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宏
故乡无山无岭,人们口中所说的青山、竹山、雷家山、磨子山等,顶多算个坡,就像苏轼寄居的东坡。小时候,去这坡,到那坡,顶多一二里。在我的认识范围内,它们已是我到不了的远方,又似一首我永远也写不出来的诗。如今回到渐趋荒寂的陈坊村,一抬脚,踏坡而行,一切近若咫尺。
苏轼居东坡,我心安霜雪坡。源源不断地从中汲取的能量,让我像青松一样苍劲有力,纵使风吹雪压,兀自挺立,绿成一道风景。
陈坊村犹如一颗晶莹的水珠,叮咚一声,滴落赣抚平原,荡起阵阵涟漪。水波所及处,是千百年来祖先们拓垦的良田。水纹消失时,清风拂山坡。
坡上坡下,是生计;上坡下坡,是人生。
最远的坡在村北一里外的砖窑那边。打记事起,那两座窑土坯就在那里了。它们时不时浓烟滚滚,然后水淋火灭,开窑取砖,这成了我们必看的热闹。不知啥时候,砖窑寂然停火,杵在水田和山地中间,像两座硕大的坟。风吹芳草萋萋,向晚鸦鸣阵阵,每每打它们边上路过,心有戚戚焉。
窑脚边有方圆十里最高的一处水田,这得益于烧砖取土时挖出的一汪水库。水库太过迷你,无力敞开供应稻田,这块高坡便化作春田,培育早稻秧苗。
妙的是,我家春田边上有一口直径两米的圆形水塘,像江湖侠客的独眼。池水清澈见底,春不溢,夏不涸,冬不枯,似有泉眼冒涌。勤快的父亲倚仗这口塘,在秧田完成使命后,会额外种一季早稻,旱地夺食。夏热时,父亲领我给稻田汲水。我在稻田边,听着最单调的泼水声和此起彼伏的鸟鸣。回望来时路,稻绿如巨毯,绒绒的,仿佛盖着无数熟睡的小精灵,轻轻掀开,就会跑出来。俯视大地,天空地阔,是别样的体验,让我有误入桃花源的欣喜和惊奇。
时至今日,我已记不清这坡田到底叫什么名字,入梦时,和家人一样,轻唤它“山上秧田”。山林与之毗邻,荒草碧连天,马尾松和杉树交替值守,绿魆魆,松涛阵阵,让我不敢轻易靠近。
雪只落在自己的故乡,霜亦如是。夜幕下,它们用冷鞭子抽打大地万物,像大人教训顽劣的孩子,看似重得吓人,实则轻轻地、轻轻地落。待旭日东升,晨光普照,原上茫茫一片白,安静如初。大自然像历经沧桑的白发老者,坐姿庄肃,站相威严。
那年冬天,以为父亲心血来潮,实则蓄谋已久。冬闲时节,浩大的“垦荒计划”正式启动。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父亲把拼劲推向极致。一早,父亲拉我一起上冬坡。皑皑旷野,寒风呼呼,似万把利刃,刮得人满脸生疼。
我感叹道:“好大的雪啊!”
父亲嘿嘿一笑:“这不叫雪,是霜。”
他搓搓手,握紧铲子,一脚一铲,一扬一抛,覆盖厚霜的灰草土便翻成一片深红,听话地向指定的地方飞去。父亲边铲土,边跟我讲霜的由来,听得我直哆嗦。见此情景,他引我去地垄避风,晒太阳取暖。
突然,父亲一脚铲下去,哟哟哟数声,那表情,把我吓一跳。原来,一条银环蛇蜷曲成团,安卧在新翻的红土里。只瞥一眼,我便吓得直往父亲身后躲。
父亲嘿嘿一笑,说:“别怕,蛇在冬眠,不会咬人。”
他用铁铲把安静的银环蛇轻轻铲起,小心翼翼将它送至地垄外边放生。我又惊又冷,上下牙打架。转身回来,见我瑟瑟发抖,父亲把铲子遞给我,让我铲土。我笨拙地铲了几个土坷,惊恐渐退,寒意渐消。俯视冬野,茫茫白霜不见了,大地回归暗灰土色。村郭树梢之上,红日冉冉爬升,似在伸一个长长的懒腰。
转天,大雪飞临,村子静得出奇,雪从树枝滑落的声音清晰可闻,旷野想必更静吧。雪后初晴,父亲带我去冬坡看新辟的地,顺便晨练。
那口塘硬硬的,冰封得严实。新垦的地里,白白的雪缝间透着新翻土的鲜红,欣欣喜喜,应着过年的氛围。
“来,蹲马步,出左拳,缩,出右拳,收。就这样,会了吧?”父亲边示范边热情邀我一同打拳。我稍稍比画,更觉冷至心骨,缩至上次避风的垄边,晒太阳取暖。父亲不再强迫我,自顾自地练着。不久,他脱了棉袄,脱了毛衣,喘着粗气……受此感染,我自觉学打拳。暖,不再源自太阳,而是自身。
转春后,父亲陆续在霜雪坡种上豇豆、南瓜、丝瓜、黄瓜、辣椒、茄子、苋菜、韭菜……我时不时地,随父亲去冬坡,从池塘取水,浇菜地,顺手摘根黄瓜,嘎吱嘎吱吃得满嘴留香。霜雪之后的坡地,绿成一首春天的小令。
父亲的冬坡,那个为一家人刨食的荒坡,聊以填充饥饿的胃;我那落雪染霜的冬坡,以素净的白,化为一生的精神原乡。霜雪冷,霜雪白,映照我的人生路,纵有万千诱惑,千万惰性,也不乱方寸。
一坡霜,一坡雪,悄然融入我的灵魂。
行走人间,沧桑染身苦浸心;走遍世界,吹散纷繁见真淳。
又是一年春至,不知不觉又想到父亲的冬坡。记忆中永远鲜亮的霜雪坡,早已化为我的精神图腾。每每遇到看似过不去的坎、散不掉的心结、放不下的人和事,霜雪坡就像一道明亮的光,替我照亮暗夜。那道光,闪现在疲惫、孤寂和无助的时刻,送来苦寒梅香,送来一阳橘暖。
去年,经历职场挫折,像霜雪覆盖了身心,人有些憔悴,变得消沉。每每有此遭遇,便是怀念父亲最甚之时。最初想到的是父亲教我在雪地里打拳,冰天雪地的寒冬,打出一身暖意。雪坡,给了我施展拳脚的地方,通过自身的运动,抵挡寒冷。
与父亲有关的,还有霜坡。这一地点见证的,是父亲以一己之力开荒,改善家庭生活所付出的巨大努力。与父亲相关的冬坡,形成一个独特的意象,“一坡霜,一坡雪,悄然融入我的灵魂”。由此,写出这篇小文,以期重振生命气质和人生精神。气质也好,精神也罢,都是虚的,如何写实,只能凭借具体的物象,于是选择了冬天的霜雪坡。
写完这篇文章后,负面情绪慢慢散去。这是通过写作排解忧闷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