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为鱼(短篇小说)

2024-03-18 10:11东篱
当代小说 2024年1期
关键词:外祖母大道儿子

东篱

郁来香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时钟指向十二点。四周很静。

身边的王大道正睡得香甜,均匀的呼吸声像一首熟悉的曲子。

郁来香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躺下后,她却再也没有了睡意。那个令人心惊肉跳的梦,那么清晰,那么逼真,合上眼睛,就好像站在梦的中央。

外祖母活着时,似乎很擅长解梦、破梦。外祖母看问题很明白,至死都没糊涂过。小时候,她经常在外祖母家小住。清凉的早晨,她经常看到裹着小脚的外祖母颤颤巍巍地走到西墙边,满脸肃穆地伸出食指,对着墙壁划拉,嘴里念念有词:

太阳出来照西墙,我做了一个梦,实在是不强;说三说,道三道,一说就破。

念三遍,一点都不能马虎。

西墙早就被雨水冲刷得凹凸不平了,在朝阳的照射下,散发出柔软的红彤彤的光芒,像极了满脸褶皱的外祖母,苍老而又神秘。

外祖母家在山岭下。山坡上种植着地瓜和花生,沟边长满茅草和猫耳朵花,高低起伏的丘陵自成一幅水墨画。白露前后,香喷喷的地瓜和花生成了家常便饭。那时候,外祖母还算年轻,每年深秋,年轻的外祖母总是迈着小脚,一步三晃地去岭上把地瓜切成片。她肥大的裤脚扎进绑腿带中,摇摇摆摆的身影在山岭上晃来晃去。郁来香总是小跑着跟在外祖母身后。每当清晨,当外祖母穿上那双尖尖的像小船一样的鞋子,嘟囔着说又做了一个噩梦时,郁来香便会看向那堵墙壁。那时候,墙壁还很完整,屋顶上黑乎乎的茅草还没有塌掉。小屋里还有一个用废弃铁锅做的炉子,外面糊了厚厚的泥,火苗规规矩矩地跳跃着,温暖而又柔和。秋天,那火上经常会蒸着一锅地瓜或者煮着一锅花生,偶尔也会焖熟一只香喷喷的野兔。

十幾年前外祖母去世后,她很少再进那个院子。上次,她推开院门,发现屋顶上的茅草全都塌陷了,曾经燃烧着柴草的泥灶杳无踪迹。郁来香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对于倒塌的屋顶,没有人想过修缮,现在,想必那堵墙早就没了影子。很多时候,房子和人是一体的,一起兴盛,一起衰落。

郁来香盼着天亮,天亮了,她就可以去西墙边念叨了。她家西墙是砖墙,结实得很,外面抹了水泥,泛着灰白色的光。可是,外祖母的噩梦都是在老墙边上破解的,想到这个,郁来香有点忐忑不安。

经常做噩梦的外祖母晚年没遭多少苦,平平淡淡地走完了一生。外祖母经历过日本人飞机的轰炸,也经历过解放战争的炮火,都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如果说真有什么意外,那就是她在八十五岁那年,被一只羊羔绊倒,摔断了胳膊。不过后来竟然奇迹般极快地康复了。那次事故的预兆没有出现在外祖母的梦里,一点迹象都没有。外祖母特别不喜欢做吃饺子的梦,她说吃饺子是吃气;她也不喜欢做掉牙的梦,她说掉大牙是要死爹娘的。

郁来香忽然很想知道,外祖母做没做过和她昨晚做的相似的噩梦。也许没有吧。毕竟,裹了小脚的外祖母一辈子没坐过汽车。外祖母年轻那会儿,经常坐着独轮车,送新娘子过门。那时候的外祖母很风光,坐在独轮车一侧,新娘子坐在另一侧,她们被晃晃悠悠地送往新郎家。因此,小时候的郁来香没少吃喜糖和被涂成红颜色的花生。

遗憾的是,自从结婚生子后,郁来香就被日子拴住了。对她来说,通往外祖母家的那条路渐渐变得陌生起来。外祖母活着时,她最后一次去看外祖母,在门口,就听到外祖父和外祖母说:“要下雨了,把豆子收起来吧。”

“你说啥,谁家媳妇要生?”

人的衰老,其实就是被各种器官渐渐遗弃的过程。人生,其实也是一个慢慢习惯被抛弃的过程。对,习惯,一点点地接受,不哭,不闹。一开始,外祖母仅仅是听力不好,听不清楚人家讲的话时,她会努力去听,耳朵指望不上,她就把嘴巴往前伸,好像嘴巴能像耳朵一样听清别人讲话似的。渐渐地,她和谁说话都很大声,像是在吵架。那两条腿也变得像两根腐朽的木棍,支撑不起六十斤的身体。至于那些牙齿,是最早逃离的。第一颗牙齿,她说是在她四十岁的一天早晨离开她的,她只不过是吃了一口煎饼,那牙齿就嘎嘣一下掉了下来。自此,那些牙齿好像是约好似的,隔三岔五就出逃。时光经不起叛离,一个人的生命更是如此。人体就像一座房子,今天刮掉一块土,明天丢失一片瓦,后天折断一根檩条……总有一天,房子会坍塌。

后来,外祖母放弃了努力,不再执拗。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着,好像周围全是水,而她恰好是一条安静的鱼。

王大道把闹钟定在凌晨三点,每天这个时间,他都会准时醒来,然后穿好衣服,骑上三轮摩托车,向五十里外的赵庄出发——赵庄是蔬果之乡。这几天,桃子刚刚上市,对王大道来说,水灵灵的桃子不仅仅是水果,还是财神——进价便宜,卖价高,利润很可观。每每说起桃子,王大道就会声音高亢,脸色红润,眼神亮得像刚刚换上的电灯泡,两条胳膊在胸前交叉,胸脯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过不了几年,我们也去城里买房。到时候,你陪王子阁读书,我卖水果。一样的果子,城里贵好多呢。”

“城里花销也高;再说了,你要是租个水果摊,光租赁费指不定得忙活半年。”郁来香说的是实情。

“人家都进城了,还不是为了孩子有个好前程?我们王子阁聪明,在城里读书,稳稳地能当大学生。他可不能像我一样,屁颠屁颠地只会卖水果。”

郁来香一开始还反驳王大道,后来就由着王大道念叨了。在城里买房上学,不是容易的事。她娘家兄长,倒是在城里买房了,光贷款一个月就要还两千多。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干活,亲戚不走,节假不休,把夜晚劈成两半,一半用来睡觉,一半用来做手工活。家里闲置了二十几年的缝纫机又“哒哒哒”地响起来,嫂子刘小莲说加工一床被罩能挣三块钱。长期睡眠不足,加上更年期的影响,刘小莲越来越像一个用了多年的破枕头,软塌塌的,散发出一股霉味。

郁来香躺在床上,琢磨着如何让王大道放弃今天的外出。从梦境来看,她隐约感觉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可是,如果王大道醒来,她告诉王大道她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为此很担忧,王大道肯定会嘲笑她。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是神婆?”

郁来香当然不是神婆,而且她也不信神婆的话。前几天,她姐姐郁来仙让她陪同去段庄找一个神婆。据说这位神婆料事如神,郁来仙想给儿子算一下,去哪里工作才能发财。

“依我说,你老实在家待着,别去给他问。他在哪里都待不住,干不了几天就跑回家,去哪里能发财?”郁来香早就对姐姐的儿子张啸不满了。张啸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可不管去哪里,都没能待半年以上。他不是认为这里不合适,就是觉得那里不适应,工作换来换去,都快三十岁了,还在混日子。

郁来仙翻着白眼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能发财?如果他能找到待得下去的地方,发财还不容易?人该去哪里是有定数的。”郁来仙虽然也不赞成儿子这样漂来漂去的,但是如果別人说儿子不好,她就会像老母鸡一样第一时间张开翅膀,护住自己的小鸡仔。

“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信那神婆。老老实实地在一个地方待下去,不三天两头地折腾,一准儿能挣到钱。”

郁来仙撇着嘴,气呼呼地走了。

“你不怕得罪她?”王大道问。

“年年都去问神婆,哪年发财了?”郁来香愤愤地说。

郁来香对自己有些恼火。眼下,她要尽快处理噩梦的问题,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很快,她就有了主意。她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拨弄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闹钟,踏踏实实地躺下了。

年后,郁来香在毛纺厂找了份工作,每天早上都是六点起床,给儿子做好饭,送儿子去学校后,再去上班。今天,她故意起晚了一会儿。王子阁穿好衣服,一歪头,就看到了王大道。

“爸,你怎么没去进货呢?”

“子阁,别说话。”郁来香赶紧制止儿子。

“几点了?闹钟怎么没响?坏了,这都几点了!怎么回事?真是见鬼!”王大道一边嘟囔,一边穿衣服。

“依我看,你今天就不要去了。咱们家地里的草都一人高了,你去……”

“说什么呢?那些活抽点时间就能干完。奇怪,闹钟怎么没有响?好货都让人家挑走了!”王大道急匆匆地穿好衣服。

“不就是一天吗,不去又能怎样?”

“一天?一天就少挣二三百呢。”

“那,你吃了饭再走吧,我都做好饭了。”郁来香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外祖母活着时说过,有些时辰错过去,事情就不会发生。

“不了,我进了货到集上再吃。来不及了。”

“唉,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郁来香还想说些什么,院子里已经响起三轮摩托车启动的嘟嘟声。

“妈,我爸怎么起晚了?”

“你赶紧吃饭去上学。”

说话的工夫,太阳已经照到了西墙。

郁来香赶紧跑到西墙边,念叨从外祖母那里学来的破梦咒语。念叨完,她还双手合十,朝着西墙拜了拜。拜完之后,郁来香盯着那堵希望能够挡去霉运、带来平安的墙使劲看了一眼。这一眼,让郁来香瞬间感觉西墙有些异样。

这堵灰色的水泥墙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阳光,和记忆中外祖母家的土墙不一样。打在外祖母家西墙上的阳光,厚实,浓郁,散发出柔和温润的光。而眼前的水泥墙,阳光像是被灰色的水泥吸收了,显得寡淡。她心里忽然一紧,但很快,她就释然了,能做的所有努力,她都做了。送王子阁到学校后,她急匆匆朝工厂奔去。

“郁来香,你让大道留在家里干啥了?你们两口子,都是急匆匆的。王大道话没说完就蹿了。我说这么晚了,你开着车干啥去?天知道他嘴里咕哝了一句啥。我本来是想让他给帮个忙的,可人家一溜烟就走了。”刘中音冲着郁来香嚷嚷着。刘中音五十多岁了,却依然神采飞扬。自从丈夫死后,她成了村里很多老女人的眼中钉。郁来香清楚,刘中音目前处境很艰难,被那些老男人想入非非,全然不是刘中音的错。

“嫂子,他起晚了,急着去进货。”

“你们昨晚肯定是瞎折腾了,睡到这个时候。”

“瞧你说的。”郁来香红了脸。

“在我面前还害臊,谁不是过来人。不过,我是真有事找他商量。”

“啥事?”

“你说我家大陆爹这个死鬼,孩子还没长大他就伸了腿,现在我连个商量事的人都没有。这不,大陆谈了一个对象,那姑娘非要在城里买房子。我让大陆去城里转转看看房子,人家说忙。我寻思着,让大道陪我去城里转转。在城里买房子,我一个人真是拿不定主意。”

“行,等他下午回来,我告诉他。哪天他回家早,和你去转转。不过,现在的房子可正贵着呢。”

“谁说不是呢。贵也得买呀,谁家姑娘等着你?”

“嫂子,你的想法没错。”

刘中音没有告诉郁来香,她之所以想和王大道一起去看房,还有一个原因:王大道曾跟她提起过想在城里买房的想法,她想和王大道把房子买在一个小区,最好是一栋楼。王大道为人实诚,和他住一个小区,刘中音觉得踏实。

郁来香有些着急,因为和刘中音聊天,她快要迟到了。

拐角处,有一棵大柳树。柳树下,坐着来福爹。

“大道媳妇啊,你说这大道,急匆匆地干啥去?我喊他他都没停下来。你看看我这手机,咋回事?怎么就是拨不出去呢。唉,你说人老了,啥也不懂。”来福爹一边说着,一边颤巍巍地从口袋里往外掏手机。

郁来香一听,赶紧停下来。王大道得罪了老人家,她得赶紧弥补。

“叔,他急着进货去呢。这不,他起晚了,有些着急,可能没听到你喊他。”

“他耳朵比我耳朵还背呢。你看看我这个手机。这不,都多久没下雨了,我想给来福打个电话,让他回来浇地。城里的生意再赚钱,也不能把地扔了不管吧。我是啥也干不了了。”

其实,来福爹喊王大道,不仅仅是想让他帮忙看看手机,还想和他唠叨唠叨。这些年来福爹一直在城里过冬,也就是人家说的“猫冬”。一开始,来福爹不想去城里过冬。可来福说:“爹,你就是不来,我们家地暖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你想想,地暖白白开着,没人取暖,那钱不是打水漂了?你要是来了,这钱就没有白花。你到厕所尿泡尿,浑身都是暖烘烘的,多好;再说了,你一个人在家里,还要买炭烧,这不是又多花一笔钱吗?”说实话,城里的楼房是暖和,暖和得让来福爹觉得冬天好像没有来过一样。下雪时,来福爹想出去看看,可来福说:“你哪里也不能去,万一摔倒了,我不得陪你住院?陪你住院,我的生活就得停摆。”来福爹很听话,当然,不听话也没辙——门被锁上了。所以,天暖和后,来福爹死活都要从城里回来。当然,这也是儿媳的意思。

“爹,天暖和了,麦子要返青了。”

“是呀,返青了,过了清明,就要浇水了。”

来福爹当然明白儿媳的意思。儿媳哪里知道,他若不是为了儿子,早就回家了。来福爹喜欢和年轻人唠嗑。在城里,没有哪个年轻人喜欢和一个陌生老头聊天,可在村子里就不一样了,他经常可以和王大道等年轻人聊一聊。以前,来福要在村里盖房,他很不赞同,他说:“以后没人在村里盖新房了,都去城里买房,买了房子,立马变城里人。”那时候,王大道就说他眼光长远。事实证明,他说得很对。今天早晨遇到王大道,他就想和王大道说道说道。依他看,在城里卖水果比在乡下赚钱多,卖上几年,房子一买,就变城里人了。可是,王大道像点了捻子的“蹿天猴”,哧溜一声就没影儿了。

郁来香耐着性子,拨拉着手里的老年机。

“叔,你这手机没啥毛病,你把手机弄关机了。”

“关机,怎么会忽然关机了?是不是来福这兔崽子不想回来,给弄的?”

“叔,手机在你手上,他怎么给你弄呀?是你自己不小心弄的。”

“哦,我弄的?怪不得拨不出电话,原来是关机了。”

想到老人家对着一部没开机的手机又喊又叫的画面,郁来香忍不住笑了。

“好了,你现在可以给他打电话了。”郁来香把手机递过去。

郁来香反倒不急了。已经是七点四十分了,早就过了她上班的时间。

“叔,我走了呀。”

“走吧,慢点,日子可不是一天过出来的。”

郁来香觉得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她听的,也是说给王大道听的。此时,王大道应该还没到地儿吧。

郁来香不知道王大道是不是真没听到来福爹的声音,不过有一点郁来香知道,王大道不能容忍一天被荒废。在王大道看来,只要不去做买卖,这一天就荒废了,变得毫无意义。所以,只要家里没什么大事,王大道都会准时出发;就算是有什么事情,只要能出半天摊,他也不会浪费这半天的时间。

下雨天,对王大道来说,更是好日子。“摊主都以为下雨天没有买东西的人,都懒得出摊,可买东西的人却不见得会少,正好趁机赚一把。”

所以,越是碰到下雨天,王大道越是兴奋。

郁来香对此有些不以为然。郁来香认为,如果把所有的日子都过成一个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如同只过了一天,想想就觉得沮丧。

“你呀,总是小农思想,不思进取。都像你想的那样,那我们永远进不了城市的大门。反正,我拿定主意,要让儿子去城里读初中。”

“如果儿子不想走,舍不得他的那些朋友呢?”郁来香晕车,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在她看来,城里还不如乡下好;再说了,乡下的学校也挺好的。她去开家长会,看到教室里有多媒体、空调、书架、储物柜,楼道里有饮水机,她羡慕得很。她读书的那会儿,教室里除了一塊黑板和一堆破烂桌凳,啥都没有。

“笑话,哪里没朋友?人家城里孩子素质高,交这样的朋友,我放心。”

郁来香不说话了,她崇拜地看着王大道,没想到王大道能说出素质这个词。郁来香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娘说学费太贵,读了还不一定能考上,白花钱。那时候,郁来香也不是很喜欢读书,上课经常打瞌睡,老师就喊她起来回答问题,可她都不知道老师的问题是什么,惹得同学们大笑,她也红了脸。

郁来香很佩服儿子,因为儿子从来不抱怨老师,上课还喜欢主动提问。对于儿子的表现,王大道也很满意。王大道读完高中,没有考上大学,不是他学习能力不强,而是心理素质不好。王大道是这样解释的:“心理素质不过关,一到考试就紧张,一紧张,本来学会的东西也不会了。你说我紧张啥?早知道考不上卖水果也一样谋生,你说我还紧张个啥?”王大道经常这样愤愤不平地问郁来香,好像郁来香是他的监考老师,制造了他的紧张,造成了他的落选,该为他负责。

郁来香经常用欣赏和同情的眼光看着王大道,不用说,这眼光让王大道很受用。他总结道:“所以,必须让儿子去城里上学,上最好的实验中学,多锻炼锻炼,心理素质过硬才会有更好的未来。村娃子一个,一高考,就紧张,又是失眠又是呕吐,结果他妈的白念了那么多书。”

“我家邻居赵飞鹏也是村娃子,人家考到了上海呢。”郁来香这样说不是挤对王大道,她只是想让王大道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村娃子都和他一样。郁来香和赵飞鹏一起长大,一起读小学。那时候,郁来香上课打瞌睡,赵飞鹏却睁大眼睛盯着黑板,一字不漏把老师讲的内容全都吃进了肚子里。在郁来香看来,赵飞鹏不是读课本,而是啃课本。赵飞鹏经常一边吃煎饼,一边看课本。有一次,郁来香站在他家门口,看到他把书放进嘴巴里,咬了一口。所以,小时候的郁来香一直以为,赵飞鹏成绩那么好,不是读出来的,是啃出来的。赵飞鹏考上大学后,留在了上海。留在上海的赵飞鹏曾经是父母的骄傲、全村的骄傲。可现在,赵飞鹏身上的光环正在变淡。年过四十的赵飞鹏虽然结婚多年,却一直不要孩子,说要当“丁克”一族,爹娘愁得很。

“你说,人家谁没孩子?年龄越来越大,再过几年,想生也生不出来了。这个兔崽子!早知道考上大学不生孩子,还不如让他在家种地呢。你看看人家金土、银来、狗崽的儿子都要考大学了,你说这咋整?”赵飞鹏的娘拍着巴掌把这些话唠叨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她懒得唠叨了,似乎想开了。她说:“人呀,就活自己这一辈子,小辈的事,管不了。”

“赵飞鹏那样的,毕竟是少数。你说,你们村有几个赵飞鹏?”王大道红了脸,很不以为然。

郁来香眨着眼睛,沉默了。全村当然只有一个赵飞鹏。

郁来香被组长训了一顿。

组长高弟一直对员工很严厉,最看不惯员工迟到。

“组长,我起晚了。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可怕的梦。”郁来香其实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想找个人唠叨唠叨。

“你要是梦见儿子娶媳妇,那你还得在梦里等着抱孙子?”

田成噗嗤一声笑了。

田成当然不是有意看郁来香的笑话,她只是觉得组长的话很好笑。田成笑过之后,有点后悔,一边同郁来香一起往车间走,一边说:“郁姐,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我们这一群人,谁没被别人笑过?你还记得那一次吗?我也是来晚了,我说送儿子去学校时车胎爆了。人家说,你这车胎早不爆晚不爆,偏偏你值班时爆,那这车胎算是心疼你了。”

“唉,真要是我儿子娶媳妇,那就好了。”郁来香神情黯然。

田成看她怅然的样子,反倒吓了一跳。

“郁姐,谁没做过噩梦,别想那么多,赶紧换上工作服吧。”

郁来香忽然很想哭,她其实一直没从那个梦中走出来。那个梦,把她吓坏了,虽然她试着用古老的咒语破解,可不知道是否管用;再说了,她家没有外祖母家的老泥土墙。早知道自己如此在意那个梦,就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哪怕用吵架的方式,也得把王大道留在家里。可现在,她再也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祈求这一天赶紧过去。到了晚上,她就可以重新做一个梦,新梦自然会遮盖那个旧梦。

“郁来香,你的手机响了。”高弟板着脸喊,“你来接听一下,一直在响。”

手机从郁来香手里滑落时,高弟刚刚转过身,她听身后“啪”的一声响,便回了头。只见手机摔在地上,郁来香身子晃了晃。高弟赶紧跑过去,扶住她。

王大道出车祸的地方就在赵庄附近,再走一里多路,他就到桃园了。满园的桃子,红艳艳的,肉嫩汁肥,正等他去摘。

车撞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大树歪向路边的田地,树皮绽开,露出湿润的树干,白花花的一大片。

谁也想不明白,王大道开着三轮摩托车在路上跑,怎么就撞上了树。天大亮,没有雾,他也没有喝酒。

王大道躺在沟里,四肢摊开,脸上全是血。郁来香浑身瘫软,不敢再看第二眼。

郁来香不明白王大道是如何钻进她梦里,把这场令人心碎的车祸提前演示了一番。她甚至不敢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拖延他出门的时间,才恰恰让他赶上了那个时辰?

来福爹给王大道换寿衣,一边换衣服,一边嘟囔:“大侄子,你说你急个啥呀?你要是停下车和我唠一会儿,错错时辰……”

郁来香没有号啕大哭。很多人都觉得郁来香不是吓傻了,就是薄情寡义。

几个月后,郁来香进了城,在城里买了房。谁都没想到郁来香会自个儿做主买房子。小户型,没装修,把能用的家具都搬了过去,就是新家了。就这样,也把王大道卖水果攒的钱都用光了。她還找表哥借了十万。表哥是做建材生意的,钱不是问题。表嫂对郁来香的遭遇很同情,极力安慰郁来香,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弄哭了,郁来香反倒要安慰她。当郁来香提出借钱时,表嫂的鼻子顿时就不抽搭了。郁来香写了借条,来表哥家之前,她就去银行问过了,这十万块钱五年的利息是多少。

“这人呀,谁知道活到哪一刻?”表嫂板着的脸稍微松动,可眼睛还是盯着地板。

郁来香心里一惊,或许,表嫂是担心她也会出啥意外吧。

郁来香又写了承诺书,说万一她出啥意外,钱还不上,就把房子做抵押。为了让表嫂放心,郁来香还去做了公证。

送儿子去学校后,郁来香就在小区门口摆摊卖水果。

郁来香终于不再做同一个梦:王大道活生生地站在教学大楼前,扭着脖子往上瞧——高大的教学楼上,他们的宝贝儿子正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

反复出现的梦境神奇地消失在城市的夜空里,好像那梦是长在田里的庄稼,到了城里的水泥地上,必定会枯萎。

郁来香怅然了一阵子后,不再忧伤。她想,王大道一定是放心了。

郁来香独自守着摊位,生意越来越好。她总是第一个去水果批发市场,挑最好的货。凌晨两点的街道,空,静,她把自己当成在水里游的鱼。她越来越明白,与其在命运的洪水里挣扎痛哭,不如再生为鱼。洪水再大,也淹不死一条鱼。她把三轮摩托车停好后,再回家给儿子做饭;她很少出去买早餐,她觉得自己做的才放心;周末,她经常拉着儿子回村。王大道死后,她经常让儿子帮她干活,锄草,浇地……只要儿子力所能及的,她全都让儿子去做。她有个原则,再忙也不能让家园荒芜,那是生命的根。不回乡下的周末,她会让儿子拿个板凳,坐在摊位边写作业,顺便帮她守摊。那样,她就有时间收拾屋子,打扫卫生。

邻摊卖熟食的朱大姐,总是骂她狠心:“街上这么乱,不影响孩子学习?”

儿子的成绩已经证明,作业在哪做都可以。

“姐,如果这大街上都是洪水,旱鸭子保准会被淹死,可鱼呢?”郁来香笑着说。

遇到熟人买东西,称好后,郁来香总会再拣一点别的水果让他们尝尝。每次去接儿子放学,她都会在摊位前摆一个牌子,上面是各种水果的价格和一句话:麻烦您自己动手称吧,我去接孩子放学。

郁来香的手机时不时就会响一下,那是收到付款的提示音。

每次站在儿子学校门口,郁来香都会在心里说:看,我们儿子的教学楼!城里是不错,可我们乡下也不赖呀,水泥路都修到咱们家门口了。等儿子考上大学,我们就回老家去。

那时候,王大道好像就站在她身边,昂着脑袋,朝楼上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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