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慧蓉,刘金涛
1. 北京中医药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北京 100078;2. 北京中医药大学东方医院,北京 100078
《黄帝内经》(以下称为《内经》)提出“肾治于里”,奠定了中医学对肾的基本认识,已逐渐发展为中医理论体系的重要部分,成为藏象学说的重要一环,但《内经》中并未对其作详细阐释。因此后世许多医家对“肾治于里”进行了不同角度的阐释,呈现出许多不同的观点。有医家认为肾位于里,应该从肾之部位来阐释;也有医家认为肾为阴、肾水属阴,当从肾之功能、脏腑气机运动等方面来理解。但目前对于“肾治于里”的含义学界仍存在分歧,医者在临床运用时仍存在困惑。因此,笔者在《内经》文本基础上,分析不同医者的观点,对其含义进行研究,探赜“肾治于里”的理论价值及临床指导意义。
“肾治于里”最早见于《素问·刺禁论》,其曰:“肝生于左,肺藏于右,心部于表,肾治于里,脾为之使,胃为之市。”其中“治”的本义为“水”,如《说文解字》中注释为“水”;引申义为“治水”“整治”“修治”,如《孟子·滕文公上》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里”本义为“衣服的里层”“里弄、街巷”,如《说文解字》中注释为“里,衣内也”“里,居也。从田从土。凡里之属皆从里。”“里”亦可以引申通“理”,如《说苑·臣术》中有“通于沟渠,修堤防,树五谷,通于地里者也”,意为地理;《穆天子传》中“乃里西土之数”,意为治理。可见,“肾治于里”可以理解为“肾位置在里,主治于里”;结合字义来看,又可以理解为“肾主水,其气内治于里”。详览历代医家对“肾治于里”的观点,可归纳为以下三类。
其一,就肾的位置而言,肾位置在里,主治于里。如杨上善在《黄帝内经太素》[1]言:“肾者为水在冬,居于太阴,最下故为里也。肾间动气,内理五脏,故曰里也。”认为肾为太阴最下属里。又如马莳在《黄帝内经注证发微》[2]言:“肾属阴,居于膈下,故肾治于里。”认为肾属阴居膈下在里。二者皆认为“肾治于里”当从肾的位置解释,因其位置在里,故主治于里。
其二,从肾的功能而论,肾主水,其气内治于里。王冰在《黄帝内经素问补注释文》言“阴气主内,肾象水也”[3];吴昆在《黄帝内经素问吴注》[4]言“肾治于里,象阴之主乎内也” ,二者虽表述不同,但均可理解为肾主水属阴,阴则主治于里。张景岳在《类经》[5]言“肾水主阴在下,故其气治于里”;张志聪在《黄帝内经素问集注》[6]言“肾为阴脏而主水,水性寒凝,故肾气主治于里”,二者可理解为肾水之性属阴,其气内治于里。现代医家大多从肾之气机输布运行角度来理解,认为肾主水,向内收敛,其气治于里,肾藏精于内,加之五脏气机互相关联,以维持人体正常气机运行[7]。
其三,从易学角度阐发,肾属坎卦,主治于里。有学者认为“肾治于里”的含义与易学具有相关性。如刘北休[8]认为,《素问》 成书晚于《易经》,《素问》中的阴阳、藏象、运气等诸多内容均受到《易经》影响,因此“肝生于左,肺藏于右,心部于表,肾治于里”理论的形成,可能与《易经》相关。又如王磊等[9]认为肾属坎卦,阳爻在中,阴爻在上下,外柔而内刚,有四面向中心发展的趋势,因此“肾治于里”与坎卦相关。再如杨晨鑫等[10]从易学角度出发,结合张景岳所述“坎为水为月,在人为肾,肾藏精,精中有正阳之气,炎升于上”及《内经》原文,认为肾为坎中正阳,治于本卦之里,以此来解释其中深意。
“肾治于里”与肾之功能密不可分。肾之五行属水,与冬相应,归于至阴,配属足少阴。《素问·至真要大论》曰:“诸寒收引,皆属于肾。”《素问·六节藏象论》曰:“肾者,主蛰,封藏之本,精之处也。”《灵枢·本输》曰:“少阴属肾,肾上连肺,故将两脏。”《灵枢·本神》曰:“肾藏精,精舍志,肾气虚则厥,实则胀,五脏不安。”可见,肾之功能对维持人体正常生命活动至关重要,为“肾治于里”的理解及临床应用提供了指导方向。基于此,可将“肾治于里”的理论及临床指导意义归纳为以下四方面。
2.1 肾为至阴,五行主水,气治于里肾为至阴,属阴中之阴;肾五行主水,主司调节全身水液代谢,对人体水液输布及代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素问·水热穴论》曰:“肾者,牝脏也,地气上者属于肾,而生水液也,故曰至阴。”肾为阴脏,地气上为阴气升,二阴相合而生水液,因此称为至阴。对于肾为至阴,杨上善认为:“至,极也。肾者,阴之极也。”[1]马莳认为:“肾居下焦,为阴中之阴,阴之极也。水为阴,肾亦为阴,今肾为至阴,则水病乃盛水也。”二人皆认为“至”为极之意,应理解为肾为阴之极。肾与水液代谢密切相关,可以促进脏腑组织气化,主司、调节全身水液代谢。《素问·五脏别论》提及水液入胃后,经脾气传输至肺,后由肺濡养散布于周身,浊液降至膀胱,经肾气蒸腾气化后排出体外。由此可见,肾属至阴,其主水之功、气化之效均体现在里。
若肾气化失司,主水功能受损,则人体水液代谢失常,易生浮肿之病。《素问·水热穴论》曰:“肾者,胃之关也,关门不利,故聚水而从其类也。上下溢于皮肤,故为浮肿。浮肿者,聚水而生病也。”肾为胃之关口,开合失司致使水液异常积聚,外溢于皮肤,形成浮肿。《素问·水热穴论》又曰:“勇而劳甚则肾汗出,肾汗出逢于风,内不得入于脏腑,外不得越于皮肤,客于玄府,行于皮里,传为胕肿,本之于肾,名曰风水。”过劳伤肾致汗出,加之汗出当风,使体内水液输布失常发生浮肿,形成风水之病。肾对体内水液代谢至关重要,肾病则水液输布失常,浮肿、风水即生。因此,水液输布失常所致的水肿之治常求之于肾。
就其临床而言,具有较强的指导意义。水肿之治时常责之于肾,如国医大师熊继柏治疗肾性水肿以《内经》立论,认为其病因病机为肾虚受风、肾水失司,辨证时当注意阴阳、虚实、寒热及水肿部位,对于气虚水肿用防己黄芪汤合五皮饮加减以健脾益气、利水消肿;阳虚水肿用肾气丸加减以温阳祛湿、利水消肿;阴虚水肿用六味地黄丸或知柏地黄丸加减以滋阴、利水消肿[11]。又如国医大师张志远认为治疗水肿应注意辨别虚实,攻补兼施同时注重固正保本,对于脾肾阳虚型水肿用真武汤以温肾助阳、化气利水[12]。
2.2 肾与冬应,藏精,主蛰守位,治于里肾在时为冬,藏精,为封藏之本、生命之源;主蛰守位,内寓相火,以固摄藏精,维持人体正常生命活动。《素问·六节藏象论》言:“肾者,主蛰,封藏之本,精之处也……为阴中之少阴,通于冬气。”自然界中,冬季万物蛰伏,为封藏之象,肾应于冬气,为封藏之本,藏五脏六腑之精气。故《素问·上古天真论》云:“肾者主水,受五脏六腑之精气而藏之。”肾之藏精、主蛰、封藏对于维持人体正常生命活动有重要意义,《内经》中亦提及人体的齿更发长、天癸之至再到发堕齿槁、面焦形极等均与肾藏精之理密切相关。肾藏精,内寓相火,为人体神明之根本,肾之守位意为肾中相火涵养,起到推动温煦之力。《素问·天元纪大论》曰“君火以明,相火以位”,指出心之君火主神明,肝肾之相火守位行令。相火在肾中潜藏蛰守而不亢进。肾与冬相应,具有封藏、收敛之性,治于里。
肾精对人体正常生命活动至关重要。小儿肾精亏虚则出现生长发育迟缓,成人肾精亏虚则出现早衰之象,如腰酸腿软、耳鸣耳聋,甚则天癸消失、齿槁发堕之症。而肾之主蛰守位功能失常,则封藏失司、肾精不固,出现呼多吸少、动则喘甚、遗精、遗尿,甚则二便失禁、早泄、滑胎、崩漏。因此临床对于早泄,在治疗时常求之于肾。国医大师张志远认为早泄病位在肾,病机为肾失封藏、精关不固,因此常用龟龄集、还少丹、天雄散、育麟汤、前列腺二号汤等方剂加减,以血肉有情之品填精益髓,同时注意调畅气血,对伴有湿热者清利湿热治疗,临床疗效显著[13]。
就养生防病而言,亦需护肾。年老肾虚精亏之人,常因冬季失于调摄,精气不藏,发为痿厥,治疗时当求之于肾。如《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曰:“冬三月,此谓闭藏……逆之则伤肾,春为痿厥,奉生者少。”逆冬季闭藏之法,到春季则发为痿厥之病,致使肾伤则厥。《灵枢·本神》中亦言“肾气虚则厥”,意指肾气亏虚会导致四肢厥冷之症。临床上中老年人因年老肾虚多发为骨痹之病,如国医大师周仲瑛继承发展《内经》理论,认为骨痹者常因肾精亏虚导致肝血亏虚,将病机概括为肾虚血亏、经脉痹阻,自拟骨痹方,选用桑寄生、鸡血藤、怀牛膝、川断、骨碎补、千年健、土鳖虫、油松节来补肾养血、蠲痹通络,常获良效[14]。
2.3 肾内寓真阴真阳,为脏腑阴阳之本,治于里肾内寓真阴真阳,肾阴为真阴,滋润濡养人体阴精,为人体阴精之本;肾阳为真阳,温煦推动人体阳气,为人体阳气之根本。故《景岳全书》[15]言“五脏之阴气非此不能滋,五脏之阳气非此不能发”,五脏六腑之阴阳皆与肾阴、肾阳密切相关,而肾为脏腑阴阳之本,故肾治于里。肾阴、肾阳亏损均可致病,出现肾阴虚、肾阴虚火旺、肾阳虚、肾阳虚水泛、肾阴阳两虚等证。因肾为脏腑阴阳之本,脏腑之间相互联系、互相影响,肾阴、肾阳亏损极其容易累及其他脏腑阴阳,出现肝肾阴虚、心肾阴虚、心肾阳虚、脾肾阳虚、肺肾阴虚等证。同时,其他脏腑阴阳受损或失衡、体内邪毒久羁不去等状况日久亦可能累及先天之本,损伤肾阴、肾阳,出现久病伤肾之证。因此,真阴真阳受损、脏腑阴阳久亏,均可求之于肾。
临床应用上,强直性脊柱炎的治疗可求于肾之真阴真阳。如国医大师朱良春将强直性脊柱炎病因病机概括为肾督亏虚,加之风寒湿热等邪气乘虚而入,留内不去,导致筋挛骨弱,在治疗上重视肾中真阴真阳,按照“阴生阳长”的规律,以培补肾阳汤治疗,常用仙茅、紫河车、淫羊藿、枸杞子温肾益精,山药、甘草益气健脾[16];以益肾蠲痹丸合痹通汤来益肾壮督、蠲痹通络,常用当归、地黄、淫羊藿补肾益精,蜂房、全蝎、僵蚕祛风止痛,蜈蚣、地龙、乌梢蛇通络解痉,鸡血藤、土鳖虫活血散瘀,疗效显著[17]。
但亦有后世医家认为肾之真阴真阳应是命门所属,实则是对“肾治于里”理论的应用发挥。命门一词首见于《灵枢·根结》:“太阳根于至阴,结于命门,命门者,目也。”本义指眼睛,后成为历代医家对命门学说理论构建的源泉。《难经》首次提出右肾为命门学说,曰:“肾两者,非皆肾也,左者为肾,右者为命门。命门者,诸精神之所舍,原气之所系也。”[18]认为命门为人体原气之本。而张景岳则赞成两肾为命门学说,认为“是命门总乎两肾,而两肾皆说命门”,“命门为元气之根、水火之宅”,把命门、两肾看做人之本原。赵献可、陈士铎则倡两肾之间为命门,赵献可提出:“命门即在两肾各一寸五分之间,当一身之中”“主宰先天之体,流行后天之用”,认为命门主宰真水及相火。陈士铎在赵献可之理论上提出:“有此主(命门)则十二官治”“十二经得命门之火始能生化”,认为命门为十二官之主。孙一奎则倡导命门为肾间动气学说,提出:“命门乃两肾中间之动气,非水非火,乃造化之枢桓,阴阳之根蒂,即先天之太极,五行由此而生,脏腑以继而成”,认为命门为动气,为脏腑阴阳的源头。历代医家对命门的位置认识虽有不同,但究其根源均为对“肾治于里”理论的创新发挥,属范式结构的转变,不仅仅是理论的发展,更对虚损性疾病的临床诊疗,起着纲领性的指导意义,拓宽了医者的临床诊疗思路。
2.4 肾之经脉属少阴,其气治于里肾经配属于足少阴,与足太阳膀胱经、手厥阴心包经相接,足少阴经从足走腹,通过经脉将肾与其他脏腑组织联系起来,以发挥其气治于里之功。《素问·脏气法时论》曰:“肾主冬,足少阴太阳主治,其日壬癸。”足少阴肾与足太阳膀胱互为表里,冬季为肾主时,二者为水脏,旺日为壬癸,性为阴,其气属里。《灵枢·经脉》曰:“肾足少阴之脉,起于小指之下,邪走足心,出于然谷之下……贯脊属肾络膀胱;其直者从肾上贯肝膈,入肺中……其支者,从肺出络心,注胸中。”足少阴肾经贯穿全身,起于足小趾,由下至上循行,与肾、膀胱、肝、膈、肺、心、心包等脏腑组织密切联系。从肾经循行来看,其上可主骨生髓,《素问·四时刺逆从论》曰“肾主骨生髓”;中可调水行气,《难经》云“肾主液,入肝为泣,入心为汗,入脾为涎,入肺为涕,自入为唾”[18];下可主司二阴,《素问·五常政大论》曰“肾主二阴”。因此从肾足少阴之经脉循行亦可得出其气内治于里。
足少阴经出现异常可反映于其经络循行部位。《灵枢·经脉》言:“是动则病饥不欲食,面如漆柴……是为骨厥。是主肾所生病者:口热舌干咽肿,上气,嗌干及痛,烦心,心痛,黄疸,肠澼,脊股内后廉痛,痿厥,嗜卧,足下热而痛。”足少阴病在临床表现为头部五官症状,如头痛、舌干咽肿、耳鸣、耳聋等;妇科及前阴病,如经乱、小便频、遗精等;以及其他经络循行部位症状,如心烦、心痛、下肢厥冷等。因此肾经循行部位出现异常,可求之于足少阴经。
临床应用上,脑之相关诸症及便秘等病皆可求之于足少阴,如杨聃琳[19]通过观察发现,针刺足少阴肾经然谷穴与非穴相比,脑区激活位于双侧、更规律,同时针刺产生的负激活对糖尿病、消化疾病有一定调节效果(刺激下丘脑、脑干部分,影响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分泌受影响,进而调节糖尿病、消化疾病),可能与镇痛机制相关,进一步证实了足少阴肾经与脑的相关性。又如王灵枢等[20]针刺足少阴肾经中的石关、肓俞、中注、交信、太溪、大钟、涌泉穴,对于冷秘留针30 min、热秘疾刺不留针、虚秘用补法、实秘用泻法,结果显示针刺治疗便秘的疗效优于口服番泻叶,证实了便秘与足少阴肾经关系密切。由此得出,临床上“肾治于里”可以广泛应用于足少阴病的治疗之中,而足少阴经脉治在里之病,实则为“肾治于里”的临床价值体现。
《内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中医经典著作,有较为完备的中医学理论体系,因此后世医者将其奉为“医家之宗”,对其进行注解阐释。“肾治于里”出自《内经》,但因《内经》并非一时一人之作,还带有各家学说性质,因此从不同角度着眼“肾治于里”,不免会有差别。现有对“肾治于里”的释义集中在肾的位置、肾的功能、肾与易学三个方面,但正是不同思想的碰撞促使中医各家学说得以产生。因此,对“肾治于里”的各家论述,实则本质上是对《内经》理论的传承创新,是对“肾治于里”理论的丰富发展。而在临床应用时,应于各家思想的基础上辨证理解“肾治于里”,结合临床实际来灵活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