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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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三伏天的热度爬坡到顶。刘清泉跑出租十年,头一次上车就开空调。没客,油白白地耗着。车载广播播出最新资讯,报道称,昨日气温已破近七十年的记录,河水断流,黑魚挺着肚儿在河床上翻白眼。主持人远程连线市气象中心,对方回应:为科学开发利用空中云水资源,缓解高温、旱情,气象中心将抓住有利时机,全力开展人工增雨作业。
清泉挨不住了,他在路边停下,揣上手机去便利店避暑。阳光十分晃眼,他一下车就感觉热浪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膀和脊梁上,头顶上,辽阔的蓝天铺展开来,没有尽头,他觉得自己更渺小了。没风,白云一缕一缕地滞在空中,在刘清泉的眼里,它们像是漫天纷飞的绒毛。
早上出门迟了几分钟,碰巧妻子在打扫卫生。清泉提起牛仔裤,系皮带的速度赶不上李芳发火的速度。昨晚空调定时六小时,凌晨四点半,两人就被热醒了,心里都憋着火。李芳对卫生要求极严苛,出门上班前一定要把房间收拾干净了才行。她说空调的风是从上往下吹的,床底下容易积灰,说着就把扫帚探进床底,拽出来一绺棉絮。
李芳叨叨不休,这么脏怎么住人呢,想起床下有这些东西就觉得硌硬。清泉说,这也不是脏东西,床底下有棉絮很正常,定期清一清就好了,谁不是躺在棉絮上睡觉的?他扣好皮带,问李芳车钥匙在哪。李芳说,家里的卫生你从来不管不问,在家就和老爷一个样,你要不管,我也不管了!她丢下扫帚,也不拿包,取下衣柜上的钥匙就往外走。
清泉愣在原地,想着李芳不仅不帮他找钥匙,还闹脾气,实在是无理取闹。他跪在地上,朝床底下看,一团棉絮刚好挡住视线,他喘气重了些,几丝棉絮钻进他的鼻子,令他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他觉得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索性拿上备用的车钥匙,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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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阵,一看时间,还没过六点半。一天中,清晨还相对凉爽些。刘清泉不愿在家多待,就算拉不了客,出门闲逛也比闷在屋里强。
他们家的房子是儿子刘冬冬小升初那年买的。李芳力争买学区房,主要是想让冬冬接受更好的教育。外国语初中是在县里排得上号的名校,每年重点高中升学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门口喜报的尺寸逐年增大。外国语初中的学区房价格贵,而且那一带都是老破小,至少十年内不会拆迁重建。清泉不主张早买房,他们租了平房,刚好够一家三口生活,各方面都过得去,卡里还有笔存款。他预备先拿存款买车,这些年,他一直在租公司的车,除了每月被扣除租金外,还得给车加油,合计下来进自己口袋的钱不多。可李芳率先提了买房的事。二人争执一番后,达成一致意见:先买房。做了这个决定,就意味着往下三十年,房贷就是束在腰上的一根绳。清泉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让步,奈何李芳有理有据,而且戳伤了他小心呵护的自尊心。李芳拿他的朋友刘清明举例,说清明又买了新地,准备扩大厂子,人家名下有四套房了,前些天他老婆还问咱们给冬冬办入学了没,说能通融关系,把两个孩子安排进重点班。还进重点班呢,学校都进不去,你说我怎么给人家回?我不是为了面子,冬冬上小学时咱俩就没好好抓他的成绩,现在哪个家长不重视教育?冬冬班上有个女生跳了三级,别人家孩子都坐火箭遨游宇宙一圈了,冬冬自行车还蹬不利索。你说你怎么不上点心呢?清泉不敢提意见了,他最怕李芳举的例子,虽然他和清明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但机遇悬殊。清明十六岁跟着他大伯在外跑,攒下了生意经,自己建厂办公司,四十岁已经成为当地颇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家。刘清泉喜欢踏实的路子,所以从不抱创业的想法,他会开车,就在司机这一行当中努力,这么多年下来,也成了业内模范。
每年中高考时期,清泉都会报名志愿车队,无偿接送考生。有一年高考下大雨,车队收到一条求助信息:离开考仅剩三十分钟了,有个考生打不到车,很着急。清泉得到消息后,就照着地址寻去。那条路积水很深,水位没过半个车轮,他想着考试最要紧,便没考虑其他后果。好在赶上了考试,孩子家里接到录取通知后给他送了锦旗,当地媒体中心跟进报道,那几天朋友圈都在转发这件事。之后,他还受邀在冬冬班级的家长会上发了言。
面子上很光彩,但代价不小。那天的积水造成发动机故障,车在维修厂放了一个星期,花去五千块钱——刚好清泉一个月的收入。李芳对此很恼火,她让清泉找公司报销。刘清泉说,这不是公司的问题,没法儿讲理。李芳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然树了典型有什么用?清泉却说服不了自己,他认为接考生的那件事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并非受命于公司。李芳说,张张嘴这么难吗?清泉不说话了,每次他觉得自己无法反驳李芳时,便会沉默。沉默是终结话题最好的方式。李芳懒得继续劝说下去了,在她眼里,很多时候刘清泉就像是一块橡皮泥,一摁一个坑,想让他反弹回去,是不可能的。李芳打算直接去出租车公司诉苦,想着怎么和经理周旋,能报销一点是一点,不然白白吃了五千块钱的亏。经理接待了李芳,说自己是看新闻才知道这事的,夸刘清泉是好人,公司决定奖励他一千块钱。提到修车,经理说由于志愿服务不是公司安排的,刘清泉先前也没打报告,不好开先例,不然以后谁租的车坏了都找他报销就不好办了。李芳明白一千块钱是情面,磨破了嘴皮子,也还是这个结果,不如领了钱道谢。这一千块钱刚好够清泉母亲这个月在养老院的费用。
李芳没啥不满意清泉的,没钱,挣呗。结了婚,两人就要互相支持;孩子出世了,就要未雨绸缪。凡事多想两层,将来怎么样都好过。但李芳最反感清泉好帮忙,管事多,收入少,其实就是瞎忙活。李芳只希望生活简简单单的,日子如水晶球般光滑、透亮。无奈,丈夫是个毛线球,把日子过得曲曲绕绕的,烦心事缠了一圈又一圈,本以为拆得差不多了,结果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个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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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最怕与人比较,认为所有的事情都能一桩桩地解决,只不过有轻重缓急罢了。一比较,他就觉出自己的渺小来,尤其是和清明比。李芳曾多次鼓动他跟着清明干,就算是打打下手也好,在厂里干活,不见得会比跑出租累,攒了点钱还能入股。清明也表示只要他愿意去,工资好商量,光是底薪就比每月开车的收入多两三千。清泉当然动心过,但想了想还是算了——虽然是好哥们儿,但终究是在人家手下工作,没有开车自在。这个理由,李芳不接受,没人会和钱过不去,何况家里的开销要填补。清泉推说不能与太亲近的人共事,闹了矛盾不好收场。李芳反驳,人家亲兄弟都去帮忙了,你能亲得过他们?可清泉心里的那一道坎就是迈不过去,和犟驴似的一根筋,不动摇。
清泉明白钱难挣,有一分就省一分,但这回李芳说买房,拿清明举例后,他就下定决心要买房了。不为什么,就是争口气。拼凑了二十万,揣着钱看房去了。跑了十几家中介,看房范围基本覆盖外国语学校方圆五公里内的住宅区。带着他们去看房的中介都很热情,合适的房子,他们倒也看上了几套,但一问价格,背上直冒冷汗。挑挑选选,决定买个二手的。也是赶巧,原主人在市里买了新房,着急转手,好得一笔装修钱。谈了三次,定下了价格。房子在顶楼,站在阳台能远眺外国语的操场。老居民小区,住户多是上了年纪的,室内装修得不讲究,没有一面墙是干净的。之后大半年,便忙忙碌碌地装修,他们没请装修师傅,二人都是抽空自己粉刷墙壁,贴墙纸,换家具,最后也像模像样地完工了。搬家那天,清泉买了一挂长鞭炮,鞭炮响了一分钟,这一分钟就是清泉人生的高光时刻。
顶楼的弊端很快暴露。一入夏,屋里就不透气,楼顶虽是做了隔热层,可也不经晒,热气从天花板往下沉,直到把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为了省钱,夫妻俩很少开空调,要是冬冬周末回家了,就三个人挤一间,打开空调。夏季最热的时候,熬一熬也能过去,只是脾气被熬得变了形。李芳被熬干了,像爆竹一样经常噼里啪啦地响;清泉被熬成了一锅浆糊。爆竹投进浆糊里,就只能闷响。虽然顶楼热,人住得难受,但眼下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再换房,只能接受。听李芳说两句,也就过去了,毕竟家家都有烦恼。人要是和生活过不去,那生活对人也没有好脸色。可这住房问题,就是个隐疾,不发病一切安好,发了病又没法儿对症下药,只能难受着。清泉越想越气,本来屋里就热,这下更待不住了。
出门前,清泉把床下打扫了一番,好一阵拨弄,才干净了。今年夏天的气温很反常,每天都很闷热,不让人喘口气。阳光无虑地扑过来,可人受不了啊,在阳光下被晒蔫儿了,整日恹恹的。清泉随身带着李芳给他买的藿香正气丸,预备着快要中暑的时候吃。今天是周末,新学期冬冬第一次回家,清泉盘算着放学后接上他出去吃。外国语中学就是好,教室里都安了空调,一学年两万五的学费没白花。冬冬是住宿生,白天上课能吹空调,夜里睡觉也能吹空调。刘清泉觉得挺好,反正家私都要留给冬冬,在吹冷气上,本来也该冬冬多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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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空中的云一丝一丝的,清泉不想站在云下,不然总觉得头顶上有棉絮,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棉絮纠缠。于是,他跑进了便利店。
小喇叭播报:支付宝到账二点五元。刘清泉晃荡两下瓶子,就咕噜噜地吸起沙冰来。店里有座椅,挨着临街的玻璃排开,他特意挑了转椅坐,吹着空调。一整面的落地玻璃,隔开冰与火。刘清泉手里捏着变形的饮料杯,把最后一口沙冰掏净。
旁边有个穿白衬衫的小伙儿在码字,他膝上放着双肩包,看打扮,应该是公司职员。还是他们好啊,上班有空调吹着,坐在工位上不用跑动。清泉心里想,将来冬冬也要做这样的工作。平时,清泉也隔着玻璃看人,因为他得及时关注乘客情况。清泉乐意看到招手的人。有些乘客招手先问价,觉得不合适就摆手;有些直接拉车门,到了地方付款,一句话也不多说。有些乘客是在公交站牌旁招揽到的,他们原本想坐公交,可是迟迟未等来,清泉就探出头问,坐车吗?给你算便宜点。他们虽不招手,但只要司机一问,就觉得乘坐出租也未尝不可。
车窗有个好处,就是里面的人能看清外面,但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啥情况。而便利店那么大的一面落地窗矗在街边,里里外外的人,都一览无余。清泉看到对门的人家在装修,两袋水泥被扔在地上,工人把铲子戳进水泥袋,很快一阵灰尘升腾起来,工人们又在堆成山丘状的水泥中间挖了个小洞,往里面倒水,然后一铲一铲地和着,下面的水泥颠上去,上面的水泥又落了下来,一铲,一铲……清泉想起母亲和面团的场景,面团在案板上被震得啪啪响。
冷气把人吹得懒散,清泉在便利店睡了二十分钟。他醒来往街上看时,一只蜘蛛正趴在玻璃上,在角落里结了张精致的网,乍看还以为玻璃碎了。刘清泉突然直起身,居然把大事忘了。七月刮台风时,阳台的玻璃碎成了蜘蛛网状,李芳好几次让他找人修,他都给忘了。玻璃在日头下暴晒了一个月,危险系数陡增。趁现在没客,刘清泉决定去门窗店打听一下。外面烈日炎炎,清泉把被空调吹得冰凉的手机贴在大腿上给自己降温,急速向车的方向走去。看到车窗上贴的罚单,清泉满心都是后悔,怨就怨自己刚才睡着了,不然跑出来解释下兴许有挽回的可能。今天出门不顺,刘清泉把车上的平安符正了正,念叨两句,谨慎地发动了车子。
清泉跟在洒水车后面。洒水车给地面降温,沿着水迹走,刚好给车胎也降降温。路上清泉他爸打来电话,问,啥时候下雨?地里的菜都枯死了。清泉说,这几日都不会下雨,最早也要一星期后才下;又想起早上的广播,特意提了句,有可能会人工降雨。他爸问,啥叫人工降雨?他说,就是发个炮弹到天上去,和化肥一样,催一催,积云就会出水。他爸又问,是哪个村的云啊?清泉说,云还分哪个村?只要是县里的土地,都在范围内。他爸这才安下心来。清泉爸务农一辈子,到了七十岁还放不下锄头,扛一根扁担挑两筐菜,常年在固定点摆摊卖菜。去年,清泉妈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病情恶化得很快,经常自己跑出去。那阵,乡下好多人建房,乡道上来往的外地货车很多,他爸腿脚又不好,父子俩都不放心,最后决定找家养老院。费用一月一千,清泉、清水两兄弟轮着交钱。清泉爸不想给儿子添负担,便更卖力地劳动。清泉早就想给老家装空调了,之前问过,普通牌子的掛式空调,一千二包安装。清泉不打算和弟弟合买空调,这事李芳也答应了,但他爸说什么都不肯要。他爸说,最热也就一个月,还要交电费,费这个钱干吗?能省则省,不准浪费钱。
清泉意识到,自己一个来月没去看望父亲了。他是想回去看看的,奈何家里太热了,他实在坐不住。
和门窗店打了招呼,周末上门安装。
之前出租车的生意被网约车抢去一半,后来出租车也能加入线上平台了。清泉是赶新潮的那一批司机,注册线上平台后,每天总能接到几单。和宽敞干净的私家车比起来,出租车的劣势很明显,生意谈不上好坏,勉强过得去。清泉两个小时接了四单,客人们一上车就埋怨说不开空调。清泉冤啊,空调确实开了,只不过该加氟了,昨天想着去加氟,却被其他事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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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事告了一段落,清泉给李芳发消息说中午不回去吃了。早上闹了矛盾,与其中午回去吃“炮仗”,不如在外头将就下。李芳也没打算回家做饭,一方面今天上门的客人多,另一方面,她心里还有气,就淡淡地回了句,哦。
李芳有二十年做裁缝的经验,是祖传的手艺。如今,她在菜市场对面租了一块地,自己搭了板房,开了间裁缝铺。屋子虽小,但有空调,如果屋里太热,顾客也不乐意进门。这天,清明来到了李芳店里。企业家光顾小店,李芳不明其来意。清明平时穿定制的西服,就算需要缝补,自然也有专业服装公司接活儿。原来,清明这次上门,是想给他爸妈做衣服。清明爸妈习惯了自己做衣服穿,只是这几年视力不如从前,动手的事就搁下了。都知道李芳手艺巧,清明信得过的裁缝只有李芳了。
李芳说,最好让二老来一趟,量好尺寸,做出来的衣服才贴身。清明说,他们现在不乐意出门,嫌热呢。说着就把防晒外套脱下,里面那件白色Polo衫衬得他肌肉线条很好看。李芳把目光挪开,可是空间逼仄,没能避开他身上的气息。他说,就照我的尺寸做吧,我爸就是背驼了点,其他都和我差不多。李芳量着清明的三围,观察到,清明人很挺拔,脖颈光滑,长了副模特的骨架,虽然浑身汗津津的,但并没有多少汗味。李芳的胸腔里,似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清明说,我妈那件就照你的身材来,大一個码就行,两件衣服大概多久来取?李芳答,半个月吧。清明走后,刚好是饭点,李芳叫了碗米线,边吃边冒汗,心中的火灭不下去,把空调开到十六度,才觉得凉爽了些。手机铃响,一看是清泉打来的,原本不想接,但对方没有挂断的意思,只好接了。清泉问,午饭吃了吗?李芳回,正在吃。清泉说,下午可能有雨,记得早点回家收衣服。李芳说,你怎么不收?什么事都找我。清泉用儿子当挡箭牌,说,我要去接冬冬。
李芳出门倒垃圾,闻见一阵臭气,只见海鲜摊把没卖完的鱼虾全倒在了下水道旁,死去的鱼虾们肚皮敞开,被日头炙烤着。李芳心里不悦,抬头一看,天湛蓝,没有任何降水的征兆。李芳觉得清泉发疯了,大晴天的说要下雨,不着调。一想起早上的棉絮,她的心就痒了起来。她想不通为什么每天都打扫卫生,房间还是乱糟糟的。油烟机擦了一遍又一遍,没过几天,又变得油腻腻的;之前蒸饭加多了水,现在电饭煲的出气孔还被一层锅巴糊着,怎么擦也擦不掉;大理石台面本来很光滑,剁肉时力下重了,崩出好几个坑;抹布早该换了,只剩薄薄的一层;好几根筷子有了裂缝,容易生细菌;水池积了一层垢;钢丝球上粘着胡萝卜丝。李芳最烦清泉每次洗衣服都不长记性,裤子口袋里的纸巾在洗衣机里滚成了碎屑;深色牛仔裤把她的白T恤染了色,用牙膏、漂白剂都洗不掉;袜子总和内裤放一起;晒衣服时也不将衣服弄平整,皱巴巴地塞在晾衣架上。李芳怪清泉不讲究,清泉说李芳太讲究。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好一天,坏一天,晴一天,雨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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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中午吃的是泡面,冲了热水就端着泡面到了树阴里。他不敢在便利店待了——环境太舒服,骨头就会软,失去了拼搏的动力。眼下大中午,人人都想缩在空调房里,在树阴里窝着的一般都是在外头跑生活的。清泉旁边是一群外卖小哥,他们四人在打扑克,纸牌被摔得啪啪响。这天气,不把情绪发泄一下,会憋出内伤。他们大概是送迟了几个单子,赔了误时费,有气没处撒。玩了几把后,不知怎么就停下了,各自坐在电动车坐垫上休息。天依旧闷热,灰尘在空气里翻滚。
冬冬下午三点放学,两点半清泉就要停止接单,清泉估算这一天只能跑十单。车在柏油马路上行驶,路边没人招手,清泉只好关注着线上平台。其实,在线上平台,出租车不如私家车受欢迎,出租车里的皮革味更重一些,夏天一闷,坐着更不如私家车舒服。所以,为了谋出路,清泉加了几个同城车队的微信群,在主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椅背后面都贴了二维码,每次遇上新乘客都会介绍他们入群。乘客只需在群里发时间、地点、人数和手机号,马上就有司机来接驾。对于司机来说,这要拼手速。每个群有五十位司机,他们一般都备着两台手机,左右各一,一台手机用来时刻关注微信群,另一台手机用来打电话。车队群规定司机按市场价收费,禁止个人涨价行为,群主负责管理秩序。清泉虽然是车队群的元老,但是他的手速不及很多后来进群的人快。那些后来进群的年轻人整日风风火火的,发自制表情包和专属接驾图片快速抢单。清泉常常要靠捡漏接单,比如深夜和清晨的几个单子。清泉每回接冬冬,都耽误出车大半天,因为冬冬喜欢兜风。清泉说,瞎跑费油。冬冬说,语文老师让我们观察生活,不然周记没东西写。
离放学还有半小时,清泉决定跑最后一单。路上有人招手,他都没有停车。这单送的是花篮。清泉比其他司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和鲜花市场、海鲜市场、家具市场的店铺都有合作,基本是按单计费。今天的六个花篮都是送到一家新开的酒店,店址位于黄金地段,开业的声势很大,前些天雇了好几辆宣传车,绕着小城一圈一圈地开,反反复复地广播:盛大开业,优惠酬宾。清泉送客人时路过这酒店几次,论气派,应该是城里头一家,普通人办酒席,肯定不选这里。
酒店明天开业,今天各方面的筹备都已大体完备。清泉拎着花篮找负责人,大厅的冷气很足,清泉感到浑身舒坦。肩膀突然被一只健壮的手抓住,清泉回头,愣神。眼前的人一身利落的装束,衬衫塞进西裤腰里,尖尖的皮鞋头油亮亮的。你是刘清泉吧?他问。清泉眼力好,一见这张脸就想起来是初中同桌张俊山。他说,是俊山啊,你怎么在这?俊山接过花篮,招呼酒店服务员拿走,说,明天开业了,提前走流程。清泉说,你混得不错嘛,听说去学酒店管理了?俊山答,学了两年,拿到毕业证,后来就出来创业,有赔有赚,这几年攒的钱都拿来投资酒店了,就盼着生意好。听语气,俊山对酒店未来的创收很有信心。两人各自有事牵挂,没过多闲谈。俊山喊清泉明天来捧场,几个股东办了五十桌酒,他认领了十桌,让清泉一家都来。清泉连连说好。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又后悔答应得草率。吃席就要随份子,按形势,一个人情包至少五百元。送花篮赚到二十元,吃席误工半天,损失至少一百五十元。加加减减后,清泉觉得钱包瘪了,好没劲。
通往学校的路越来越黑,清泉以为走错了,从小路拐到大路,才看到清晰的远景——云泼墨般分布着,遮住了蓝天。有人顶着包,跨过护栏,横穿马路。雨点敲击着车窗玻璃,清泉摇下车窗,只见雨势渐大,也就两分钟工夫,雨水就漫上了沿街商铺的台阶。和清泉送高考生那年一样,小城的排水系统依然没改进,想着上次吃了亏,清泉赶紧掉头,开到高地上去。微信群消息暴增,打车的人很多,接单的司机寥寥无几。清泉将微信群设为消息免打扰,然后给李芳打电话,让李芳给冬冬的班主任打个电话,说雨太大了,转告冬冬晚点去接他。李芳说,之前不是给过你号码吗?没存吗?清泉心虚,说,忘存了。李芳说,接上冬冬来找我吧,晚上带他出去吃。
雨下了一个小时,清泉后来绕远路,才不至于太晚到。冬冬头顶有把伞,看到清泉的车就跳跃着招手。撑伞的人把他送到车边。清泉摇下车窗,说,王老师好,麻烦你陪着冬冬啦。王老师说,没事,刚好我也在等车。冬冬说,老师,我们一起走吧,让我爸送你。清泉忙下车,绕到后边,拉开门,说,王老师住哪儿,我送您一程吧。王老师接受了父子俩的好意,稍稍撩起裙摆,低头坐进车内。车内顿时溢出一阵清香,淡淡的,很優雅,清泉耸了耸鼻子,鼻子有点痒,他突然想起中学时背的诗: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在车上,王老师和清泉聊起冬冬。她说市里暑期办了征文大赛,冬冬是一等奖;又说冬冬平时写作也很不错,写了很多家乡的故事,从文字里可以看出他对生活的热爱;接着夸清泉夫妻教导有方,家庭肯定很和睦,不然培养不出冬冬这样优秀的孩子。清泉听得心里乐呵,但又觉得言过其实,所以全程只嗯嗯哈哈地回应,做了回热情的听众。他觉得王老师讲话很温柔,不急不躁的。听她讲话时,自己好像躺在草坪上,清风徐来,他变成草籽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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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的店今天关门早,下午下了一阵雨后,基本没顾客上门了。车里的空调不必开了,夜风凉飕飕的。一家人行驶在晚高峰的车流中,雨又开始下起来了。
芳,你记得俊山吗?我下午碰见他了。
在哪?
佳友大酒店。他入股了,明天开业,在布置会场呢。
哦,有听说,啃老呢!酒店都是他爸投资的。
不会吧?他说自己攒的钱。
听他瞎扯。
对了,他让我明天也去,你要不和我一起?
去干啥?
吃席。
你答应去了?
对啊,人家都说了,不好推。
嘴在你身上,随便想个理由这么难?
人情包他肯定不会全收。
我们没必要凑这个人情。今年小妹的孩子启蒙,清水买了新房,我爷九十大寿,数得着的人情就有三桩,后面还有很多不确定的。我们和张俊山本来没来往,有了一就会有二,明天你就别去了,他要打电话,我接。
以后说不定还要他帮忙,别弄太僵。
他能帮什么!找他借钱?不能吧。你就是太好说话了,不懂拒绝。
确实,你最懂拒绝。清泉有些不悦。
我们去吃啥啊?冬冬问。
听你妈的。
你想吃啥?听你的,下午王老师打电话和我说了,作文比赛一等奖,厉害啊小子。李芳很快多云转晴。
王老师人真好,还给冬冬打伞呢。
平时的家长会你都不去,今天刚认识王老师吧?李芳说话带着嘲讽的语气,但心里的火气基本消了。
是是是,平时都是你去,辛苦啦。清泉自感惭愧。
我想吃炸鸡。冬冬说,今天分享作文,有同学写夜宵吃炸鸡,写得真好。他读的时候,我都能闻到炸鸡味了。
好!清泉和李芳一致表态。
雨还在下,冬冬说,奇怪,上午好好的,怎么下午就开始下雨了?
这是人工降雨。
人工降雨?冬冬作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就是飞机在喷水,飞机是天上的洒水车。
你很有想象力,但不对。人工降雨是影响天气的一种方式。这么长时间都没下雨,影响作物生长了,所以气象局的工作人员通过关注云层变化,研判哪天降水率最高,然后发射炮弹,就开始下雨了。
炮弹长什么样?
待会儿我给你找张图。
所以人工降雨和大自然自己的力量没关系是吗?
有关系,要是云层没有降雨的迹象,人工影响也没用。
所以还是大自然比较厉害吧?
科技进步了,也不能小瞧人工的力量。学好数理化,没准未来你也有发明呢。
我还是喜欢语文,我要当作家。
清泉和李芳宠溺地看着冬冬。
点餐时,李芳让冬冬随意点。既然是奖励,让孩子开心是第一位的。直到九点,一家三口才开始返程。
三人从楼梯走上来,正巧碰到楼下邻居在使劲敲他们家的门。邻居说,你们可算回来了,水都漏到我家客厅了。李芳着急摸钥匙,一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她憋足了劲儿,大喊,刘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