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功晶
沪上竹枝词有一段:“大梆馄饨卜卜敲,码头担子肩上挑,一文一只价不贵,肉馅新鲜滋味高。馄饨皮子最要薄,赢得绉纱馄饨名蹊跷……”其中“绉纱馄饨”又叫“泡泡馄饨”或“小馄饨”,在江浙一带馄饨界堪称“绝绝子”。
在我三岁时,母亲经常带我去她单位的浴室洗澡。每次我们洗完澡出来,天已漆黑。我们母女俩走在黑咕隆咚的弄堂,寒冬的穿堂风阴冷透骨,吹在身上瑟瑟发抖。走着走着,弄堂拐角处一缕红光灶火在夜色中飘忽。“馄饨摊!”雀跃的火苗照得人心底滋生出一缕“灯火可亲”的暖意。母亲拉着我的小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摆摊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
“来两碗泡泡馄饨。”母亲说道。
“好嘞!”馄饨是现包现下的,阿婆应和着站起身来,左手从案板上一沓摆放整齐的薄面皮中取出一张,右手拿着竹片刮板,利索地在搪瓷盆里挑起一丁点儿肉馅,惜馅如金般地抹在左手的面皮子上,旋即变戏法似的一捏而成,待凑足一定数量,阿婆用沾满面粉的糙手麻利抓起,往半空轻轻一抛,一个个小馄饨如蝴蝶般飞落进热锅,在沸水中翻滚起伏。我坐在板凳上好奇地打量着“馄饨担”,一如旧京风物小书《一岁货声》中所述“前锅灶,后方担”的模样:竹制的担子骨架,一头是锅灶,灶膛里烧着木柴;另一头则放着馄饨皮子、碗匙和各种调料,最下层有个水桶,方便随时加汤,整个设计简单精妙,一副担子即可完成从包制到售卖的全过程。等锅中的水再度沸腾,阿婆伸下爪篱搅动一圈,果断一个抄底,将馄饨尽数托在爪篱中,顺势甩了一下残留的热水,再顺势滑入早已配好调料的青花瓷汤碗里。煮好的小馄饨泡泡似的漂在葱花点点的浓白高汤上,一个个装满汁水,从皮儿到馅儿饱和又透明。较之馅心丰饶的大馄饨,泡泡馄饨那点若有若无的肉馅,委实少得可怜。稀薄的内在,让人对它的汤头要求也更高。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小馄饨小如龙眼,用鸡汤下之。”小馄饨的汤,乍看有点浑,那是用文火熬制好久的骨头汤。传统的老汤底是用猪骨头、鸡壳子熬制,再加上小葱调味的一锅醇稠汤汁。先喝一口汤,让五脏六腑都活跃起来,再用调羹舀一勺泡泡馄饨送入口中,趁热小口咬开皮子,稠滑的皮于抿嘴间片刻即化,余下粉红的馅,带着肉的鲜香,在唇舌间酝漾,吃了个面红耳热。
阿婆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笑道:“慢点吃,小心烫嘴,不够再添。”随即又转过头,对母亲说:“你女儿长得像个洋娃娃,真可爱!”
我们娘儿俩成了馄饨担上的“常客”,习惯性地一边吃一边和阿婆闲聊。阿婆的命运颇为坎坷,她早年守寡,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成人,本以为可以享享清福了,孰料,儿子患上急病,早早撒手人寰,儿媳妇丢下尚在襁褓中的小孙子改嫁了。自此,抚养孙子的重担又落在她身上。她每晚肩挑馄饨担走街串巷,一边敲着敲击竹爿一边叫卖,小小一副馄饨担,却挑起了祖孙俩全部的生计和希望。
很多年后,我去了北方求学,毕业后,留在了繁华的大都市。等我回到家乡,却发现家乡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昔日的馄饨担在不知不觉中销声匿迹。我惦念起泡泡馄饨,于是四处寻觅,好不容易在古城内一条陋街窄巷发现了一家“私人作坊”。门面破破烂烂,连里面的桌椅板凳都摇摇晃晃似喝醉了酒。懂行的人都晓得,这种街巷摊店的小吃风味才更纯正。我叫上一碗慢吞吞地吃起来。“妹妹!”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我扭头一看,一位白发高龄的老婆婆端着碗,正冲着我微笑,“妹妹,你还记得我吗?”我努力回忆,眉眼依稀有些熟悉,嘴唇上一颗痣,我脑海里灵光一现,这不就是当年馄饨摊上的阿婆吗?她的头发已全白,皱纹也更深。故人相逢,分外惊喜。我们一边吃馄饨,一边闲聊。阿婆的孙子后来考了技校,在工厂当操作工。再后来,他娶了媳妇,他们的老屋在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平江路上,现在靠着令人咋舌的租金,日子过得相当阔绰。孙子和孙媳年纪轻轻就提前实现了“财务自由”。他们天南地北各处逛,从周游全国到周游世界。好在孙子对她很孝顺,除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还经常买东西孝敬她。
“这家馄饨好吃吗?”阿婆问我,“听说大明星刘嘉玲经常来吃。”
“没有婆婆当年做的好吃。”我说,倒不是为了哄她老人家开心,这些年,我吃过的馄饨何止千百碗,但觉着滋味最鲜的还是当年阿婆馄饨担上的那一碗。
“老了,做不动喽!”她眯缝着眼,颇有感慨地叹道。
或许是缘于这赖以营生的物什曾经为她带来的温饱恩泽,言辞之间,她对它始终怀有一种眷恋的情愫。记得有这么一句话:一边哭一边吃过饭的人,一定能坚强地活下去的。回首过去的岁月,馄饨担留给她的,不只是记忆中的一个符号,更是生命中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而留给我的,却是一份永远也抹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