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思念粘在心头。
我的头很沉,僵硬的颈椎稍微一动,就会发出生锈般轻微的咔咔声;我的肋骨由于持续被压迫着,感觉就像在被子里蒙了几个小时,呼吸困难;我的腿由于久站而麻木了,我很想坐下或者蹲下来休息,但是我做不到。
如果现在有人推门进来,就会看见我和我爸,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地搂着对方,如同两尊姿态生硬且毫无设计感的蹩脚雕像。看上去很滑稽,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和我爸粘住了。
小时候,我爸很喜欢跟我玩一个游戏。当我站在原地的时候,他会走过来,一下子使劲儿地抱住我说:“粘住啦!怎么办呀?”我什么也不说,只是咯咯直笑,直到他终于把我松开,弯腰在我脸上留下一个胡子拉碴的吻。后来随着我渐渐长大,他不再开这种幼稚的玩笑了。就在今天下午,我趁着放假回家一趟,我爸一见我回来,就久违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并说:“粘住啦!”——就像现在这样,我们真的粘住了。
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把我们俩分开。我们也不可能跟两只绑在一起的螃蟹似的横着挪到大街上去求助,何况我们连下个台阶都无比困难。如果打给119,接警员势必会当作整蛊电话挂掉。没有人会相信我们。
“都快6点了,我早该给你卤鸡爪了。想到你爱吃,今天特地去买了新鲜的,可现在啥也吃不上……”爸爸在我耳朵边上絮絮叨叨着,显得颇为沮丧。幸亏他来抱我的时候,我的手臂无动于衷地垂在两边,这才让我的手逃过一劫。
饭是做不了了,总得找东西填肚子吧。我灵机一动,拖着我爸挪到行李箱旁边,艰难地从里面翻出两盒方便卤肉米饭。这个五分钟就热好了。我说:“看,里面还有卤鸡爪呢!”
我爸眉头一皱:“你还在吃方便食品?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吃这些垃圾食品,全是添加剂!”“我吃得少啦,这只是路上备着防饿的!”
我连忙拆开包装,以转移我爸的注意力。热好之后,他坚持要我先吃,我只好自己飞快刨完之后,端着塑料盒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每喂一口都极度小心,以免酱汁滴到衣领上。我的手臂很快就发酸了。爸爸默默地吃着我喂的饭,我忽然想到二十多年前他也是像这样一口一口喂我长大的。
他唯一的评价是:“哪有你爸做的好吃。”
保持这个姿势让我们两人都精疲力竭,所以我们七点刚过就决定去休息。我们从沙发上艰难地起身。“当年你还那么小,像小兔子一样小……转眼间就变成大姑娘了,长得比我还高了。”爸爸说。
窗外有一点儿淡淡的月光,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缘故,爸爸的头发看起来忽然变白了很多。他身上有股中药味儿,那是因为背上长了疖子,又有痛风病,每晚要拿自己熬的中药汤揉搓,才能入睡。
“不要再吃方便米饭了,知道吗,囡囡?要学着做饭,什么都要自己学。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打拼,有很多不容易的事,我都知道。你要明白,不論你在哪里,爸爸的心一直都在你身边。就像这个漫长的拥抱一样,即便我松开了你的手,它的记忆和温度也永远不会消逝。”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想看看爸爸,但我的下巴粘在爸爸的肩膀上,我看不到他的脸。我想说点儿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爸,你说,我们到底为什么会粘住呢?”
“不知道啊,还是早点儿休息吧。也许明早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他哼起了摇篮曲。他的声音早已不如以前好听了,显得笨重而沙哑,“睡吧,睡吧,我亲爱的……”但是就在这粗犷和令人安心的声音中,我慢慢地睡着了。朦胧之中,我感到那双紧抱着我的双手松开了。
我从狭窄的单人床上醒来,身旁并没有父亲的身影。晨光蒙蒙地透过窗帘,映着房间里飘浮的微尘,昨晚吃剩的方便卤肉米饭盒子还放在桌上。我突然哭了起来。
我想起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
迪迦//摘自《小小说选刊》2023年第12期,本刊有删节,李雅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