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方,刘忆枫
(湖州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中国人在学生时代都曾经背诵过范仲淹名篇《岳阳楼记》。而文章的开头就是庆历四年(1044)春,即便不是历史爱好者,也因此会记住了这个特殊的年号,也都知道了一个叫作滕子京的人。可是这些和张先《十咏图》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有。范仲淹名篇《岳阳楼记》并非写在庆历四年,而是在“庆历四年春”之后两年,即庆历六年(1046)。而这一年恰恰就是吴兴六老会的成立时刻。也许你会认为仅仅凭借发生时间上的同一年就硬要牵扯上与《十咏图》的关系,似乎牵强附会。然而追踪蛛丝马迹,这两者之间存在的隐秘关联,背后隐藏的真相可能令人难以相信。那些看似同一时间发生的偶然的事件背后却隐藏了许多至今为张先《十咏图》研究者未曾发覆的历史真相。
吴兴六老会产生的时间节点,构成了一个文化事件。那么何谓事件?在《事件》一书中,当代著名思想家齐泽克指出构成事件所具有的基本特征:“事件总是某种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的新东西,它的出现会破坏任何既有的稳定架构。”[1]6也就是说,一个事件的发生,意味着任何既有的稳定架构被打破,发生了具有重要意义的新变化。
那么,一个文化事件的发生,将会带来什么?在齐泽克看来,事件发生的一个典型特征是那些构成人们观察和认识世界的视角和方式发生了变化:“在最基础的意义上,并非任何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事都能算是事件,相反,事件涉及的是我们藉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构的变化。”[1]13
有研究指出,《十咏图》对于宋元时期吴兴艺术不仅具有影响,[2]22-37更为重要的是,《十咏图》同样是政治立场的艺术表达。而这一点恰恰是迄今为止研究者从未意识到的,由此也错过了《十咏图》背后所隐含的一系列重要文化事件及作者的隐晦立场。正如齐泽克所指出,叙事对于事件具有的重要性,这一点与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颇为接近:“主体性发生真正转变的时刻,不是行动的时刻,而是作出陈述的那一刻。换言之,真正的新事物是在叙事中浮现的,叙事意味着对那已发生之事的一种全然可复现的重述,正是这种叙事打开了以全新方式作出行动的(可能性)空间。”[1]177
从张维的十咏诗歌到张先的《十咏图》,从诗歌叙事到图像叙事,皆产生于庆历新政到熙宁变法这一历史语境。而这些特殊的被选择出来的诗歌与作为诗意图的绘画,背后隐晦表达了什么样的政治立场,揭示了什么样的历史碎片?
吴兴六老会明确是在追慕唐代白居易洛阳九老会,这是从宋代就形成的一般性看法。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耆英诸会》条记载:
前辈耆年硕德,闲居里舍,放纵诗酒之乐,风流雅韵,一时歆羡。后世想慕,绘而为图,传之好事,盖不可一二数也。今姑据其表表者于此,致景行仰止之意云。
唐香山九老,则集于洛阳,乐天序之。胡杲(怀州司马,年八十九)、吉旼(卫尉卿致仕,八十六)、刘真(磁州刺史,八十二)、郑据(龙武长史,八十四)、卢慎(侍御史内供奉,八十二)、张浑(永州刺史,八十七)、白居易(刑部尚书致仕,七十四),所谓七人五百八十四者是也。又续会者二人,李元爽(洛中遗老,一百三十六岁)、僧如满(九十五)。或又云,狄兼谟(秘书监)、卢贞(河南尹)二人。以年未七十,虽与会而不及列云。
……
吴兴六老之会,则庆历六年集于南园。郎简(工部侍郎,七十七)、范锐(司封员外,六十六)、张维(卫尉寺丞,九十七,都管张先之父)、刘余庆(殿中丞,九十二,述仲之父)、周守中(大理寺丞,九十,颂之父)、吴琰(大理寺丞,七十二,知几之父)。时太守马寻主之,胡安定教授湖学,为之序焉。[3]366-368
事实上,白居易洛阳九老会其背后是险恶的政治斗争。白居易于洛阳的闲居之地,已成为长安政治灾难的避难所。所谓“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4]336-337。
而宋代另一个更为著名的模仿唐代白居易九老会的司马光的耆英会,则构成了政治改革与党争中战略性退却与抗争的典型文人雅集。
元丰五年(1082),宰相文彦博留守西京,效仿唐代白居易举办的“九老会”,“悉聚洛中士大夫贤而老自逸者,于韩公第置酒相乐,凡十二人”。这次高规格的宴会包括富弼、司马光等人,同时令人将此盛况画了下来,并各赋诗一首。人们将此举赞美为“洛阳耆英会”,[5]49一时传为士林佳话,令人钦羡。不久又有司马光等人的“真率会”,文彦博等人的“同甲会”,“皆洛阳太平盛事也”[6]104-105。
但是北宋耆英会有着强烈的政治动机与政治目的。杨晓山谈道:“正如邵伯温所说,耆英会的榜样是九老会。但其间有一个关键性的区别。白居易的九老会是社交性的,而11世纪洛阳模仿创建的各种耆老会却有着非常强烈的道德和政治目的。”[7]181正如笔者在另处分析指出的:
洛阳耆英会、真率会、五老会等,参与者均为新党变法革新的反对者和失意者,其中范镇、富弼均因为激烈反对新党变法措施而被迫致仕,文彦博、司马光均为激烈反对新党而被迫先后分司洛阳赋闲养老,其与会人员,一半是现任官员,因此与唐代的九老会事实上完全不同。而研究者多惑于其自我宣称,打着模仿唐代九老会的招牌和表面的相似,而粗心地以同类视之,是被其高超的策略所迷惑和蒙蔽。这些会社的主持者与召集人文彦博、司马光,均为北宋杰出的政治家,有十分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和谋略,在此一新党正称神宗全力支持,炙手可热之际,如果反对者明确政治目的聚会在一起,势必引起新党的关注和动用权力进行解决,而打着模仿唐代九老会的旗号,则示人以无心政治,安心养老的信息,而行政治集团之实。[8]201-202
由上可知,耆老会从来就不仅仅是退休高官的颐养天年的单纯娱乐雅集。不过吴兴六老会追慕和模仿唐代白居易九老会也并非无意义。有选择性地继承特定的历史文化著名事件,同时加以改造与重构 ,这恰如英国当代著名历史学家和社会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所说是一种“传统的发明”:
“被发明的传统”意味着一整套通常由已被公开或私下接受的规则所控制的实践活动,具有一种仪式或象征特性,试图通过重复来灌输一定的价值和行为规范,而且必然暗含与过去的连续性。事实上,只要有可能它们通常就试图与某一适当的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过去建立连续性。……将新传统插入其中的那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过去,并不需要是久远的、于时间迷雾之中遥不可及的。……就与历史意义重大的过去存在着联系而言,“被发明的”传统之独特性在于它们与过去的这种连续性大多是人为的。总之,它们采取参照旧形势的方法来回应新形势,或是通过近乎强制性的重复来建立它们自己的过去。[9]2
而这一传统的发明,恰恰是通过诗歌创作与绘画图像的表达来实现的。正如美国汉学家梅尔清所指出的:“当这些精英们找寻并再次幻想拥有一种共有的文化遗产时,诗意的想象和历史的想象在他们的活动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10]131
庆历四年(1044)春之后两年,吴兴六老会举行。把两者联系起来看似牵强,实际上则是揭示出了两者之间的隐秘联系。而把与张先《十咏图》台前幕后相关人物关联在一起的关键性人物就是《岳阳楼记》的作者范仲淹,而把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看似没有多少关系的人物联系在一起的事件,就是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
北宋到了宋仁宗时期,“承平既久,户口岁增,兵籍益广,吏员益众。佛老、外国耗蠹中土,县官之费数倍于昔,百姓亦稍纵侈,而上下始困于财矣”(《宋史·食货志》)。范仲淹因此在《奏乞择臣僚令举差知州通判》中指出:“今四方多事,民日以穷困,将思为盗;复使不才之吏临之,赋役不均,刑罚不当,科率无度,疲乏不恤,上下相怨,乱所由生。”[11]363庆历三年(1043),宋仁宗下决心进行改革,升范仲淹为参知政事,与枢密副使富弼、韩琦等人一道主持朝政。范仲淹等在庆历三年九月呈上了著名的新政改革纲领《答手诏条陈十事》,提出了十项改革主张,其主要内容是:一曰“明黜陟”,二曰“抑侥幸”,三曰“精贡举”,四曰“择官长”,五曰“均公田”,六曰“厚农桑”,七曰“修武备”,八曰“减徭役”,九曰“覃恩信”,十曰“重命令”[12]146-157。其中与六老会及其张维十咏诗歌作品关系密切的是以下几个方面:
三曰“精贡举”,即“慎选举,敦教育”,改革科举考试内容,进士先策论,后诗赋,诸科取兼通经义者赐第,逐场定去留,“则国家得人,百姓受赐”。范仲淹的这些措施对于宋代学校教育的普及和宋代学风的转变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剑桥中国宋代史(上):907—1279年》即指出:
科举制度和学校制度的改变是改革诸方面中最持久的,这些改变对于作为整体的士人阶级非常重要。地方官学并未在改革间歇而停止修建,但作为一种不可否认的理想化儒家制度而继续。1044年春,范仲淹、宋祁、王拱辰、张方平、欧阳修、梅挚、曾公亮、王曙、孙复、刘适提出在各个州县兴建学校,学校中有人数适当的学生。相对于更早的兴学举措,现在每个州都被赐予五顷官田(大约70英亩),一部九经,并设立州学教授。鉴于改革者的偏好,古文撰写、策论和简明易懂的论赞文在科举考试中短暂地压倒了骈文和诗歌撰写。[13]289
而教育普及与科举考试的兴盛,最终形成了宋代的科举社会。日本学者近藤一成在《宋代科举社会的形成——以明州庆元府为例》一文中谈道:
到目前为止,笔者对“宋代科举社会”形成了以下看法:居于最上层的科举及第者以及科举应试者与自称有应试能力之人,被认为是区别于庶民的士人,正是他们构成了不同于庶民层的“士人层”社会,即科举社会。其中,科举官僚被称为士大夫。而确立于 11 世纪的宋代科举制度使中国传统的统治与被统治概念的“士-庶”关系产生了很大的变动,即根据与科举制度的关系程度,再构成了“士-庶”关系。具备一定的识字与写作诗词能力是士人最基础的素养,但是要参加科举考试,还必须具备高水平的古学知识。这就要求应试者具备一定的学力和经济力。上述看法已经成为共识。[14]15
在张先的《十咏图》(见图1)中录有张维《送丁逊秀才赴举》:“鹏去天池凤翼随,风云高处约先飞。青袍赐宴出关近,带取琼林春色归。”这正是学校兴办与科举兴盛对于地方文化影响的折射。
图1 张先《十咏图》局部
六曰“厚农桑”,即兴修农田水利,发展农业生产。范仲淹在上书《答手诏条陈十事》里建议宋仁宗,诏令各州军吏民于每年之秋“言农桑之间可兴之利,可去之害,或合开河渠,或筑堤堰陂塘之类,并委本州军选官,计定工料,每岁于二月间兴役,半月而罢,仍具功绩闻奏”, 认为“此养民之政,富国之本也”。
在张先的《十咏图》(见图2)中录有张维《贫女》:“荆簪掠鬓布裁衣,水鉴虽明亦懒窥。数亩秋禾满家食,一机官帛几梭丝。物为贵宝天应与,花有秋香春不知。多少年来豪族女,总教时样画蛾眉。” 相关图像画面在《十咏图》中表现为织女的形象。
图2 张先《十咏图》局部
七曰“修武备”,整治军备。主张恢复唐代前期实行过的府兵制,“先于畿内并近辅州府,召募强壮之人,充京畿卫士,得五万人以助正兵,足为强盛。使三时务农,大省给赡之费;一时教战,自可防虞外患”。
与此相关的内容,在张先的《十咏图》(见图3)中录有张维《闻砧》:“遥野空林砧杵声,浅沙栖雁自相鸣。西风送响暝色静,久客感秋愁思生。何处征人移塞帐,即时新月落江城。不知今夜捣衣曲,欲写秋闺多少情。”这首诗歌主题是一个有漫长传统的诗歌创作主题,广为人知的是李白《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而在张先《十咏图》中表现为两个在水边砧杵的女子形象。
图3 张先《十咏图》局部
对于范仲淹及其庆历新政,德国汉学家迪特·库恩在《儒家统治的时代:宋的转型》一书中指出:
范仲淹及他的同僚们所表现出来的强烈正直感和荣誉感,大大增强了宋代士大夫们的政治自觉性,后来的史学家对此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是在那个动荡混乱的年代里,改革的反对者们指责范仲淹及其同道者们结成“朋党”——在宋代,这个词有着负面的含义。保守派官员和他们那些依靠裙带关系而升迁的下属们,都不容许在现存的统治结构中出现“忠诚的反对派”那样的概念,也不允许在政治活动中出现任何形式的反对意见。[15]50-51
而日本汉学家小岛毅在《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宋朝》中,对于庆历改革有一个更为宏观也更具有思想史视野的看法:“庆历改革,是迎来创业八十周年的宋朝,摆脱大唐帝国以来的束缚,走向自由的第一步。”[16]82
正是这一影响深远的庆历新政与“朋党”之争,构成了六老会与张维十咏诗歌产生的文化历史语境。
滕子京大中祥符八年(1015)春,与范仲淹等同年及进士第。范仲淹《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君讳宗谅,字子京,大中祥符八年,与予同登进士第。”[11]235《宋史》记载:“与范仲淹同年举进士。”[17]10037大中祥符九年(1016)至天圣元年(1023),任潍州、连州、泰州从事。公余,聚书、作文、交友,与范仲淹交往甚密。滕子京为湖州太守时期兴湖学,范仲淹《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载:“丁太夫人忧服,除知湖州,赐五品服。”[11]236滕子京知湖州期间,创办湖州州学,培育人才。《宋史》曰:“徙知湖州……所蒞州喜建学,而湖州最盛,学者倾江、淮间。”[17]10038张方平撰写有《湖州新建州学记》:
宝元二年,上命尚书祠部员外郎滕君守吴兴邵,始至,见吏民,问疾苦,披图牒,考风俗,顾谓僚属曰:“古书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四代之道,起于党遂。汉氏继周而王,惩秦之非圣人之法以败,稍复尊用儒术。……东都中兴,儒雅寖隆,公卿大臣,咸门有诸生,横经受业。三分多难,微言仅绝,小雅尽废,文献不足。唐虽礼典甚讲,葢文具而实丧。是以后王研穷理要,终莫致于三代者,所以化民成俗之道,育材官人之法,隳其根本矣。惟我治朝……庠序……且遍诸郡矣。矧是吴兴,南国之奥,有佳山水,发为秀人,遗风余韵相续。……而学校不建,岂守臣布宣王家风敎之意欤?”僚属曰:“唯。”……相与输金建学。十二月考景营基,鸠材类工,且以命敎请于上。越明年,夏四月,敕书先至,锡名州学,赐田五夫。六月,新学成,……复立小学于东南隅,童子离经肄简,谅者聚焉。凡为屋百有二十楹。[18]535-536
文章记述了滕子京重视教育,积极兴办学校的思想理念,认为吴兴虽然“有佳山水,发为秀人”, 但是却“学校不建”,因此要兴学。更为重要的是,文章记述了滕子京的教育理念:“士充其业,上使其器,则致理之本不在学校乎?”理解了滕子京的教育理念,也就理解了为什么范仲淹能够与之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滕子京要聘请胡瑗到湖州教授湖学。
张先《十咏图》上所录张维诗歌第一首即《太守马太卿会六老于南园》:“贤侯美化行南国,华发欣欣奉宴娱。政绩已闻同水薤,恩辉遂喜及桑榆。休言身外荣名好,但恐人间此会无。他日定知传好事,丹青宁羡《洛中图》。”而张先《十咏图》(见图4)主体部分的图画即依此诗意所绘。
图4 张先《十咏图》局部
主持了湖州六老会的湖州太守马寻,据嘉靖《浙江通志》记载:“郓州须城人,历两浙转运使,知湖州。州饥,人或群入富家掠困粟,狱吏鞫为强盗。寻曰:此脱死耳,情与强盗异。奏得减死,论著为例,终司农卿。”可见其为人为官之一斑。
据《太守马太卿会六老于南园》,可知六老会举行的地点是在湖州南园,《浙江通志》卷四十二古迹四《湖州府》记载:“南园,□治湖州府志定安门内。宋宝元中,知州事滕宗谅于此立五亭、凿三沼,复杨汉公苹洲之旧。庆历九年,知州事马寻尝宴六老于此。六老者郎简、范说、张维、刘余庆、周守中、吴琰也。胡瑗作序,刻石园中。”文献中的庆历九年,显然是庆历六年之误。
张维诗歌中提到《洛中图》,自然是要追慕唐代白居易九老会雅集作诗并且图绘其事。而这一愿望,大概也成为张先创作《十咏图》的动机之一。
而现任湖州太守邀请一群湖州地方上高龄退休官员雅集,某种意义上也是在进行文化资本的建构。美国汉学家梅尔清曾经谈道:
文人精英的娱乐活动集中在一些特定的名胜景点,这些名胜景点通常与某个事件有关或与某个历史人物有各种关联,…… 文人精英使用历史和文化符号来描述与他们相关的娱乐休闲活动及风景名胜的社会意义,从而把他们自身与其他阶层分开。每一个人都可以光顾某处景点娱乐消遣,但只有那些掌握文学和历史遗产的知识精英才能真正娱乐休闲。……共同描述和维护文人精英共同体所拥有的文化价值。[10]5-6
梅尔清虽然谈论和分析的是清初扬州文人士大夫特殊群体,但是同样可以移为对于庆历时期吴兴六老会文学集会考察的一个文化视角,并且由此可以加深对于庆历时期湖州六老会的社会与文化意义,及其对于湖州城市文化、城市风景建构的影响之理解。
庆历六年(1046),是范仲淹名篇《岳阳楼记》写作的这一年,江南吴兴六老会也恰好发生在同一年。这两件事情上看起来仅仅是一个偶然的巧合。
但是,在揭示了作为文学艺术事件的张先《十咏图》,与作为指涉性政治文化事件的庆历新政与熙宁变法之间隐晦曲折的关联性后,一切就变得并非偶然事件那么简单了。
关于张先《十咏图》作画时间,首先需要纠正一下。迄今为止许多的研究者均误把张先《十咏图》作画时间认定为熙宁四年(1071)或者是熙宁五年(1072),比如杨新先生撰稿的故宫博物院网页《张先十咏图卷》:“宋熙宁五年(1072),张先82岁,致仕家居,出于对父亲的怀念,翻阅他生前诗作,其中一首七律《吴兴太守马大卿会六老于南园人各赋诗》的最末两句说到‘它日定知传好事,丹青宁羡洛中图’,对张先有所触动,启示他创作了这幅《十咏图》。”[19]
实际上熙宁五年(1072)是请孙觉为画作题跋时间。而根据陈振孙考订:“自庆历丙戌后十八年,子野为《十咏图》,当治平甲辰。又后八年,孙莘老为太守为之作序,当熙宁壬子。”[3]230庆历丙戌即庆历六年(1046),后十八年,子野为《十咏图》,当治平甲辰(1064)又后八年,孙莘老为太守为之作序,当熙宁壬子即熙宁五年(1072)。因此,真正绘制《十咏图》的时间是宋英宗治平甲辰(1064),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则是邀请孙觉题跋时间。
题跋文字告诉我们,故事发生时刻与张先绘制《十咏图》相同,那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点?
张先长寿,与前后几代政治改革党争中人物都有联系,因此隐藏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态度合乎情理。不过,选择性记忆与选择性表达方式,还是反映出作者一定的政治立场。美国学者姜裴德《宋代诗画中的政治隐情》一书《自序》中一开头就指出:
在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中,士大夫们运用不同的方式对朝政提意见。谏官的职责便在于批评皇帝和高官的表现,直率地指出他们认为不明智或莽撞的政策和行为,谏官这样做有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其他的官员在评议皇帝决策时,则要冒着被惩罚的危险.包括降职、流放和死刑。有些人则遵循古老传统,选择不为其认为邪恶或无能的政府服务,来含蓄地表达批评。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作品为谨慎的抗议和批评提供了许多历史悠久的榜样。11世纪的宋代(960—1279),一些士大夫探索出了一种表达不满的优雅而微妙的方式——绘画。通过检视文学原型、绘画标题、同时代题跋以及历史背景,在这部书中,我希望显示出——有些绘画表达了强烈的观点:一些是显而易见的,另一些则被有意隐藏起来了。对于中国绘画史来说,在看似无关宏旨的绘画中隐含的信息有着广泛的暗示。我试图证明:绘画在士大夫中上升为一门备受敬重的艺术的过程中,此种做法是重要因素。绘画的含蓄的表现能力使士大夫表达不满而又免于责罚,对这门艺术欣欣向荣、长盛不衰作出了贡献。[20]3
张先《十咏图》隐晦讲述了两个时代的故事:宋仁宗庆历年间政治改革与宋神宗熙宁年间政治改革以及新旧党争。宋仁宗范仲淹庆历年间政治问题频出,如科举制度改革、经济改革问题、边境战争与对外关系问题,等等。上述一系列问题同样是熙宁年间政治改革所面临的问题。而这些相关内容正是张先《十咏图》中诗歌的相关主题。张先选择什么主题内容的诗歌,画什么主题内容的图画,都体现了其希望表达的某种象征性与文化记忆。
张先《十咏图》表达了多重文化意味。其请孙觉题跋的时间,选择在熙宁五年(1072),此时正是王安石熙宁变法、新旧党争日益激烈的时期。张先在北宋中期党争中,因为与新旧两党都有比较好的人际关系,表面上看,没有明显的立场站位。但是,张先绘制《十咏图》的时刻,并非偶然。张先借助于一个文化事件、一幅艺术作品,隐喻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与站位。
《剑桥中国宋代史》评价王安石改革:
对国家政策制定、实施和规谏等主要部门的有效控制使得王安石和改革派可以全面铺开他们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改革措施。在“大有为之政”的旗号下,改革派颁布了一系列教育、行政和法律措施,力图改造整个宋朝的政治面貌,提高行政效率,扩大对平民的控制。但是无论对于改革者还是反对派来说,致力于“富国强兵”的措施决定了新法的实质,也恰恰决定了它的悲剧。[13]289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张先请孙觉题跋《十咏图》,而其选择如此隐晦的表达方式,除了政治上日益激烈的党争因素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影响,就是复杂的人际关系问题。
刘子健在《宋代中国的改革:王安石及其新政》一书中指出了王安石熙宁变法中的另一个问题:
按照王安石的看法,官僚体制至关重要。然而,正是在这一点上他失败了,因为他没有从官僚群体获得足够强大的支持。他甚至未能成功地从他赖以实施新政的干才型官僚那里激发出持续的忠诚。当这些官僚的一部分沦为弄权型官僚时,新政所已实现的成就也丧失了。此外,王安石长于对政治事务作理论思考,而短于政治实践。他把更多精力放在行政管理上,而非把他的反对者争取过来,比如对于不像北方保守主义者那么激烈反对他的西南温和派。因此,尽管他强调官僚体制的重要,他却没有真正得到整体的官僚的支持。[21]212
而时任湖州太守的孙觉,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孙觉乃胡瑗高弟,为刘彝与宋神宗对话中提到胡瑗弟子中正在朝中任职的代表性人物,“上曰:其门人今在朝者为谁,对曰:若钱藻之渊笃、孙觉之纯明、范纯仁之直温、钱公辅之简谅,皆陛下所知也”[22]。
刘彝举例说明的四人,基本上都与苏轼关系密切。钱藻因为苏轼乌台诗案影响,受到牵连。孙觉是苏轼的老朋友,苏轼在杭州任职时间,专门到湖州与孙觉相会,苏轼诗文集中留下不少与孙觉相关的诗歌与文章。钱文辅调任,苏轼专门写诗相送。苏轼流放回来,病死在钱文辅家中(宋袁文撰《瓮牖闲评》卷八: “东坡以建中靖国元年遇赦北归,七月到常州,而竟殂于钱公辅家。”)。苏轼与张先关系密切,有湖州六客堂雅集[23]62-66。但是,这些人同样和王安石同僚,关系密切。王安石为张先之子写墓志铭。王安石应邀为钱文辅母亲写墓志铭,并推荐钱藻,而这两人与孙觉关系密切。孙觉作为王安石曾经的好朋友与同僚,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被贬官到湖州任职。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吕中撰《宋大事记讲义》等宋代史料和 《宋史·孙觉传》等,对此均有大量相关记载。恰恰是熙宁变法,使得这些关系密切的朋友因为政见不合,最终从同僚、朋友变成政敌。改革原本是新旧两党共同的理想与目标,但是在改革的具体路径、方式、政策制度安排方面,却发生了越来越大的分歧,以至于到了势同水火、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张先高寿,已经退居故乡湖州,没有直接卷入新旧党争中。一方面是复杂的人际关系,与新旧党争中的双方都存在密切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在熙宁变法的政治立场选择上,偏向于旧党一方。因此在新党得势,旧党人士纷纷被贬官背景下,张先选择这样一个时机,请孙觉再次为《十咏图》绘画作品题跋,微妙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