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与性别:20世纪中国马面裙的西方再语境化设计
——以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两件女裙为例

2024-03-19 07:51马玉儒卞向阳通讯作者郑宇婷
艺术设计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马面斯特服饰

马玉儒 卞向阳(通讯作者) 郑宇婷

“语境化”最早由美国语言学家 约 翰·甘 柏 兹(John J. Gumperz,1922~2013)在语言学领域提出,后被广泛应用于教育学、绘画艺术等领域,并逐渐衍生出语境重构、再语境化等概念。①17~18世纪,随着中西贸易往来,中国纺织品及各色艺术品进入西方人的视野,被西方模仿、想象和再创造,从而产生了“中国风”设计,此即物质或文化脱离原有中国社会语境被新的使用者进行语境重构的过程。到了19世纪末至20世纪上半叶,中西交往更为频繁密切,越来越多的中国服饰通过各种途径流入欧美,其独特的廓形、华美的纹样和精湛的工艺无不为西方人带来新奇的穿着体验,与之相应,中国服饰的西方“再语境化”现象也日趋明显。这种设计现象折射出中西服饰文化碰撞交流的历史事实,这类服饰实物也是观照中国服饰传入西方后,其形态与意涵是如何被语境化重置的重要物质载体。然而目前学界对此类服饰设计现象及其背后的文化意涵关注有限,鲜有深入研究。

在这类服饰中,马面裙是非常重要的一宗,不仅数量庞大,且裁改变化效果明显。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收 藏 了两件20世纪50年代由中国传统马面裙裁改制作的高级定制裙装,以下简称MMA裙(图1、图2)。它们均由美国时装设计师梅因·卢梭·布彻(Main Rousseau Bocher, 1890~1976)为一位活跃于20世纪中期的美国社交名媛温斯顿·盖斯特夫人(Mrs. Winston Guest,1920~2003)所设计,裙装呈现出明显的中西混合特征,即廓形和整体美学风格符合当时西方时装的样貌,但面料细节和装饰图案则都体现了中国清代汉族马面裙的服饰特征。作为一种独特的中西服饰艺术相结合的裙装,它们对于了解中华传统服饰输入西方后的变迁历程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与代表性。故本文以这两件服饰标本为例,结合史学和服装学科的相关原理和方法,对中国马面裙的西方再语境化设计现象进行深入探讨,以期对西方中国风服饰设计和中西服饰跨文化交流研究有所补益。

图1 :MMA裙1,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1973年由温斯顿·盖斯特夫人捐赠,馆藏号:1973.143.1a, b(左图赵刘柳摄,右图源自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官网)

图2 :MMA裙2,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1973年由温斯顿·盖斯特夫人捐赠,馆藏号:1973.143.2a, b(左图赵刘柳摄,右图源自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官网)

一、 MMA裙实物分析

2022年6月笔者及搭档在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库房,对两件MMA裙进行近距离观测并获取了全面的资料信息。以下我们将基于实地调查,对藏品形制和设计方式进行详细剖析。

1、MMA裙的西式形制

两件MMA裙款式基本相同,呈现上身贴体、下摆宽松、收紧腰腹的连衣裙样式。在下摆内部侧缝处均手缝“MAINBOCHER INC”的品牌标识。MMA裙1是一条长及脚踝的连衣裙,圆领,背后拉链开合至腰上,有短小的装袖,腋下有斜切省,有肩缝及左右侧缝。腰部纤细,裙摆极其宽大,具有夸张的腰摆比。MMA裙2长度约在小腿肚处,圆领,无袖,后领处和左侧缝处有拉链开合,左腋下和两胸下分别有省,相比裙1上身略宽松。由于纺织品文物珍贵而脆弱,难以获取其下摆围长度,但从图2可清晰看出前后身下摆充满不同程度的褶裥,也有着明显的腰摆差,呈现出细腰蓬裙的效果。两件MMA裙的剪裁均采取西式制衣方法,具体尺寸详见表1。

表1 :两件MMA裙基本尺寸表

2、MMA裙的设计方式

两件MMA裙的整体设计方式,均是设计师使用中国晚清民国时期汉族马面裙部分并结合中国特色丝质面料,运用西式剪裁法制作而成。关于其所用马面裙饰片的断代,由盖斯特夫人与设计师梅因·布彻的往来信件可知,他们原本认为两件MMA裙上的中国装饰材料源自于18世纪。博物馆通过后续甄别,确定其所用中国装饰材料不早于1860年。经分析比对,笔者认为MMA裙1所用饰片应来源于清末民初的马面裙,而MMA裙2所用饰片则相对晚些,约为民国时期。

晚清民国时期的汉族马面裙基本由裙门、胁和腰头三部分构成。裙门,亦称马面,指马面裙每联左右两边的矩形结构;穿着时露在外面的是外裙门,一般有丰富的刺绣装饰,遮掩于内的是内裙门,无过多装饰。胁,是指马面裙前后两裙门之间的裙幅处捏褶,在清代马面裙中,裙两胁处有打细褶和镶阑干两种基本装饰方法。②腰头,则指马面裙上端束于腰部之处(图3)。

图3 :清末民初银星海棠色提花绸粤绣花卉马面裙(图片源自北京服装学院民族服饰博物馆官网)

两件裙装的设计和剪裁细节略有区别。MMA裙1整体采用提花绸面料,上身呈粉色,织有石榴、佛手、寿桃和牡丹等吉祥纹样。从领至腰处缝有由孔雀、鹿、禽鸟、花卉和水纹刺绣组成的花鸟风景图的长方形绣片,从题材和针法看属粤绣。下裙蓝灰色,由石榴、佛手、寿桃和牡丹纹四角分布围绕寿字组成团花,团花散点分布。下裙呈扇形,斜裁缝制。“斜裁”是由法国时装设计师马德莱奴·威奥耐(Madeleine Vionnet,1876~1975)于20世纪20年代末为增加裙摆的垂坠感而发明,并于20世纪30年代以迎合长裙塑造女性优雅曲线的流行风貌而被广泛应用,被认为是一种明显的西式制衣手法,这在中国传统服装主体衣身上从未出现过。下裙摆中部到右侧边有一条斜切的接缝,基本与面料经线平行,接缝至左侧缝垂直距离约为85厘米。据文献记载,中国近代绸类部分品种的面料门幅宽度可达2.2尺~2.8尺。③裙腰处缝有尺寸约为81厘米×33厘米的长方形裙门饰片,向下垂坠。饰片上的刺绣题材和技法与上身的相同,属粤绣,且周围三边镶乳白地织绣图案宽绦边、细嵌边和素缎宽镶边。基于以上推断,MMA裙1的主体面料可能来自中国出口西方的丝绸面料,设计师用西式斜裁方式裁制成裙,并对来自清代马面裙上的配件进行拆解,将裙门饰片和绣片作为装饰,重置于西式连衣裙前中主体部位。图4是MMA裙1的款式图,白色部分来自马面裙饰片,灰色部分为设计师裁制。

图4 :MMA裙1正、背面款式图(笔者绘)

不同于MMA裙1,裙2基本保持了马面裙的完整性。裙2上身采用饰有双龙团纹的橙黄色提花绸,下裙的前身由两片粤绣手法绣制的孔雀、锦鸡、禽鸟、牡丹、奇石组成的风景题材绣片、缎带和镶边的马面裙裙门组成。设计师分别在两片裙门的中间做褶,在下裙自然垂坠状态下只露出蓝素缎镶边,内部绣片则可通过穿着者走动时褶皱开合而若隐若现。背面裙摆呈百褶状,绣有牡丹纹样,与图3中马面裙百褶上的绣花手法相似。裙摆边缘与前身两片裙门的镶边一致,均镶乳黄地花蝶纹宽绦边、浅绿浅粉色双线嵌边和蓝素缎宽镶边。两片裙门的底布和背面裙摆的面料相同,均是黄绿色的花纱,但两片裙门之间的面料则是上身所用的双龙团纹橙黄色提花绸。由此可以判断,设计师是将一条来自中国的汉族马面裙进行拆改,保留了马面裙的百褶部分,然后将两片裙门置于新裙装的裙摆前部并打褶,中间垫衬了一片与裙摆相似色彩的新面料,整个裙身再与新面料制成的上衣组合而成。裙子腰部和领口的乳白地织绣图案宽绦边与裙门上的一致,推测是从原马面裙某部分拆卸下来缝制于新裙腰部和领口作为装饰。图5是MMA裙2的款式图,白色部分来自原马面裙部分配件,灰色部分为设计师裁制。

图5 :MMA裙2正、背面款式图(笔者绘)

二、 MMA裙的创作背景

基于对这两件精美裙装实物信息的分析,笔者产生了诸多疑问:设计这两件独特裙装的是一位怎样的设计师?他所用马面裙来源为何?又是在什么契机和时尚背景下促使他创作了这些独特的设计形式呢?于是,笔者爬梳中外相关文献资料,遂牵引出一系列历史线索并尝试答之。

1、MMA裙的设计师与拥有者

从MMA裙内侧标“MAINBOCHER INC”可知,裙装出自美国著名时装设计师梅因·布彻之手,他于1890年出生于芝加哥,早年学习艺术并移居巴黎,后通过在《时尚》(Vogue)杂志社几年的时装编辑工作经历确定了自己的事业方向。1929年他离开《时尚》杂志社,于次年在法国巴黎乔治五世大道 12号开设了同名品牌时装屋,以打造简约、经典且看似随性朴素的服装而闻名。他的设计不仅保持着法国高级定制服装的华美和优雅,同时又相对朴素和休闲,非常符合美国的实用主义风格,在法国和美国时尚界都有一席之地。凭借清新别致的设计,梅因布彻品牌成立初期就坐拥国际政商名流客户,如英国皇室温莎公爵的太太华丽斯·辛普森(Wallis Simpson, 1896~1986),而MMA裙的拥有者温斯顿·盖斯特夫人也是他的重要客户之一。

温斯顿·盖斯特夫人是一位活跃于20世纪中后期身兼舞台女演员、作家、社交名流和时尚名媛等多重身份的美国女性,原名露西·道格拉斯·科克伦(Lucy Douglas Cochrane)。1947年,27岁的她嫁给了英国著名的盖斯特家族成员温斯顿·弗雷德里克·丘吉尔·盖斯特(Winston Frederick Churchill Guest,1906~1982),后被称为温斯顿·盖斯特夫人。凭借姣好的面庞和优雅的气质,盖斯特夫人在欧美时装圈享有一定的知名度。1962 年,《时代》(Time)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并在封面上将盖斯特夫人奉为上流社会的典范。④她也是高级定制时装屋的常客,尤其与梅因·布彻关系颇好,经常穿着其设计的优雅、朴实、利落的时装。

2、MMA裙的马面裙饰片来源与再创作契机

关于MMA裙上马面裙饰片的来源,据1950年《时尚芭莎》(Harper’s Bazaar)1月刊的一篇报道记载,MMA裙上所用“中国刺绣饰片是温斯顿·盖斯特夫人的丈夫温斯顿·盖斯特从中国带回的。”⑤笔者认为这一说法基本可信,因自19世纪中期,随着中国连续在两次鸦片战争中落败,很多沿海城市成为通商口岸。欧美商人和旅行者可以随意进出中国港口进行自由贸易,使得接触和购买中国服装、纺织品及手工艺品变得轻而易举。⑥在法国艺术插画家路易斯·雷 米·萨 巴 捷(Louis Rémy Sabattier,1863~1935)的笔下,就曾经描绘了20世纪初西方商旅向中国商贩购买中国服饰及艺术品的场景(图6)。在当时的中国,这种商品交易十分普遍,对于中国人及西方商人和游客来说都是一个各取所需的过程。西方商人和游客借此机会获得了大量购买和收藏珍贵清代长袍的机会。对于中国人来说,新生的中华民国开始转向西式服装,旧体制下的服装已经成为过时的象征,而将其出售给外国人又是一个很好的现金来源。⑦

图6 :《诱惑者——北京卧车馆中的古董商人》(Les Tentateurs-Marchands deà l’Hôtel des Wagons-Lits de Pekin),路易斯·雷米·萨巴捷绘(Louis Rémy Sabattier,法国,1863~1935),1913年(图片源自网络)说明:“诱惑者——北京卧车”从英文翻译而来——Compagnie Internationale des Wagons-Lits,也是CIWL,Compagnie des Wagons-Lits,或者只是Wagons-Lits,是一家国际酒店和旅游物流公司,以其列车上的餐饮和睡车服务而闻名,同时也是历史悠久的东方快车的经营者。

然而,温斯顿·盖斯特先生出身于18世纪以来就在政商两界显赫的英国盖斯特家族,自身又是美国顶级马球运动员,不管是他显赫的出身还是雄厚的财力,都有在20世纪上半叶走访中国并带回中国服装或艺术品的实力和机会。同时,温斯顿·盖斯特的家中陈设也可以证明这一点,他的家里陈列着中国红漆木桌⑧,很多古玩摆件,书房还摆放着盖斯特先生从中国带回的青花瓷器等⑨。

那么,这些来自中国的服装饰片是怎样成为设计师梅因·布彻为温斯顿·盖斯特夫人创作新式裙装素材的呢?

1990年《时尚芭莎》9月刊发表了一篇对温斯顿·盖斯特夫人的人物专访,盖斯特夫人用了大量篇幅讲述她与梅因·布彻的密切关系和对其设计的赞美。其中说到:“我从梅因·布彻买的第一件礼服是一件模特款……两三年后我又见到了他,我问他是否能用温斯顿·盖斯特先生从中国带回来的芍药粉丝绸,为我做一件参加美国出生缺陷基金会(March of Dimes)慈善晚会的衣服。”⑩同时,盖斯特夫人用“上帝!真的很了不起!埃莉诺·兰伯特⑪看到后会死”的夸张描述,来表达设计的惊艳效果。由于文中未提及时间和服装的具体描绘,笔者无法确定盖斯特夫人所说用其先生从中国带回来的芍药粉丝绸做一件参加慈善晚会的衣服,就是本文同样有着粉红色中国丝绸的MMA裙1。但可以肯定的是,盖斯特夫人对梅因·布彻是欣赏且信任的,所以会主动将一些她喜爱的来自中国的服饰面料或饰片拿给梅因·布彻让其为自己定制服装,并用于社交场合。

3、MMA裙设计形式的形成因素

两件MMA裙之所以呈现如此设计形式,与中西服饰文化方面存在的差异及彼时西方的时尚背景密切相关。

(1)中西服饰裁剪方式及穿用习惯迥异

文艺复兴以来,西方逐渐形成了塑造体形的立体服装,而中国一直延续着平面裁剪的二维结构,所以当大量宽松式、平面化的中国服饰传入西方,西方人就开始探索其与西方环境相融合的方式。他们或将完整的中国服饰与西方服饰混用穿搭,或直接按照西方传统制衣理念进行裁改再造,以解决中国服饰的西方适应性问题。

相关研究表明,马面裙在美国被直接拿来穿用远不如其他服饰。究其原因,已故的原康奈尔大学纺织服饰博物馆(CCTC)馆长夏洛特·伊鲁塞克教授(Charlotte A. Jirousek, 1938~2014)认为,是因为文化上的不兼容。两片连缀结构的中国马面裙,被美国人按西方通用习惯称为 panel skirt;而当时整个西方世界女装正处于转型时期,大多数传统女性还是以袍服或长裙为主,称为 robe或 dress。袍或裙的下摆是不开口的,行走间不会露出里面的衣服,而马面裙两片交叠的穿用方式并不符合这一传统。⑫虽然西方人很少直接穿用马面裙,但它凭借华美的刺绣纹饰和保留纺织品平面性的特点,成为西方人拆改并重新设计的绝佳选择。

美国纽约时装学院博物馆收藏了一件20世纪20年代的浅蓝色晚礼服套装,是由一件阑干式马面裙改制而成(图7)。阑干式马面裙指裙两胁处由若干梯形裁片同向缝合而成,并以深色缎边镶于缝合处,从而在平整的裙面上形成一条条阑干⑬,并由此得名。该裙设计师充分利用马面裙门的装饰性,将两个裙门分别缝制在上衣最显眼的位置——前中、后中,用同样色彩透明纱制成的矩形飘袖自然垂坠。马面裙的阑干部分则被改制成西式吊带连衣裙样式,与上衣搭配。中国丝绸博物馆收藏的一件由西方人制作的红色中式上衣,同样是由一件阑干式马面裙改制而成(图8)。西式装袖的立体剪裁,两个绣有清代人物的裙门分别置于服装正面的左右两片,袖子和后背则由裙阑干部分制成,阑干上的如意飘带图案形成了独特的装饰效果。

图7 :20世纪20年代由马面裙改制而成的中国风晚装(图片源自纽约时装学院博物馆官网)

图8 :20世纪上半叶由清代马面裙改制而成的中式上衣(图片源自中国丝绸博物馆公众号)

可以看出,由于中西方服饰裁剪方式及穿用习惯的差异,裁改中国马面裙并重新设计演绎的现象在西方是较为普遍的,且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范式表达,即充分发挥马面裙门的装饰性,同时注重中西方服饰元素融合时尺寸与比例的协调关系。所以,梅因·布彻两件MMA裙的马面裙门均被置于裙子前身来加以突出表现,其在面料选取、色彩搭配和剪裁上也保证了裙装的整体协调性,形成了中西服饰元素的充分融合。

(2) 20世纪50年代的西方时尚背景

两件MMA裙之所以被设计师裁改为上身收身、下摆蓬松的形式,是由20世纪50年代西方时尚背景所决定的。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二战刚结束,时尚消费者在多年枯燥的装扮和服饰短缺之后,亟需通过恢复传统奢华的服饰来重拾战前优雅的生活态度。1947年,著名设计师克里斯汀·迪奥(Christian Dior, 1905~1957)适时推出了其经典设计“新风貌”(New Look)——圆润的肩线、高挺的丰胸连接纤细的束腰,强调臀部和宽大的下摆,面料华丽高档。这一“年轻、优雅、华美、丰腴”的衣着表征,一扫二战以来西方时装界的沉闷,成为20世纪 50年代支配世界流行趋势的时装典范。

因此,这一时期西方大多数时装都体现着“新风貌”的女装廓形和风格,并将昂贵的中国丝绸视为高定品质的标准,加之稍许以图案及局部装饰等作为精致的细节和与众不同的特色表达。1951年迪奥的中国风高定作品“Quiproquo”(误解),就展现了“新风貌”廓形,并将中国唐代书法家张旭的《肚痛贴》草书作为图案装饰铺满裙身来诠释中国情调(图9)。还有1955年巴黎世家(Balenciaga)装饰着18世纪法国中国风壁纸的典型竹子和花鸟图案的高定女裙(图10),也是遵照“新风貌”的轮廓造型。

图9 :1951年迪奥高定作品“Quiproquo”(误解)(图片源自gettyimages网站)

图10 :1955年巴黎世家高定作品,亨利·福特(The Henry Ford)博物馆藏(图片源自China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

可以看出,梅因·布彻将中国马面裙拆改成“新风貌”的整体廓形,是非常符合时尚潮流且前沿的。不过,两件MMA裙在肩、胸和臀部的结构线条,却没有上述两位法国设计师的作品表现得那么圆润丰腴,而是整体设计更加简洁贴体,这与美国所流行的实用主义风格相关。就如美国时尚学者哈罗德·科达(Harold Koda, 1950~)所述:(梅因·布彻)舍弃了它们的丰满感,并配以美国北海岸海军简约风格的紧身上衣来平衡面料上奢华的装饰花纹。⑭

三、 再语境化:MMA裙在西方的文化意涵

英国著名策展人安德鲁·博尔顿(Andrew Bolton,1966~)指 出:“异域的装扮似乎并不在于定义自我,更强调了穿着服装作为一种表演行为的角色扮演,一种通过文化多元性来展示自我的方式,通过自我换位的方式塑造第二重身份。”⑮事实上,西方是通过将中国马面裙进行再语境化设计的方式,来实现对阶级和性别的身份塑造与表达。本文所述两件MMA裙,不仅是穿着者精英阶级身份和独特品味的象征,也成为促进20世纪50年代西方时装回归女性化家庭形象的审美支持。

1、作为精英阶级身份和独特品味的象征

MMA裙作为中国古董裙的再造,它与古老异域王朝的联系和稀缺性,使其成为拥有者精英阶级身份和独特品味的象征。

19世纪中后期,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清政府不断落败,导致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曾经西方人认知中强大、富足的中国已不复存在。通过各种途径流入欧美的大批精美的清代服饰,作为一个曾经辉煌的国家的珍贵见证,被认为是西方人想象与古老神秘的异域王朝相联系的一种方式。⑯

因此,这些中国古董服饰在进入西方市场时,一些经销商和百货商店,如伦敦的文化精英商店“自由”(Liberty)或“德本汉姆”(Debenham),都不遗余力地援引清朝宫廷礼仪的概念,甚至是一些微小的配件,都将其描述为“很有可能是由他的同事在他被任命官职时送给高级官员的礼物”“只有在为皇家使用的物品上才能找到。”⑰他们通过重复“官宦”“清朝贵族”以及异域图案所折射的寓意故事,不断加强这些商品作为中国清代古董的真实性、稀有性和文化品味。这样做不仅可以提高卖价,也间接暗示了潜在客户与中国宫廷贵族之间的关联。中国风格的服饰象征有着“贵族血统”的精英阶级身份和地位的意味在西方渐渐形成。

德国社会学家、哲学家格奥尔格·西美尔(Georg Simmel,1858~1918)在对时尚进行分析时认为,精英阶级通过穿着极端的、时髦的衣服而将自己和大多数人区别开来。⑱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古董服饰和带有中国特色的纺织品和器物等,都成为西方贵族和精英圈层争相收藏的对象和彰显身份的象征。尤其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学界普遍认为由于完整的中国服饰或刺绣饰品不太容易获得,使之变得更加珍贵和稀缺。

在当时欧美精英贵族圈层中,不仅盖斯特夫人收藏中国服饰和古董,还有很多政商名流都曾参与其中。如盖斯特夫人的好友——著名的温莎公爵夫人华丽斯·辛普森,她于1924至1925年居住在北京时,就曾购买过中国传统服饰并加以收藏(图11),也很喜欢穿着和定制中国特色的服装。1936年6月伦敦《时尚芭莎》杂志发表了她穿着梅因·布彻为其设计的以中国上海旗袍为蓝本的晚礼服照片(图12)。据报道,她对这种独特的中式风格形象非常满意,同年3月就写信给她的姨妈贝西·梅利曼(Bessie Merryman, 1864~1964),说“我在巴黎为《时尚芭莎》拍了一些相当不错的照片”⑲,并对照片的刊发表示期待。

图11 :温莎公爵夫人在北京居住期间与朋友购买中国服饰的场景(左一为温莎公爵夫人)(图片源自温莎公爵夫人的档案)

图12 :1936年温莎公爵夫人穿着梅因·布彻为其设计的旗袍式晚礼服(图片源自The Duke& Duchess of Windsor)

2、作为强调女性气质及促进女性家庭形象幻想的物质载体

MMA裙所代表的中国风服饰通过对华美的丝绸和精美绝伦的刺绣装饰的整合,加强了与女性化气质的联系,呈现出一种浪漫化的东方幻想,这种幻想成为20世纪50年代辅助美国女性回归家庭形象的审美支持。

异域华美的中国服饰对促进西方女性气质和女性居家生活的联系,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已形成,那时的清朝服饰及外销服饰品一直是西方人居家长袍和茶礼服⑳的选择之一。在20世纪初,西方很多绘画作品,尤其是美国画家如威廉·麦克雷戈·帕克斯顿(William McGregor Paxton, 1869~1941)、约瑟夫·德坎普(Joseph De Camp, 1858~1923)的画作,都描绘了白人女性穿着中式长袍或衫裙在室内闲适的姿态。正如美国华人服饰学者、策展人梅玫所言:“中式长袍赋予了这些女性一种慵懒的光晕,让她们成了一种审美对象,并象征着当时世俗概念下优雅柔美的女性以及艺术化的家庭生活。”㉑

20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这种观点随着女性回归家庭的社会思潮又被激发出来。二战中对妇女参加工作的暂时性鼓励随着二战结束而停止,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观念自然卷土重来,“快乐的家庭主妇”成为当时美国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回归家庭是女性的角色之所在。㉒因此,女性着装迅速从男性化的制服向华丽、柔美的风格转变,穿着更加女性化的服饰成为时尚主流。巨幅华丽的中国丝绸面料及具有女性化特征的田园花卉图案和精致的装饰细节,成为设计师们的首选。

1950年1月,《时尚芭莎》发表了盖斯特夫人身穿那件粉红色与蓝灰色组合的MMA裙的肖像照(图13),由美国著名摄影师路易丝·达尔-沃尔夫(Louise Dahl-Wolfe, 1895~1989)拍摄。照片中盖斯特夫人五官标致秀美,留有精致的金色短发。她站在画面中间偏右位置,斜身依靠着一尊有两婴孩的雕像。在西方传统绘画中,女子与婴孩的结合往往表现了圣母与圣婴的主题。尤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众多画家,如达芬奇、拉斐尔等都有描绘圣母子的作品。他们笔下的圣母往往穿着红色的衣衫和蓝色罩袍,美丽端庄、优雅慈祥、神情温婉,给人温柔、贤惠之感,被誉为西方传统女性的理想形象(图14)。

图13 :盖斯特夫人穿着粉红色的MMA裙(图片源自Harper’s Bazaar, New York edition, Jan. 1950)

图14 :《圣母子与施洗者圣约翰》(The Garvagh Madonna or The Aldobrandini Madonna),拉斐尔·桑西(Raffaello Santi,1483~1520),约作于1509~1510年(图片源自英国国家美术馆官网)

对比拉斐尔的圣母像,盖斯特夫人在肖像照中有着同样温婉的面容,俯首低耳,身穿具有东方韵味的MMA裙,展现出闲适的身姿。华丽的中国丝绸和柔和的色彩赋予了主人公更加柔美、温婉的女性气质。盖斯特夫人身上来自东方精美柔软的丝绸刺绣与身侧来自西方题材的婴孩雕塑,象征着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借助婴孩雕塑衬托盖斯特夫人,也是当时社会背景下对女性贤良淑德、回归家庭主张的一种映射,共同营造出女性特质中的母性光辉。整个画面形成了一种唯美温馨、兼具东方浪漫的诗意氛围。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50年代的时尚报道和配图都将中国风与西方女性气质和居家形象进行了关联。如1953年1月《时尚》杂志的一篇《居家北方和南方:来自香港时尚》㉓展示了诸多白人女性穿着由丝绸锦缎制成的中国风家居服,闲适而慵懒的情景。1957年3月《时尚》杂志刊登了一位白人女性的照片,她穿着迪奥的中国风服饰,呈现出优雅、迷人的气质,旁边还散落着由超高光泽丝绸制成的枕头和抱枕(图15)。

图15 :迪奥的中国风服饰(图片源自Vogue, New York edition, Mar. 1957)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50年代,在西方回归女性化着装观念的背景下,中国风服饰并非时尚流行的主流,西方时装更多地表现出回归传统西方女装的特征,即通过极致刻画人体轮廓的剪裁和结构来体现女性化的要求。即便迪奥多季推出中国风服饰作品,也被评价为“主题虽然源自东方,但实际却是现代西方”㉔。所以,在西方人眼中,中国风的奢华和异域风格更多是为西方提供了一种东方的远景,一种对浪漫、美好幻想的空间,通过对中国传统服饰元素的借用,来促进西方在时代背景要求下对女性回归家庭形象的塑造和想象。正如美国时尚学者、策展人理查德·马丁(Richard Martin, 1946~1999)所说:“东方主义不是一幅东方的画卷,它代表着渴望、选择和遥远的每一次情感。它就像乌托邦一样,是一幅无处不在的画卷,只是存在于想象之中。”㉕

四、结论

本文基于对两件20世纪50年代由中国汉族马面裙改制设计的中国风服装实物的调查,探讨其创作背景及西方再语境化所呈现的文化意涵。在MMA裙中,设计师以西式剪裁法为主体,通过对中国马面裙裙门、褶裥、绦边等部件的拆解、重置和比例适配,将中国服饰元素与西方时尚风格融合在一起,体现了西方人借由服饰对阶级与性别角色的重新塑造。它们不仅是穿着者精英阶级身份和独特品味的象征,也是西方社会通过构建东方浪漫想象,来促进20世纪50年代西方时装回归女性化家庭形象的审美支持。它们的存在反映了20世纪上半叶西方人收藏中华传统服饰,并对其进行拆改与再演绎的设计现象,见证了西方立足于自身文化视角,将中华传统服饰纳入日常生活和时尚潮流的再语境化重塑过程。同时,也表达了西方世界对中国传统纺织品的兴趣与猎奇,对中华传统服饰文化的吸纳与钟情,是特定历史时期中西服饰融合的珍贵物证。基于以上物证与史实,我们应该立足我国悠久的民族传统,树立真正的文化自信,让中国传统艺术文化以更为坚定的步伐走向世界。

附记:感谢赵刘柳为本文提供资料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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