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晴 项静
主持人语:项静作为批评家的另一面是小说家。她在上海高校任教,创作的源头却在山东老家。其早期小说集《集散地》以城乡关系为轴心,展示了“八〇后”一代的“进城”图景,辐射了一代人的成长历程。近作《清歌》则将叙事空间定格在故乡“傅村”,通过挖掘童年记忆并借助他人的叙述还原故乡的真实面貌。本期对话及评论主要围绕小说集《清歌》展开,我们或许会看到,一位作家面对行将消逝的故土,竭力挖掘其精神内核,寻求乡土再生的可能。
——赵月斌
“故乡”:承载着写作者的过去、现在与将来
宗晴:您曾经在一篇谈刘继明的文章中引用过萨义德的一句话,“对于没有故乡的人,写作成为居住之地”,在这方面,您有什么深入思考吗?
项静:对于一个离开故乡的人来说,写作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作用,那就是不断创造和构建自己的故乡。这个故乡,已经不再是你原初意义上的那个出生地,虽然部分外表看起来似曾相识,但它包含了许多其他的原材料和装饰品。它承载着写作者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
宗晴:对故乡的认知,一般都发生在远离故乡之后,拥有一段审视的距离才能获得观察视角。我想了解一下,您重新审视故乡,让故乡成为“故乡”的心路历程是怎样的?
项静:我2003年离开山东,当时从泰安火车站出发的时候特意买了一份《齐鲁晚报》,那时我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预感的,可能自己以后就是一个异乡人了。但在最初的一两年,我是无心留在上海的,总想着还要回来,所以在最初到上海的那一段时间里,我从来不会留意上海的路牌、车站和街道,总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无关。这个时候的我总是关注青春文艺的自我,无暇过多地观照故乡。工作以后,逐渐稳定下来的家庭关系以及生活和工作,慢慢充盈了我的世界,让我逐渐安稳下来。与周边世界建立起稳固的关系,是一个人成长的表现,当下的事物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都跟过去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
宗晴:乡土一直是文学写作的重要题材,当代乡土小说中,诸如“进城”“返乡”这样的类型和模式比比皆是。此外,也有一些乡土小说在试图通过使用方言以增强作品的地域性特征。您如何评价乡土小说写作中的这些现象?
项静:这些都是乡土书写的重要内容和重要手段,很难想象当代乡土小说写作剥离掉它们之后还剩下什么。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要革新乡土生活的表现手法,有的小说虽然写的是当下现实中发生的故事,但我们在阅读中会觉得它陈旧和老套,大概就在于作家被观念和手法中的某些陈旧和老套的东西拘住了。
《清歌》:展示村庄中“可爱”的一面
宗晴:《清歌》写了一个外来乡村教师的生命历程。乡村教师从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村庄的文明代言人,但《清歌》将着力点放在了刘老师被傅村人的重塑上,他向往自由,却无力改变现状,只能被动而努力地融入傅村,尽管如此,他仍然与傅村是有隔阂的。此外,刘老师的去世原因令我感到意外,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会给刘老师安排一个因醉酒而意外去世的结局呢?
项静:刘老师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他的原型就是因酗酒而意外去世的。小说中,刘老师的意外去世既是一条生命的终结,同时也意味着一个时间段的终结。我们总是试图积极地融入群体,不融入的话会感到孤独,但真正融入了之后又觉得丧失了自我,这是一种困境。对于小说来说,常常需要一个有力的结尾,也许死亡会让读者感受到这种力量。
宗晴:《清歌》中所写到的傅村人,给我的感觉,他们都是奋斗者和命运的反抗者,身上都凝聚着一种战斗精神。而女性形象也是如此,她们都在努力地挣扎和奋进着,试图把握自己的人生,身上都有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反抗精神。您能谈谈《清歌》中的女性形象吗?比如刘月清、令箭、梁宇和奶奶等。
项静:我比较欣赏女性人物形象性格中的那股特有的韧性。乡村女性们在时代的变迁中,肯定也属于参与者,她们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和阶层,有的甚至选择远离家乡。这样的故事看起来当然更加荡气回肠,但实际上,她们大部分时间其实并不是处在奋进和抗争中,而只是在活着,用韧性对抗生命中的无聊和无意义。尤其是老年女性,她们已经不在奋斗者的序列中了,而是活成了“地母”,无限包容地面对时间、儿女和自己。
宗晴:您在创作谈中曾说,《三友记》中乡村医生的原型是一名基层警察,他既有可爱的一面,同时也有残暴的一面,他因为打死了一个犯人而被解职,后来到处冒充警察行骗。由失职警察到努力追求个人价值、积极上进的乡村医生,这两种形象之间的跳跃性是非常大的,请问您是如何处理的?
项静:那个警察是我童年时代非常出彩的人物,他那时候经常会到我家里来,个性夸张,什么事情都愿意跟一个孩子显摆。整部小说集中,我几乎没有写过特别残暴、邪恶和狡诈的人,这是我的情感和某种偏执在作祟。现实生活中,我当然見证过村庄中的不公与邪恶,但隔着时间的长河去看,你会发现这些都是不足道的,跟外面世界的大风大浪比起来,他们都太渺小了。我选择了他们身上“可爱”的一面,而淡化了与之相反的另一面。
宗晴:《三友记》中您塑造了三位乡村医生的形象,主要是为了突出小说人物的“乡村医生”这一身份吗?
项静:乡村医生是一个行将消失的职业,而这一群体也是中国农村社会中的特有人群,在历史上发挥过很多积极的作用。他们不仅仅是医生,还是心理治疗师,小说中我写到过许多乡村医生与村民们闲聊的场面。他们在乡村社会中的作用与价值远远超过了简单的医疗范畴。
宗晴:《宇宙人》的灵感是来自《霹雳贝贝》吗?在我看来,马林和马山其实是一个人物的两面,马山作为一个幕后人物,却一直盘旋在马林的世界里。您是如何定位马山这个角色的?
项静:《霹雳贝贝》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的一部电视剧。作为普通人,我们可能会经常幻想自己拥有贝贝身上的那种神奇的超能力,去行侠仗义,去除暴安良;然而贝贝又是痛苦的,他拥有了超能力,却失去了跟好朋友们一起自由快乐玩耍的机会。马山是一名参加过越战的士兵,他的故事我经常听爸妈讲起,他就像一个不属于我们村庄,而是属于荧屏上的人物,生命那么华彩那么绚烂,却又那么短暂,令人扼腕叹息。
宗晴:您小说中的很多细节读来都特别生活化和具体化,比如饲养家畜方面的很多细节。您为什么会选取这些生活细节呢?
项静:小说需要细节,有些细节是功能性的,有些则不是。非功能性的细节,我偶尔也会用,因为它们是生活的一部分。细节会让小说的时代感更可信。
宗晴:《集散地》写的是不同空间里的故事,从老家到小镇、县城、中等城市,最后到上海,地域不断转换,您描绘了一幅城乡两个空间转换下的人物动态图。在《清歌》的后记中您也提到,截至2020年,您在城市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在乡村生活的时间。我想问一下,在从乡村走向城市的过程中,您有过疏离感吗?现在这种感觉有没有得到缓解?
项静:每个人在生活中多少都会感受到疏离感,跟时间、地点和当时的境遇都有关系。现在我偶尔也还有这种感觉。
写作:有其乐趣,但需严谨
宗晴:是什么契机让您从文学批评领域转入了创作领域?
项静:实际上我最早写的就是小说,大学时代就写过,也发表过,但我不是一个勤奋和有恒心的人,也不执着。读了博士,自然而然要写论文,虽然不喜欢,但也不想辜负导师和时间。从2012年开始,因为受到师友们的鼓励,我写了大量的评论文章,在文学的圈层里被命名为青年评论家。与此同时,也有出版社和杂志社看到了我的小说,在他们的鼓励和邀约下,后来陆续又写了一些。
宗晴:您作为“八〇后”作家,如何看待“八〇后”作家的身份问题?
项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除了最初写评论的那几年使用过“八〇后”这一概念,之后基本不会在这个概念的框架中思考问题,所以很难讲什么身份问题。“八〇后”这个说法在当时的文化传媒、出版市场上有其具体语境,放在更长的时段和更宽广的文学语境中,比如网络文学、科幻文学、非虚构写作等,这个概念可能是无意义的。
宗晴:您最近在阅读哪些书?
项静:暑假在家经常会听《追忆逝水年华》的有声书;现在在看一些新出版的小说,比如《流俗地》《晚春》《有人跳舞》《再见,群星》等。
宗晴:您认为对您创作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他(她)在哪些方面对您产生了影响?
项静:门罗。很多作家朋友都喜欢门罗。她的《岩石堡风景》,写家乡故事的,我非常喜欢。我有时候非常矛盾,从一个研究者的角度去看,我并不是特别欣赏门罗,但落实在写作上,我承认她能给我带来无尽的启示。对于写作来说,有一些东西的确是靠天赋和天启的,可遇而不可求;但在另一个方向上,比如在处理细部的时候,门罗是迷人的存在。
宗晴:您创作小说集《清歌》用了多长时间?能否说说具体写作的过程。写作时有没有遇到写不下去的阶段?
项静:前前后后用了一年多时间。非常感谢我的责编,山东画报出版社的刘丛。她约稿的时候,我有一个大体的想法,想写一本关于故乡的书,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动笔。我们经常聊天,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有了一些基本的框架和构想。
经常有写不下去的时候呀。写作有其乐趣,但大多时候不免枯燥,因为它需要很多准确而具体的资料来支撑故事的可信度。我经常会为一些简单的细节去查阅大量的资料。比如,为了落实好民办教师这个身份和形象,我要去查当地的教育志,还要去查询當时的天气情况,虽然这些实际上可能用不到。
宗晴:有没有特定的时间段或者特定的几天,你的写作状态会比平常好些?
项静:我是一个太没有纪律的写作者了,荒废时间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我经常会从早到晚一整天一个字不写,突然想写了可能一天能写一万字。总体来讲,我喜欢在熟悉的书店或者咖啡馆里写作,可能是因为想象着自己的书有可能会被陈列出来,从而觉得更有动力吧。
宗晴:您有改稿的习惯吗?如果要改,您主要是修改哪方面的内容?
项静:经常改。稿子只要不交,我一定会不断修改它。主要是故事情节方面的修改,写作过程中会不断出现枝杈,枝杈多了当然会让整个小说比较有生机,但也会让文本显得比较凌乱。
宗晴:您以后的创作会转向城市题材吗?
项静:会的。我其实并不特别强调题材的差异,主要是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