为,临床上可通过“通督调神”来治疗痿证[10]。
2.1.2 调心疏肝胆安神《灵枢·大惑论》言:“心者,神之舍也。”张锡纯《医学衷中参西录》亦云:“人之神明有体用,神明之体藏于脑,神明之用出于心。”心为君主之官,神明出焉,主导人体脏腑及形体的生理功能和意识思维活动,心神安宁则人之精神清明。肝为乙木,主疏泄,可调畅气机;胆为甲木,主决断,又属少阳枢机,为气机升降之关键,因此肝胆主一身之气机。“神为气之子,气者神之母,神动则气行,气畅则神安”,当气机充沛、运行通畅,则神有所养,神气充足,神志得安。可见,疏利肝胆有很好的安神、舒畅情志作用。
2.2 形神一体,重在健脾在形神一体观中,神为形之统帅,形为神之载体。粟漩教授认为,神机清灵,形体充盛,形神统一的关键在于中焦脾胃的生理功能正常。《灵枢·平人绝谷》言:“胃满则肠虚,肠满则胃虚,更虚更满,故气得上下,五脏安定,血脉和利,精神乃居。”可见,脾胃健运,精神及形体脏腑方能如常。
2.2.1 形神物质,源于脾胃粟漩教授认为,“形”与“神”具有生理一体性。《素问·六节藏象论》曰:“气和而生,津液相成,神乃自生。”《灵枢·平人绝谷》曰:“神者,水谷之精气也。”精神活动的产生以精气血津液作为物质基础,气血充足,运行畅达,则神清气爽。脾胃为气血生化之源,气机升降枢纽,精气血津液等精微物质的产生和运行都赖于中焦脾胃的运化。因此,人体之形神物质均源于脾胃。《素问·痿论》云:“阳明者,五脏六腑之海,主润宗筋,宗筋主束骨而利机关也。”《杂病源流犀烛》言:“阳明虚,则五脏无所禀,不能行气血,濡筋骨,利关节,故肢体中随其不得受水谷气处而成痿。”因此,中医治疗痿证多取阳明,即采用补益调理脾胃之法。
2.2.2 精神变化,脾为枢纽《备急千金要方》言:“脾脏者,意之舍……为谏议大夫,并四脏之所受。”心为君主之官,脾为谏议之官,脾将心任物的内容转化为意识,协调精神情志的产生。心神乃情志活动的肇始,脾意是情志活动的中间环节,同时也是精神变化的枢纽[11]。“思出于心,而脾应之”,粟漩教授认为,精神活动与脾胃密切联系。《素问·举痛论》曰:“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矣。”脾主思,脾虚则意无所存,思无所主,则不能主持人的精神活动。国医大师路志正亦指出脾胃与情志变化休戚相关,并将调理脾胃运用于多种情志疾病的施治[12]。
3.1 “调神健脾”组穴百会、印堂、内关、膻中、合谷、太冲、阳陵泉为“调神”主穴。粟漩教授认为,百会位于人体头部高点,为“三阳五会”之所,穴下即为脑腑,与元神联系最为密切。再者,百会穴性属阳,又于阳中寓阴,可沟通阴阳脉络,调节人体阴阳平衡;其位于督脉上又可振奋督脉之气,使阳气上达脑窍以养元神,布达四肢以养筋肉。印堂穴位于额部,与脑紧密相连,为神藏之所,隶属于督脉,是任脉、膀胱经、胃经的交汇之所,素有引阳入阴、醒神定志之效。研究表明,电针百会、印堂对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神经症等多种精神病都有很好的疗效[13]。两穴合用可达到通督调神、精守元神之效。内关为心包经络穴,通于阴维脉;膻中是心包经募穴,乃“气之会穴”,合用共奏养心气、调心神之效。《针灸穴名解》言:“合谷、太冲名四关,以其能大开通也。”两穴一阴一阳,主调一身气机,取之可平衡阴阳,理气解郁。阳陵泉是胆经合穴,为八会穴之筋会,有调顺胆气,舒筋活络的功效。取四关穴、阳陵泉可疏肝利胆,顺畅气机以达调神之效。
足三里、阴陵泉、三阴交、天枢、中脘、下脘、气海、关元为“健脾”核心要穴。足三里、阴陵泉分别为阳明胃经、太阴脾经的合穴,前者五行属土,针之可益气血,营筋脉,通经络,利关节;后者穴性属阴水,取之可健脾渗湿、通筋活络。两穴合用可加强脾胃运化功能,使气血化生有源、输布有序,周身得以濡养而心脑元神清明,形体脏腑充实。三阴交为足太阴之本,又是肝、脾、肾三经交会之处,取之有健脾补肾、滋阴柔肝、升清降浊的功效。天枢为足阳明胃经穴,《素问·六微旨大论》曰:“天枢之上,天气主之,天枢之下,地气主之,气交之分,人气从之,万物由之。”可见,天枢亦为中焦之枢机;故取之可和胃肠,通腑气,使中焦气机通达,气机升降通畅则气血来复,得以输布、充养全身,神清形实。中脘、下脘位列胃脘部,为后天脾胃之所,有疏调中焦气机之功;气海为气聚之所,关乎百脉运行;关元乃元阴元阳交关之处,禀先天元气,因此四穴名为“引气归元”穴组,寓意“以后天养先天”,突出健运后土脾胃的中心作用而达通调五脏、补益气血、培元固本的目的。粟漩教授还认为“引气归元”穴组可使人体气机回纳,引气血归于先天元神,使神有所养,达到调神之功。
粟漩教授临证中还经常选用背俞穴。背俞穴内应五脏六腑,是各脏腑精气在腰背部转输之处。同时,背俞穴隶属膀胱经,与督脉经气循环相注可通督入脑以养元神。虚证以麦粒灸补之,实证可刺络放血泻之,以此加强、巩固调神健脾之效。
3.2 针灸模式粟漩教授师承于符文彬教授,继承其整合针灸理念[14],临床治疗疾病多采用“一针二灸三巩固”的治疗模式。
3.2.1 针刺组穴:百会、印堂、内关、膻中、合谷、太冲、阳陵泉、足三里、阴陵泉、三阴交、天枢、中脘、下脘、气海、关元。操作:患者取仰卧位,头面、四肢穴位选用0.30 mm×25 mm 一次性毫针,腹部穴位选用0.22 mm×25 mm 一次性毫针。针刺顺序由头到四肢再到腹部。印堂、膻中平刺,余穴直刺,根据患者体型调整针刺深度。进针后得气即可无需行补泻手法,静留针30 min,治疗期间嘱患者闭目休息。
3.2.2 麦粒灸取穴:心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每次选2~3 穴,每穴施灸3 壮。麦粒灸属直接灸的一种,研究表明麦粒灸对穴位的刺激强度及持续时间是其他针灸疗法所不能比拟的[15]。粟漩教授临床上常用来强化针刺疗效。
3.2.3 皮内针取穴:心俞、肝俞、胆俞、脾俞、胃俞。皮内针疗法是以经络皮部理论为基础,由“浮刺”针法发展而来,可调节经络脏腑气血。因其将针具固定于腧穴部位的皮内或皮下较长时间,故粟漩教授常用来延长穴位刺激时间,巩固针灸疗效。
患者,男,63 岁,2021 年1 月12 日初诊。主诉:四肢无力伴麻木疼痛1 周余。现病史:1 周余前开始出现四肢无力、麻木,诉麻木感如同戴手套和袜子,伴四肢疼痛,行走困难,遂于本院神经内科完善检查后明确诊断为格林巴利综合征,予静脉注射丙种球蛋白、口服甲钴胺和普瑞巴林,经治疗5 天后肢体无力稍好转,但麻木和疼痛感未减,遂来诊。症见:神情,精神一般,四肢无力,以双下肢明显,伴麻木疼痛,夜间明显,影响睡眠,行走困难,情绪低落,偶有咳嗽咳痰,纳一般,二便调。患者3 个月前诊断为肺恶性肿瘤,目前维持抗肿瘤化疗和免疫检查点抑制剂治疗。查体:四肢肌张力下降,双上肢近端肌力为4 级,远端肌力为3 级,下肢肌力为3 级。双侧感觉无明显减弱。肌腱反射对称消失,锥体束征和脑膜刺激征阴性。舌淡红、苔薄白,脉弦细。西医诊断:格林巴利综合征,中医诊断:痿证(脾胃亏虚、神机失守)。治法:调神导气,健脾益气,舒筋通络。处方:①针刺。取穴百会、印堂、内关、合谷、阳陵泉、足三里、三阴交、太冲、中脘、下脘、气海、关元,留针30 min。②麦粒灸。心俞、胆俞、脾俞、胃俞各3 壮。③皮内针。取穴脾俞、胃俞。
2021 年1 月13 日二诊:患者诉肌力较前稍好转,但麻木疼痛感不减,睡眠较前改善。查体四肢肌力均为4 级。在原方基础上,麦粒灸改为八风八邪。
2021 年1 月14 日三诊:患者诉四肢无力感消失,仍见麻木感但较前减轻。查体肢体肌力可达5 级。在原方基础上,针刺加手三里、少海。
2021 年1 月15 日四诊:患者诉四肢麻木疼痛明显减轻,继续原方治疗。
2021 年1 月16 日五诊:患者诉四肢无麻木疼痛,非常满意针灸效果。治疗结束后1 年随访,患者诉症状没有复发。
按:粟漩教授认为本案患者是因近期诊断出肺恶性肿瘤导致肝气郁结,加之长期维持抗肿瘤化疗导致中焦脾胃受损,使得周身气机不畅,脾胃运化失调,气血生化、输布失常,筋脉肌肉失于濡养而出现四肢无力麻木、脉弦细等征象;且病久耗伤心神,故见情绪低落、睡眠差。治疗予针刺百会、印堂、内关调心脑元神;合谷、太冲、阳陵泉疏利肝胆气机以安神;足三里、三阴交健脾柔肝,“引气归元”穴组既可补益脾胃、培元固本,又可调和阴阳、通督调神;《百症赋》云:“两臂顽麻,少海就傍于三里。”取手三里、曲池通经活络止麻。麦粒灸脾胃二俞加强中焦健运,心胆二俞强化调神之功。最后于脾俞、胃俞埋皮内针巩固疗效。格林巴利综合征病因病机复杂,粟漩教授从形神一体出发的“调神健脾针灸法”是很好的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